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铁
一
梅姐有副高音喇叭一样的嗓门。用漆老八的话说,和这婆娘混了几十年,还不知道讲悄悄话是什么味道。这个傍晚,她几乎就是要用吃奶的力气,留住醉眼蒙眬的大白天,把远方山尖上的那枚红日,都吓得赶紧一头扎进了山谷。
漫山遍野都是大大小小的山谷,漆老八和梅姐居住的那个山谷有些低。连儿子儿媳给他们置备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当电子表。老两口有事非得给谁打个电话,必须爬到牛医生和张瞎子居住的半山腰上去。要么气喘吁吁爬两三百米陡坡,要么顺着曲里拐弯的村道转悠半个多小时。平日里想让牛医生和张瞎子到家里来一趟的话,梅姐的高分贝嗓音一拉,对方就会顺着小路下坡,跟滑滑梯差不多。
不知何年何月起,牛医生的耳洞住满了蝉似的,想叫就叫想歇就歇,这会儿就像大合唱。梅姐那声天摇地动的“牛医生”从山凹里起飞后,有如一群撞进小嘴瓦壶的蜜蜂或者苍蝇在胡乱一通找出口,牛医生也便没法听清到底吆喝着什么。好在隔壁住着算命排八字的张瞎子,张瞎子的眼睛天生只能当摆设,听力却能跟顺风耳比高下。他还有个很不一般的本领,每当听见什么动静,便会像某些生为鱼肉的动物,情不自禁仰起脑袋,耸动几下耳朵,找准危险的方位后择路开跑。这会儿,他又如此这般演绎了一番,并顺手摸起身边那根油光发亮的茶木拐杖,咚咚咚咚一路敲到了牛医生的家门口。但他毕竟不是动物,不是为了逃命。稳住脚步后,两排大牙咧了几咧,白眼珠翻了几翻,缩缩鼻子,立刻成了一副火上屋脊也跟他半点不相干的样子。门前的旱烟味熏得死蚊子,他用力杵了几拐杖,就像过去的草台班子敲响了开场鼓点,然后“唱戏”了:
“哎哟喂,牛毛坨,又在‘烧火土粪哦?”
牛医生的耳朵这会儿说一不二通透了,简直就是被张瞎子几拐杖捅通的。他抬头望着张瞎子,思索着怎么接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刚才一直坐在尺把高的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斟酌脚跟边那几只小蚂蚁的去向。小蚂蚁迷了路一般,爬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让人好不着迷。张瞎子的那声“牛毛坨”,让他没法继续欣赏蚂蚁游戏了。“毛坨”,本是老者对年轻人的戏称。牛医生已经吃七十岁的饭了,比漆老八只小几个月,比张瞎子还大了两三岁。面对张瞎子的没大没小,牛医生不回敬一句怎么也说不过去:
“你个死瞎子,又有什么屁要放?”
“坡下的婆娘又发情了,你还不赶紧过去!”张瞎子嘴里吐不出象牙,也长不出象牙,长了也不会吐的。
牛医生继续盯着张瞎子,摇头,笑笑,用力吸了两大口旱烟,顺手把木门槛当钵盂,抬起烟杆敲了起来。咚咚咚,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烟斗彻底干净后才再次接招:“你个‘报绝户的,再不积点口德,当心来世再加个哑巴,继续‘报绝户!”
“我才没‘报绝户呢,你没发现你家儿子越长越像我了吗?”张瞎子越扯越邪。
牛医生放开嗓子笑了:“我儿子像你?难怪那么不成器的。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你用‘那两粒看出来的?当心哪天我一把抠出来下酒。”
“行啊!你真有那本事的话,我自己出酒!”哪怕玩笑越開越得味,张瞎子接下来还是转入了正题:“快过去吧!漆老八等着你呢,死马当作活马也得医啊!”
“你不是指甲都会掐掉吗?反正他活不成了,早一天死还可以早一天托生。”
“就算是去送终,起码可以混几天好吃好喝的啊!”张瞎子舌头一绕,又邪了。
牛医生无话可说,一边起身去拿药箱,一边想起了张瞎子一年到头的日子。只要哪里有红白喜事,这家伙必然闻风而去一混几天不离场,于是边进门边回头问道:“你盼他活不过七十,就是为了几顿酒饭?”
“管你怎么说。只要他死在我前面,我就赚了几顿不用偿还的酒饭。”
“你个‘报绝户的,好像什么时候偿还过别人的酒饭!”牛医生想说未说,懒得说了,咧嘴笑笑了事。
一前一后的路上,张瞎子又翻起了永远只能当摆设的眼珠,有事没事热闹开了:
“喂,如果漆老八真死了,梅姐是不是要进城住?那六盘湾不就剩我们两个啦?”
漆老八这几天一直在阎王殿的门槛边来回溜达。张瞎子颠来倒去给他掐过好几次八字,掐断手指都是假七十岁的阳寿。再过几个月,就是漆老八七十岁生日了。
“那你还天天咒他活不过七十?”
张瞎子终于变得有些正儿八经,赶紧拿出算命诀辩解起来:
“我怎么是咒啊?明明是算出来的。而且我还说过,假使他能冲过七十岁这关,就是脱‘魔窟运走‘偏印运。‘男走偏印有福禄,女走偏印穿孝服。十年一大运五年一小运,哪怕他的‘偏印是小运,如果能闯过这关,至少还有五年阳寿呢!”
“算命掐八字出钱养瞎子,哪个听你鬼打钹?”牛医生不想听了,果断转换话题:“你的木棍活泛点敲好不?我要去帮他治病,你也快去帮他赶鬼!看究竟哪个奏效!”
其实,牛医生的医术半点也牛不起来。干了几十年的一位乡村兽医而已。兽医从来只诊牲口。好些年前开始,山里的人慢慢少了,牲口也慢慢少了。原来那位给人治病的村医过世后,谁再有个头疼脑热,去集镇医院的话脚下安个风火轮都得“两头黑”。哪怕几年前已经修了通往集镇的水泥路,但有路没有车,绕着公路下山时间更长。有一次,漆老八突然拉肚子,也就一个晚上,第二天走路时已经像玩皮影戏。他有气无力歪到牛医生家里时,不知底细的牛医生还嘻嘻哈哈拿漆老八开过玩笑,递了一单老旱烟,说:“你个狗日的,老天趴地了晚上还不安分?你看你走路腿都在打绞。”
漆老八没力气跟牛医生瞎掰:“都怪我家那婆娘,昨天晚上不知做了些什么吃的,她自己也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到现在还没起床!你快给我几粒止肚子的药丸吧。”
牛医生望了漆老八半天:“你拉昏头了吧,我是兽医呢,你又不是牲口。”
“人畜一般,保证没事,上次你给我家母猪止拉的药丸灵得很,快给我两粒,出了问题不与你相干!”
“什么少喝点?什么包谷烧?你知道我家好多年没有了!我的酒我做主!要喝包谷烧你一个人回家去喝!我和张瞎子喝‘奶!”
张瞎子赶忙跟着起哄:“行!哪有留着鲤鱼吃虾米的?要不牛医生你回去喝?”
“你就放心吧,儿子们不会为难我的!他们肯定早就把这几瓶酒给忘了。上桌之前我就想好了,今天必须喝点好酒,你们喝我也喝,你们不喝我也喝!就算他娘的是回光返照,喝死也比瘾死强!”漆老八的结论越下越来劲。
牛医生这才一声哈哈:“好好好,那就开一回洋荤,喝‘奶!”
梅姐本想过来唠叨几句的,可惜喝酒的事与自己八不相干,而且嗓子再好也构不成胆量。电视房和餐厅之间的房门敞开着,她侧脸瞟了一眼,蠕动了几下嘴唇,最后连气都没哈一口。漆老八在梅姐面前的威风是出了名的,只要他抬起头来,梅姐必然低下头去。找不出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摆在那里,一摆就是一辈子。硬要找条理由的话,无非他过去当过生产队长,耍了好些年威风,但生产队一散就没人当回事了,连牛医生和张瞎子都不把这当理由了。如果还要硬着头皮继续找,难不成她是害怕漆老八手中的那截龙头拐杖?可仔细想想也说不过去。那根漆老八的祖宗留下来的龙头拐杖,早就只剩三股之二了,因为雕花龙头活灵活现,儿子们小时候当过玩具而已。漆老八老了之后,曾想接上一截用来给自己摇摇晃晃的身板当帮手,但既接不稳也不好看。于是,惋惜之中,不知何时起,他也跟儿子小时候一样,动辄拿在手上当玩具。用来打人当然可以的,但从没见他用来打过梅姐。就是说,梅姐一辈子在他漆老八面前服软,根本找不出原因。
就这样,三个老头放胆喝开了。第一杯下肚,漆老八的冲劲就彻底上来了。扭头瞟瞟梅姐那边,他还满脸皮笑肉不笑,提起嗓子喊道:“老婆子,真长本事了啊?闭着眼睛都能看电视?要我说听听不懂、人人不认识,靠一群疯子晃来晃去打发时光,未必比喝酒吃肉还有味?快过来,先聞闻酒香!顺便给我们加碗酸萝卜!”
