試釋殷墟甲骨文的“達”字

2019-12-31 02:57鄔可晶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2019年0期
关键词:文獻殷墟甲骨

鄔可晶

1994年,蔡哲茂先生發表《釋殷卜辭的“速”字》一文(以下簡稱“蔡文”),主張釋“”爲遲速之“速”。(4)蔡文於1994年5月7日在臺灣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主辦的“第五届中國文字學會全國學術研討會”上宣讀。幾年前,承謝明文先生轉贈由張惟捷先生賜閲的蔡文的整理稿,得以拜讀原文,誌此申謝。下引此文不另出注。蔡文所以如此釋,主要由於典籍“速”“遲”對舉極爲常見。此外,蔡文還提出師湯父鼎中的賞賜物“矢”讀爲“矢束”,“”用作“束”,可證“”當釋“速”。

在殷墟大司空村牛骨刻辭公布引發新的討論之前,大陸的甲骨研究者多從裘錫圭先生説釋“”爲“迅”,臺灣的甲骨研究者則多從蔡哲茂先生説釋爲“速”。

我們先來檢討一下釋“速”説的文字學證據。師湯父鼎是西周中期器,銘文記王賜師湯父如下之物:

李零先生在討論郭店《緇衣》的“臸”時,引《説文》訓“臸”爲“到也”,認爲此字“音義均與‘臻’字相通,是完美之義”,今本《尚書·吕刑》作“靈”,“‘靈’與‘臻’含義相近”(39)李零: 《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2頁。。李先生不讀郭店簡《緇衣》“臸”爲“令”或“靈”,似無人響應;但他指出“臸”與“臻”的聯繫,對我們很有啓發。我認爲“臸”字从“二‘至’”,應該就是訓爲“至”“及”的“臻”的初文。(40)《春秋元命苞》卷二“醜臸臸”,宋均注:“臸,音臻,到也。”此注音如可靠,似對我們釋“臸”爲“臻”之初文的説法有利。“臻”“令”皆屬真部,中古都是三等開口字。“臻”爲中古莊母字,按照現在多數古音學家的認識,其上古聲母中當有-r-,正好可以跟聲母爲r-的“令”字相通。“令”與“臻”的聲母關係,跟“吏”與“事”、“卿李”即“卿事”、“行李”即“行使”等平行。(41)張富海: 《清華簡〈繫年〉通假柬釋》,李守奎主編: 《清華簡〈繫年〉與古史新探》,中西書局,2016年,第447~448頁。前文説過,“晋”在《説文》小篆和秦漢文字中已變爲从“臸”。這當然是字形演變的結果,但很可能也跟當時人已不知“晋”本从“”,“臸”“晋”則音義皆近有關。(42)據《説文》,“晋”的本義是“進也”(《七上·日部》),此義亦見用於古書。“晋”“進”同音,很可能代表的是語言裏的同一個詞;“晋(進)”與“臸(臻)”則爲同源詞。“晋”所从之“”當是意符。《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所收《芮良夫毖》1號簡“周邦驟有禍,寇戎方晋”,李學勤先生指出“晋”讀爲“臻”,(43)李學勤: 《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初識清華簡》,中西書局,2013年,第175、176~177頁。甚確。只有把“臸”釋爲“臻”,才能合理地解釋“臸”既可讀爲“令”,又可在“晋”的後起變體中充當音符(兼義符)的現象。

所以,師湯父鼎的“臸(臻)”仍可從孫詒讓説讀爲“箭”,(44)郭永秉先生閲本文初稿後向我指出,師湯父鼎的“臸(臻)”作上下相重的“”,似更能會出“臻”的“仍、重、增”之義,即“臸(臻)”不是一般的“至”,而是“薦臻”。其説很可參考。又,“臸”在字書中有“人質切”的讀音。在傳抄古文中,“”用爲“日”;《説文》所收从“”聲之“”,或爲“古馹字”(參看石小力: 《壽縣朱家集銅器銘文“”字補釋》,《簡帛》第11輯,第27頁)。這一讀音不知是不是“臻”之音變,有待於進一步研究。而決無讀“束”之理;蔡文據此釋甲骨文所謂“”字爲“速”,當然無法取信於人。那末,釋“”爲“迅”的看法是否正確呢?這需要從新出牛骨刻辭的有關研究説起。爲了分析字形的方便,下文改用“△”代替此字,並於“△”後加數字表示不同字例。

