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咒
他的腿伤已经好了,但他仍装作腿脚不便的样子,尤其在妻子面前。他得找那种受伤时的感觉,右腿一沾地就赶紧换左腿。他觉得自己装得一点也不像,但是妻子似乎没有察觉。他偶尔挠一挠伤口,对妻子说:“里面的神经断了,大概是在长回去,正是疼痒的时候。”
出院后女儿就给他买了一辆小电驴,也没有告诉他。他看到后,两只眼放着红光,上下打量着那辆小电驴,又马上将笑容给收敛起来,咂嘴说:“浪费钱,给退回去,有那个钱还不如直接给我,让我自己花。”
他确实胖了很多,很长一段时间不走动,吃下去的东西就全往身上长。现在他偶尔照一照镜子,都会吓一跳,两颊的肉满了起来,头发也稀疏了。再翻一翻年轻时的照片,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他想,再也不吃什么狗肉和兔子肉了。他和妻子说:“我腿脚好得差不多了,不吃肉了,都吃腻了。你多做点菜。”
“好了的话,就帮忙干点活吧。我一个人,这么多事,也忙不过来。”
他马上后悔起来,脖子一挺,说:“再休息十天半个月,等好干净了再说吧。”他似乎觉得这样太不负责任,于是又添了一句:“重活干不了,我可以干点轻活。”
上午吃完饭,他就带一个保温杯,骑着小电驴,去了一趟德康小学,他曾经在那里教了二十几年书。學校因为生源凋敝而最终被迫关门。倒闭的时候他才四十五岁,往前冲好像有些不自量力,往后退又太早,更何况他也没地方可以退。
中专毕业后他就来这个学校工作,一开始教小学一年级,教了两年才有资格当班主任。他带学生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光是家访他一年就要去四五次,自己还常常修改课件修改到半夜。后来他开始教毕业班,再后来当上了语文教学组组长,三十二岁那年他就当上了副校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这些都是别人常拿来夸赞他的词。
他和妻子也是在这所学校结缘的。一开始他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和她结婚。妻子年轻时就不漂亮,上嘴唇下是一排参差不齐的龅牙,好像还藏着一层茶垢。妻子说起话来,声音嘹亮,总会露出一溜牙龈肉,血惨惨的。他后来想过原因,唯一能够解释的大概也只有她比较容易追,甚至说他自己压根没有追,而是妻子倒贴过来的。这的确给了他很大便利,两人一旦吵了架,他便搬出一句,“现在后悔了,当初怎么死皮赖脸地追着我?”他还保存着她当年写给自己的情书,这几乎是妻子一辈子的把柄。
他先前以为自己最终会在学校里退休。他对生活的唯一指望就是等老校长退休了,自己顶替他的位置,之后体面地在校长的位置上工作到六十岁。只是毕业班的数量由原来的四个逐渐变成了三个、两个、一个,到学校倒闭的时候,全校只剩下三十二个学生。
学校的场地之前出租给了一家电子厂,后来效益不佳倒闭了。现在又转给了一个家具厂,操场上堆满了各种木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原木的味道。他和保安老刘打了一声招呼就遛了进去。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这里了,一直都在瞎忙着,天还没亮,他就得起床,一直工作到新闻联播结束了他才有空。
学校比以前破旧多了,外墙瓷砖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黑黄的污垢,窗棂上的绿漆也已经斑驳了。操场上那棵歪斜得像是喝醉酒的皂荚树倒是还在,据说之前家具厂的厂长想把它给砍掉,被老校长阻止了。毕业班每年都要在皂荚树边合影留念,拍完集体照之后,等老师们走了,男孩子们总要爬上树,摆出各种奇特的造型。他自己抽屉里也有一张和皂荚树的合影:他和一个年轻的男教师,两个人摆出了一副结实、好斗的模样,拳头握紧,眼睛注视对方,好像都是功夫小子似的。那个男教师当时和他住同一间房,关系好得连内裤都混着穿。只不过后来男教师辞职了,去了广东,多年没有联系,甚至连他叫什么都忘记了。现在,他站在教室门口往窗户内看了看,黑板还在,桌椅却都被撤了。
他又想起学校刚倒闭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这,蹬着一辆老旧自行车,像是来上班一样。保安老刘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沈校长,还有东西没收拾好啊?”时间一长“还”字就像是牛皮筋,被老刘拉得越来越长,慢慢地连“沈校长”也给省略掉了。后来老刘干脆只冲他笑笑,也不说话。
他每天出门都蹑手蹑脚的,一骑上自行车就飞快地往前蹬。妻子把这当成了游戏,总是出其不意地在背后笑着和他说上一句,“又去学校啊?”有时候他都跑了老远,妻子也会追上来,冲着他大喊一句:“又去学校啊?”
