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族

2021-12-06 07:08杨兰
广州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阿爹

杨兰

开春的土,硬!阿爹脱了衣服,踩在翻松的大泥块上,啐了口水的双手紧握锄头,举过头顶,“嘡”的一声,锄刀插进泥土。手起手落,牵引着蓝色的棉褂子上上下下,肚皮露出来了,又被盖住,反反复复。我学着他的样子挖了几下,锄头和土疙瘩都在地上打着滚儿,弹得我手疼,于是懒坐到地埂上。我本来就是来玩的,给阿爹做伴。见灰村坐落在山和山之间,除了山脚下的土地又肥又平整外,更多的土地在山上,一级一级。我家的土地总在最高处。

老柳长一脚短一脚地走在他家地埂上,长久无雨,致使田埂上凹凸不平。老柳也是去挖土,此时,我的兴趣是和自己打赌,猜测荷着锄头的老柳会不会摔下去。果不其然,他左脚直了一下,重心左偏,整个人摔到田里。我得意地笑了,告诉阿爹老柳摔了的事实。阿爹接着翻土,我等着老柳站起来,猜测他可能继续再摔,这是我这天难得的乐子,可半天也没见动静。阿爹突然感觉不对劲,放下锄头,顺着一级一级的土埂跳下去,对着老柳喊。老柳固执地脸朝地,一动不动。阿爹把老柳翻起来仰面躺好,老柳面若冻土,太阳穴上的青包证明他扛过来的锄头,终结了他的挖土愿望。阿爹掐他的人中,他没反应。阿爹道了声“坏了”,便朝着田地里干活的人喊。听到喊声的人跑了过来,把老柳扶在阿爹的背上,往坡下赶。

族公匆匆来了,掰开老柳的眼皮,说:“眼睛都定了,估计是不行了。”

女人们说:“邪门了,早先都还好好的。”

又说:“祭师也能中邪!”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表达着现实的不可思议。不争的事实是,没有人有能力把老柳唤醒。阿爹走出堂屋,我跟过去,问:“阿爹,不在里面瞧瞧?”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阿爹说。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见灰村的习俗。见灰村有银、柳、柏三大姓,他们称族,其他姓氏都属外人。要是老柳真去了,落气那一刻,外人不能看,更是不能碰的,我和阿爹只能站在院子外面。

我不服气,问:“就是因为我们姓杨吗?谁还没有个姓!”

阿爹说:“姓和姓是不一样的。”

老柳是见灰村的祭师,祭师本是世袭,可老柳没有儿子,膝下就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女儿。在我们寨里,大小事都由族公定夺,族公本该在柳姓里挑选适合的男人来接老柳的衣钵,可老柳这支人丁一代代衰败,旁亲都没有一个合适的。现在,世袭的祭师只能重新培养、选拔,这在见灰村是没有先例的。

老柳家的堂屋里,很快就整齐摆放了三条双人座长形木凳,木凳上平放着刚卸下的一扇木板门。老柳被搬到堂屋里,还穿着刚摔下的那身深蓝色衣服,眼睛紧闭,直挺挺躺在门板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阴阳先生说,根据老柳的生辰和闭气时辰,下葬时间就两个,一是第二天,一是十五天以后。第二天太急,准备葬礼时间仓促,十五天又太长,田间地头的农活误不得季候,老柳家也支持不了全村人长时间的吃喝。多方权衡,族里人替老柳选了前者。丧祭的时间定下来后,女人们开始赶制成衣。这个时候,村里的族外人是可以出一份力的,不过得先洗手。我娘和银坚守的娘都是缝制衣物的好手,一晌午,把一块蓝色长布变成了蓝色长袍,把白色鞋底和黑色方布纳成了双黑色鞋子,加上从旧州城买来的四片瓦帽和长筒袜,这一套穿戴上身,老柳体面了很多。

在村里,族公也是世袭,换句话说,银坚守是族公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族公。在成为正式族公之前,他俨然已经是娃娃群里的族公,这会儿他正领着一群小伙伴在老柳家院子里玩。

有人说:“我就没见过老柳穿得这么新!”

