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术

2019-12-30 09:43王爱
湖南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阿爹

王爱

在大宗山附近的一座城市里,为了让我感到舒适和放松,美子处处用心,把我们住的地方布置得温馨怡人。这是她带我离开大宗山时,对阿爹的保证。美子对我一见钟情,丝毫不介意我的出身和怪异。她亲口跟阿爹许诺,要让我过上正常的、真正的、普通的现代城市生活。美子那么好,使得阿爹没有任何理由来反对我下山。

又一个夜晚来临,我跟美子并排躺在床上,四目相对。柔和的灯光下,她的眼睛蕴满了水汽烟色,好看得要命。她十分温柔地看着我,说,你想飞就飞吧,我不怕。美子说不怕,那就是真的不怕。一开始,我心有余悸,深怕会吓坏美子。但她每一次都无比坚定地表示,她不会被吓着。这我相信,美子不是个胆小的人。何况,她对我能飞这件事一直充满了期待,可以说是异常坚持。美子对我没有任何要求,除了让我飞行这件事。美子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我飞行,想看一个人是如何慢慢升上天空的。这简直不可思议。到时候,你就是天底下最帅气的人。我说,一只头颅在天上飞来飞去,就算不被当作怪物,也不会觉得好看吧。那我不管,你就是好看,就是好看。美子摇晃着我的手,撒起娇来。好、好、好,等你睡着了,我一定飞给你看。美子的话总是令我心情大为愉悦。听我回应后,美子甜甜一笑,说好的,她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姿态,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传来。

已是深夜,我却毫无睡意。静候着意料之中的噗嗤声响起,等着双耳逐渐膨胀如翼。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切如初,什么也没发生,就连脖子上那根细微的红色痕迹也变得若隐若现,几乎看不到了。天要亮的时候,我仍然没能够成功飞行。两年中,这样的尝试每天晚上都会进行,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自从下山后,我就不会飞行了。

“我再也飞不起来了”。美子醒来时,我不得不对她坦陈了这个事实。说这些话时,我背对着美子,害怕看到她眼中失望的神色。

“是不是太累了?明晚再试试。”美子毫不气馁,一如既往地回复我。我没做声,其实我什么都没干过,每天无所事事,被美子伺候得舒舒服服,养得白白净净。就连我想帮美子做点家务活时,都会被美子大惊小怪地阻拦和呵斥。美子说不想我太累,这有可能会影响我的飞行。美子希望我能飞起来,就像以前在大宗山时那样。美子从没看过我飞行,但对这件事却一直深信不疑。她不止一次说自己实在太好奇了,太想看到我飞行了。对此,我总是深怀歉意。美子对我这么好,我却连她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美子说,这可不是一件小小的要求。她经常乘坐飛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人要是能凭借自身力量飞起来,那绝对是轰动全球的大新闻。说起这些时,美子的眼睛闪闪发光,激动不已。她说,在那一天,她一定要让我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接受全世界崇拜和艳羡的目光。每到这时,我都感到气恼,恨自己不争气,不知好歹。我只好拼命地给美子讲在大宗山飞行的事情,那些情景我已复述了无数遍,但美子仍然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连细枝末节都不愿忽略过去。美子也许是不想让我难过自责,才会假装津津有味地听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

我试探着说,也许是我太幸福了,缺乏飞行的欲望。美子沉默了一下,我感觉到她的异样,但是她很快翻了个身,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复我,“也许,下山就是你唯一的欲望吧。”

美子的善解人意并没有给我安慰,我感到十分沮丧,心里隐隐不安。第二天晚上,美子早早躺下,不再缠住我讲那些飞行的往事。她说要给我创造条件,以便我能够重新掌握飞行术。第三日仍旧如此,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丝毫能飞起来的迹象。美子的态度终于发生了改变,她十分急切地希望我能够飞行,她的好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美子越来越焦躁,对我越来越失望。甚至在白天,她也强行要求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最后,双方忍无可忍,终于大吵起来。美子有点失控,她对我大喊大叫,用最恶毒最粗俗的言语来辱骂我。她骂我是骗子,是小偷,是无用无能的废物。她歇斯底里,乱砸东西,甚至冲过来想要撕扯我。我吓得大惊失色,急忙退到角落里。在这短短时间里,美丽温柔的美子已消失不见,昔日的恩爱和睦已荡然无存。美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不认识、丑陋可怕的人。变故骤如其来,让我不知所措,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甚至忘了去回击去反驳她。美子持续骂我,好像要把两年来积攒的所有怨气都在这一刻喷发给我。我浑身颤抖,差点站立不住,不由自主就朝美子跪了下去。我把头伏在地方,可怜地看着她,甚至祈求她。假如现在割掉头颅,能让我飞行起来。我会把刀递给美子,让她即刻动手。我求美子平息怒火,别再生气,别再骂我。求她原谅我,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飞不起来,我比任何人都想满足美子的心愿。在那一刻,我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用妥协来停止争端,停止美子对我的辱骂。没想到我的软弱行为换来美子更大的怒火,她更加大声地辱骂我,说我吃她的喝她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寄生虫。

美子终于说出了我最担忧和害怕的话来,她让我滚出她的房子,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我心头涌上来巨大的恐惧之情,这种感觉自从我离开阿爹下山后,就时不时地出现。我害怕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面对着山下庞大而陌生的世界,面对着陌生的人群,我唯一可依附依靠的只有美子。没有了她,我不知如何生存下去。然而现在,美子不要我了,她要将我赶出这间屋子。

就在这时,敲门声适时响了起来。不等美子示意,我急忙爬起来打开了门。几个戴着墨镜,叼着香烟的男人走了进来。领头的人叫花豹,他们偶尔会来造访我们的居所,跟美子说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有时候也会不怀好意地打量我。没来由的,我感觉自己很不喜欢他们,但也没有任何理由讨厌他们,反正也跟他们不熟悉。这次,花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朝美子扬了扬手中的合同。没错,那是合同,上面有鲜红的手指印。当初我随美子下山时,阿爹在大宗山也按下了同样的手指印。