他还能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人瘦得形销骨立,一件衬衫穿起来,里头全是风。那段时间他总是静悄悄地走进学校,之后站在讲台上,装作底下有学生一样,两只手上下比划着,讲着《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课。电铃已经被拆掉了,他就看着手表上下课。有时候,觉得无望了,就躺在讲台桌上,眼睛对着天花板,身体像面团一样摊开。
妻子和常人一样说他官瘾重,舍不得副校长的位置。他听到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她到底还是不能理解自己。
他那时没事干,便把自家水田给重新开垦了起来。水田荒废了多年,草已经长得比人还要高。他将野草给烧成了灰,又在水田里挖了几条排水沟,垄起泥土,全给种上了桃树。现在每年三月份桃花开的时候,从远处看过去,缥缥缈缈,似乎浮着一片流云。
他终究还是没能再继续教书。也不是没有试过,他曾计划到县城实验小学教语文。试讲的那天他特意买了一件白衬衫,把胡茬都剃得干干净净。他抖擞着精神,开始讲课,越讲越激动。教了这么多年书,他从学生们的眼睛里就知道自己讲得好不好。可当他嘴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客家土话,就像突然被人扒掉裤子一样滑稽,一切就都结束了。后排坐着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捂着肚子笑,他羞愧得夺门而出,恨不能跳到汀江里面淹死。他后面跟着个男教师,一边追着一边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头都不敢回一下。
他躲进了街心花园边上的公共厕所里,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直到他发现自己要是不赶紧跑的话,就赶不上回乡的最后一班车。坐在绿皮中巴车上,窗外的风景一帧一帧地往后退,凉风一吹,他竟然想大哭一场。
回到家,妻子看他脸色不正,也就没有敢问试讲的事。原本她还想着,等丈夫在县城稳定之后,自己也跟过去,哪怕做一个幼儿园教师也是可以的。
第二天,他在杂物间找锄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好几把钓竿,都是之前学校教师春游时买下的。他拿起那些钓竿,来回伸缩了一下,都很结实。他收拾了下钓具,又去菜园的边角挖了一袋蚯蚓,便往水库走。
花了一整个下午,在汀江钓了一尾两斤多的草鱼。回家前他去墟市买了酸菜、黄瓜、豆芽、白菜、泡椒……他大摇大摆地将鱼提回了家,邻居家的小孩都跑了过来,围着他,看他刮鱼鳞、片鱼肉。他将片好的鱼肉交给妻子,让她去做水煮活鱼。妻子在灶台边忙前忙后,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心里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妻子的心态就可以这么好,学校的倒闭对她几乎没有影响似的。
锅里面咕噜咕噜地响着,鱼片也拿蛋清和淀粉和好了。在房间里玩游戏的儿子闻着香味,趿拉着两条人字拖跑了下来。儿子看了看他,迅速将目光给转移了,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他已经有一整年没有工作了,甚至连儿子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怪异,他很能给老爸点颜色看看。
吃完晚饭,他叫儿子收拾碗筷,儿子却甩甩手,阴阳怪气地说:“我有事,得好好复习。你不知道吗,我明年就初三了。”话里话外都在说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就应该多做点家务,弥补自己对家庭毫无贡献的损失。
“平常就不写作业,吃个饭还磨磨蹭蹭,现在倒假积極起来。”
“反正我就是不洗,要洗你自己洗。”儿子扬着下巴说道,转过身就要往楼上跑,嘴里还嘀咕着:“一个大男人,天天猫在家里养生!”
他站了起来,将电视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食指激动得上下戳着,对儿子吼道:“造反了吗!”
他原以为儿子看他这样子就会乖乖收拾东西,没想到儿子嘴里还嘀咕着什么,眼睛上下翻着白眼。他喘的气越来越粗,两只眼睛发着红光,脖子上的经脉都胀了起来,红的红,青的青。紧接着便是一声干号,像是猎物被枪击中了一般,他奔了过去,一脚踢开一张凳子。啪的一声,他将一只碗给摔成了好几瓣,白色碎片向四周飞溅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公牛,扑向儿子。他按住了儿子的额头就要往墙上拍。要不是妻子对着他吼叫,他都不敢想象后面将会发生些什么。
妻子穿着一件粉色睡衣,顶着一头湿发,整个人立在卫生间门口。她眼睛里噙着泪,朝着丈夫吼着:“姓沈的,你要死啊!”