我往屋里看了一下,附和道:“我也没见过,过年的时候都没有。”

见灰村是苗族村寨,人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缝制新衣,而且还主要针对小孩,所以娃娃们最喜欢的就是过年。银坚守学着他阿爹的样子,锁着眉头,若有所思:“你们说他会不会偷着乐?”此刻的老柳身上盖着红面白底薄被,脸上盖着块白布,根本看不清楚表情。

“族公,去看看不就得了!”不知道谁说了句。这样的称呼让银坚守很受用,他决定冲锋在前,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今后当上族公还因为能力。众目睽睽之下,银坚守决定去掀开那块遮着老柳脸的白布。他大摇大摆走进堂屋,寻找合适的下手机会。他一边靠近老柳,一边瞄着大人们的动向。好汉都是被逼出来的,银坚守默念着,眼一闭,扯下白布。可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人一把拧了起来。

“兔崽子都干什么好事!净添乱。”现任族公对未来的族公踹了一脚,那一脚不轻,银坚守摸着又麻又痛的屁股,瞥了他阿爹一眼,悻悻往外走。

和银坚守的失意比,村里的大人们心里都爬满了蚂蚁。以前寨里死了人,祭师去做丧仪。苗族人最重丧仪,祭祀做不好,是对逝者的不敬,会给家人带来灾难,更事关全族人的平安祥和。现在祭师死了,谁来为他做丧仪呢?牛是丧仪中重要的媒介,它本就是一头牛,一旦换了场合,就成了亡魂的驮渡者和陪伴者,能让逝者安心地走,不再留恋人间。但牛如何变成祭牛,全靠祭师。

族公决定到陈家寨请祭师,先解老柳入土的燃眉之急。差去请祭师的人天黑了才独自一人赶了回来。人问:“祭师呢?”

那人答道:“被别的寨接走了。”

族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炸开了锅。按照苗寨人的说法,没有祭师,丧仪做不了,全寨今后将被逝者魂魄骚扰,阴风惨惨,不得安宁。族公面色一沉,问道:“你就没去其他寨找找?”我离族公近,那时候还没有电灯,死人后都点烛,用块蜡现做的,烛芯是竹条,不易燃,烛光微弱,我看到族公脸上的皱纹,毛孔特别大,心里有些害怕。

那人坐下,说:“我也去了李家湾,祭师去旧州赶场了,最早也得明天才回得来。”周边汉族寨子不少,苗寨不多,除了陳家寨离见灰村较近外,其他苗寨离见灰村都很远。在靠运气才能恰巧遇上的时代,扑空是司空见惯的事,怪不得那人。

离老柳下葬不到六小时了,族公差人到更远的寨子去请祭师。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挂着两张僵硬的脸,背着手,踱来踱去,时不时往人群里看,时不时站着不动。有一会儿,他找到阿爹,在猪圈角落谈论跟死有关的话题,说某家祭祀如何排场,又说某家丧仪做不成发生了悲惨事故,用鲜明的对比说明见灰村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们没有指名道姓,故事的真假难辨。

月亮西沉。棺材已经用绳子捆绑好,六个壮汉,两个一组,分列棺材前中后,两米长、男人胳膊粗细的木杠插在绳子里,稳稳地端在六人手里,等着族公发令。

族公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村口,往屋里喊了声:“下道场!”

打头的男人一声“起”,六个男人弯下腰,把木杠放肩上,迈出统一的步子,抬着老柳的棺材嘿嗦嘿嗦出了堂屋门。

男人和女人紧随其后。女人们的哭声像个惊雷,把我从睡梦中炸醒。哭声穿透见灰村的上空,我害怕极了,一骨碌爬下床,拖着鞋追赶送葬的大队伍。

女人们还在哭。她们一边哭,一边还七嘴八舌。

“天啊天—祭师还不来,老柳可咋办?”