“小美,十八号就要到了,你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花豹口气阴森森的,我莫名紧张起来。

“再等等。”美子大概是骂我骂累了,她跌坐在沙发上,披头散发,喘着粗气,也没问什么事就不耐烦地说。既没有招呼他们坐下,也没端茶倒水。这可不是美子的待客之道,在这之前的她一直温柔有礼,大方得体。

“还等?我说,你是不是在耍我们?”另外一个人急了起来,“等两年了,还等,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当初你拿着这笔钱时怎么说的,为了让他对你言听计从,要跟他同吃同住,培养信任?我看你这个小婊子只记得跟这个小野人培养感情了吧。拿着我们的钱谈情说爱、吃喝玩樂。”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他的眉毛很奇怪,左右对称的地方各自缺了一块。不过,我没心情研究,刚刚他们的话我没听明白,但又不由地隐隐担忧。

“几位哥哥莫急,先听我解释。”

另一个人也骂了起来:“妈的小婊子,又想骗我们,老子再也不信你了。”

“不急是不急,可是把哥哥们当傻子糊弄,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这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可想好了,过几天,他要是再无法飞起来,你就把这两年花的钱百倍偿还回来。”

“几位大哥,听我说,稍安毋躁。真的不是我故意拖延,实在是下山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好。有可能环境不同水土不服,我保证,再适应一下就好了。”美子听到对方提到钱的事情,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既谦卑又恭顺。

他们说的果然是我,我猛地一震。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觊觎、贪婪、心怀不轨、迫不及待,花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在大宗山看到了猎物。他们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我终于醒悟过来他们在打我的主意,我差点晕倒过去,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落入虎口的羔羊。他们说的话逐渐变得模糊遥远起来,我瘫坐在地,几乎没有精神再听下去。好不容易,那几个人才在美子的安抚下骂骂咧咧地离开。美子脸上阴晴不定,倚靠着沙发,显得十分疲惫。我嗫嚅着,站起来,慢慢退回到墙角,甚至不敢去质问美子。美子陌生得令人不敢靠近,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跟两年前的那个人,甚至是在这之前吵架的那个人联系起来。良久,美子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收拾一下,就一言不发地开门离开了。

我蜷缩在墙角,两眼发呆,头脑也无法思考。一直到晚上,美子也没有回来。我又累又渴,饥肠辘辘,几乎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些都远远不及心脏碎掉带给我的痛苦,那是一种沉重、灰暗、万念俱灰的感觉。两年里,我从未走出这间如梦如幻、美好的不真实的房子。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滑稽可笑,像美梦一场。梦醒了,我也该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了。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趁着美子不在,要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对面终于来了一个人。我结结巴巴地问道:今天是几号?”

“十一号。”他气喘吁吁地回答道。那是一个趁着夜色奔跑的年轻人,看到他,我觉得亲切。曾经,我也常在夜色中飞行。

“十二、十三……十八,”我扳着指头数到十八时停了下来。

“啊,原来你也在期待神奇马戏团狂欢之夜呀?听说那一晚有大宗山的神秘野人亲临现场,表演断头飞行之术。”对方说完,摇了摇头,“这班家伙为了吸人眼球,骗人钱财,真是不遗余力地造假造谣啊。你说这可能吗?老兄”。

我无法回答他。

“喂,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会飞的野人吗?”

那个人见我没说话,又提高声音问道。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又累又渴,伤心绝望之极,疲惫、狼狈都写在脸上,连掩饰都不会。任谁见了,都会明白我的处境和心情。那个人马上理解了我的难处,他充满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把背包里的干粮和水翻出来递给了我:“老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开处想啊。”

我很感激他,不过我连“谢谢”都没有说,接过面包,就狼吞虎咽起来。那一刻,我真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大宗山会断头飞行的野人。可是他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也不打算听我说什么,就继续朝前跑去了。

我浑浑噩噩地朝前走着,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隐隐期待着美子能回心转意,能找到我,并且待我如从前一般好。可我知道,那已绝非可能,她只是在利用我,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从当初遇见我,还有她口中阿娘的故事,就是一场早已设置的阴谋。她铺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等着我往下跳。而我这个傻瓜,被山下的世界迷住了心智,冲昏了头脑。以为天下人都如阿爹阿娘那般善良。一路上,我悔恨自责,痛苦万端。

两年来,无论我身处何地,只要想阿爹了,我就朝着东方望一望,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有时候露出铁灰色的鬓角,有时候若隐若现,它始终矗立在那儿,不曾远离。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它。我决定躲开喧嚣和人群,朝城市边缘走去。我越走越远,身后璀璨的灯火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条路越来越荒凉和僻静。

是夜,皓月千里,古道溪水奔涌不止。蛇鼠虫豸趁机潜行,躯体摩擦草木带来沙沙的声响。夜枭发出怪叫声,在高大的林木间穿梭不绝。一些动物频频低吼,停留在不远处觅食。山下的灯火黯淡下去,山上的时光才重新开启。作为大宗山里的原住民,这样的夜晚司空见惯,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秋寒水凉,薄薄的月光漂浮在河流上。风一吹,山水便加速流动。古道溪像长满银色鳞片的飞鱼,翻滚、咆哮,朝林子外奔腾而去。悬崖边上,萤火虫飞舞闪烁,白色的灯笼铺陈整个山涧,汇聚成浩瀚的星海。