他不动了,紧咬的牙齿松了下来,整张脸也扭曲着,由砖红变成瓦青,继而发白。他的两只手从儿子身上挪开,无力地耷拉在肩膀下。妻子跑了过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按,“就这样,就这样扣住啊,用力往墙上拍,拍啊!”说着妻子将自己的头往后仰着,撞在墙上。儿子立在一旁,愣愣的,像是被吓傻了。
还好,此时上高三的女儿从二楼跑下来。他几乎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女儿。妻子的头发很快就散乱了,粘着一层石灰,像个女鬼,白得有些吓人。“有本事不去找活干,在家里面发疯!”妻子两只手在他身上乱打着。她一边打一边尖叫:“短命佬!大番薯!就是个打摆子讨债鬼……”她整个人像溃堤的水,将一年来的怨言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恶毒的言语像是乱箭一样向他射来。还好,女儿一边劝着母亲,一边将他往门口拉。妻子依旧不依不饶,到了门口还踢了他几脚,直到儿子上前将她拽开。
女儿向来乖巧,从来就没有让人费过什么心。她陪着他一直走到了汀江岸边,香烟味在他们身边扩散开来。麻竹林在河风的猛吹下凉飕飕地抖擞着,远处一只寒鸦站在沙洲的枯木上,朝着四周观望。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走着走着就到了镇上。他顿了顿,矮下身来对女儿说,“走,老爸请你吃夜宵。”
坐下来,他和女儿一人点了一份牛筋丸,里面加了鸭血,热腾腾的汤汁混着香菜和青葱的味道噌噌噌地直往鼻孔里钻。女儿吃得连汤汁都不剩,鼻头上也全是汗。吃完后,她舔了舔嘴说:“还是家里面的分量足。”他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了女儿,说:“我吃不下,你吃吧。”
回家路过桥头时,他往沙洲望去,那只寒鸦还站在枯木上,像个雕塑似的。他和女儿便站在桥上,聊了好长一会儿。几乎都是女儿在说,他只是配合着搭上几句话。到夜深了,他们才往回走。
快到家的时候,他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蓝色易拉罐,下一脚又不小心踢中了,于是他将易拉罐一直踢到了家门口。二楼妻子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想来她已然入睡。他让女儿先回去,女儿点了点头,走了几步,顿了顿,回过头看着他。“没事,我抽两根烟就回去,你先上去睡觉吧。”他说。
四周都昏昏沉沉的,只有手上的香烟发出点橘黄色的光,他踢着易拉罐来来回回地晃荡。突然,二楼的一盏灯亮了起来,白色的光洒在了他身上,一个人影拉开窗户,往外看着。他抬起头,哐当一声,窗户又被黑影给重重地关上了。他叹了口气,过了很长时间,再抬起头看灯还没有熄灭,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当天晚上妻子就原谅他了。妻子向来如此,对他的要求一直也不高,一次激烈的交合就可以消融她心里的疙瘩。完事之后,妻子将被子拉了过去,盖在自己胸脯上,转过身,背对着他,说:“和你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一辈子就这样了。”
他和儿子之间似乎就再也没好起来,有时候两个人也能坐下来聊聊,只是没有了之前那种温馨和谐的感觉。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好像他们之间夹着一个气球,用力怕会炸掉,不贴紧又会跑掉。
从那天起他就决定要出去闯一闯,他想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变成一块废铁了。他打电话给在东莞做泥水匠的弟弟,问他手头上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他特别指出自己什么都愿意干,不挑。弟弟兜兜转转地,通过好几重的朋友关系给他介绍了一个同县老乡,说是为人实诚,极为靠谱,不用担心工资发放问题。不过老乡的工程在深圳,离弟弟所在的地方有点远。他赶紧说行,一点问题也没有,忙着问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去。
他出发的时候正是七月份,太阳红得就像烧旺的木炭,热得连空气里都带着汗。到了深圳北站,他小心翼翼地按照弟弟的朋友老吴给的乘车方式坐车。上了公交车后他也不敢坐下来,眼睛时刻盯着滚动的字幕看,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错过了站点。城市真大,高楼也真多,人也很时髦,他想着晚上得和妻子聊新鲜,脑袋里正组织着词汇。
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空红不棱登,云彩一团一团,像鱼鳞一样排列着。吃过晚饭之后,老吴带着他在工地里四处逛着。黄色的塔吊来来回回地在他头上晃荡,他总感觉那根梁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他戴上一个黄色安全帽,坐上施工电梯跟着老吴往三十一楼跑。“会害怕吗?”老吴问他。他往地面瞅了瞅,有点眩晕,但他咧着嘴说:“不会,不会。”到了三十一楼,老吴领着他四处看,嘴里面说着各种新鲜的名词。很多事情都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范畴,他盯着塔吊看着,不知道它是怎么安装上去的,更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拆除。
“这几栋的主体结构都已经弄好,前几天甲方的人也过来检查了,没啥大问题,整个工程要在过年前结束。”老吴向西面指了指,说:“那几栋,看到没,都只做了一个基础,工期上还得赶一赶。”老吴说完,拿出一根香烟,又递给他一根,抽了起来。老吴吐出一个烟圈,不徐不疾地说:“不过做好了基础就轻松了,只要往上盖就行,下半年雨水少,应该是能按期完成的。”
下了施工电梯,老吴说要带他去见见项目经理。到了食堂门口,他突然定住了,脑子里飞速运转着,那人叫什么,叫什么来着。老吴转过身,说:“你怎么了,快点跟上啊,唐经理就在前面,水池边擦眼镜的就是。”他忽然想起來,唐青平,就是当年和他在皂荚树边留过影的年轻教师。那人也看到了他,嘴巴微微张开,接着赶紧跑了过来,又上下打量着他。在那一刻,他多想赶紧就跑走,他甚至后悔来到深圳。
“沈老师,是你吗?”唐青平皱着眉,看着他说。
“是……是我,唐——唐经理。”他本来想上前和他握握手,但是手伸出去又赶紧缩了回去,像是被虫子蜇了一下。
他没想到唐青平会走过来,笑着将右手扣在他的脖子上,“我听说你后来和龅牙妹结婚了,知道了我就常常偷笑,你之前还说自己打死也不会爱上她。”唐青平一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就是那种感觉,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哪怕二十多年过去,两个人的头发都已经稀疏。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在德康小学,和唐青平一块花心思组织各种文娱活动,在背后评点女老师们的相貌、身材。
唐青平载着他到了一家客家菜餐馆,说只有这家的菜才有家乡的味道。汤汤水水地上了一桌,都是吃惯了的,他只是觉得寡淡、没味道。唐青平一边吃一边说:“味道是很像了,但好像还不够正宗。”给他舀了几勺汤之后,唐青平又说:“我记得你很会做饭,下回想吃家乡菜干脆就让你来做。”
菜吃了一半,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唐青平看到后就问:“是龅牙妹吧?”他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说:“现在除了她就只有骗子会打电话给我了。”“那我来接。”唐青平起身抢过手机。
唐青平一上来就和她说了几句粤语。妻子用普通话回道:“你是谁?怎么会有我老公的手机?”