“是啊,大大小小一寨子人怎么办?”

女人们的哭声震得我掉了几次鞋。我也跟着哭了。不过不只为我自己,还为寨里的同伴,老柳葬不了,就只能一直停放在道场上,黑漆漆的棺材放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我们哪里还有放肆的自由。

道场上种了三圈树,最里面的是银杏,有上百年树龄的;中间是柳树,新芽缀满枝头,树干上的树皮已经崩裂,裂缝风吹日晒已变成了深棕色;最外面的是柏树,郁郁葱葱,一棵棵攒动着头往道场中心探。银、柳、柏三姓人家分别站在各自的地盘上,其他姓氏站在圈外,就像柏树外面的杂木。

老柳的丧祭,如常进行。可让族人难以置信的是,丧祭竟然是阿爹来做。阿爹吞吞吐吐念着祭词,顺畅只是偶尔的事。阿爹的吞吞吐吐是因为没有底气。夜很静,我能听到大人们的出气声,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我想起阿爹和族公之前在老柳家豬圈角落里的摆谈,原来阿爹做祭师是族公没有办法的办法。

族公说:“老柳生前和你走得很近?”

“老柳人很好。”阿爹答道。阿爹很少和族公独处,他坐在离族公不远的草凳上,两个膝盖紧紧并拢,两只手好像找不到地方放,一会儿左手搓右手,一会儿右手搓左手,搓着搓着,左手爬进了右衣袖,右手爬进左衣袖。

“听说你会杀牛?”族公问。

“进寨子前,在屠宰场当过学徒。”阿爹回答。

“哦,”族公弹了弹拧着的眉毛,接着说,“杀过牛没?”

阿爹说:“除了没有杀过人,猪牛羊都杀过。”

族公的眉头又弹了弹,松开了些,过一会儿又说:“如果祭师到不了,祭牛的仪式就你来做吧。我估摸着,老柳的本事,也是教了些给你的。”

阿爹没出声。

族公的眼睛盯在阿爹脸上,说:“你只管放心去做。”

阿爹的脸扭曲,我知道他很为难,杀牛和祭祀不能画等号。

族公说:“你们来见灰村也有些年月了,我认为你们家也可入柏姓了,变成族人。”见灰村三大姓中,“银”最金贵,其次是“柳”,能入“柏”姓,阿爹梦还没好好做过。

阿爹的两只手从袖筒里爬出来,又在膝盖上不停地搓。

族公说:“族里今年又开始派娃娃去学堂了,我看你那娃年龄合适,聪明啊。”

族公所说的学堂是指建在李家湾的苗汉双语学校,虽然苗语无文字,但老师可以教口语,让苗语代代相传。见灰村的娃娃极少上学堂,一是靠土为生,上学堂路远不说,花冤枉钱。二是周边就一所苗汉双语学校,容量有限,许多孩子的第一次进校时间,只好一推再推。每一个苗寨的小孩上学都得族公推荐。

“我能行吗?”阿爹说。在来见灰村前,阿爹见过世面,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族公拍拍阿爹的肩膀,说:“你只管去做。族里的工作我去做。”族公知道,我家才两代人就入族,速度是快了些,得跟族人多费些口舌。

祭牛是丧祭的一部分。做丧仪的牛已经拴好,阿爹抡起一个大铁锤,敲在牛的脑门上,牛应声倒地。他手持一把磨得铮亮的弯刀,捅进牛脖子,血喷涌而出。都说动物的血是河流,身体是河流里的船,现在河流干了,它抽了几下,身体搁浅。阿爹把牛眼、牛蹄和牛尾摆到棺材前,那是逝者去另一个世界的光、路和方向,阿爹再念一段祭词,祭牛结束。