银河美丽神秘,但我不喜欢。阿爹给我讲过故事,牛郎织女被银河阻离,每年只能靠喜鹊搭桥才能相见。此时,隔着银河,下面是一大片黑暗。穿透黑暗,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我想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深入其中。那里有村庄,有人群。夜晚时,繁星映照,地面的灯光遥相呼应。也许,狗会叫上一阵子,婴儿也会哭过不停。不过,太远了我听不见尘世的声音。那里的人们干活累了就会准时睡去,陷入黑暗和寂静当中。白天,能看见很多木房子,缕缕烟雾袅袅腾空。人们扣上柴门,四下劳作。耕田种土,养鸡喂鸭,劈柴放牛,热闹得很。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喜欢成群结队,有时候上山,有时候下河,有时候玩游戏。他们真快活啊,即使他们因不听话被大人揍得满地打滚,我也很羡慕。阿爹对我很好,从不苛责打骂,他能满足我的一切需求。我想睡觉就睡觉,想玩耍就玩耍。这山里的哪一种野果,哪一处泉水没有被我尝过呢?我知道所有最好吃又无毒的蘑菇分别长什么样子,我知道崖壁上哪一朵花最芬芳迷人。有些东西生在很隐秘的地方,有些东西长在很危险的地方。无论如何,阿爹总会为我寻来。对他来说,这都不算什么难事。那些在世人眼中无法企及的高度,阿爹总能轻而易举到达。

怕我孤独,阿爹捉了一对猴儿来跟我们生活。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这都是按山下的规矩取的名。山下村寨,人民按姓氏和家中排行来取小名,这样既好叫又容易区分。阿爹叫王大,他说,王家世代只有一个独生儿子,按照排行,其实我也叫王大。为了区分我与阿爹,阿爹管我叫王二。

我們住在大宗山最高处,这是一座比白云还高的青峰,我们从没下过山。山上寒冷安稳,岁月漫长,时间无垠。为了不被山下的人发现,我们不敢往山下挪一点点。阿爹反复强调我们跟山下人的区别,却又想努力靠近他们。我知道阿爹喜欢山下的一切,他教我说他们的语言,像他们那样烹煮食物,使用筷子。在阿爹的坚持下,我们尽量像山下人那样生活。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我们无所事事,就坐在悬崖边上看他们,静静地看,大部分时间不发一言。看着看着,我发觉自己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同样的五官,同样的躯体。既然这样,他们有人陪伴,活得热热闹闹的,我们那么孤独,为什么不下山同他们一起生活呢。我的提议,每次都能让阿爹不自禁颤抖一下,他的脸上会出现莫名的惊恐之色。阿爹什么事都能顺从我,唯独这件事,他寸步不让。

这个晚上,当我再一次表达我的意愿时,我闷闷不乐。我问阿爹,为什么要害怕山下的人。阿爹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我,十分踌躇。最后他说,王二,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阿爹说,这个故事,是上一辈人讲给他听的,在阿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上一辈人在给阿爹讲这个故事时,也特别说明,这个故事是上上一代人讲的。这么说来,这个故事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究竟传了多少代,阿爹和他的祖先都不大晓得。

说不清楚是什么年代,一群人住在山下的寨子里,与世无争,相亲相爱,很是逍遥快活。但是他们有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关乎着全族人的兴盛衰亡。白天好好的人,会在夜晚生病。夜晚睡觉时,大家躺在床上,等着耳朵变长变大,最后变成云鹏的翅膀,能扇出大风来。那时候,头就会脱离脖颈,朝外飞去。天将亮时,头再返回,同躯体合在一起。人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一切如故。这个民族繁衍了很多年,一直过着平安喜乐的生活,他们的怪病只会让他们在醒来时苦闷伤感一下,丝毫也不会影响生活,更不会伤害妨碍别人。大家为了保守秘密,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

有一年,天下乱象频起,兵祸横生。外面的喧嚣终于搅乱了山里的平静。有支军队偶然经过此地,领头人见这里地势险要,水草肥美,良田沃土无数,动了贪婪之心,想鸠占鹊巢,将此地据为己有。族人自然不能拱手相让,他们在夜晚发动进攻,在入侵者的营地四周飞翔。耳朵变成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像倾巢而出的野蜂。士兵们以为遇见了怪物或者恶鬼,无不惊恐万状。很多人吓得灵魂脱壳神经错乱。一夜之间,入侵者溃不成军,他们无心恋战,狼狈退走。

这样忽忽过了三年平静生活,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将领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飞头族的秘密。他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居然卷土重来。是夜,他令部分人在外面佯攻,另外的人则从小道悄悄溜进寨子,从各家各户的床上抢走了族人的躯体。入侵者将躯体堆成小山,周围架上干燥的柴禾。很快,山寨里就燃起了熊熊烈火。飞头族用头做武器,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可当他们飞回时,他们的躯体已被焚烧成一堆堆灰烬。火焰如血,浸染了半个天空。

那日的情形至今想来犹是惊心动魄,漫天的头颅飞来飞去,找不到停下来歇息的躯体。明月当空,族人的头颅堆积在古道溪上方,逐渐遮蔽了黎明而出的太阳。天光大明后,飞行一夜的族人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住,开始啪啪掉落。像熟透烂掉的野果,满地人头铺集,皮肉炸裂,鲜汁淋漓。他们呻吟、挣扎、翻滚、喘息,承受烈日的炙烤,在热浪高温包裹中痛苦而缓慢地死去。在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们犹自不甘心,大睁着眼睛,忧伤地看着身处的世界,迟迟不肯瞑目。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山寨就这样一夜灭族,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有一个族人活了下来。

这个叫王七的少年,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猎人,他常年宿在大宗山的密林里。那一夜,他也参加了那场声势浩大,残酷悲壮的战争。但他的躯体不是留在山下的木屋里,而是在山上的洞穴里。当日夜里,王七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躯体上,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那天中午,王七就站在我和阿爹站的这个位置上,亲眼目睹了族人相继死去的惨状。王七大哭一场后发誓,他要跟山下的世界决裂,永生不再下山一步。