2010年,河南安陽殷墟大司空村東北的一座窖穴H37: 2中出土了一塊牛胛骨刻辭,惜上下皆已殘斷。刻辭正面有如下一字:

其所在辭例爲:

正式發表此材料的何毓靈先生釋寫爲“速”,(45)何毓靈: 《河南安陽市殷墟大司空村出土刻辭牛骨》,《考古》2018年第3期,第118頁。當即據蔡文。

大司空村牛骨刻辭於2018年3、4月公布之後,引起了學者們的熱烈討論。在討論中,大家對此字與過去釋爲“迅”或“速”的甲骨文△爲一字,迅速達成共識。卜辭△常位於“入”“往于”“來歸”等詞之前(具體辭例詳下),大司空村牛骨刻辭△1位於“至”之前。吴雪飛先生針對釋“迅”説指出:“文獻中多見‘迅風’、‘迅雨’、‘迅雷’等,很少見到‘迅往’、‘迅來’、‘迅至’等辭例。”(46)吴雪飛: 《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中的“從止從矢”之字》,簡帛網,2018年5月10日: http: / /www.bsm.org.cn /show_article.php?id=3079#_ftnref2。下引吴説皆見此文,不另出注。這一批評是有道理的。

而且卜辭△字有从一般的“矢”的:

受大司空村牛骨刻辭△1从“矢”的啓發,學者們揭出過去發表的殷墟甲骨文△字也有一些从“矢”或“倒‘矢’”的,最典型的就是上舉△2、△3二例。(49)上引吴雪飛、顔世鉉文。《合》29084△作如下之形:

卜辭△又有如下一例:

《合》28011△作如下之形:

殷墟甲骨文中還有如下二字:

吴雪飛、顔世鉉先生都認爲甲骨文△當釋爲迅疾之“疾”。吴雪飛先生説△有从“矢”“倒‘矢’”和“臸”諸形;他引據陳夢家、沈培等先生關於“矢”“倒‘矢’”“臸”“至”等字在表示卜辭“雉(失)衆”之“雉(失)”時可以通用的説法,認爲△字中的“矢”“倒‘矢’”或“臸”都可用“矢”來讀,從而△可釋爲从“辵(或止)”、“矢”聲之字。《説文·七下·疒部》分析“疾”字“从疒、矢聲”,吴先生因此提出△讀爲“疾”,與“遲”相對。顔世鉉先生同意吴説而有所補充。他舉出《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君子爲禮》6號簡用爲疾徐之“疾”的“”字,根據“晋”“”皆从“臸”聲之説,認爲“”與△之作“”者有同源關係,△也當釋讀爲疾速之“疾”。今按,通過上文的字形分析已可肯定,△字只有从“矢”和从“至*”的寫法,並無从“”或“臸”者,所以不能跟“晋”或“臸”聯繫而讀爲“疾”。