在见灰村,祭师和族公都德高望重,族公拥有权力,人人敬仰。谁都会死,死了就需要祭师,所以祭师也会受人尊重。阿爹做祭师,寨子里议论不断,我们家改姓“柏”,人们争议更大。族人们终究没推选出更合适的人选,加上阿公从长计议地把四个姑姑全嫁在见灰村,起到了打边鼓的作用,最终我家顺利改姓“柏”。阿爹改名柏开始,我的名字改成柏崛起,这是阿爹对我寄予的厚望。

由于阿爹杀牛方式和老柳不太一样,为了见灰村的平安祥和,阿爹经历了一年的考察期。那一年见灰村风调雨顺,村里增添七个男丁,如此种种,考察期一过,阿爹从族公家正式迎走祭师灯盏,供奉在我家堂屋里,从此成了远近闻名的苗族祭师。

见灰村的土地都是集体开凿,一部分集体共耕,一部分按姓氏和贡献分给寨里的人,当然,银、柏、柳三姓会得到更多的照顾。我们家改姓那天,从寨子共耕土地里分到了三块坝子里的黑土地,这乐坏了阿妈。她带着我到这几块田里,挥舞的锄头半天没停过,好像泥巴里有宝贝似的。阿爹迎来祭师灯盏后,老柳家的女儿并入柳氏旁亲,自留地有一半划到我家名下,阿妈用半块熏肉表达了对新祭师的爱意。阿妈高兴的时候,总是慷慨。

见灰村包裹在见灰山脉中,也包裹在一层层的汉族村寨间,长期的杂居让族人学会了说旧州话,只是他们把“电”说成“见”,把“飞”说成“灰”,见灰村因此得名。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苗族人与人不争的处事风格,可独特的口音,让“见灰”一词在一些场合成了他们的忌讳。后来,“见灰”成了不讲道理的代名词,成了见灰村的尾巴,踩到就炸。这种忌讳成了种族尊严,流淌在见灰族人的血液里。

我和银坚守一起上了学堂。我们每天在山坡凹地里走五六个小时。开学很久了,同学们还是没适应我俩的口音,我们一开口,他们就乐。我们不解,银坚守问:“你们笑什么?”

几个同学眉来眼去大声说道:“看见视咯!见视上有灰机。灰机灰,灰机灰,银坚守灰,柏崛起灰!”说完了边跳边笑。

一口气突然堵到胸口,我站起来:“你们再说!”

“我们就说,你还吃我们?见灰,两个小……”

“见灰”还没说完,银坚守冲了上去,右手一拳招呼在说话的大高个的脸上,接着一个左勾拳。然后,我和其他人加入,单打变成群殴。

老师问我们为什么打架。

我和银坚守都说:“他们骂我们。”

老师问:“他们怎么骂你们?”

我们没说话。老师接着说:“你们说。”

有人把“见灰”的前因后果又说一遍,等于又把我们骂了一顿。下课后,“大高个”从我身边走过,又小声说了句“见灰”。我站起来和他扭打到了一起,这事的结果就是,我们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件事儿—请家长。阿爹训我:“有本事,好好学习让他们不敢轻易拿你俩说事!”

同类打架的后来也有。银坚守力气大,可以冲,我个头小,不愿意打架。我对银坚守说:“我们人少,得在学习上压倒他们,寻找老师的关心和支持。老师可比任何人都厉害。”银坚守想了想,表示同意。

志不同,道不合,我和银坚守还是分道扬镳了。我擅长文攻,学习成绩好。银坚守爱好武斗,打架可以,学习不行。爱好武斗的经常被老师骂,擅长文攻的经常得到老师表扬。这让未来的族公心里很不平衡,他说我家是踩了狗屎运才入族见灰村,应该感恩戴德,感谢他阿爹。我觉得他说的在理,可听多了,心里也反感。

银坚守喜欢强调自己顺理成章的身份。这天,我们大大小小二十多人围坐在道场上玩耍。

“我叫你们坐哪里就坐哪里,不听命令就是想造反。”银坚守宣布游戏规则。

我一边听,一邊看地上的蚂蚁爬。

“柏崛起,你不听指挥,是—不—是?”银坚守嚷道。我继续看蚂蚁走路,因为这比听他唠唠叨叨有趣得多。

银坚守又说:“你别以为学习好就可以不听指挥。在见灰村,你得听我的!”