十年过去,天下太平,当初进犯侵占家园的敌人早已撤退。二十五岁的王七知道,山下生活着一群普通的外族百姓,他们从各地逃命流浪而来。他日复一日站在悬崖边观望,惊奇地发现,外族人的生活跟飞头族往日的生活并无两样,照旧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只是到了晚上,古道溪的夜空再也不复大片头颅飞来飞去的奇异景观。山下的生活,是王七羡慕和渴望的。但他不愿意下山,灭族的悲愤像阴霾,层层遮蔽了王七头上的太阳。他不能泄露飞头族的秘密,也不能惊扰旁人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王七在山下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那女孩的眼睛和头发简直是世界上最黑的东西,然而她的肌肤又是那么白,比白雪还白,比大宗山上的月光还白。这个特别好看的女孩一出现,就把王七的目光牢牢粘住了。女孩走到哪里,王七的目光就悄悄跟到哪里。

那正是女孩活得最开心的时候,她善良纯洁,无忧无虑。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下来就有诸多宠爱。王七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她,没有任何办法不去爱她。为了消除这份情感,王七有时候故意忽略她,不去留意跟随她,一连好几天都不去看她、想她。王七发现,这样做,根本没有用,那个女孩已经无处不在。山里水里花里草里,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有一次,王七飞到高空中,抬头望月,发现月宫里住的不是嫦娥,而是那个女孩。王七受到惊吓,差点从云端跌落。

王七有了爱情,也有了责任和使命。王七想起那天中午,烈日下铺陈一地的族人头颅,想起他们怨恨不甘而又忧伤绝望的眼神,耳边回响着他们的呻吟声。王七无地自容,为自己苟活于世而痛苦自责。王七决定下山。

下山之前,王七已在夜空中飞进山下人的家。他旁观人们的生活习俗和喜好,窥探无数人的梦境。他知道大家都在想些什么,知道谁会在夜晚暴露出跟白天完全不同的面目。谁会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被恐惧占领。但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想些什么。王七了解女孩的一切,但他不知道女孩究竟在想什么。女孩有时候会忧愁、会发呆,会悄悄地躲藏起来,会默默地流泪。有时候哭着哭着,又会破涕而笑。王七看不懂她,她是寨子里王七唯一看不懂的人。

王七下山后,并没有引起注目和恐慌。时逢乱世,哪里都无安宁和平静。每天都有人失去踪迹,也会有新的陌生人投靠而来。只是王七这个陌生人看起来与众不同一点,少女山桑很快被王七那种与世隔绝的姿态,孤独疏离的神情吸引住了。凭借着比其他人多三分神秘,王七很快跟少女山桑走到一起并熱恋起来。一年后,王七跟山桑成亲安家,生活在一起。他们十分恩爱,几乎形影不离,除非在夜晚。无论王七在白天多么深情温柔,多么完美无瑕地履行着丈夫的责任。到了深夜,王七都会残忍地离去。

家族的悲剧使王七从不敢留在山下的房里过夜,他总在夜深人静时,头颅脱离躯体。他在夜空徘徊,跟随着明月,有时候追随着萤火虫的微茫,整夜整夜地飞翔,忧伤地飞翔。这种忧伤,哪怕连他美丽的妻子也无法抚平。王七不肯在夜晚跟妻子待在一起,不肯跟她共枕而眠,这深深地伤害了妻子。山桑不明白丈夫为何如此,她害怕夜晚,丈夫的冷漠让她畏惧,让她无法靠近。山桑只是个普通人,她无法接触到王七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和隐痛。山桑深知这个来历不明的丈夫藏有心事,只是她怎么努力,丈夫也不肯与她一起分担。日子还算幸福平静,除了夜晚的遗憾。后来,两人的儿子出世了。在宾客散尽夜晚来临之际,王七亲了亲妻子和儿子,几次三番频频回头,有不忍离去之意。山桑知道机会来了,她不顾虚弱的身子,在床上拉扯着王七的衣袖,泪流满面,求王七在这一晚不要走,她和儿子需要陪伴。在妻子的苦苦哀求下,王七犹豫再三,始终狠不下心离开。但这一晚的任性造成了王七永久的伤痛。

山桑在某一个美梦里突然惊醒,原来是儿子在大哭。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枕着的人脖颈以上没有脑袋,留下的躯体是她熟悉的丈夫。山桑大叫一声,惊恐而亡。天快要亮时,王七的头颅从山上飞回躯体。他看到死去多时的妻子和啼哭不休的儿子。这个被命运狠狠击打过的人再一次如坠深渊,他明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万念俱灰之下,王七带着儿子回到大宗山上的洞穴里,从此不再下山一步。

这个故事很短,但阿爹讲得异常缓慢。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它结束。本来我有很多话要问阿爹,有很多很多疑惑。阿爹的故事讲完后,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无须再问,我已明白一切。我们长久地沉默起来。

我把张三和李四赶到一边,霸占了它们的位置。这两只猴儿吱吱大叫,退守到不远处,表现出十二分的委屈。它们哪里知道我的打算和心事。我躁动难安,看着阿爹的脖颈,试图从那里发现端倪。阿爹苦笑一声,说我们应该先睡觉。他的话似有一种魔力,很快我就抵制不住困意,神思恍惚起来。就在我沉沉入睡之际,我突然一个激灵,骤醒过来。那张我熟悉的面目依旧安详慈爱,并无任何异样。可是接着,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神奇的一幕,阿爹的脖颈慢慢出现一条痕迹,细微如线,殷红似血丝。而他的双耳不可思议地膨胀起来,发出呼呼的扇风声。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阿爹冲我微微一笑,脖颈在红线处噗嗤一声崩裂断开。在我的惊呼声中,阿爹的头颅慢慢脱离躯体,慢慢起飞。沉重笨拙的肉身被遗弃在地面上,美丽的头颅已轻盈如飞羽,飘渺似流云。天真高,夜真深。我睁大了眼睛,这一幕恰似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心念一动,我的脖颈处就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双耳逐渐膨胀如翼。我试着动了动耳朵,顿时感到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撕扯着我,托举着我。慢慢地,我分离而出,如一只初飞的小鸟,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盘旋上升。