除《説文》分析“疾”从“矢聲”外,顔世鉉先生在文章中補舉了于省吾先生“疾”字“矢亦聲”的主張。(60)于説見其《甲骨文字釋林·釋疒、》,第320頁。此外,還有一些音韻學家和古文字學家亦持此説。(61)如羅常培、周祖謨: 《漢魏晋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第41頁注①;黄天樹: 《殷墟甲骨文形聲字所占比重的再統計——兼論甲骨文“無聲符字”與“有聲符字”的權重》,《黄天樹甲骨金文論集》,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116頁。其實“疾”从“矢”聲的説法是不合音理的。清儒段玉裁、朱駿聲已反對“矢聲”説。(62)參看丁福保編纂: 《説文解字詁林》,第7593、7594頁。“疾”從上古到中古都是從母字。“矢”是中古書母字,它在甲骨卜辭中可讀爲“失”,與“雉”通用;作爲“雉”的聲旁,“矢”可與“夷”换用;“矢”“陳”音義皆近,當有語源上的聯繫。“失”“夷”“陳”的上古聲母皆爲l- 或正是中古書母的主要來源。(63)“疾”“矢”的上古音構擬,參看鄭張尚芳: 《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63、465頁。鄭張先生在“疾”字的擬音下加注,指出“矢非聲”(第363頁)。甚是。“矢”“疾”韻部雖有陰入對轉的關係,但聲母遠隔,應該没有相諧的可能。所以,即使承認△字从“矢”聲,也不能據此讀爲“疾”。順便提一下,有些認爲△字兼有从“矢”“(箭)”“臸”諸體的學者,據所謂“矢、箭通用”説以溝通字音,這是不妥當的。“箭”的聲母與“疾”同系,“矢”既不能與“疾”相諧,當然也不能與“箭”通用。

既然△釋爲“速”“迅”“疾”都有問題,下面試着提出一種新的考釋意見,供關心此字者參考。我們初步認爲△也許可以釋爲“達”。

2010年,莫伯峰先生拼合了一組甲骨,即《合》27745+《美》490。拼合之後,此版上呈現六條完整卜辭,其中兩條如下:

《説文·二下·辵部》以“达”爲“達”之或體。有學者懷疑此種“达”來源不古。(68)趙平安: 《“達”字兩系説——兼釋甲骨文所謂“途”和齊金文所謂“造”字》,《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89頁。即便《説文》所收的“达(達)”並非承自殷墟甲骨文“达”字,也不妨礙把甲骨文的“达”分析爲从“大”聲。殷墟甲骨文裏還有“”字,(69)參看姚孝遂主編、肖丁副主編: 《殷墟甲骨刻辭類纂》,中華書局,1989年,第875頁。一般認爲即“达”之異體。(70)金祥恒: 《釋大达》,宋鎮豪、段志洪主編: 《甲骨文獻集成》第十三册,第468頁。李宗焜: 《甲骨文字編》,第880頁。“”更可以分析爲从“大”聲。在上引(1b)中,“达”與我們討論的△無疑代表語言裏的同一個詞,所以△應該跟“大”“达”讀音相同或相近。

上舉从“止”的△,如△2、5、7~9,“矢”都是指向“止”的。劉釗先生指出,△4“彳”之外的偏旁爲“倒書”,與之對貞的“(遲)”字所从“辛”旁亦“倒書”,轉正之後,△4的“矢”也指向“止”。(71)劉釗: 《談甲骨文中的“倒書”》,《古文字考釋叢稿》,第68~69頁。△1、△3的“矢”與“止”反向,係少見的特例,顔世鉉先生舉少數“倒‘大’”與“止”不相向(即同向)的“逆”字爲其比;我們甚至不能排斥△1、△3的“矢”也是“倒書”的可能性。△字以“矢”指向“止”構形,顯然具有表意作用。此字的表意思路與“逆”字最可比較(顔世鉉先生討論△的字義時,已提到“逆”)。“逆”以“倒‘大’”與“止”相向,表示“逆迎”之意。“倒‘大’”形的“屰”,在卜辭中獨立使用,(72)參看李宗焜: 《甲骨文字編》,第90~91頁;姚孝遂主編、肖丁副主編: 《殷墟甲骨刻辭類纂》,第113頁;裘錫圭: 《甲骨卜辭中所見的逆祀》,《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271~272、273頁。即倒逆之“逆”的初文。所以“逆迎”之“逆”可分析爲从“止”从“屰”、“屰”亦聲。“逆”還有从“彳”或从“辵”的異體,△也有从“彳”(如△6)、从“辵”(如△3~5、9)二體。根據“逆”的情況類推,△1、△2當分析爲从“止”、从“倒‘矢’”,△3、△4則是增从“彳”旁的△1、△2的繁體,如同“”增“彳”旁爲“逆”。△應是達至之“達”的表意字。“”“达”从“彳”或“辵”、“大”聲(“大”或可視爲音兼意符),很可能是爲通達之“達”所造的(試比較甲骨文“通”字(73)李宗焜: 《甲骨文字編》,第882頁。)。“通達”與“達至”義本相涵,卜辭用“达”爲“△(達)”,恐怕不是單純的音近通假而已。(74)《合》22303:“丙辰卜,亞一月至。”金祥恒《釋大达》讀“”爲達至之“達”,猶他辭“及五月”、“及四月”、“及今一月”之“及”(宋鎮豪、段志洪主編: 《甲骨文獻集成》第十三册,第469頁)。其説若確,可爲“”用作達至之“達”添一例證。