梅姐一惊,睁开眼睛,一个哈欠,含笑起身。直到不紧不慢靠过来、拿起桌子上的空碗去加酸萝卜的时候,似乎还一脸不好意思。但她终归是满心欢喜的,哪怕漆老八是在调侃她,但这样的语气颇为难得。
哪想到酸萝卜一加就没个尽头,直到加第四碗的时候,牛医生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梅姐,做了错事一般:“嫂子,不怪我们啊,要怪就怪你家那只狗多事。”
“幸亏那只狗呢!”漆老八却把话头抢过去,摸摸靠在椅子边的半截龙头拐杖,让牛医生都忍不住集中了一下精力,但漆老八的话却与拐杖毫无关系:“不是狗多事的话,我还不晓得弄点什么下酒菜喊你们过来商量正事呢!”
梅姐晃了漆老八一眼,不知他们商量着什么事,但脑子一转,明白了,因为这几天漆老八已经跟她啰嗦过好几回了。
“嫂子,你不会不同意吧?儿子儿媳们不回来就不回来,这七十大寿真得热闹一下的,我们过来帮忙就是。男人使人使不动,女人使人钻刺蓬。只要你嘴皮一碰,指向哪里我们保证打向哪里。”牛医生满脸斗志,抢在梅姐发话之前表了态。
“你看我什么时候做过他的主?”梅姐一副甘拜下风的神情。
“嫂子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回必须听老八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七上八下莫忘记。八十岁不可做寿,但七十岁必须做!虽然我没法帮其他的忙,但可以一心一意给你们陪客啊!”说到这,张瞎子想起自己为漆老八排八字的事,又意味深长打了个补丁:“真得好好冲一冲!冲过这关至少还有五年呢!”
尽管补丁打得有些煞风景,但除了漆老八谁也没当回事。“张瞎子算命照直讲”,在六盘湾一带早就成了口头禅。何况漆老八是个“假七十岁”的结论,是张瞎子几年前当面掐出来的。那天也是在酒桌上,但那会儿连漆老八自己都半点没放在心上,还随口跟过一句:“瞎子,你这屁放出酒香来了。不如今天就醉死算了,你来给我当孝子!”
漆老八那时不在乎,首先是因为他从不相信算命。他当初还拿个比方奚落了张瞎子一番。瞎子,我手里捧着一只小麻雀,明明活蹦乱跳,我让你算算,这麻雀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张瞎子明白是圈套。我才不上当呢,我说是活的,你用力一捏,它喊疼的机会都没有;我说是死的,你一松手它飞了。轮到漆老八得意了。所以嘛,你能算出别人的过去就不错了,我就不信真能算出往后的事。再说,那会儿漆老八离七十岁还有好几年,自己分明还是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就算张瞎子真是神仙,也还没到他漆老八上心的时候。可眼下就不一样了,离七十岁已经只剩几个月了,得扳着指头论天算了。张瞎子的那个“冲”字一出口,漆老八心里便有了些别扭,仿佛自己即将面临一场生死战争。但他依然不想让别人看穿他此刻的心情,马上仰起脖子,假装有滋有味又抿了一口,抿出一句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台词:
“你们知道吗?我这老婆子还生得出儿来呢,就盼我早点死了她好再嫁一次!”
牛医生和张瞎子被逗乐了,梅姐也被逗乐了。
“让我拐不过弯来的是,就算老子活一千岁,不也只有一个七十岁?他们怎么就不回来陪老子喝几杯?假使我真落进瞎子嘴里了呢?”一连几个问号,漆老八终究还是把自己弄得有些伤感了。
是啊,儿子儿媳们怎么就不回来一趟?
“牛医生你来作个证。前几天在你们那儿打电话时,他们不是反复让我们去城里吗?可这老东西就是不依,怪谁?”梅姐终于咬紧牙关壮起胆子,帮儿子儿媳讲了句硬气话,一溜烟把责任全部推给了漆老八。
“我们没去过吗?”漆老八借着酒劲狠狠瞪了梅姐一眼,像火苗闪烁。瞪眼问话间,他连半截龙头拐杖都忘了摸一下,放下筷子酒杯,脱掉鞋子,挪了几下屁股,一左一右将双脚交叉搁到座椅上,双手交叉扳着脚背,扭过头来恍若旧时的先生,认认真真问牛医生:“既然这婆娘要你作证,那你告诉我,你把一头老牛赶进城去,是想……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赶牛进过城?”牛医生没反应过来。
漆老八哈哈大笑,“对对对,我没说明白,假使!你赶一头牛进城,是想干什么?”
牛医生的思维还没来得及跟上,依然没想出怎么回答,只顾傻笑。张瞎子终于逮了个掐指头的好机会,有板有眼把答案抖了出来:
“老牛天生待山中,吃草犁地牛气冲;若到城里去拉屎,赶进宰场一刀捅!”
并不是张瞎子多有水平,他生来就不知道校门往哪边开,箩筐大的字认不了半框,但从穿开裆裤起就跟着师父背算命口诀,算命口诀里好多都是打油诗,日子一久,也便练就了一身编对口词儿的本事。
三
“瞎子,今天给你个机会,你再给我掐几指头,养儿女究竟为哪宗?”酒越喝越得味,漆老八的话题越扯越远,越远越不着调。
“我一辈子连儿女的腥味都没闻到过呢!再说这也能靠指头掐出来吗?”
“你不是说我儿子越长越像你吗?”牛医生赶忙耍起滑头,随后抢答了漆老八的提问:“老八,这还要他算?多儿多女多冤家,又不是今天才讲的。”
可话一出口,他心里便没了底气,因为这样的答案分明只能用在自己身上,与漆老八巴不着边际,漆老八的两个儿子那都是光芒四射。何况他从没想过要和漆老八比儿女,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等于是抓只老母鸡跑到孔雀园里去选美,丑得十八代祖宗都会从坟堆里爬出来再丑死一回的。
别看牛医生现在只身一人过日子,他其实也有一双儿女的。女大男小,当时他家院墙外的标语都说“一儿一女一枝花”。可他后来常把一种说法挂在嘴边,别指望自己的儿女是什么“一枝花”了,是草都不是什么好草,是乱草麻瓤。当初读书书没读好,这多年过日子日子没过风光。一对儿女从小不想读书也就算了,自古只有挑着箩筐借谷的,没见挑着箩筐借字的。他牛医生就连个名字都写不拢,但经常有人请他喝酒吃肉。可他的儿女怎么就比自己还差?女儿从进初中开始就不学好,初三那年扔下一句“书读得再好不如嫁得好”,十五六岁就跟一个小混混走了,比她老娘当年走得还决绝,留下一箩筐闲言碎语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无地自容。更要命的是,女兒跑出去后根本不是和那个小混混正儿八经过日子,而是把脸蛋当饭碗,专吃青春饭。开始的好几年里,漆老八见到别人就想把脑袋夹进裤裆,好在时间是把杀猪刀,血流完了,就什么疼痛也没了。管他娘的,自古就有笑贫不笑娼之说,还说养女儿像娘。他连孩子她娘都管不住,还哪能管住女儿?好几年前,女儿还给他带回个来路不明的外孙,到如今依然母子相依为命。只是,女儿再不成器终归有吃有喝有房住,总比她娘跑出去后一直帮别人带孩子不会差。让他彻底失望的是儿子。女儿离家出走后,他本来把心思全部放到了儿子身上。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儿子可是一辈子的依靠啊。从小到大,他把儿子当心肝,捧在手心怕他疼,含在嘴里怕他化,做梦都期待儿子争口气。岂料儿子十五岁那年,也不顾一切杀出门,到现在还到处打游击,三十大几了连个固定的女人都没有,逢年过节都懒得回趟家。每年春节,他都是厚着脸皮把女儿和外孙叫回家一起过的。今年春节,女儿却带着孩子奔她娘那边去了,想必是告诉她弟了,儿子才好不容易给漆老八打了个电话。
弄清是儿子的电话后,牛医生一开始还挺是欣慰了一阵,可当他明白儿子仅仅也就是打个电话,照旧不会回来过年后,他被迫问了句狠话:“你就不能回来和老子吃顿饭?”
儿子的回答更狠:“你也知道就是吃顿饭?家里没有吃的喝的?我不回来你是吃不进去还是喝不下喉?”
牛医生想说是,是有些吃不进去喝不下喉,但这样的话只在喉咙里打个滚。他全身上下没了一点力气,干脆把手机扔在一边,任凭那头几声喂喂喂,随后一阵嘟嘟嘟。哪怕现在已经过去六七个月,但想起那个电话,他依然浑身发软。
“老八,我刚才是吃多了萝卜打酸隔,打出来臭自己的。”说到这,牛医生赶紧透了口长气,让喉咙里哽哽的感觉舒缓了一下,生怕伤了漆老八:“你——你就知足吧!”