“我们约好,凭学习征服他们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没你有本事?”银坚守生气了,“你有能耐你家还靠着我家提携?”

我说:“那也是族人认可!”

“放屁!你阿公就是狡猾。见灰村不允许女人嫁本寨的,你阿公倒好,一下生四个姑娘都嫁见灰村,你爹一根独苗,你以为没有你那四个姑,你们家能这么踏实?”

我说:“入族,我们家可是达标的,为族人解决了问题。”

银坚守说:“就是靠女人!不服,滚出见灰村!”

我气冲冲回到家,阿爹正坐在地上磨牛刀。阿妈念叨着:“谁家大事小事屁颠屁颠跑,也没见别家田水满了你家的也满。”阿爹是祭师,周边寨子丧祭邀请,事关大局,不能拒绝,田里的活儿大多丢给阿妈,现在,阿妈有了怨言。

“谁惹你了?”阿爹问。

我一屁股坐下,也有怨气:“姑妈怎么都嫁见灰村?”

阿爹问:“又怎么了?”

“姑妈嫁寨里是不是你的阴谋?”我又问。

“见灰村本族不对亲。之前姑妈和我们一样,都是外族,外族嫁进见灰村,合族规。”阿爹说。

“别人家的姑妈都嫁到别寨,你们就是钻空子,姑妈嫁寨里就是你们想扎根见灰村。”我越说越气愤。

阿爹停止磨刀,右手拿起刀把,左手大拇指与刀身呈十字摆放,从内向外轻轻一刮,皮肤褶皱里的水挤到刀刃上,顺着刀面流下,刀身附着的磨刀石粉末冲出了几条沟壑。他把刀子放进水盆,左右翻洗后取了块干帕子,从刀把儿往刀尖的方向细细擦拭,接着轻轻一吹,刀刃嚯嚯嚯地响。

“又跟坚守闹气了?”阿爹说,把刀子放回屋,出来又对我说,“和我出去走走吧。”

见我不动,阿爹又说:“出去接着刚才你的话题讲。”

阿爹自顾自往田的方向去了。见灰山脉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田里的禾苗被田埂分成了块状。我跟着阿爹走在田埂上,绿色的、泥巴色的小青蛙跳来,凉凉的蹼掌在脚背上蠕动,然后又扑通跳进水田里,有些不等黑夜就已经呱呱叫起来。阿爹弯下腰,扒开堵在水田缺口的石头和稀泥,水分出了一小支流进了我家的水田。这块水田就是我家入族后分到的。

见灰村不松不紧地倚靠着见灰山脉主峰,像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孩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村头插着一面蜡染旗帜,蓝色的底,白色的图案。白色的图案里有群山,山脚下有一个碗口。这是苗族人的族旗,旗帜是族里的女人画的,一年一换。我喜欢这面旗帜,这是苗族寨子唯一一个象形文字。画里,见灰山脉下面的村寨,叫见灰村,那个碗,表示的是见灰村永远丰衣足食。

阿爹说:“见灰是个好地方。”

一只蚂蚁爬到了我的手上,阿爹捉在手里,再轻轻放地上。他说:“见灰村的婚姻是单向的,娶进外寨女人,就像引了活水,女人嫁出去,别寨也活了,活水流动,苗族人才能永生永世。你几个姑妈嫁见灰村,确实是你阿公的意思,不过他是想让自己孩子活在眼皮底下,不是什么阴谋。”

阿爹是跟着阿公逃亡到见灰村的,一路上吃了苦。阿爹也是那个时候当学徒帮别人宰牛的,我说:“银坚守错怪我家了。”