阿爹在前方带路,他不时回头指导我如何控制飞行。失重感让我恐惧,广阔的视野却又带来无数惊喜。空气清冽而甜美,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灵魂的飞升,驱使我奔向自由天地。大宗山变得越来越矮,下面的村寨,已渺小如蝼蚁,我已扶摇而上九万里。穿过层层黑暗,我们已到了最接近光明的地方。不知不觉,我回到远古时代,置身于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呐喊、厮杀、搏命、挣扎。我在高空中纵横驰骋、疯狂杀戮,永远不知疲倦。激战正酣时,我被阿爹唤醒。月色下,我快活无比,难掩激越之心。可阿爹却始终在孤独地游荡、徜徉。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阿爹说。我恋恋不舍地随他飞回我们栖息的山洞,没有惊动张三和李四,也没有妨碍山里任何一种兽物。

“阿爹,我本来就能飞吗?”良夜将尽,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然。”

我有点不甘心:“为什么我不知道?这可是我第一次飞上天空。”

阿爹说,每个飞头族的人,一出生时就能飞翔,这是天赋的能力。但十几代传承下来,我们不停同外族普通女子成婚,祖先留给我们的印迹正在逐日消减,我们飞翔的能力越来越弱。

“我把先祖的事情告诉你,就是决定给你传授飞行术。这是每个族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当他出生后,就有权知道并且拥有飞行术。”

飞头族祖先认为,地面的生活庸俗不堪,平淡无奇。我们属于高空,高空才是我们的领域,才是我们的舞台和战场。只有飞翔才能让我们忍受白天的繁琐和无聊,才能成就我们英雄的梦想。祖先定下的规矩,每个子孙都必须接受并学会俯视一切。无法飞行的人是不配当飞头族人的。

夜晚降临,族人纷纷飞出家门。他们在空中眉目传情,翩翩起舞。用头发嬉戏打闹,用嘴唱出世界上最动听的歌谣,向最美丽的头颅表白。无数有情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两颗头紧紧靠拢,额头相抵,嘴唇相碰,发出热烈的呼吸声。年老的人兴趣不在爱情上,他们自有事情可做。常常三五个头围在一起,家长里短,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语。高空中,风是自由的,云是自由的,人也是自由的。气息是洁净的,灵魂是无垢的。他们把高空当作栖息地,几乎忘记了地面房间的床上,还有自己留下来的肉身。天空的广度和高度,总是给他们一种错觉,认为自己不需要躯体也可以生活。但当太阳一出来,他们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回到那具躯体上,让头跟脖子贴合在一起。否则,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感到疲惫,就会因气力不足而坠落,就会因呼吸不畅而窒息死亡。

飞行术赋予飞头族人王者之气,使他们尊贵高傲,又带给他们十倍不止的危险。它让飞头族人在夜空飞行,又将他们钉死在夜空。飞行术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不是令人瞠目的财富,也不是可以傍身的武器。祖先空有美好想象,也许是为了让子孙挣脱俗世桎梏,释放性灵,才传下这样一个华而不实的技艺来。族人从没想过,这个他们引以为豪的神术,也是一种致命之术。终有一天,会带来灭族之灾。

我望着阿爹。月色使阿爹须发雪白,眉眼肃静。头颅在夜色映衬下,像一尊塑像。阿爹说,王二,你想问你的阿娘吧。我点点头。

王七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妻子丢掉了性命。他伤心欲绝,带着儿子飞回山上。山下骚乱一阵,复又归于平静。人们的生活再次走上正轨,那个意外丢掉性命,丈夫和儿子失去踪迹的女子已被遗忘。这个世上只有王七还停留在高高的云端上缅怀他的爱人。二十五年过去,王七的儿子已长成父亲当年的年纪。跟王七一样,他很快重蹈覆辙,爱上了山下的女子。王七知道这件事不可阻逆,飞头族要延续下去,这是唯一可走的道路。这是家族的使命,他们都没得选择。王七要儿子在月亮底下发誓,为守护飞头族的秘密,为不让他的妻子受累甚至殒命。他决不能在山下过夜,他必须在妻子诞下儿子之后,带着儿子马上离开。王七看着儿子立下誓言,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王七的儿子安葬好父亲之后,就下了山。他没有违背誓言,当他的妻子生下飞头族的传人后,他万般不舍地带着儿子离开了山下的村寨。

千百年来,这条由王七立下的族规被后人一丝不苟地遵循着。飞头族人隐秘安稳地生活在山上,跟山下的凡俗世界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不可及的距离。

阿爹说完后,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长久地沉默了下来。他在講述这些故事时,远不如飞头族祖先离开妻子时那么平静。我看着阿爹,藏在心里很久的疑惑最终还是脱口而出:阿爹,阿娘呢,我的阿娘呢。阿爹把头缓缓抬起,朝向夜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天上填进了阿爹的眼睛里。月色夺目,阿爹的眼睛也便成了月色的一部分。我回山里的第一晚,我就决定忘记你的阿娘。只有忘记她,我们才能好好地生活。我知道这是极其残忍和无耻的事情,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只有忘了你的阿娘,你的阿娘才能忘了这个短暂出现的丈夫和儿子,去寻找属于她的生活。

什么是属于她的生活,我问道。

真正的生活,普通人的平凡生活,阿爹说。

这几句话绕来绕去,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我接受阿爹的说法,为了把彼此的伤害减轻到最低,我们跟阿娘只能相忘于江湖。