“知足?知什么足?冤家,冤家,你说的一点都不假。各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养出个皇帝,你以为自己就是太上皇了?”漆老八却主动宣泄起对两个儿子的不满。
“老八,你这话听得想不得。”轮到张瞎子插话了。什么冤家皇帝太上皇?假使换个场合说出来,别人肯定以为他漆老八在耍神气。
“是啊老八,你的话真是听得想不得。你还想让他们怎样?弄顶轿子抬着你一天到晚这山那山转?”牛医生紧跟着补了一句。
漆老八抿嘴一笑,扭头反问张瞎子:“瞎子,你杯里的酒是甜的还是酸的?”
“你喝出甜味来了?那就是醉了。酒哪有酸的?我都说了,今天的酒闻起来喷奶香。至于味道嘛,下喉的时候有点苦,尾子却是甜的。”张瞎子一味沉浸在酒香里,没怎么动脑筋。
“就是嘛,这就叫‘瞎子吃汤丸心里有数。”漆老八一脸得意。
在别人眼里,漆老八的两个儿子真是好得没法说,从小就给父母争气,给祖宗们争光。小时候在乡里读小学、读初中,那都是全乡数一数二的角儿,初中毕业时考上的高中是县里的重点高中,高中毕业时考上的大学在全国也数一数二。大学毕业后,一个当官一个从商,合理合法的“官商勾结”。
除了自己有出息,两个儿子对漆老八老两口的好,在六盘湾一带也是出了名的。每次回家,不问青红皂白,见面就给钱,一给一大叠,数都懒得数,还口口声声尽管用尽管用,好像他们是开印钞厂的。连牛医生和张瞎子都曾傍神享福得过几张老人头,因为好几次他们就在现场。这情景,有点像乡下人给祖人烧纸钱,给自己的祖人烧一大叠之后,懂规矩的人都会在祖坟旁的野坟边顺带烧几张,不然祖人钱再多也用不安稳。儿子给父母钱,肯定是为了让他们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好几次,他们一边给钱还一边教训漆老八两口子,你看你们那身衣裳,扔给叫花子都不好意思了,去买几件新的不行吗?你看你那双鞋子,捡垃圾的都不要了吧?怎么说你们好呢?别人遇上这样的儿子,恐怕见一次面三天都合不拢嘴巴。每到这时,梅姐倒是笑得嘴巴快要拉到后颈窝,但归根结底是觉得养了这样的儿子有面子,笑完之后还会小心翼翼解释一句:农村人就得有农村人的样子,再好的衣服穿到山上也经不起树枝挂几回啊?漆老八则连面子上的话都懒得说一个字,甚至会安安静静去把玩那根半截龙头拐杖,仿佛要把自己玩成一尊菩萨。
用别人的话说,漆老八就是个怪胎,千金万金都买不来他一个笑脸,不知道他究竟想些什么。
从商的小儿子在城里买了座独立小院后,还曾一门心思想让老两口进城过日子。
记得那是十年前,漆老八六十岁生日前两天,小儿子以自己搬新家为由头,专门安排司机进山,非得把父母接进城,说是让漆老八过个风风光光的花甲大寿。漆老八一开始生死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打断腿也不去。那位小司机颇为意外,见左劝右劝不起半点效,人都会急疯,还慌慌张张把车开到半山腰给漆老八的小儿子打电话,打完电话返回时,已经可怜巴巴像条虫子,满脸低声下气求了漆老八好一阵:
“叔,您就去吧。我们漆总刚才说,我要是请您不动的话,”说到这,他挤满一脸尬笑,甚是泄气的样子:“他说您要是不去的话,他就把我当鸡蛋放在玻璃上。”
漆老八差点没想明白,这是什么说法?好在梅姐想明白了,她赶紧把漆老八拉进屋内,求情般发话了:“他爸,我们就去吧,你儿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为这点事让人家‘滚蛋,你就狠得下心?”
漆老八这才软下调子。回头瞅了小司机几眼,越瞅越觉得这孩子既可爱又可怜。再说自己实在找不到不进城的更多理由,这才阴天转晴表了态:“看在小伙子你的面子上,我们去一趟,但你把我们拉进城了,还得再送我们回来。”
司机一口一个谢谢满嘴行行行,把漆老八当恩人的劲头,赶紧回头请二老上车,生怕迟一口气又会出岔子。
汽车发动机一响,几声震山的声响,车一动身,小司机马上一个劲铺排漆老八小儿子的好来,似乎他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似乎做个房地产开发就是大材小用了,要是在美国绝对可以过回总统瘾的。绕了一圈之后,小司机又回到原点,继续做起了漆老八的思想工作:“叔,您怎么会不愿意在城里过好日子呢?比您老家方便多了。我也是乡下人,我爸妈想我接他们进城住,我还没那本事呢!”
照样是几句不疼不痒的热闹话,但换个场合和语气,让漆老八的心里舒坦了许多。但他没有作答,装聋作哑一笑了之。随后一路无语。直到汽车穿过息风静影的山川,越过一座座提心吊胆的城鎮,混入魔方一样的都市,穿来绕去四五个小时后,最终停在一幢背山面水的三层小楼前,漆老八才估摸着想必是到了目的地。
小司机如获大胜般下得车来,昂头挺胸朝大门方向吆喝了一声,回头一脸小心翼翼给梅姐拉开车门,恭恭敬敬请她下车。再带着小跑绕过车头给漆老八拉开车门,比刚才还小心,并站在车门边不离不弃,伸手罩住车门上方,又一声轻言细语:“叔,到家了,您下车吧,小心碰头。”漆老八动了动屁股,抬了下右脚,却无法再抬左脚。试着用力撑了几下身子,不得不再次坐回去。那根绕在胸前的“绷带”在捣鬼。他有些摸不着深浅了,刚才明明看见小司机也就摸了下那个卡子,“绷带”立马松开了,可自己这会儿摸过好几回,却用身子都扯不开,怎么回事?难道小司机先前给他扣上时耍了手脚?担心他跳车逃跑?不然怎么不把后排的梅姐也“绑”上?看来这年轻人原来是笑里藏刀。
“哦,对不起啊叔,这边的卡子有点问题。”
小司机明一边满脸歉意,一边带着小跑绕回驾驶室那边,打开车门伸进半个身子。隐隐约约一声咔嚓,漆老八自由了。他只觉丢尽了脸面,赶紧咬着牙补了一句:“小伙子,我……”他差点把自己刚才对小司机的误解说了出来,但脑子一闪,马上笑眯眯地改了口:“我天生是赶牛牲口的,摸不透你这牲口的脾气。”
现场气氛立马轻松了。小司机眼一愣,忍不住称道了一句:“叔,您真幽默。”
让漆老八无法继续轻松下去的是,出门迎接他和梅姐的并不是儿子儿媳,而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漆老八下车的时候,那位小老头早已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只纤维袋,并随口问了声小司机:“就这个?”小司机在漆老八刚才留下的轻松里,多少有些温和地望了小老头一眼,伸手啪的一声关紧行李箱后盖,就算给了答案。
从山里出发时,漆老八两口子听了小司机带来的叮嘱,什么也别带。是梅姐自作主张才带了这个纤维袋。里面装了半袋子苦瓜辣椒茄子之类。不管是否真比城里的好吃,反正是儿子儿媳们的喜好,菜园里多的是,吃不完时只能喂猪养鸡或者喊牛医生和张瞎子他们过来扯。梅姐本想再带几套衣裤的,也被漆老八一句反问制止了:
“你是去当叫花子吗?”言下之意是,那些破衣烂裤拿过去等于是给儿子丢丑。但漆老八心里想的却是,非得去就去吧,但绝不会久留,带衣服干什么?
梅姐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望望漆老八手中的那根半截拐杖,把嘴嘬在他耳边,小丫头耍赖似的悄悄反问了一句:“你就只知道说我。那你带根黑不溜秋的半截拐杖在身边,就不怕别人把你当叫花子?”