阿爹说:“见灰神灵就在你三尺头顶,它会记录人的善恶,会将善兑换成平安和财物反馈回来。你以后就是祭师,受人敬重的。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族公是族人的领导者,祭师是人和神之间的使者,把人的祈求和愿望捎去,把神的佑护和指示带回。

入族后,我家生活好了起来。之前村尾的一间茅屋变成了村头的三间,屋后有一间房子大小的山洞。阿爹在屋子周围种满柏树。隔十几米有一泉眼,流出手腕粗的一股水,长年不断。阿爹掏了泉眼的泥土,用石头水泥修成了一口小井,煮饭洗脸,喂养牲口。

道场上的银杏、柳树、柏树又长了好多年。银、柳、柏三姓人家,还住在各自的地盘上。新修的水泥路把阿爹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寨子,也吸引了杀牛贩肉的走卒商贩,他们会花上几块钱把阿爹请去杀牛,把牛肉供到旧州市场。为了解决没有固定宰杀场所的问题,有的商贩直接把牛运到我家,那些待宰的牛,关在屋后的山洞里。牛杀了,商贩会把肥肉和杂碎留下,阿妈漂洗后,放进架在院子里的一口大黑锅,锅底下柴火旺旺的,肥肉先在锅里静静的,然后吱吱响,再冒出了泡泡,油香味像晨雾一样,在见灰村上空弥漫开去。

土地大家都有,种出什么全凭本事。现在,阿爹杀牛赚钱,成了出头鸟,族人看见我家锅里冒出来的牛油,心生嫉妒,他们转弯抹角地说,祭师坏了见灰村的平静。

族公到达我家时,阿爹正在熬牛肉。族公背着手,走到油锅旁,看着吱吱作响的油渣,说:“这油不错!都卖出去吗?”

“卖一些。”阿爹一边答道,一边跑回屋里,拿了小碗给盛了些油渣,撒上盐,送给族公尝。

“你这宰牛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族公说。

“族公说笑了,老板看得起,谋点儿生计。”阿爹笑了笑。

“社會发展,谋点儿事情本也是人之常情。”族公说,“但族里人说的不无道理,你是祭师,杀牛本为祭祀,不是为了赚钱,否则,怕坏了吉祥。”

“祭牛和杀牛不同,祭牛有仪式,让牛驮魂过河,隔断活人和死人。平时替人杀牛,就像平时宰只鸡,就只是个屠夫。”阿爹解释道。

“我知道。一直没给你们赐柳姓,主要也是族人对你家有些不同的意见。”族公说。

族公走后,我说:“族公管我们杀牛,我看他就是看不惯我们比他好过。”

在阿爹看来,族公说话的分量依然很重,他在族公规劝下规矩了,他说:“如果我家能改姓柳,我家家族更强大,可以分到更多村里的财物,姑们在夫家可以硬起腰板说话。”

族公死的那天,阿爹觉得机会来了。他打算把死祭做到最好,新族公上位,总要施德布恩,赐我家一个“柳”姓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丧礼很隆重。丧调芦笙吹了一宿,天蒙蒙亮,一串鞭炮响后,银坚守的女人抬着一升米,米上插了一炷香,哭着出了大门。银坚守牵着一头黄牛跟在后面。我和五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应声把棺木抬起,后面送丧的队伍一路哭喊来到了道场。

阿爹早早就在道场上插了根比人高的道场木棍,木棍头上挂着一把稻草,稻草随风摇摆。棺木放下,阿爹从银坚守手里接过牛绳子,他牵着牛绕棺木走了三圈,然后把牛角轻轻贴在棺木上,嘴里念叨着祭语,苍老的声音在道场上空颤抖开来。族公的葬礼庄严肃穆,加上银坚守给自己的爹买了一头强壮的水牛,族里的老人们都羡慕得紧,大家都想象着见灰村历史上最强壮的祭牛如何让老族公死后光辉。