“我是谁?当然是你老公的老板咯。”
“哦,你好,你好,他人不在吗?让他接个电话吧。”
“你今后都联系不到他了。在我这里,”唐青平窃笑着说,“他是跑不掉的。”
电话里面过了很久才传出声音来,“你……你是骗子吗?”
唐青平拿着酒杯,在桌子上转圈圈,“你说呢?”
“他现在怎么样了?你是要钱吗?要多少?”妻子的声音开始变形,像是手捂着嘴巴说出来的。
他没有想到妻子这么快就会中招,好歹她之前还是个教师。
“哎,别玩了。”他说着抢回手机。他一边往外跑一边向妻子解释着。妻子听到之后发出了他不能再熟悉的笑声,他甚至能够想象妻子现在一定在拍着大腿。“快,让我和他聊聊,都多少年没见他了。我就说呢,声音这么熟悉。”妻子说。
他没有想到自己能和唐青平聊一整夜,他甚至还说了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他曾经和一个学生家长睡过。那还是妻子怀第二个小孩的时候,在一个深秋的周末,他去学生家做家访,那学生正带着两个弟弟玩木头人,她两个大一点的姐姐一个拿着一把钢锯,正在院子里锯木头,因为没有力气,锯口歪歪扭扭的。学生告诉他,母亲出去干农活了,和他说了一个地点,让他自己过去。
得过一座桥,再爬一座山,接着便是一层一层的梯田。那女人就在山顶上,她在那边种了不少花生,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他站在梯田脚下,往上看,山腰处雾气缭绕,只有山顶冒出了一个头。他把那些梯田想象成是登天的阶梯,自己正通往幸福的天堂,这样好让自己忘记脚下的疲惫。
整片梯田里的水都是透明的,似乎连里面的微生物都可以看见。爬到一半,他就开始饿了,但是山顶似乎遥遥无期。
好不容易快挨到山顶,远远见到了那个女人,他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隔着老远的距离和她打招呼。女人回应着,像是相互喊山。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走近。他坐在已经摘掉花生的花生叶上,脱掉鞋子,揉着双脚,阳光暖暖地敷在他身上,弄得他浑身上下都痒痒的。
他一边帮着女人摘花生,一边和女人交流学生的情况。她的丈夫在外打工,每个月都会定期寄钱回家,只不过她家孩子多,计划生育罚的款都还没有交齐。聊着聊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打听女人的家庭情况,就把话题转开了,问她要什么时候回去。“得把花生都摘了之后,我可不想明天还要再来。况且山上老鼠多,多等一天就多喂一天老鼠。”他看了看周围翠绿欲滴的一大片——就她一个人的话,到天黑也不定能干完。
到了中午,女人将自己带的饭盒拿了出来,递给了他。他看了看,里头只有南瓜,扒拉几口就把饭盒还给了女人。之后他们俩就一句话没说,安心地摘花生。他有时候也打量下四周,梯田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插上好几个稻草人,穿着破衣烂衫。除此之外,便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风在松林间经过时发出的涛声。
后来,女人在甩泥的时候不小心将土溅到了他眼睛里,他哎哟一声,马上用手背去擦。女人也跑了过来,让他睁开眼睛,好帮他吹一吹。吹了好几口,女人便发现自己将他的脸给弄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扯着衣角要给他擦。
他突然将女人给扑到了,两只脚夹着女人的身体,紧紧地。那时候,连风也是淫荡的。
他感觉自己身边充满负离子的味道,整个肺部剧烈地运动着,似乎在快速地吸收这天地间的精华。
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在前面,一路哼着歌,不时回头看看女人,对着她浅笑着。快到村子的时候,女人和他说:“我们得一前一后离开,我挑着担走得慢,你先走吧。”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和女人已经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在路崖上扯出一株芒萁,绕着圈地转着,走起路来像一匹发情期的牡马。
“哎,”女人脖子前倾,等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说道:“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摘花生。”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脖子红一阵又白一阵,只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一般。他转过身,快步地往前走,等确定女人看不到之后,他几乎是跑着回去的。到了家门口,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那株芒萁。他将芒萁扯碎了,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着。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除了他和那个女人。他也不打算和谁说起,就让它烂在心里。后来他当上了副校长,开始担心女人会不会纠缠他,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就算他后来又成了她两个儿子的班主任,女人也能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几次,他和朋友们聊天,他都在话里话外透露自己经验不足,只和糟糠之妻好过。