阿爹,我不想飞行。我冷不丁说道。

飞行是飞头族与生俱来的本领,它靠欲望驱使。阿爹说,只有一个人真正没有欲望的时候,他才飞不起来。就像婴儿,哪怕你努力地帮她抻着脖子,试图让它脱离躯体。但是他飞不起来,因为他心里没有欲望没有杂念。可是我们很快就不是婴儿了,当我们知道饿、知道冷、知道痛的时候,当我们懂得喜怒哀乐的时候,当我们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就有了意识和欲望。那时候,就是你真正想飞的时候,只要你心里稍微动一动念头,你自然就能飞行起来。阿爹看着我,笑了笑。当你需要飞行时,你就能飞起来。阿爹接着补充道。

难道我的心里起过什么念头吗?我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

等到以后你就知道了。阿爹闭上了眼睛,思绪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阿爹同我一样嫌弃飞行,他痛恨身上的特质。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想尽一切办法遏制夜晚飞行的冲动。但是他没有成功,尤其是在他遇见阿娘后。阿爹总说自己早已忘记了阿娘,他说的是真的。不过他忘记的是后来的阿娘,他跟阿娘相遇的那些场景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阿娘是阿爹遇到的第一个山下女子,皮肤微黑,圆脸微胖,长得健壮。阿娘是一名农家女子,她生来就很普通,穿得也很朴素。那时候,为了补贴家用,她总是一个人上山来挖草药。平坦一点,路宽好走的地方都被别人挖遍了,很难找到好的草药。阿娘就下决心往高处攀爬,她越爬越高,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在那里,阿爹第一次见到他命中的爱情。阿娘累得脸颊通红,汗水渍湿了她额头上的碎发。那是一处很高的悬崖,阿娘站在崖石下,反复攀爬多次没有成功。她挥舞着小锄头,一次次朝上腾跃着。但是她完全够不着,那株好草长在离她几人高的崖壁上,迎风舒展,十分惬意。阿娘跳到最后,就气恼起来。她别无办法,俯身抓起小石子,朝那株草掷去。石子完全落空,朝另一个方向滚落下去,她掷一下就骂一句。石子有时擦着那株草的叶片飞过,阿娘就拍着掌大笑,十分得意。这时候,阿爹已经躲在一个大树上悄悄看了半晌,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女子,自顾自地上山采药,自顾自地气恼,忽然又自顾自地玩着游戏高兴起来。他看得入迷,完全被阿娘吸引住了。阿娘的孩子气和天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觉得新奇、好玩、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当天晚上,阿爹利用飞行术轻而易举地掘了那株草,他用嘴巴衔着草,轻而易举地下了山。阿爹飞过一个个透着亮光的窗户,终于在村东头一栋破败简陋的木房子里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阿娘正在拣草熬药,她的身后,是一张低矮的木床,上面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病怏怏的老头子。

阿爹说,那个老头子可不是你阿娘的爹,而是她的丈夫。她是卖过来当童养媳的,一辈子都在枷锁里,伺候着这个生病的老男人。阿爹弄清楚原委后,十分生气,但最后天亮离开时,他还是把那株草药放在木门外边。至此以后,阿爹每天晚上都会去山下。有时候他带着一些山鸡野兔,有时候是一些山下不常见的药材,有时候只是花朵。花朵?我问了一句。是的,只是花朵,那些好看的,长在高处、长在悬崖上、长在云端处的花朵。那些花朵,山下的人是不可能采摘到的。阿爹说起这些花朵时,双眼眯起来,头往后仰,十分得意。你的阿娘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稀奇的花朵。我把花朵放在门外,敲几下门。等你阿娘跑出来看时,我就躲到一边去了。有好几次,她都差点看见我了,但她是不可能抓到我的,我只不过在跟她开玩笑而已。等她开门的瞬间,我就从她头上飞过,像一丝微风,拂了拂她的发丝。

阿爹说,自从遇见阿娘后,他就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戒掉飞行了。后来呢?我又问道。后来的事,阿爹全忘记了。王二,我跟你说过吧,只有我忘记了,你的阿娘才能忘记,这样,她才能找到属于她的生活,好好地过日子。阿爹背对着我,似乎在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对他的说辞,我不置可否,心乱如麻。

那个老男人病死后,阿爹跟阿娘生活在一起。在那之后,村寨里谣言四起,都在传说他是大宗山的无头妖怪。他害死阿娘的丈夫,并且霸占了阿娘。在这些谣言里,只有阿娘似乎从不知情,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总之,她无限信任阿爹,铁了心要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阿娘生下了我。阿爹纵使千般小心,也不想再冒风险,他不能忽略祖宗的悲剧。就在阿爹趁着月黑风高,准备带着我离开时,阿娘醒了过来,她看着阿爹,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她没有阻拦阿爹。她眼睁睁地看着阿爹,看着阿爹带走她刚生下的儿子。她什么也没说。阿爹走后,阿娘纵身跳进了我们眼前这条奔涌不息的河流里。阿爹不知道。不,也许他知道。他带走我后,很难不用自己的飞行术前去窥探阿娘。可是,他接着就会发现,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接着他就会从旁人的嘴里听到关于阿娘的一切。我不相信阿爹不知道阿娘已不在这个世上。他只是在逃避,假装不知道而已。

他们说,大宗山里有一个妖怪,无头妖怪。他总是在夜晚下山,趁着月色蛊惑山下女子,骗她们和自己成亲,等到生下儿子后,就把儿子掳走。天下哪个女子受得了丈夫和儿子一起消失,古往今来,那些女子的结局都很悲惨。不是突遭不测,就是神经失常,竟没有一个人得到善终的。大家都说,这些女子都被无頭妖怪下了诅咒。