漆老八还真被问住了,也因为梅姐提醒他的方式很管用。漆老八一想,出门拄拐杖的要么是大老爷,要么靠拐杖用力。一来他不是大老爷,二来这半截拐杖也没法杵。于是顺手递给梅姐,让她丢到了家里。
就这样,两位老人就等于赤手空拳进了城。
“叔、婶,你们先休息吧,我干活儿去了。”小司机毕恭毕敬道了别。那位完全应该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小老头马上跟了过来,也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叔,又叫了一声婶,再问一声:“二老一路累了吧?休息的地方安排好了,跟我来吧。”
进门之后,漆老八才知道小儿子小儿媳并不在家里。
小儿子的房子与其说是小院不如说是庄园,比乡下老家多年前翻建的院子还大,家里请了一男一女专门打理。女的做饭洗衣拖地;男的就是接他们进门的小老头,浇花买菜养狗把门。安顿下来后,漆老八才知道他们也来自乡下,也是两口子,比漆老八他们小了也就十来岁,可他们开口闭口这边叔那边婶,温暖归温暖,漆老八总觉得承受不住。
那是漆老八和梅姐唯一一次进城,在城里也仅仅住了六个日夜,两个儿子家各住三天。在小儿子家住的第三天晚上,大儿子的儿子,他漆老八唯一的孙子,读个初中就被送到国外去读书的孙子给他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您和奶奶住得习惯吧?漆老八说,吃了睡睡了吃,感觉自己就是头猪,你说习惯吗?孙子被爷爷逗乐了,嘻嘻哈哈说没事,从好日子到苦日子难,从苦日子到好日子没那么难的,几天就适应了。完全就是要爷爷奶奶在城里常住下去的口气。可爷孙俩聊来聊去,漆老八心里莫名其妙想起“事不过三”几个字眼,已经住上三天了,生日也在昨天热热闹闹过了,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火烧牛皮回头卷。这样的决定总得跟小儿子儿媳通报一声,可小两口除了漆老八和梅姐进门的第一天晚上回家一起吃过一顿晚饭外,连昨天中午在酒店摆过生日宴后都直接回了他们的公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今天晚饭前,直到保姆请漆老八和梅姐上桌时,他们才知道小儿子已经给保姆打过电话,不回家吃晚饭。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小两口才一前一后进门。保姆两口子已经睡了,不睡主屋,睡大门口的小平房。梅姐也睡了,睡没睡着都已摊到床上了。一连两个晚上难以入睡的漆老八,这天晚上在客厅里一门心思等着小儿子儿媳归来,却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后还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的那根半截龙头拐杖变成了一条桩巴龙,绕着他飞来飞去。小儿子喊醒他的时候,他似乎正要抓着龙头跟着飞一圈,一时间根本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
“爸,你怎么在沙发上睡啊?”小儿子的问话有如轻风灌耳。
“哦!”漆老八一惊:“哦哦,连电视都忘记关了。”尽管答非所问,但他马上厘清思绪,换个话题说了自己的决定:“你侄子来电话了。我和你妈,明天去你哥家看看。”
这么顺当的理由,都让小儿子有些难为情。只见他愣着一张生意人的脸,似乎想从漆老八的决定里挤出点什么奥妙来。也许是小儿子多心了,甚至有些受伤了。因为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不愿意漆老八提及侄子。也许吧。但漆老八不管这些,马上又跟了一句:“我们来了三天,又不是只养你一个儿子,不行吗?”
“那、那行吧。我明早派车送你们过去,晚上再接你们回来。”
“回来”两个字眼,以及小儿子回话的语气,本来让人好暖心。可最终也是“回来”这两个字,让漆老八的决定更加坚定。上床之后,他似乎觉得那两个字眼并不是从小儿子嘴里说出来的,分明是刚才梦中那根半截龙头拐杖在说话,或者是老家某个山头上,牛医生、张瞎子的一声吆喝,千里万里随风飘摇而来。“事不过三”的说法又在脑子里闪了一次。他原计划明天在大儿子家看一眼就回山里去的。左想右想,最终决定在大儿子家也住三天吧,烧铁磨针也就是三天而已。手背手心都是肉。
这两个三天的经历,就像一本厚厚的戏书,让漆老八永远也翻不完的。
四
“你们没发现吗?我那次进城,距今十年了……喀、喀……”
漆老八開始咳嗽不止,只得暂且留下后面的话,赶紧放下双脚溜下椅子,再次顾不上摸一下那根半截龙头拐杖,喘着粗气晃到一边继续咳嗽去了。好多年了,漆老八的咳嗽从来不能痛快一次,用牛医生的话说就是“咳半声”。喀、喀、喀、喀……直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呕儿——”杀出来,一口浓痰跟着滑落出来,再拼着老命透几口长气,才算完成一道长久的工序。
找回力气再次回到座椅上后,漆老八准备接上刚才起身离开时留下的话头,可却忘了先前准备的内容,这才顺便把自己刚才离席后的折腾补上去,继续唠叨:“十年了,你们没发现?我吐痰的习惯就是从那次回来开始,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说习惯。”担心别人没听明白,误以为他要把咳嗽的毛病推给那次进城,漆老八又强调了几个字。
这个习惯的改变在于,漆老八以往咳嗽也好吐痰也罢,从来都是张口就来。最多浓痰落地之后,抬起脚板踩一脚,方便的话顺带用鞋底擦点灰尘再擦几脚。但那次从城里回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喉咙一有动静,他就会像今天这样慌慌张张跑到一边,连最后的那口浓痰都要选个隐蔽的归宿。茅坑里,牛栏屋里,或者屋外的草丛里。后来,他还让梅姐给他找了个废弃的脸盆,脸盆里装满草木灰,放在屋外的墙角。一口痰闷声落进去,草木灰一拥而上,转眼就包得不见踪影。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再乱吐了吗?”漆老八终于摸了下身边那根半截龙头拐杖,满脸乐呵得像个考了双百的小学生。
“你不会连这个也要我给你掐指头吧?”张瞎子完全就是顺着气氛,想拿小聪敏找点乐子。吐痰又闻不到臭气,再脏他也看不见,就算别人吐在他身上也无所谓的。
“告诉你们吧。”漆老八抿了一口酒,说起了他十年前在小儿子家的经历。
他和梅姐进城第一天,吃晚饭时,漆老八也有过一次天长地久的“咳半声”。大概是咳昏头了,没心思想其他的了,即将收场之时,他已经趴在桌沿上气不接下气。像那时候在老家时一样,他头一扭,啪的一声把那口浓痰吐到自己的脚边,并习以为常抬起一只脚,用劲擦了好几个来回。停下脚板之后,他才发现一桌人都眼瞪瞪望着他一言不发。尤其是小儿子的一言不发,比说一万句还让人恼火。哪怕漆老八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不光彩的事,但他没打算太当回事。管你娘的,你一言不发就一言不发吧,难不成比你小时候动辄给老子拉一身大便还脏?
可接下来的情形真可谓无声胜有声啊。除了梅姐,一桌人都纷纷放了碗筷。孙女儿放下碗筷夺门而逃了;小儿子丢下一句“妈,我们晚上还要加班”,小两口便脚跟脚走了;连专门打理家务的那对半老夫妻也放下碗筷,自顾自忙开了。男的收拾碗筷,女的则从鞋柜里拿了双棉拖,小仆人一般讨好漆老八:“叔,给您换双拖鞋吧,这双比您脚上的暖和。”
漆老八还没反应过来,女的已经伸手褪去了他穿在脚上的那双棉拖,并假装随意放进了卫生间,随后开始拖地,还换着拖把干干湿湿拖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拿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毛巾,双膝跪地,像只乌龟趴在漆老八吐过痰的那片领地没完没了地擦,擦一阵偏着脑袋对光瞟几眼。直到实在找不出瑕疵了才站起身来,一脸满足地对漆老八说:
“叔您别在意。人老了谁能不吐几口?往后别当着您儿子儿媳就行,我保证把地板擦得不留一点痕迹。这是我的工作,漆总,您的儿子给了工资的。”
漆老八有些无地自容,与其说是因为自己的举止而惭愧,不如说是对不起保姆。
饭后一支烟,逍遥似神仙。想起吐痰的尴尬,漆老八起身去了客厅,那里的茶几上有个大烟灰缸,他先前已经在那里抽过。但不是在老家抽的旱烟,出发时专门带的纸烟。他刚要伸手掏烟盒,已经收完餐桌的男保姆满脸笑容跟过来,望着他好一句爽朗:“叔,走,去我那边,咱俩去抽烟吧!”
漆老八也回应了个艰难的笑容,强迫自己起身随之而去。
如果说吐痰、抽烟不方便是漆老八住不惯城里的原因,那就有些牵强了。第二天漆老八就习惯了。每当喉咙里一发痒,漆老八马上起身去了卫生间;每当手指不自觉地往口袋里一伸,他马上抬腿出了房门。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就起了床,待在院子里一门心思享受烟雾,让迟他一步出门的小儿子儿媳都颇感意外。
小儿子说:“爸,您看您咳得死去活来,往后……能少抽点吗?”
漆老八看出来了,明显是小儿媳的一个眼神让儿子的话语中多了个省略号,后面的说法也跟着变了调,由命令变成了征求意见。他相信儿子本是想说:往后别抽了!
小儿媳接过小儿子的话头,马上全力化解漆老八心里的不快,说:“爸,家里的卫生间和厨房都有换气扇的,您儿子戒烟之前就是开着换气扇抽的。您开着就行,要不我一会儿让阿姨帮您开。”
小儿媳这般顺畅地说道,果真让漆老八心里的不快化了大半。以至于那次返回山里后,他还不声不响学来了一些城里人的习惯。
至于到底什么原因让漆老八住不惯城里,漆老八想过很多,但想到一个否定一个。那天早上在小儿子家大解的时候,他还触景生情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笑话。那时,大儿子的儿子,他才四五岁的孙子回老家过春节,一连几天拉不出大便,口口声声说想拉,但一蹲进茅坑又没了。好不容易成功后,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一杀出茅坑,就捂着鼻子跑过来找他撒娇:“爷爷,你家厕所有魔法。”眼下,漆老八坐在坐式马桶上,也立马觉出了跟孙子当年在老家时一模一样的感觉。明明大便已经到了门口,可一坐上去,回头转了。第三天晚上和孙子通电话时,他还把孙子当年的说法拿出来,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孩子,你们城里的厕所也有魔法。
爷孙俩好一阵哈哈大笑。
但这肯定不足以成为住不惯城里的理由,也就是拿出来赚个开心。门卫那边有蹲坑,和如今老家的蹲坑一模一样。想来想去,漆老八最后只得用一句俗语解释了自己住不惯城里的原因:井里的鱼儿井里好。除此之外,别无它说。
十年后的这个晚上,漆老八再次聊到城里的日子,在酒席上换个说法又表述了一次:“我漆老八,想必天生就是个捧着金饭碗讨米的贱命!”