工作的第一天他就碰上了楼层浇筑,混凝土通过泵车哗啦哗啦地往楼层上倾倒,像是某个巨型动物正在排泄。整个场面似乎比小学下课还要繁忙、热闹。他得拿着刮板快速将混凝土给刮平,混凝土车总是能在他把混凝土刮平之前再次赶到。
太阳下了山,土工布也盖上了,他挺了挺腰,长长地喘了口粗气。第一次发现,夕阳竟然可以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他一整天都不敢认真休息,生怕别人说他吃不了苦,干不了几天就得回家找妈妈。
吃完晚饭,他买了一瓶汽水,出了项目部,走了好几百米才给妻子打电话。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和妻子像那天一样聊天了。有一车的话可以讲,他的手掌上长了好几个水泡;整张脸都被晒红了,大概明天就会变黑;工友们来自天南地北,他甚至学了几句骂人的贵州话……妻子哈哈大笑着,好像他们才刚认识似的。
一转眼就是过年了,项目也顺利结束,唐青平将工钱亲自交到工人们手上。他们两人约好,明年还是一块干事。唐青平刚拿到了一个大项目,得盖一片商业住宅区,工期三年。原本做完这个项目,唐青平就不太想干了。他在深圳已经有了一套房,银行的存款数目也较为可观。只是这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过年的时候,唐青平一家拎着大包小包来看他。“哇塞,这小公子长得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像是克隆的。”他们一下车,妻子就迎上去说。
“我看这是你女儿吧。”唐青平指了指,看到妻子笑着点头后说:“她长得可和你一点也不像,你看,一副好牙口。”
说完,连女儿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他们几个又去了一趟德康小学,因为正逢春节期间,大门给锁上了。他们隔着铁栅栏,往里面看,皂荚树光秃秃的,荒草倒是长得旺盛。“怎么感觉学校变小了,以前我感觉学校挺大的啊。”唐青平嘀咕道。突然,唐青平的儿子叫了起来,手指着皂荚树说:“快看,松鼠,上面有松鼠。”一群人便将头摆来摆去,沿着小孩的手指看过去。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他和唐青平拿出了手机,只是手机像素差,怎么拍都不清晰。
唐青平一家走之前,妻子拿出一大包香菇干,塞进他的汽车后备厢。妻子咧着嘴说:“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我平常种了点香菇,晒了起来。这些香菇干个头都大,味道也浓,你拿回去尝尝。”
从三月份开始,雨一连下了一个月,天空似乎破了一个洞,整个工地都成了烂泥坑。唐青平只能叹着气,干着急,又担心边坡支护不稳,造成塌陷的情况。他受唐青平的影响,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时常就躺在床上,听着工友们放着地方戏曲,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噪音。到了晚上,整个世界都黑咕隆咚的,又下着雨,打着春雷,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讲鬼故事而准备的。一群老男人孜孜不倦地讲着,一个比一个离奇。
太阳终究还是出来了,天地间似乎有一股青气缭绕。唐青平和工友们赶紧拿出水泵,花了一整夜才将水坑里的水给抽干。
打桩、挖基坑、做支护、打地梁……一直到十月初,台风在南海打着卷,轰轰烈烈地往广东倾轧……
“今年是本命年,流年不利,过年的时候就没有绑红腰带。”唐青平穿着绿色雨衣,看着像是一场地震之后的工地,摇头晃脑地说。台风还没走干净,雨被大风吹得横七竖八,歪着打在他们俩身上。塔吊倒了,项目部歪了,资料室进水了……一群工人冒着大风大雨,赶过来拍照发“说说”。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塔吊也没有砸在不该砸的地方。
整顿了大半个月,他们才将工地恢复成台风前的样子。他工作更加卖力了,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唐青平稍感欣慰。唐青平也看出他的意思,到了晚上两人时常约着到外头打桌球,夜深了就叫只烤鸡或者烤鱼,日子倒比先前还更加有趣。
到了十二月底,不知那里传来风声,说是甲方资金出现了问题,项目随时面临停工的境地。唐青平那时候也时常看不见影子,工地上人心涣散,大家干活也没有勁头。偶尔见唐青平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对着施工员吩咐几句就又跑了。
工地里的话也对唐青平越来越不利,好几次他差点和工友们打起来。“走狗,唐青平的走狗。”工友们指着他骂。他只是争辩着,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二十年前我就认识他了,他什么时候少过大家钱了?”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唐青平的电话,打算问个清楚。
关机了,没有任何音讯,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车给撞了一下。再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再打、再打、再打……额头的汗越来越汹涌,嘴巴里说着“不可能”,不过连音都乱了。