阿爹把牵牛绳系在了道场木棍上,左脚一踩牛绳,牛鼻子跟着下压,牛头低到了人的小腿处。阿爹老了,佝偻的身子有些不稳,他举起铁锤,铁锤没落在牛的眉心,而是打在了犄角上。牛吃痛,夹着尾巴,四肢并用,弹跳开来。人群开始慌乱,有人开始大叫,牛更加疯狂,被牛角一顶,阿爹飞身抛出五六米外。祭牛喘着粗气,围着木桩用力蹦,一身的力气把道场上的木桩拔起,拖着木桩开始在道场上狂奔。人们开始逃窜。水牛突然改了方向冲向棺木。一时间,惊叫声四起。就在牛差点把棺木踢翻时,我邀了一群年轻男人,拿着麻绳冲了过去,七八个人拉着绳子把牛绊倒。这场丧仪,严格来说,是我和阿爹共同完成的。我杀牛,阿爹忍着痛念祭词。可道场变成了战场,气氛早已变了样。祭牛现场出现了伤残事件,政府说事情已经升级为安全事故,要求丧祭叫停。阿爹歪打下去的那一锤,成了见灰村祭牛故事里的绝唱。这场祭祀,对我的意义不言而喻,我学会了杀牛,初中毕业后,当起了屠夫。

作为祭师,阿爹做了最后一场祭祀。通往外面的水泥路带走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的出门几年都不回,寨里的老人们心慌,请阿爹做一次榜头神,保见灰村平安。榜头神是最见祭师功底的祭祀,阿爹对我说:“我们一起做。”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当祭师。

阿爹说:“不会做榜头神,就不能算一名真正的祭师。”

阿爹做祭祀前都会抽一袋水烟,吧嗒吧嗒,只见嘴皮响,那是肺力不足的缘故。以前阿爹抽水烟的时候眼睛会放光,烟袋里的水会咕噜咕噜冒泡。

我抬起头来,准备拒绝阿爹。我们的眼光碰到一起,我看到阿爹的眼睛浑浊,白色的眼屎在眼角滚来滚去。

榜头神正式开始。一件蓝底蜡染女人外衣盖在阿爹头上,为首的一个男人手持榜头手把往上提,然后放下。像舂米一样,50米高、八九岁男孩大腿粗细的圆柱形棒身不断打在地面上,笃笃作响。做榜头神最难的是仿照已故族人的声音唱歌。阿爹唱道:

见灰山下,

天女洒落种子,

种子是你,是我,是我们。

见灰山神啊,

吹一口气,

让谷子豆子鼓起来,

佑我见灰无灾,

佑我见灰无祸,

……

这首《见灰苗歌》,是见灰村寨世世代代的愿望。

银坚守不做族公了,乡里说,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乡里还说,以后就没有族公、族人的说法了。银坚守还是见灰村的头,新的叫法是村长。第一任村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口普查,他天天往返于村和乡镇之间,着手人口普查的有关事宜,他对我说:“见灰村要改头换面了。”

我问:“怎么改头换面?”

他说:“人口普查后,姓名就固定了,就不能再改姓了。”

我读书的时候成绩较好,乡里叫我协助银坚守做好人口普查工作,我说:“姓真的很重要吗?”

银坚守说:“当然,不然你为什么当不了村长。”他还是喜欢强调自己的身份。

我说:“那我们把寨里的人全部改姓银。”

银坚守说:“同意。”

后来,见灰村叫成了银杏村。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因为改姓后,银杏成了村树,家家栽种。村寨还是不松不紧地倚靠着见灰山脉主峰,像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孩子,还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到旧州城当屠宰师傅的那天,村长银坚守说:“其实做祭师也不错。”

我说:“我们为什么想姓银,不都是希望富裕嘛。”我想,以我杀牛的身手,收成一定不错。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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