還可注意的是,△5(也許還應算上△9)“止”上之形爲“至*”,△6从“彳”、从“至*”,△10、△11甚至直接寫作“至*”。達至之“達”,古訓爲“至”(“至”“致”一語分化,達至之“達”亦可引申出達致之“致”義),(75)宗福邦等主編: 《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295頁“達”字條下~。所以“達”的表意初文就作“至*”或从“至*”,是很自然的事。由於要跟真正的“至”字相區别,“至*(達)”字選取矢尾作、矢幹帶的“矢”形的用意,至此也不言自明了。

《合》12450有如下一對卜辭:

卜辭屢見“遲”“達”對言,所以各家多認爲“達”當與遲緩之“遲”反義。可是“達”並没有“迅速”之類的意思。(82)《詩·商頌·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荆楚。”毛傳:“撻,疾意也。”《正義》曰“是速疾之意”。“撻”“達”可通。不過,速疾義之“撻”“達”,從不見於其他古書(高本漢以《鄭風·出其東門》“挑兮達兮”毛傳“挑達,往來相見貌”與《殷武》“撻彼殷武”之“撻”訓“疾”合證,而肯定毛傳。説見《高本漢詩經注釋》,第242頁。按“挑兮達兮”之“挑達”古代本有不同解釋,即從毛説,“往來相見貌”與“速疾”義也有距離,其與“撻彼殷武”之“撻”似不得牽合),於奮揚“殷武”之詩意也不貼合。所以馬瑞辰引《爾雅·釋言》“疾,壯也”,認爲“傳訓疾者,亦壯武之義”(《毛詩傳箋通釋》第三册,中華書局,1989年,第1183~1184頁)。可惜“撻”“達”在典籍中也没有當“壯武”講的用例。馬説雖不正確,但至少可以看出毛傳訓“撻”爲“疾”無據。此詩“撻”的解釋詳下文。這是不是意味着△不當釋爲“達”呢?

我認爲問題出在對“遲”的理解上。甲骨文中有如下一版關於“遲”的卜辭,被不止一位學者討論過:

(2e) 方其大出。

(《合》27972)

陳劍先生指出(2a)的“遲”“與‘毋歸’對言,不能理解爲普通的與‘迅’相對之遲緩之‘遲’”,當從連劭名等先生説訓爲等待之“待”。(83)陳劍: 《清華簡字義零札兩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西書局,2017年,第193~194頁。按連説見連劭名《殷墟卜辭中的戍和奠》,《殷都學刊》1997年第2期,第2頁。甚是。由(2c)、(2d)所説可知,(2a)讓戍原地待命而毋歸,就是要“呼戍”在那裏抵禦羌方;(2b)是説戍如果回歸,則呼令“(與‘戍’相類的一種人)”去抵禦羌方。(2e)顯然指羌方出動而言。《懷》1467:“令其遲。”這個“遲”訓爲“待”也比訓爲“遲緩”合理。