“你对他这么忠心又怎么样?他还不是跑路了!有通知过你吗?工资给你了吗?神经!”工友们指着他的脊梁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一口古井,又黑,又冷,又怕。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一刀子结果了唐青平,对着他的尸体,拼命踩。
一群人打听到唐青平在深圳的家,气势汹汹地就往小区里冲。小区的保安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呆愣地站在一旁,目送着他们往电梯里走。到了门口,大家伙拼命地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胖女人,操着一口粤语,不知道说着什么。女人一看这么多男人挤在一起,神色马上变了。“你们找谁?姓唐的吗?”女人躲在门后面,探出头用普通话问道。解释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知道唐青平将房子给卖了。一群人正要闯进去查看,电梯里出来好几个穿制服的,装备齐全。“再闹,再闹,你们全部都要被抓起来。”女人飙起脚,身子前倾,说道。
后来,穿制服的领着两个工友进去查找,没有,各种证件也确实显示唐青平将房子给转卖了。“以后再要来,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女人嚷嚷道。
一群人走回工地之后就把整个项目部值钱的东西都给抢光了,贱卖的贱卖,转让的转让。他看着这样一副歇斯底里的场景,只是觉得好笑。工人们决定第二天就将项目部给告到劳动局,一晚上愤愤地说个不停。
大清早的,他就被人们的喊叫声给吵醒了。“真的是唐青平,兄弟们,别让他给跑了。”有一个工友跑进来报告。他也赶紧穿上衣服,心里想着揍他几拳。
等他出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唐青平正在分钱。他走了过去,揪着唐青平的领子,一拳头打在了他脸上。唐青平两只手赶紧护着钱箱子,猫着腰,嘴里说着抱歉的话。
一群人一直将他推进了厨房,将他按在椅子上。一个小个子,伸出拳头,在他眼前比划了下,说:“要再敢捣乱,小心我揍你。”
钱到后来越分越少,终于大家都知道不够了,分到的人赶紧跑了,没有分到的人谁也不让再分下去。唐青平拿着那点钱焦躁地站着。争吵声越来越大,一个工人将唐青平推向墙角,一拳头捶在他肚子上。唐青平眉头紧皱着,捂着肚子,嘴里吐出一口酸水,身子也软了下来。那个工人说:“妈妈的,今天要是拿不出钱,就别想跑了。”唐青平正要解释,那人眼睛盯住他,说:“我不管你是卖房子、卖车,还是卖儿女。要么大家都别分,分了就全都要分到,少我们几个什么意思!”
“还差多少?”他站在那群人背后,问道。
唐青平看了他好几秒后才去查工资单,又数了数自己手上的钱,说道:“工钱还差二十三万七千块,手上还有两万三。”
他点了点头,对着那群人说:“在这等着。”
他手上拿着一大沓钱从银行里走出来,沉甸甸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二十万的重量,那是他和妻子在德康小学教了二十多年书积攒下来的。拿着那些钱,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电影里的英雄。他抽着烟,似乎连香烟里都带着武侠小说的味道。
出了银行的大门,他看到马路上走着一个外国佬,手上牵着一个小男孩。外国佬养着一头好看的长发,一溜胡子贴在脸上冷酷极了。那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大声地哭着,下巴往上皱,有一绺金发卷进了他的嘴巴里。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斜着身子快步跑着,好跟上外国佬的脚步,虽然踉踉跄跄,但外国佬扯着,终究没有摔倒。
他看着那对父子,脚步停了下来。他蹲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觉得自己突然世俗了。三根烟的时间过去,他拿出十五万,走进了银行,存了回去。
回到工地他似乎不敢看唐青平的眼神,别着脸将钱送到他手上,说:“我只能拿出这些钱了,对不起。”
“这点钱只够塞屁眼,还以为你真能呢!”一个工友在后面发出冷笑。
啪的一声,他伸出右手,指着他们说道:“欺人太甚!老唐当初要是不回来你们又能怎么样!不还钱,他回来干吗!一个个小嘴巴巴的,又不是不还了,急什么呢!当初要活干的时候,这么积极,现在墙倒众人推,有意思吗?”
一群人愣住了,老半天才有一人,冒出一句:“干活拿钱,天经地义。”声音比先前小了很多。
最终手上的那七万块钱也分了出去。唐青平和工人们签了欠条,到时候按照一年五厘的利息还。还剩下三千,唐青平不好意思地递给他。他往回推,想到唐青平肯定还欠下其他债务。他看着唐青平颧骨上的淤青,许久之后才说:“还回来干吗啊。”唐青平没说话,眼神涣散,像个将死之人。他将唐青平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走吧,去吃饭吧,你也饿了。”唐青平愣着,之后将双手扣在了他脖子上,哭了起来。
妻子看到他提前回来,抱怨道:“怎么不和我打一声招呼。”他便把唐青平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隐瞒了五万块的事,只说后面几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结。妻子倒也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他能穷得那么快。这个年纪了,再要爬起来,也难。”
离过年还有三天,妻子去墟市买年货的时候从一个工友那里听说,丈夫还借了钱给唐青平。她年货都没买齐就飙起回来,一袋子糖果来不及放下气冲冲地问他:“姓沈的,你是不是借了五万块给唐青平?”