“这可不是我们说的啊!”牛医生马上跟了一句,并打开思路稍稍发挥了一下:“你看你,气都难得顺顺当当透几口了,还要死守着几亩田地,你就不怕哪天一跟头栽下去,被牛脚板坑里的那抹水给淹死?”
“这回我可以掐掐指头了。这就叫羊儿尾巴三寸长,拉不长、扯不长。”张瞎子也找到了再次发话的机会。
五
漆老八的儿子儿媳们不常回老家,自有他们的难处。大儿子官至七品,听说喝酒打牌都是工作;小儿子生意越做越大,从创办什么“一间房”房地产中介公司开始,一步步跨入房地产开发领域,现在已经是“一座城”的架势。
当然,这些都不是漆老八所要关心的,更不是三位老人的“戏本”。他们的戏台就是这个日渐空旷的小山村,他们的脚本是用犁耙耙出来的,他们的演技与生俱来。
可再往深处说,他们的戏演得再精彩,台下已经没了掌声,没了观众,纯属自娱自乐。只不过这种自娱自乐里,动辄就会冒出几抹忧虑。就在那天晚上的酒宴上,三位老人还天南地北,一不小心又绕到了“死”字上面:
“你们说,等我们几个全都死了,六盘湾这个村子还会有吗?”这回是牛医生抛出的话头,大概是酒多话也多了,一副替寡人担忧的样子。
“你是不是真的酸萝卜吃多了?天大地大的村子怎么会没有?盘古开天地就有六盘湾,皇帝都死了他娘的几水缸,这天没见塌地也没见陷下去。你以为再死你我几只小蚂蚁,这满山的黄土石头杂草树木也会跟着死?”张瞎子又找到了耍聪明的机会。
“要我说啊,我们几个谁死在前面谁就是福星。起码有人报个丧信吧?别说你老八,就算我的儿女再不成器,只要有人报信,我死后他们想必会回来帮我挖个坑的。”牛医生对张瞎子的闲扯不上心,一门心思继续着自己的担心。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你们先死吧,我来帮你们报信。反正我死得再早也没有报信的地方。我还不在乎有没有人挖坑呢!反正埋不埋最后都要烂成泥巴,敞着烂最多臭一点,可又臭不到我自己了。”
“叫花子舍不得过烂板桥,你们真喝多了吗?干嘛一口一个死啊?瞎子,你个狗东西给我记住!我就不信邪,偏要活过七十岁,让你个狗日的把话变成狗屁!”漆老八终于强行转换话题,又耍了回威风。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张瞎子赶紧接过话头:“老八,今天我不是喝了你的酒就想讨好你。之前我并没把话说死,没说你一定活不过七十。你也给我记住,我只说是个关口,只要是闯过这关,至少还有五年。你活得越久越好,起码我能多赚你几顿好酒吧?”
“你个狗东西,一年四季只想混吃混喝。你先不是说……”牛医生差点把动身前张瞎子的玩笑抖了出来,就是那句拿“送终”赚吃喝的说法。再一想不合适,也便作罢。
酒席上都是没话找话。甚而至于,三位老人的日子也是没话找话。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的。各家都有各家的过法,牛医生和张瞎子不在的时候,漆老八照样可以过出一些别样的滋味。比如近几年里,他和梅姐还一不小心整出个颇为开心的秘密:“玩钱”。
是的,“玩钱”。这说法乍听起来有些时髦,但于漆老八和梅姐并不时髦,更不是什么网络新词。漆老八这样的乡下老人和网络搭不上半点关系,不可能创造得出网络新词。之前已经说过,儿子儿媳们动辄会给漆老八两口子一沓沓钞票,似乎两位老人把钱用够了,就是给了儿子儿媳们安心。可他们实在没地方用太多的钱,吃的粮食自己种,抽的烟也是自己栽,穿的衣服买一套可以管几年,偶尔生个病政府可以报销——不管大病小病,只要去镇里的卫生院住院,交个两百元的起付费,剩余的可以不管。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无非买点食盐和洗衣粉,连食用油都有自产的天然茶油。如此这般,老两口加在一起每月近两百元的基础养老金都用不完的。于是,梅姐只好把儿子儿媳们扔下的那一笔笔款子攒了下来。怎么攒?起初想过存银行,但放在银行也是让别人保管,越想越覺得不如放在家里牢靠。而且又是密码又是账号,万一忘记了还会纠缠出一大堆麻烦。放在自己家里就不一样了,就算别人相信他们有钱,但到底有多少只能靠揣摩。你死不承认的话,人家也懒得跟你较真。
钱放在家里,自然会有担心的地方,小偷盯上了怎么办?
漆老八的提防方式算得上别出心裁。每攒够一万,梅姐就会用橡皮筋捆绑好,再用塑料袋包了又包、扎了又扎,再装进一个纤维袋里,再把纤维袋放进自己的棺材。把钞票藏在棺材里的好处,除了安全之外,更让人放心的还在后面——就算老两口哪天一口气不来同时去见阎王,儿子儿媳们最终也不至于让大把大把的钞票浪费掉。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每到春夏季节,包得密不透风的钞票难免会变潮。一开始他们没想过有这种麻烦,后来的某天晚上,他俩在电视里看新闻,有个老者采用同样的办法,几年之后去查看,整整伍万元钞票居然变成了一堆霉糊糊的纸屑。那位老人老泪纵横时,漆老八两口子好一阵紧张,一言不发对了一眼,同时拿开脚步直奔棺材而去。
好在只是自己吓自己。手忙脚乱打开包裹,慌慌张张缩缩鼻头,尽管阵阵霉气袭人,除了霉气似乎还有食物发酵之后弥漫而来的香味,但钞票只是有些变软,多少有些粘连。
“玩钱”一说,就是从那个晚上应运而生的。
漆老八楼房一头是个小四合院。十多年前,儿子儿媳们把老屋翻修成楼房时,漆老八让他们紧邻楼房修的。初衷是为了放粮食、放农具、放柴草、放老两口的棺木,外加冬天里烤柴火、熏腊肉的小房子。农村不比城里,这样的房子必须有,如果安排在楼房里,就等于用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有了这个小四合院,老两口把棺木当成存放钞票的保险柜后,动辄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电视节目,于是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择个大晴天,把钞票拿出来晒一晒。晒钞票当然得悄悄进行,小四合院本是独立的天地,只有唯一的一扇小门与楼房相通。每到晒钞票的日子,他们就会把楼房的大门一关,躲进小四合院后再把那扇小门一关,皇帝老子这时候跑过来骚扰都坚决不去理睬,敲破门板闹翻天也不理睬,剩下的也便只有头顶的蓝天白云阳光,满地白花花的“老人头”,以及晃来晃去的两个实实在在的“老人头”了。这才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一次晒钱的那天,漆老八甚是有些吃惊。梅姐像个小偷,悄悄拿出一沓钞票,轻手轻脚递给漆老八,压低嗓子吩咐他一张张晾晒。漆老八好不容易晒完一沓,老婆接下来又递来一沓;再晒完一沓,接下来还有。他这才发现,自己还不清楚这婆娘究竟攒了好多。平日里他只知道梅姐在攒钱,根本懒得关心数目的。面对那一沓一沓又一沓,他终于忍不住激动了一下。一沓一万,一沓一万,随后每年都在增加,眼下已经有十多万了。钱越多晾晒起来越费工夫,一张张铺满了整个小四合院,地面上、条凳上、柴垛上,现在已经没办法一次晒完了。晒了一批,扎好,放好,再晒另一批。
梅姐倒是不嫌麻烦。每次晒好后,重新收扎成一沓沓的时候,她都要仔仔细细一张张清点一回,必须每沓一百张。哪怕漆老八明明已经数过了,梅姐依然不放心,偏偏还要再验证一遍。一张张去验证,耽误时间不说,往往还一会儿多一张一会儿少一张,再验证说不定误差更大。漆老八于是有些烦了:
“你这婆娘,又没人来查你的账,弄那么准确干什么?”
梅姐没听见一样,根本不跟他计较,继续一门心思地验证。不管准不准,反正要数到自认为准确无误才肯罢休,哪怕只是图个心安。
“你这么喜欢‘玩钱是吧?‘玩钱有瘾是吧?”说着说着,漆老八终于来脾气了:“钱再多不用出去就是一堆废纸,有什么值得你当娘老子一样上心?”