一个人来到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我们的特质,注定我们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过平凡的生活。自从那夜第一次飞行后,我从抗拒到喜欢,以后的每一晚都不再沉闷无趣、单调乏味。每一晚都值得翘首以盼。白日的时候,我沉沉入睡,精神倦怠。只有夜晚才真正属于我,夜晚有无数诱惑。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醉心于高空滑翔。我在黑暗中俯瞰着山下的世界,心里充溢着畅快感,我大笑大叫,状若癫狂,乐此不疲。每当夜晚来临,我就急不可耐地飞离大宗山。我对飞行的痴迷让阿爹忧心忡忡。也许,阿爹并不喜欢我飞行。

尽管我不喜欢白日,它还是如期而至。炽热的光线覆盖大宗山,带来躁动,十分扰人,连张三和李四都不安分起来。我按捺不住,开始顺着山洞外一条莽荒小径朝前走。这是一条存在记忆中的小路,模糊却不被遗忘。作为通向山下世界的出口,阿爹一度将其视作禁忌。此时,他正在洞内睡觉,忽略了我的好奇心,并不知道我会违背他的意愿。两只猴子十分亢奋,它们在我身边的树上荡漾、嬉闹。发现我走远时,又马上追赶上来。多年来,我们困在自设的牢笼里,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一旦突破藩篱,逾矩就比安分守己容易多了。我们走得很快,阿爹的鼾声逐渐听不见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山神菩萨指引,也许是受到命运的摆布。后来我无数次回想,仍旧难以理解自己那天的行为。我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朝山下走去。颠覆了十几年来的乖巧和顺从,甚至没有来得及跟阿爹说一声,也没有来得及考虑他是否会赞同。仿佛那是一场逆行,为了对抗阿爹的胆小和懦弱,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促使我本能地逃脱他对我的过分保护。反而忘了,在阿爹的讲述里,山下的世界才是最可怕的存在。我就这样偏离了飞头族人既定的轨道,朝未可知的命运深渊滑行下去。

行至半日,已到山腰,渐闻人声。我才晓得害怕起来,腿脚发软,汗水从额上滴落。我没作丝毫犹豫,转身逃了回来。第一次失败,阻止不了我那颗跃跃欲试的心,反而让我更加期待夜晚来临。白日再现,我蠢蠢欲动,经过夜晚飞行时的反复窥探,我对那条路了然于心。它虽被荆棘弥漫,却仍是下山的唯一通道。通过它,才能到达我一直梦想过的地方。我再一次启程。我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阿爹照常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觉到我的冒险行动。或许,他明白无法阻止我,便装作不知。

我战战兢兢,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当武器,不时地吆喝一声张三和李四。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明知前路凶险莫测,仍旧硬着头皮前进。这一天不知走了多久,蓦地,张三尖叫了一声,李四也在身边摆出了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前方传来模糊的声响,光影凌乱了一下,忽又归于平静。我精神紧张到极点,颤抖着问道:“谁,谁躲在那里?”没人回答,好像刚才的动静都是我的错觉。但我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阿爹说,山下的世界要比山上复杂千万倍,人心更是难以揣测。猴子的神情表明,那儿还是有古怪。于是,我又问了一遍,这次我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天晓得,谁给我这个山里人的胆量。我刚喊完,张三迅速扑了过去,李四随之也跟了过去。这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儿,也许,它们认为对面有成堆的香蕉。一个人影被撞倒在地,一些类似纸片的东西被猴子的利爪撕掉了一大半。

“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是野人。”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

“野人?”我不禁畏缩了一下。

我看见对面的人影边说话边站了起来。那是一个好看的女子,在阿爹教给我的词汇量里我找不到词来形容她。一个青春、有活力的年轻女子。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原来你都跑到这下面来了。”她很快就恢复常态,并嘟噜了一句。“大宗山惊现野人,善用断头飞行之术。当地报纸头版头条,你看看这醒目的大标题”。女子朝我扬起那张残缺的纸片,指着上面的大黑字说。

据女子说,山下的新闻报道了最近的事情,有人坚称在大宗山深处亲眼看到过我们。报纸里把我和阿爹当作一种特殊的原始的物种,从蚩尤时代潜行至今。一些专家、学者讨论不休,持续不断地分析、研究。更有好奇心重的人收集着我和阿爹的蛛丝马迹,接着拼凑出我们的样貌。人形猿貌,行动迅捷神秘,举止僵硬怪异。能上天入地,钻山入洞。能让肢体自行分离结合,能用头颅飞翔。天啦,这一下,山下的世界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沸水。更有民间爱好者、探险家扬言要抓住我们,把我们关进笼子里进行科研实验。他们相信我们是一种变异的物种。

“你也是来抓我们的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邀请你下山的。”

“你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免兴奋起来。

女子瞧了我一眼:“几年前,我看到了新闻报道,说大宗山有野人。于是,我跟随着几个驴友到大宗山探险。结果,在古道溪边的一个洞穴里,认识了一个老妇人。”

“驴友是什么?”