“你听谁说的。”
“别管是听谁说的!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有,我自己赚来的钱我有权利——”
“权利你个大头鬼哇!”还没等他说完,妻子就将一大袋子糖果砸向他。糖果袋子就裂开了,哗啦哗啦地往地上掉,撒了一地。
妻子哭了一宿,晚饭也没有做,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匆匆忙忙出去了。他以为妻子是回娘家了,也没有理会。到了傍晚,正要打电话去问,妻子却回来了,只是臉上的气色还不太对头,他也没敢多问什么。
过了年,妻子的气似乎也理顺了,再也没提五万块的事。她建议他干脆就留在家里种香菇。妻子自己种的那一点收成就不错,晒成了香菇干,也时常有人来要。他心里面算了一笔账,盖大棚再加上买菌种、木屑、麸皮、石膏等材料得花上七八万,成本回收大概需要大半年,做得好的话,一年赚下来的钱也不会比打工赚得少。
大棚盖了起来,香菇也种了下去。他每天都往大棚里跑,一遍一遍地浇着水。有空的时候他也往水田里跑,那些桃树已经开了花,薄薄的,落在地上,像是绣在泥土里似的。他就坐在水田边上,看着花一瓣一瓣地落,好像想起什么诗句,但是一时也记不起来。他打电话给唐青平,倒勾起了唐青平对山水田园的向往。唐青平说:“等我把欠款都还清了,就和你一块种种桃花,钓钓鱼。”于是,他种下了更多的桃树,虽然也知道唐青平不太可能常来。
香菇很快就冒出头来,小小个,摸上去湿滑湿滑,像是刚剥了皮的荔枝。他时不时上前摸一摸,好像香菇是自己儿子似的。等香菇成熟了,两个人倒愁起销售来。妻子大概担心他脸皮薄,不敢去墟市,毕竟他曾经还是副校长,站在国旗下教训小毛孩的人,就一个人担着一箩筐香菇出门。当天晚上妻子回来后他接过担子说:“明天我去吧,出去打工都不怕了,还怕这个?”
唐青平在第二年春节,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看他。两人一坐下,他就发现唐青平左手的小拇指没了。他问唐青平:“怎么弄的?”
唐青平将左手缩了回去,放在桌子下,笑着说:“去年包了一个小工程,用切割机的时候不小心……”
“别那么拼命,钱可以慢慢挣嘛。”
“不拼命不行啊,毕竟也只剩下命可以拼了。”唐青平笑着,眼角露出深深的鱼尾纹。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像墙上的挂钟,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晃晃悠悠,三年过去。唐青平还给他钱的那天,他和妻子说了这件事,妻子好像不怎么高兴,眼神躲躲闪闪的。他突然想起那年吵架后的第二天,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你是不是找唐青平要过钱?”
妻子颤抖着,支支吾吾地说:“是,和——和你的一群工友一起去的。”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事情也过去了,去要个钱也不会怎么样。”
“其实唐青平的手指头是在那天,他——他自己为了表示一定会还钱而剁掉的。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妻子战战兢兢地说。
他看着妻子瑟缩的样子,想着她也并不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怪她也没有意思。他说了句“算了”就转身忙去了。
只是这似乎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怎么也躲不过去似的。也许当初发一通火还比现在更好,可是这件事过去了多年,再去翻这个旧账,对妻子和自己来说都像是一个笑话。他只觉得家里面越来越压抑。每天回到家之前他都会在家门口抽两根烟,把烟头给踩灭了后才进屋。有时候为了躲避妻子,他甚至长时间待在卫生间,把刷牙、洗澡和上厕所的时间给无限延长。时间长了,事情本身也淡忘了,他想自己也许不是要躲开妻子,而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他向妻子提出出去打工的想法,妻子马上就拒绝了。但是他没有听妻子的意见,只是把地点给挪近了些,就在隔壁乡,做土坎儿,搬运石头。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体不行了,再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挥霍。做了不到一个月,他全身上下就像是散了架一样,到处酸疼。
虽然和妻子的话少了,但似乎和儿子的话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儿子已经出了社会,开始慢慢理解生活的不易,也就开始慢慢理解了他。儿子就在深圳工作,离他当年的工地非常近。他和儿子说:“那时候,一吃完晚饭我就到荔枝公园抽烟散步,完了和工友一块去打桌球。那些荔枝树全歪歪扭扭的,还染了一层黑垢,看上去就像一条条泥鳅,也不知道那些‘泥鳅现在还在不在?”儿子也常和他说起深圳,每次打电话都要说上一句:“现在市民中心每天都有灯光秀,要不带着老妈一块来看看吧。”他一连叫了几个好,说有空了就会去。