正是这一次次的“玩钱”,让漆老八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好东西,一旦与“玩”字连在一起,无非两种结果,一则上瘾,比如梅姐数钱;一则让人发腻,比如自己。
前不久的又一个中午,因为梅姐赖在数钱的情景里不能自拔,漆老八都饿得有些双眼发花了,这才来了回更硬的:“你再这么放不下,当心哪天我一把火烧了,看你还拿什么玩!”
“哼!有本事你烧唦?!”梅姐这回底气十足,一脸满有把握的笑。
“你等着!到时候别心疼就行!”
烧是不可能的。但眼下漆老八真的有了用掉这些钞票的想法。他决定先开销两笔,一笔用来给自己立碑。六盘湾自古就有“立生碑”的传统,只不过后来的好些年里没几个人有多余的闲钱,连死了之后立碑的人都少了,立生碑的传统也慢慢被淡忘了。现在,既然自己有那么多闲钱,干嘛不效仿一次祖宗,把传统习俗找回来?
大概是受了张瞎子给他排八字的影响,几天前他已悄悄下山找了石匠,一点一滴和石匠当面算了账。一座“一高两低”的石碑,而今最贵的也就是一万二千元。再把运费、立碑的工钱等等加在一起,一万五千元差不多了。除了这笔,漆老八还计划了更大的第二笔,围绕自己的七十岁计划出来的。如果自己能活过七十岁,生日那天是一定要摆个酒宴,好好摆一回。他准备早点把风声放出去,不管远近亲疏,只要前来捧场,谁都可以放开肚子吃肉喝酒,他决不收一分钱礼金。当然,就算自己真打不过七十,客人们到时候给他来送葬,这笔开销也得痛痛快快花。
那天晚上,漆老八把牛医生和张瞎子叫过来,已经把生日宴的开支都确定了个大概。只算数目没说钱的来路而已,牛医生和张瞎子也不问,也没想过要问,就凭那么有出息的两个儿子,还怕他漆老八没钱?
这天一大早,漆老八一起床,就不声不响来到小四合院,用手中那根不粗不细的半截龙头拐杖,熟门熟路插进那道两指宽的缝隙,一用力,棺材盖板移开了。那个纤维袋依然躺在角落里睡大觉。漆老八果断打开纤维袋,先掏出盖在钞票上面的一团破布巾,再掏出塑料袋,再掏了不多不少一沓钞票,一万块。再把棺材盖恢复原位,走出门去,漆老八干净利落地跟梅姐交代了一句:
“我今天去给石匠交订金了。”
“你、你真要立生碑啊?”梅姐心里多少有些没拐过弯来。
“我不是說要烧钱吗?跟你混得只剩几根老骨头了,你见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好好好,你立吧。我又没说不让,那么凶干什么?我早想明白了,反正你自己不立的话,儿子儿媳们将来也要立的!”
几天之后,一座光芒四射的生碑便立了起来。墓地是漆老八自己选的,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位于自家左前方的一个小山包上。墓地的位置是必须讲究的。“不怕门前堆连堆,就怕屋后鬼来推”,漆老八把墓地选在房子左前方,就是依了这样的说法。一连几天,漆老八每天早上开门第一眼,就是望着那座崭新的石碑,笑在眉头喜在心。仿佛走进那座墓地根本与死亡无关,只是自己换个地方居住而已。
一连好些时日,牛医生和张瞎子对漆老八的生碑也几多羡慕几多妒,动不动跑到那里绕一圈,这边摸摸那边坐坐,以至于漆老八的心情也慢慢变了,似乎都冒出些想要尽快住进去的念头来。
六
正是满田青蛙唱歌跳舞的流火季节,一季稻的稻穗有如蛇母娘的肚子,或说闷闷不乐的大月份孕妇。如果看作大月份孕妇,大凡这时的女人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如果连这等好事都让她闷闷不乐,肯定就有另外的其因。比如牛医生的女儿,当初怀着孩子时,就东躲西藏连家都不敢回。此时此刻的六盘湾,之所以再好的稻子也骄傲不起来,是因为除了三位老人家的几块水田(连张瞎子也栽了稻谷的,有牛医生和漆老八夫妇帮工),其他大片大片的良田已经被杂草野花占领,每到秧苗成行谷成穗的季节,站在高处眺望,那几丘田垄就像成片杂草野花里的几块可怜兮兮的补丁,让眺望者都会越看越孤独。
六盘湾的稻田原本是远近闻名的良田。虽然山山岭岭延绵不绝,但每座山包下都是开阔的平地,平地的海拔也不是太高,漆老八的小儿子有个夏天开车回老家,就瞟了一眼驾驶室后说,难怪这山旮旯里的夏天也不凉爽的,原来山下的海拔不到三百米。想必还因为那些开阔的平地被四周的山包紧紧环抱着,百多亩梯田有如徜徉在襁褓里的婴儿,该晒太阳的时候有亮晶晶的太阳,该滋润皮肤的时候有软绵绵的晨雾,唯独该遭寒风雪雨欺负的季节却安然无恙。用专业一点的话说,正因为难得的小气候,六盘湾种出的稻子,不说人间最美也是稻中上品。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在村子里吃过一顿米饭后就一连说了一火车皮的香,口口声声不要任何菜肴都可以吃三大碗。还听说往后的好些年里,六盘湾的大米居然做过好几个国家部委的贡品。
非同一般的大米,除了独特的小气候,还应该与灌田的水有关。因为梯田上方有一口水桶粗的泉水,祖宗十八代就没见它断过流。那常年不断的晨雾,正是那眼泉水演绎而来。只要天气晴朗,这里每天早上必是云海映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方兴未艾,六盘湾一举就学成了这一带的样板,大伙几个冬天不歇家伙,劈山截岭在离泉水出口不远的峡谷出口筑了一道堤坝,让一年三百六五天吵闹不止的泉水瀑安静了一大半,把那段峡谷也安静成了平地上方的一座人工湖泊。那时候不叫湖泊,叫水库,六盘湾水库。这名字现在听来有些土气,当年筑库时顺着地名取的,就像漆老八随口给两个儿子取的小名,大毛、二毛。随后的三四十年间,尽管山里人一心顾着怎么跑出山谷,早就把这座碧水连连的湖泊忘到了九霄云外,但不少山外人却隔三差五进山骚扰一下。一开始是专门捞鱼,一网下去几十上百斤,拿到菜市场后只要说一句“六盘湾水库的鱼”,必定成为抢手货。这样捞鱼算不算偷?按照漆老八他们的理解肯定是不算的。记得还是水库竣工的时候大队放过一次鱼苗,后来的几十年里,鱼儿们全靠天命繁衍生息,而且天生就是让人吃的。可有人不这么看,甚至没事找事反映到了乡里。乡里说应该算偷,那就只好算偷了,于是下手治了几回,捞鱼者的胆子也便跟着小了起来,不再用网了,慢慢改成了钓,从此也便没人再多嘴多舌了。
唯有漆老八他们是例外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才懒得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想都没想过弄根钓竿去钓,只要想吃鱼了照常去撒网,连偷偷摸摸都不用,灶膛里的火烧旺了都来得及。这多年了,也没人对他们多说一个字。偶尔有些不知深浅的外来钓者,会讨好一般邀他们一起钓,他们则甩出一句“钓鱼摸虾失误庄稼”,让对方说不定赶紧递上一支香烟后,摇头摆尾而去。如今的钓者大都不是栽天种地的,何来失误庄稼之说?更有山下的干部、教师之类,过段时间便会三五成群过来甩几竿子,他们有的是时间。每周有两天休息,还有其他节假日,教师还有寒暑两个假期,算起来每年有一半的休闲时间。休闲休闲,拆开来说就成了“休息的时候闲不住”。钓鱼的时候闲不住了,那就一边抽烟一边瞟浮漂一边想些漆老八他们从没想过的问题,比如,如此山环水绕的境地,为什么要叫它水库?为什么还要前缀一个六盘湾?为什么不能叫湖泊?这分明就是天上的神仙遗落在山涧的一面镜子嘛!几个来去,有人提议改为“天池湖”。有人还借梯上树,把《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曲子也拿了过来,填了一首《天池湖水清又清》的歌词:
天池湖水清又清,
我坐湖边看风景。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池湖水清又清,
我拿钓竿陶性情。
我爱鱼来鱼爱我,
乐不思蜀当仙人。
这边风光好,
山水一家亲。
天池湖水清又清,
我把来生留湖畔,
世外桃源等情人。
随后的一些变化,与其说是这片美妙的山水不甘寂寞,不如说是这首有味无味的歌谣,想要抢走三位老人的戏台。
其实,这歌谣已经面世好几年了,前几年没人太当回事。可是几个月前的某个日子,县里举办个什么乡村文化旅游节,每个乡镇必须编一个本土节目,乡文化站的小伙子灵机一动,便把这首歌搬上了开幕式文艺晚会的舞台。歌手的水准就不说了,反正是提前录制好的,假唱的效果比真唱还好。而且真正让人着迷的不在歌声,而在视频里的风景。
“这是哪里啊?我们县里还有如此养在深山人未识的山水?”