女子没理我,继续说“我跟那位婶婶一见如故。她向我说起了她的传奇经历。说到她的爱人,还有她的儿子。”

当我听到这里时,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反复说着他们,事无巨细。最后,她说服了我,让我相信她曾经真的有过爱人和儿子。而且,他们还是一种神秘无害的人种。我答应了她的请求,要把她的儿子带下山,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关于我的阿娘,我听到了一个跟阿爹完全不同的说法。原来,阿娘在生下我之后,阿爹就向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阿娘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她爱阿爹,也舍不得自己刚生下的儿子,她要求阿爹下山,过普通人的生活。阿爹畏惧着先祖留下的规矩,没有应允阿娘的哀求。阿娘无望之下,打算跟着阿爹上山,去过与世隔绝的日子。然而半路途中,阿娘丈夫的族人不知从哪得到消息。认为阿娘在山里中了邪,被山里的怪物迷失了心智。他们拿着绳索,气势汹汹地追赶而至。为了保护爱人和儿子,阿娘被他们绑了回去。回去以后,山下的人就诬蔑阿娘是个疯子,她的爱人和儿子根本就不存在,而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十多年过去,阿娘和山下的人互相仇视,她搬到古道溪边的洞穴里,跟那些人远远地分离开来。阿娘坚信阿爹会得到消息,会趁着黑夜来看她。漫长的岁月里,阿娘一次次偷偷摸摸地上山,她一个山洞一个山洞的寻找。她在山里呼唤、祈求、祭拜,可她再也沒有得到任何关于阿爹和我的消息。大宗山绵延数千里,若非阿爹特意出现,阿娘又怎么可能找到我们呢。阿娘偶尔也会陷入恍惚,,怀疑自己就是一个疯子,怀疑那一切就是一场梦而已。可那场生子的梦如此清晰,她根本不相信那仅仅是一场梦。总有一天,她会见到爱人,并且跟自己的儿子相认。那一天终于来了,一个年轻热情的女子不远千里,来到她的身边,听她讲述那些故事,并且真的相信了她。

昔日阿爹教导我要对山下人十足戒备,可当我看见这个女子时,我早已将阿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阿娘,在我跟她对视的第一眼,我就感受到一种天然的爱怜、信任和亲切。我感受到一种来自于母亲的真实的温度。我知道,此时此刻,几年前逝去的阿娘一定隔着遥远的时空在等着我,等着她的儿子前来跟她相见。我从她的双眼中感受到,我是她的儿子,她是我的母亲。我们是母子。

我没作过多考虑,就将女子带回了大宗山最高处的山洞,带到了阿爹跟前。我不知道那位女子究竟跟阿爹说了什么,总之,两个人在山洞里足足说了两个时辰。出来时,女子面露喜色,阿爹却十分忧伤。他说,王二,你下山去吧。这句话石破天惊,我没想到阿爹这么快就同意了我下山。“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走吧。”阿爹说完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怪我随便将一个山下人带回来。我和阿爹栖息的地方,若非有人带路,外人是永远找不到的。我知道阿爹心意已决,我从未看到他如此坚定,如此不容置疑。我把张三和李四留给了阿爹。我承诺会回山里看他,但是他摇了摇头,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任我哀求,阿爹再也没有回应过我,也许我对对山上的逃避,对山下生活的向往,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我伏地恸哭,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王姓普通男人,而飞头族也许将永远消失在浩瀚群山中,不复存在。

我一边走,一边回忆往事。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深夜来临时,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我竟真的来到了大宗山脚下。此时,我已精疲力尽。当我看到这熟悉的一切时,不由地全身放松下来,四肢摊开在那里。我疲惫至极,打算歇息一下就上山,我要去找阿爹,山下的世界我再也不愿多待一刻。然而,我万万没想到,我躺下来没多久,脖子处就传来一股异样的感觉。时隔两年,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噗嗤一下,断裂声响起,耳朵慢慢膨大。没来得及多想,我的头颅已迫不及待飞了起来。在那一刻,我像一个自由的战士,向着我的战场飞去。我畅快极了,迎面扑来的风带给我极大的愉悦感。周围星辰闪烁,流光溢彩,有如梦境。我忘记了烦忧,忘记了悲痛,忘记了美子带给我的伤害,忘记了对山下世界的恐惧,甚至忘记了时间。我忘记了一切,痛快淋漓地飞翔着。可就在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在哪里?在哪里?你个臭婊子,敢把他放走。”

“大哥,我真的没想到,他敢独自逃走啊。我就是心情烦闷,出去散散心,哪知道回来时他就不见了。我哪敢骗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

“别说废话了,他对城市不熟悉,一定跑不远,这是回山的必经之路,他肯定就在这附近。”

灯光闪烁,几个黑影子推搡着,朝这边走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一头栽下。我赶紧飞到一棵大树后面,紧张地看着下面,心快提到了嗓子眼。我的躯体就在下面,可是已经来不及飞回去了,我只能祈求,他们别发现它。老天爷似乎没有听见我的祈求,他们离我的躯体越来越近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再无逃脱的机会了。如果我不能在第二天日出前回到躯体上,我就会坠地而亡。然而,一束光影很快就落在我的躯壳上。

接着那个女人尖叫起来:“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想起美子曾经的好,我一阵心酸,不忍回忆。

“啊,找到了,就是他。”

“他的头呢?他飞走了?”一个人失声叫道。

“看看我说的没错吧,他真的会飞,我没骗几位大哥。”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我绝望起来。

一群人围着我的躯壳,兴奋、尖叫、啧啧称奇,其中一个人还吹起了口哨。不一会儿,这些人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他们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那个女人知道我的一切秘密,知道我没有躯体就会死去。他们只要守着我的躯体等到天亮。天亮后,我就会自投罗网。此时,他们把我的躯体团团围住,不急不忙,守株待兔,等着我自动送上门来。

看着这群可恶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愤怒,我发誓,宁可力竭而亡,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就在我怀着赴死之心时,耳边传来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犹如天籁。疾风拂面而过,我的鼻子捕捉到一股日思夜想的气息。我猛然醒悟过来,顿时欣喜若狂。美丽的星空下,我看见阿爹朝我急速飞来。我热泪盈眶,呆在那里,任凭阿爹将嘴唇吻在我的额头上。我跟阿爹面贴着面,在半空中静静相拥。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掉落。

望着下面渺小如蚁虫的人群,阿爹看看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在说,儿子,飞吧。我点点头,跟着阿爹慢慢升空,向着满天星辰飞去。我们将整夜飞翔,直到黎明使我们坠落。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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