中秋节他回了一趟家,原本想休息一下,但妻子说香菇棚有好几处漏水了,得爬上竹棚拿毛毡苫一苫。他拖延了一阵,终究架不住妻子的催促,拿着梯子爬了上去。天气已经有些冷了,站在大棚上,风一吹,身上的热量就被搜刮掉了大半。
在竹架上忙活了半天,他觉得腰有些酸,想站起来抻一抻。没想到血一时没供到大脑,脚下不稳,掉了下去。小腿正好划到一块竹片,咝啦一声。
其实也没有觉得多么疼,连裤子都没有破,只是感觉到血流经腿毛时,痒痒的。妻子一边跑进来,一边问着:“怎么样,有事吗?”他翻开了裤腿,正想说没啥问题,自己却被吓了一跳。
肉屑子像是一团鱼卵黏在大腿上,一整块肉耷拉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看样子,伤口已经深到了腿骨,露出一溜象牙白。妻子一只手捂着心脏,一只手伸在半空中,一个劲地颤抖。她嘴角扭曲着,眼泪唰唰地往下掉,样子难看到了极致。她噎着说:“和你讲了要小心,要小心,你就是不听。”
妻子跑着去叫了邻居,简单固定了下那块肉,就将他送去了县医院。处理伤口时医生叫他闭上眼睛,不要看,躺着就好。清洗了老半天,腿上的肉似乎越发热了起来,跟着心跳一阵一阵地搏动。
整整两天,他的嘴都嗖嗖地,咬得牙齿都酸胀了。女儿和妻子都坐在病床旁边,似乎还不太敢有什么情绪,无聊地干坐着。一个又一个亲人朋友接踵而至,他感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到了第三天,伤口不但不见好,倒是有腐烂的迹象。妻子火急火燎地质问大夫,嘴里嚷嚷着:“没想到县医院水平这么差的,早知道一开始就去市医院。要是明天还诊不好,就接去福州厦门。”
第二天伤口已经腐烂了,医生拿着棉签一道一道地在腿上刮着烂肉。他哭了,低着头,遮着脸,胸腔一颤一颤。妻子在医生处理完伤口之后,就叫了他学生的一辆车将他载到了厦门。
得在大腿上割一块皮,缝在小腿的伤口上。他一听便吓了一跳。不过手术迟迟没有进行,医生说得等腿上的肉长了起来之后才能做手术。儿子在国庆节的时候也回来了,陪着他在床边待了七天。儿子来了之后,医院里倒有了点生活味。妻子在儿子的指导下学着用手机点外卖,女儿则和儿子一块说段子,开玩笑。
到了深夜,他想着要和儿子说说之前差点将他脑袋拍在墙上的事。他时常回想起那天的细节,一想到全身就起一阵鸡皮疙瘩,似乎有一股电流从天灵盖上击穿而过。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几次也没有说成,他干脆问他在深圳过得怎么样,钱够不够,谈了女朋友没有。
在厦门连着待了一个多月,他才出院。妻子给他买了两根拐杖,他偏不用,宁愿一只脚跳着。他觉得用上了拐杖,自己就是残疾人了。一回到家,妻子就将那块伤人的竹片给劈了,放进灶台烧了起来。他看到后说道:“干吗呢,生竹片的气有什么用。”
整整休息了一个秋天。经过这场事故,很多事情他倒也看开了,好像以前在意的很多东西原本就没有那么重要。他骑着小电驴,在整个镇子里穿来穿去,倒觉得很有意思。唐青平也偶尔会来看他。辛辛苦苦奋斗了八九年,唐青平倒是把钱都还完了,只是在深圳再也买不起房。唐青平前不久刚当上爷爷,妻子跟着儿子媳妇一块带小孩。唐青平不肯和儿孙待一块,觉得束缚,便自己一个人住在了老家。他们俩时常就拿着两把钓竿,一人开一辆小电驴,往水库里跑。谁钓着了就去谁家吃晚饭,到晚上就住下来。一个月下来,他一点干劲也没了,就盼着儿子赶紧结婚,也生下一儿半女,将妻子给支走,自己好过上唐青平的生活。
随着时间推移,他似乎不能再假装腿脚不便了,有越来越多人用诧异的眼光看他。妻子也一再将活推给他。妻子时常说:“摔了一跤,都摔出懒病了。”他听过之后就笑笑,像个犯错被抓的小孩。妻子也很能向儿子、女儿抱怨,时常打电话问他们这样下去怎么办才好。活是越干越多,好像从来都不会减少,好不容易干完了就是天黑,第二天又是一个轮回。香菇棚里的香菇一天一天地往外冒着,蓬勃旺盛,好像攒着劲儿催他加油干。有时候他甚至想,还不如再受伤一次呢!一想到这,他又摇了摇头。妻子看到后,也跟着笑起来,问道:“又在傻笑什么呢?”
连唐青平来的次数也减少了,去钓鱼也不打电话约他。釣到了鱼,唐青平就将鱼一字摆开,像獭鱼祭一般,之后拍一张照片发给他。
有时候香菇卖完之后,还有时间,他也会跑到附近水库去钓上一回。钓得久了,鱼的习性被他摸得门儿清,该在哪蹲坑,钓多深,用什么饵料,怎么做窝,心里面一清二楚。鱼漂的浮沉对他来说就像是电报一样——鱼漂如果先沉下去又浮上来,那就是小鱼群在吸食;鱼漂沉下去之后,轻微上下浮动,那就是大鱼,它们吃食有顿口,会把鱼钩吸进去。
在一个暖阳天,也许是点到了鱼窝,两个小时不到,就上来五六尾大鱼,桶都装满了。他乐呵呵地收了杆,骑着小电驴,一路哼着歌往回走。桶里的水摇摇荡荡,洒得一路都是。在一个转弯处,一条鲫鱼一跃,从水桶里滑了出来。一慌张,小电驴也失去了方向,直直地往坎里跳。啪嗒一声,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右手骨头缝里发出的声音。
小电驴停了下来,几条鱼掉在了草丛里,翻着白肚子,张着嘴,喘着大气。右手还没动,就开始疼了起来,像是一根针在骨头里游动。八成是断了,他想。他用左手别到右裤袋,从里面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唐青平。接通后,他嘿嘿地笑着,说:“老唐,今天点到了鱼窝,鱼获不小。赶明儿有空了咱一起去钓鱼啊。”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