就因为县长一个疑问,六盘湾的风景马上变得不仅仅是自然风光了。
这个红光亮日的上午,七八位外来者不约而至走进六盘湾的时候,三位老人又在漆老八家里东扯葫芦西扯叶。那两张小汽车绕过六盘湾的最后一个弯,明明就要直接溜到漆老八家的稻场上了——好几年了,那些开车到六盘湾钓鱼的主儿,都会把车停在漆老八家的稻場上。可眼下的几位偏不跟着漆老八他们的思维走,冷不丁改变主意,偏偏要把车停在补丁一样的那几块稻田边。下车之后,一行人一阵东张西望之后,围着稻田指指点点,似乎就是要顺手撕掉这几块满山杂草野花之中的补丁。
三位老人必须关心一下,于是走上前去想打探个虚实。
“老人家,是你们的稻田吗?”没等老人们开口,一个挺着啤酒肚、梳着大批发的中年男子,挥手之间主动开口问话。
“是的,是的,除了他们几位,这里没别人了。”答话的并不是老人们,是村主任。
“你们看些什么呢?”牛医生马上问了对方一句。
“没什么,随便看看。”
……
那几位离开后,最先忍不住兴奋的是村主任。他马上来到了漆老八家,在几位老人面前卖起了关子。
“大叔们,你们希望我们这里变好吗?”
牛医生望望漆老八,再望望张瞎子,但他俩根本没打算搭腔。尽管牛医生也不知道村主任葫蘆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经常走村串户,与漆老八和张瞎子相比,他和村主任算是走得近些,于是他被迫接过村主任的话题问:“主任,我们现在不是挺好吗?”
“这也算好?老鼠子都不在这里下儿了,还有什么好?”
“又不打仗,人多人少有什么关系?”牛医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随便拿个态度。
“不出意外的话,不久之后,这里可能就要变得和过去一样热闹呢!”
“不让在外打工了?”
“不是,刚才来的那几位,已经看上这里了。”
村主任终于不卖关子了,主动说出了刚才那帮人的来意。说他们准备在这里搞“现代观光农业”,把大片上好的良田从杂草野花里抢回来,还要修机耕道,还要整修灌溉渠,除了让抛荒好些年的百多亩梯田恢复耕种,还想就着山水做一些别的文章。
“刚才跟你们说话的,可是个大老板啊。他想把这里的水田一起拿过来栽种。”
“我们的田才不给他栽呢!”牛医生一个条件反射,赶紧给予了否定。虽然这话是他抢先说出来的,但一定是三位老人的共同心声。
“你是说,这里又要出大地主了?”张瞎子毫无意义眨了一阵眼,跟得更有力度。
“这个不一样的,怎么还能叫大地主呢?土地‘三权分设知道吗?所有权照样是村里的,承包权还是你们的,只不过由他一个人租过来耕种。”
村主任从“三权分设”开始,将上面的政策从头至尾宣讲了一大通,口水都快讲干。
可惜,讲得再多也是枉然。
“主任,你的记性真好,那么多政策都记得住。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三权分设,顺带还想起小时候听说书的讲过什么魏蜀吴三权鼎立,你今天不是要给我们说书吧?”牛医生一声哈哈让思维跑偏了,把村主任正儿八经的话题彻底搅乱了。
“漆叔,您说说看?”村主任被牛医生搅得没了方向,终于主动征求漆老八的意见。
“大主任啊,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新的道道。刚才我没开口,但一直在听呢,一边听还一边在算账。你让我们把田拿出来给那位老板耕种也算是好心,不然再这么下去没救了。可你说他一亩田每年会给我们三百元租金,是吧?如果我愿意再跟着他栽田,干一天还可以得一百元工资。这账算不得,一算差点把我喜糊涂了。可再往深处一想,有些不对头啊。我们几个栽了一辈子田,从犁田到栽秧到培管再到收割,一亩田十个工日要吧?那么每亩的工资就是一千,再加租金,合起来就是一千三百元。收成再好,一亩田一季稻子收获一千斤就登天了,还要种子化肥农药,这账算不拢啊?这老板是吃屎的?”漆老八不紧不慢,一边说话一边翻玩着那根半截龙头拐杖,几笔账目就把大伙算笑了,把村主任也给算傻了。
“这个,应该不是这么算的。”村主任嘴里否定,心里却阵阵发空。
“那你能给我个算法吗?”漆老八半点不让步,半截龙头拐杖似乎都在侧耳倾听。
“这个师父没教过我,但我掐掐指头可以一算一个准。”张瞎子也跟着打了个补丁。
村主任终于跟着笑了,差点被一口茶呛个半死。再摇摇头,无话可说了。他虽然小了三位老人十几二十岁,见的世面也比三位老人多,但脑子并不见得比老人们厉害。好些年了,脑子真正厉害的人都到外面闯世界去了。村主任,也只能是矮子中间选将军。
好在这个话题最终也就说说而已,那位老板也就来过一次而已。十天半个月之后,又有一拨人前来走了一遭,再过几天又来过一拨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每一拨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说法,从种田,到种菜,再到养鸡,再到又种田又养鸡甚至鸡鸭鱼蛙稻一起囊括,但最终都是只打雷不下雨。
花样一多,连村主任都不再当回事了,三位老人也便不再怎么上心了,至多把这些闹腾加进自己的脚本,多几句演绎日子的台词。
七
直到三个月之后,漆老八的小儿子回来的那天,老人们才感到有些战战兢兢。小儿子这时候回老家,不仅漆老八和梅姐,连牛医生和张瞎子都有些意外。眼下一不是漆老八的生日,漆老八的生日还得等一个多月;二不是过年过节,他怎么突然就回了老家?
他自己想回也就回了,但身后还带了五位,全都是漆老八从未谋面的人。一共两张车,一张小儿子自己开,另一张车上的司机也不是十年前的那位了。
一行人进门的时候,三个老人又在一起小酌。他们吃的是早饭,山里人历来的习惯,每天只吃两顿,但这无意中撞上了如今许多人城里人的时髦。只不过他们的早饭大都在上午十点钟光景,第二顿则安排在下午四点来钟。这次没有竹鼠,也没有其他的新鲜美味,但山里人家的陈年腊肉是少不了的。过去陈上两三年都有,现在至少得接上次年杀年猪。留在最后的腊肉,都是最好的猪座膀。肥瘦连在一起切成巴掌大一块块的,切之前先煮熟,切好后掺着豆瓣酱、花椒、干辣椒干炸,炸得满屋香。肥的部分不再大量冒油了,就可以出锅享用了,那是把死人都能吃活的味道。城里的餐馆还给这道菜取了个听起来很是贴切的名字:巴掌肉。十年前,漆老八进城那会儿,儿子给他置办的生日宴上都有。只是漆老八一开始还听得好一阵倒胃口,似乎是要把谁的巴掌切下来做成菜肴。
“哎呀,真香啊!妈,猪座膀还有唦?”一声发问之后,小儿子回头狠狠地撩拨了身后那几位的胃口:“我妈的厨艺,那才是妈妈的味道,我们今天就享用一顿地地道道的‘巴掌肉好吗?”
“爸,你又喝酒了?”兴致勃勃的小儿子一连提出的前两个问题还没得到一个答案,便自作多情一屁股坐在餐桌边,把第三个问题抛给了漆老八。好在因为刚见面,外加有客人,听起来并不像质问。
尴尬的不是漆老八,是牛医生和张瞎子,或者说只有牛医生一人。张瞎子有看不见的眼睛做盾牌,完全可以装傻。
“他、你爸……其实也就意思一下,真就喝了一口。”牛医生赶紧作解释。
“我明明跟你喝得一样多,凭什么说我只喝一口?”漆老八半点也不领情。
“那、那你们先喝吧,我去烤房里取腊肉了。不过,你们都上年纪了,岁月不饶人啊,少喝点吧。”尴尬一下子杀到了小儿子那边,也许他可以硬下去,但毕竟那是自己的父亲,何况他算是见过世面的,说话间赶紧离开了,让漆老八的别扭没法继续下去了。
让漆老八堵心的事出现在儿子一行围着六盘湾绕了一大圈之后。
這一大圈,绕得比以往任何一拨人都要长久。出门时说好十二点准时开午饭的,因为担心两个小时做不熟一顿饭,牛医生还主动留下来帮梅姐杀鸡、切肉、洗辣椒茄子之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十大碗的一桌宴席准时做好了。帮厨的过程中,牛医生生怕漆老八的小儿子会提前赶回来,一边帮还一边偷着机会注意门外的动静。一帮完厨,他就赶紧带着张瞎子离开了。但直到将近下午一点,小儿子才不紧不慢带着几位归来。
上桌之前,小儿子再次指着一桌菜肴热闹了一番。但真正开吃之后,却难得静下心来专门享用,一边吃一边还和一左一右的两位男士聊了起来。
“你们觉得怎么样?”