陳劍先生指出,“遲”的本義就是“等待”,“其意義特點重在‘停留’、‘不進’”,引申而有“留止”義,“再引申而爲‘(動作、狀態等停留而)長時間不發生變化’”、“延續、持續的時間長”;此種“遲”古人或訓“遲停”,“但要注意的是,所謂‘遲停’之‘停’,並非完全‘停止不做某事’、‘停止不動’,而是‘一直停留在某個狀態或重複的動作等上不變’之意”;“遲緩”“徐遲”等義是由此進一步引申而來。(84)陳劍: 《清華簡字義零札兩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第193~195頁。從(2a)、(2b)所卜内容看,戍大概已有“歸”的意向或動向。商王命其“遲”而“毋歸”,既可以理解爲“等待”,也可以理解爲“遲歸”,即“遲於歸”,在“歸”這件事上停留不進(古漢語中引介行爲的對象的“于 /於”是後起的,卜辭時代本可不用(85)參看裘錫圭: 《談談殷墟甲骨卜辭中的“于”》,《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548~550頁。)。我們認爲,甲骨卜辭中與“達”對言的“遲”(包括多數單言的“遲”),都應按“待”或“停留不進”來理解,不獨(2a)爲然。

“達”由“達至”的本義,自然引申出“順利實現”之義,也可以説“實現”是較爲虚化的“達至”。(86)《國語·魯語上》“莒大子僕弑紀公”章,記里革更改魯宣公之書:“夫莒大子殺其君而竊其寶來,不識窮固,又求自邇,爲我流之於夷。今日必通,無逆命矣。”“通”猶“達”,意謂今日必實現、成行。“通”的這一用法與“達”可比看。“等待”或“停留不進”的“遲”,如用於説明某一行爲、事情,就指“等待、延緩進行”或“耽擱、延宕而不能順利進行下去”。兩者的意思正好相對,並且都是動詞。陳劍先生講(2a)的“遲”時,曾舉到卜辭數見的“勿卒歸,戠(待)”之貞(《合》16101~16104),謂與“戍其遲,毋歸”相類。(87)陳劍: 《清華簡字義零札兩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第193頁。卜辭中“卒”“戠(待)”對言之事,不止“歸”,還有“入”“令”等。(88)參看姚孝遂主編、肖丁副主編: 《殷墟甲骨刻辭類纂》,第902頁。關於“戠(待),勿卒令”,見《合》21481等。終卒之“卒”的詞義、用法,也與我們討論的“達”相類。

《詩·大雅·生民》記姜嫄生后稷云:

誕彌厥月,先生如達。

毛傳訓“達”爲“生也”。但這跟“先生”之“生”重複,不可從(“達”也没有“生”的義項)。鄭箋訓爲“羊子”,即讀“達”爲“羍”。前面説過,“羊子”義的“羍”於古無徵;以“羊子”形容后稷之生,也嫌“擬於不倫”。前人對此句似無很好的解釋。陳奂指出“如”猶“而”,(89)(清) 陳奂: 《詩毛氏傳箋》第六册,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2頁。是對的。用如“而”的“如”,《詩經》常見。(90)高本漢著、董同龢譯: 《高本漢詩經注釋》,上册第533頁、下册第836頁。我認爲此詩“達”即指“順利實現”,“先生而達”意謂生頭胎十分順暢、頭胎順利生出。同樣的姜嫄生后稷之事,《詩·魯頌·閟宫》説:“彌月不遲,是生后稷。”(《詩·商頌·長發》記湯之出生,也有“湯降不遲”之語。)“先生如達”就是“彌月不遲”“降不遲”。(91)參看陳劍: 《清華簡字義零札兩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第196頁。後者的“不遲”指不遲留、不耽擱,即“不遲於生”,“遲”正與“達”相對。

《詩·商頌·長發》云:

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

鄭箋釋後二句爲“能達其教令”,有“增字解經”之嫌,原文並無“教令”。朱熹訓“達”爲“通”,(92)(宋) 朱熹: 《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第245頁。近是。更確切地説,“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猶“達受小國”“達受大國”,“達”也是“實現”的意思。所以不説“達受小國”“達受大國”而采取現在的句式,大概出於“達”“撥”押韻的需要。同詩尚有如下之句:

苞有三櫱,莫遂莫達。

前人已有指出此“達”與“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之“達”同意者。(93)參看高本漢著、董同龢譯: 《高本漢詩經注釋》下册,第1117~1118頁。可從。一般訓“莫遂莫達”之“達”爲“長”。今按,“達”“遂”義近,皆實現、成就之謂。“苞”之所謂“實現”,當然就指其長成。

前文提到過《詩·商頌·殷武》的開頭兩句:

撻彼殷武,奮伐荆楚。

“撻”,陸德明《釋文》引《韓詩》云:“達也。”韓説很值得重視。“撻”似可讀爲“達”,“達彼殷武”的意思是使“殷武”實現,“奮伐荆楚”即“達至”、實現“殷武”的具體行動。《尚書·召誥》云:

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則達觀于新邑營。

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訓“達”爲“通”,“達觀,若今俗語云‘通看一徧’”。此説甚通,故後人多從之。(94)顧頡剛、劉起釪: 《尚書校釋譯論》,中華書局,2005年,第1434頁。不過,《召誥》是可靠的周初文獻,其時代與殷墟卜辭較爲接近,當時人筆下的“達觀”,似有可能仍當“順利實現、完成審看”講(“達觀于新邑營”與(1b)“达(達)往于之”、下舉(3b)“達至于攸”句式甚似,至少最初可以表示“順利實現、完成審看新邑的營建”的意思),“通看一徧”是稍晚才産生的理解,再進一步虚化,“達”就可訓爲“皆”(《禮記·禮器》:“是故天時雨澤,君子達亹亹焉。”鄭注:“達,猶皆也。”)。“卒……”“咸……”本指“終卒……”“完成……”,都是動詞,後來虚化爲副詞,訓“盡”“皆”,情況跟我們所説的“達”相似。

下面就按照我們對“達”“遲”的理解,把有關卜辭簡要解釋一下。

先看一版與(2)文例頗近之辭:

(3a) 其大出,吉。

(3c) 其遲,于之若。

(《合》36824)

接着説上引(1)。(1)在(1a)、(1b)之前,曾就王當“于某地立”進行選貞(此四條卜辭文繁不録),(1a)、(1b)“往于之”的“之”即指代前面選貞所得的地點。此二辭旋即問王會實現、完成前往那個地方去,還是會等待前往、停留不進。從(1a)、(1b)之後都有“有(翦)”之語來看,(1a)所以“其遲往于之”,疑與(2a)、(3c)同類,認爲待在原地便能克敵。《屯》3038説:“遲伐羌方,于之禽(擒),(翦),不雉(失)衆。”“遲伐羌方”的意思大概是停止或延緩主動出擊伐羌方,在原地伏擊即可有所擒獲、翦滅,可作爲理解“遲往于之,有(翦)”的參考。(1b)説順利到達某地之後“有翦”,則是預料敵方正在彼地活動。

再看其他“達”或“達”“遲”對舉之辭:

(4a) 其達。

(《屯》278)

(《屯》2845)

上文已經指出,當“達至”或“順利實現、完成”講的“達”和當“等待”“停留不進”講的“遲”都是動詞,所以(4a)、(4b)以及上舉(3c)等“其遲”“其達”可以獨立成句,(5b)的“達”可作一句讀。(5)的“達”可能是指“王步”這件事而言的,《合》27800有“遲步,弗每(悔)”之辭,可參看。

(6b) 貞: 亡(無)左,不正。

(6c)“達”後當有他詞,似是問“大事”完畢之後,能不能順利實現某事。“大事”或“達”後之事,疑指(6a)之“(酒)”。《合》30825:“其遲(酒)。”其對貞之辭已基本殘去,不知有没有可能是“其達(酒)”之類。

(《合》28011)

(《合》29084)

對於“王其田”來説,卜問快速前往還是遲緩前往,似無關緊要。在前往田獵的途中順不順利,能否實現到達田獵地,會不會因故中途停頓、耽擱,或因故待於“往”,動不了身,才是王所關心的重點。“達往”與卜辭習見的“王其田,往來無災”(98)同上注,第321頁。、“田某地,往來無災”(99)同上注,第322頁。、“王往 /往于田……無災”(100)同上注,第319~320頁。、“至 /至于某地無災”(101)同上注,第989頁。等,義有相近之處。

(《合》29092)

下引之辭的“達”,向來解釋爲“速”:

“達來歸”與他辭所言“卒歸”相類,不見得非要釋作“速來歸”不可。(10a)(10b)當是對貞。(10a)的命辭雖有殘缺,據(10b)疑可擬補爲“今日、令葬我于,乃示,遲來歸”,意思是説,命令、把“我(人名或國族名)”葬在“”,接着做“示”這件事,會不會耽擱“來歸”或使“來歸”處於等待、停止不進的狀態?也有可能此辭不作“遲來歸”而作“達來歸”,彼此文義並無太大出入。(10b)則問如果讓、不要做“示”這件事,那麽完成了“葬我于”之後,會不會順利實現“來歸”?可見,能否“達來歸”、是“達”還是“遲”“來歸”,關鍵在於要不要“示”。“示”顯然會影響“來歸”的實現。

(11b) 惠今秋。

(11c) 于春。

(《合》29715)

有的卜辭的“達”究竟應該如何解釋,似難決斷。如:

(《合》28034)

此“達”有可能就是實義的“達至”,指戍辟到達某一地點,戰勝敵人。這種文例中的“達”,换成“速”“迅”“疾”,都無法講通。又疑“戍辟達之翦”當連讀,“之”猶“之日”“之夕”之“之”,“達之翦”意即達到、實現那次翦滅。按照後一種設想,“達”也不能换成“速”“迅”“疾”。

此外還有個别使用“達”字之辭,實在太過殘損(如《合》18277),故從略。

最後解釋殷墟大司空村牛骨刻辭的“達”。其字所在上下文雖多殘斷,但從僅存的“達至,咸涉水,奠”數字來看,“達至”的“達”應與“咸涉水”的“咸”義近。“咸”本指“完畢、完成”,其見於卜辭者,如“咸(翦)”(《合》19957)、“咸伐”(《合》11497)等,直到西周金文、《詩經》裏還有此種動詞用法(如《魯頌·閟宫》之“克咸厥功”)。(104)參看蔣文: 《先秦秦漢出土文獻與〈詩經〉文本的校勘和解讀》,復旦大學2016年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 陳劍教授),第137~141頁。“咸涉水”就是完成了渡水的意思。然則“達至”講成實現至某地,是合乎文例的。

2019年2月10日寫定

附識: 蒙郭永秉、張富海先生對本文提出寶貴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追記:

在2019年11月2~4日復旦大學召開的第一届“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史”學術論壇暨青年學者工作坊上,顔世鉉先生提交了《甲骨與楚簡文字合證——以表示“疾速”義的“疾”爲例》,此文在此前發表的《説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卜辭的“疾”字》《説“至”和“晋”的關係》二文(本文皆已引用)的基礎上,重申△當釋爲疾速之“疾”的觀點(以下簡稱此文爲“《合證》”)。這次的《合證》提到了莫伯峰先生綴合的《合》27745+《美》490,同意此辭中的“达”本應从“矢”,“达”也就是△字。《合證》引莫伯峰先生個人信件提供的解釋,認爲此辭“达”中的“大”是無名組“矢”的一種寫法,並舉無名組有些“雉”字所从“矢”作“大”形(《合》26888、26895)、“册”字右上多从“大”而在《合》30688中則从“矢”爲證(見《論文集》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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