漆老八没上桌,哪怕别人刚才邀请过,但他不想破坏自己的用餐规矩。可他也没走远,坐在餐厅通往电视房的过道里,望着远处,一边大口抽着旱烟,一边侧耳偷听小儿子和其他几位的对话。小儿子问第一句的时候,他还误以为是问菜的味道,但有位一开口,他就明白不是。
“我觉得可以,但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少。”
“比如?”小儿子问。
“最大的问题恐怕是,基本农田要改变用途的难度非同一般。”又一位答道。
“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小儿子继续果断。
漆老八扭过头来,一本正经瞟了一眼。
“哎呀,先吃饭先吃饭。这么好的菜都不能让你们先安静一会儿?”坐在小儿子对面的一位女人发话了。漆老八大吃一惊,这女人是谁?这口气分明就是老婆对丈夫的口气。而恰恰,以丈夫的口气回答女人的,又是漆老八的小儿子:
“好好好,先吃饭,咱们先吃饭。”
就在这个下午,接连而来的一些事,说一不二就把漆老八弄懵了。
吃完午饭,小儿子首先打发走了一车人,四位。那四位来的时候就是一张车,离开之前,漆老八的小儿子又和他们纠缠了一阵。但至于究竟说了什么,漆老八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是坐在汽车里说的,门一关,把漆老八彻底关成了局外人。说完之后,漆老八的小儿子下得车来,满脸都是春风得意,漆老八也便无从介入了。但这满脸春风留下的一个尾巴,却扫得漆老八浑身有些发毛——还有一位客人居然留下了,就是那位可以像老婆一样在漆老八小儿子面前说硬话的女人。
那几位彻底离开后,小儿子才一步步露出真实面目。
“小娜,你是去楼上休息还是在车上休息会儿?”
“就在车上眯会儿算了。”
女人回话的同时,朝漆老八的小儿子抛了个媚眼,漆老八才知道女人叫小娜。
随后的时空留给了漆老八和小儿子。父子俩坐在楼房西头的墙根下,连梅姐都没法拢身。她仅仅在某个角落里瞟了父子俩一眼,漆老八发现后只是回头扫了梅姐一眼,顺手捏捏搁在大腿上的半截龙头拐杖,梅姐赶紧低头走开了。
没想到漆老八捏半截龙头拐杖的动作,居然成了小儿子开口的由头。
“爸,这根半截拐杖还在啊,要不我拿去给您接上下半部分,让它派上用场?”
漆老八一言不发,决计让小儿子自己进入主题。他期待着小儿子从女人说起。但小儿子偏不,接下来的话题仍然和女人半点也不相干。
“爸,实话告诉您吧,这些年里,我赚了不少钱。”
漆老八挺了挺身子,扭了扭头,依然一言不发。
“这么说吧,就算买下整个六盘湾,估计也用不了那么多。”
“你也想当地主?”漆老八本没想说话,却不小心溜出一句。
“当——当地主?当什么地主?”
“那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既然开了口,漆老八就顺着心思继续溜。
“我打算回老家,让我们这一带的子子孙孙都过上好日子。”
“你、你有多大能耐?”
随后,小儿子一口气把他的计划全部摊开了。说着说着,漆老八的额头开始冒汗了,手中的半截龙头拐杖都变湿了。小儿子都是选着漆老八能听明白的在说。原来他说要抽出几千万资金,回六盘湾大兴土木,扩公路、建山庄、开钓鱼场、办狩猎场,搞吃喝玩乐那一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办乡村旅游。道理一套接一套,方法一串接一串,让漆老八居然找不到更多反对的理由。最后,漆老八在阵阵心慌意乱里,突然想到没有跟着回来的小儿媳,这才主动把话题塞进自己先前的期待里,意欲结束对话:
“你不会告诉我,车里的那个女人,是你带过来的帮手吧?”
小儿子不做声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望着头顶的天空。
“你不是戒烟了吗?”漆老八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小儿子顺手丢下还剩大半截的香烟,然后说:
“这么说吧。我毕竟挣了不少钱,可是您难道就没想过,我现在连个儿子也没有,这财产往后不是要一分不留落进别人腰包?”
“你……离婚了?”漆老八脑袋有些发空。
“她、她不离。”
“那……”
“爸你先听我说完。她不离就不离吧,等小娜生下我儿子再说。老话不是说过吗?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肚子里怀的,可是个带把的啊。”
漆老八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找不到话头,最终彻底无话可说了。
“你先休息吧,我和小娜今天还得回城,反正过些天就会回来……”
小儿子起身离开后,漆老八一个人在墙边发呆,一呆就是大半个下午。本来应该集中精力好好理一理接下来的日子,但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似乎自己面前堆着一大堆的乱麻线,有人让他理成一缕缕,他却越理越乱,最后懒得管了。连手里的半截龙头拐杖,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滑落到了地上。
八
一连几天,六盘湾是那么安静,想必这也是最后的安静了。
漆老八的安静动辄让人心虚。小儿子要回老家光宗耀祖的消息,早已在山里山外暗潮涌動,几乎人人都说是好事。连牛医生和张瞎子都说是好事,看来这回肯定是真的了。
这个天清地朗的下午,漆老八家的狗又长了回本事,叼回了一只野兔。梅姐再次发挥高分贝嗓子的威力,想让牛医生和张瞎子过来一起享用,更多的自然是要靠牛医生帮忙捣腾。梅姐照样也是吆喝的牛医生,张瞎子知道牛医生的耳朵或许又不管用,马上扯起嗓子回了一声梅姐后,几拐棍杵到了牛医生家门口。
可牛医生的家门口也安静得要死。
“牛毛坨,坡下的婆娘又发情了,你还不赶紧过去!”张瞎子嘴里吐不出象牙,也长不出象牙,长了也不会吐的。
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摸摸索索找到牛医生家的大门,大门开着。张瞎子一边进门一边继续吆喝:
“你是耳朵彻底聋了,还是哪家的婆娘正缠着你,你不敢吭声啊?如果是,就算我看不见你也得把大门收扎一下唦?”
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张瞎子摸到牛医生的床边后,扯了几下耳根,继续用那根茶木拐杖打探,一棍一棍又一棍,再伸手摸去。这一摸却摸出了大问题,他恨不得像生为鱼肉的动物,择准危险的方向后马上逃命——床上躺着的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事后证实,牛医生的不幸离世纯属偶然。零零星星的乡亲们赶过来后才发现,凶手就蜷缩在他身边不远处。也死了。肯定是他打死的。那是一条剧毒蛇。山里人称作“猪儿蛇”,也有称作“五步蛇”的。第一个名称呼因体型而得,又短又粗。第二个因威力而得,意思是被这家伙咬后,伤者五步之内必死。见毒封喉,连让你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蛇的来路自然是有据可查的。牛医生贴上人医标签后,经常用五步蛇酒给人治疗风湿之类的疾病,那条蛇是他好几个月前从一个捕蛇者手中买回来的,花了大几百块,都已经浸泡在酒缸里了。问题出在他的酒缸里的酒装浅了一些,酒面和缸盖之间留了寸把高的缝隙。谁想几个月后他去取药酒时,五步蛇根本没被淹死,蛇头还昂扬在那寸把高的空间里。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送葬的情景就不啰嗦了。该做的道场做了两天三夜,该哭的哭该跪的跪,该敲锣打鼓的程序不能丢。真正伤心的人不一定是放声吆吆的人,哪怕是牛医生的女儿。如果你仔细去听,那些哭诉的词儿确实可以让人心酸到把眼泪流成屋檐水:我可怜的爸爸啊,你这一走,我往后有事找哪个去商量啊,我心里有苦找哪个去诉说啊,我回家的时候哪个给我做饭烧茶搬椅子啊,往后哪个年年月月喊我回家背腊肉啊,你的外孙到哪里去喊外公啊……等等等等,好像牛医生一走,她女儿就没法过日子了。
可你冷静想一想,这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在误导别人。哪怕是女儿,她根本就是在借亡父哭自己。这种挺没意思的推理,是跟牛医生从小到大玩了一辈子的张瞎子和漆老八两位折腾出来的。从牛医生离世开始,他俩就没离开牛医生的棺材半步,连饭都没吃一口,更别说喝酒吃肉了。无论如何,他俩要好好陪牛医生最后几个日夜。就要出殡了,别人跟着牛医生女儿喊天叫地般的哭声抹眼泪的时候,张瞎子莫名其妙问坐在旁边的漆老八:“你就没想过哭几声?往后再得病,我看哪个帮你?”
漆老八说:“他活得比我还威武,却走到了我前面,我还有心拿他的命来打自己的这点小算盘?”随后话锋一转:“早说你这算命就是打屁。你不是口口声声我要死了吗?不是从没听你说他会死吗?”
张瞎子的回答有些不讲理:“我早跟你说了,算错了也是师父教错了。”然后还笑,嘴一张居然笑出声来,在牛医生的棺木旁笑出了声,随后用一双永无天日的眼睛望着漆老八:“你别欺负人,你离七十岁还有一个多月呢!”
漆老八也跟着笑了,没出声而已。他没笑出声,不是因为怕别人骂他不合时宜,他是在侧耳聆听棺材内面的动静,他似乎听见牛医生也被张瞎子这家伙逗笑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