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鉴赏家机构1813年举办的雷诺兹爵士纪念展

张 乔

19世纪初，英国的鉴赏家群体成立了一个机构，全称为“英国美术促进协会”[The British Institution for Promoting the Fine Arts in the United Kingdom]（1805—1870年），这是一个由贵族收藏家占主导地位的鉴赏家组织，下文简称为“英国协会”[The British Institution]。协会的宗旨是：公开展示英国艺术家的作品，激发年轻艺术家对杰作的仿效，并努力促成建立收藏英国艺术家作品的公共美术馆，甄选每个优秀画派的代表作品,提升民族的趣味。

19世纪上半叶，英国协会凭借同众多贵族收藏家之间良好的私交，推动绘画藏品出借，积极促成了在伦敦举办的多次美术展览。协会自成立起，在伦敦帕尔摩街长期租用了三间展厅，家具精致，墙壁装饰以红色墙纸。协会由捐赠者推选出董事会，制定规章制度，规定每年捐赠50 英镑以上的捐赠者均享有一定权利。协会每年定期举办为期数月的展览，许多私人收藏的绘画作品在展览中面对公众开放。在英国国立美术馆尚未成立的时代，这类以民间收藏为主体的展览盛况与当时欧洲大陆的其它长期展出机构（如法国的拿破仑博物馆）不相伯仲。英国协会有两个新的特点：其一，它的管理者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个收藏家和鉴赏家小圈子，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是贵族；其二，从1806年开始，每次当代艺术家展览结束后，不对公众开放，由董事们挑选出一幅大师作品做特别研究，提供给学生和业余画家临摹。因为要尽量避免展出的作品遭到复制，给收藏家造成损失，只有少量作品接受临摹。1当时有部分收藏家认为一旦出借给展览的画遭到复制，对主人而言是种痛心疾首的打击，也有损于艺术品传袭的价值。

本文关注的重点是一次美术展览的个案，在英国协会举办的历年展览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1813年展览——“雷诺兹爵士纪念展”，试图以此展览个案呈现当时鉴赏家群体在策划展览时的复杂用心。英国美术史家弗朗西斯·哈斯克尔[Frances Haskell]对雷诺兹纪念展的筹备过程、展示方式和社会影响，做了详细的梳理，还原了展览框架，2Fransic Haskell,The Ephemeral Museum:Old master Paintings and the Rise of the Art Exhibiti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0,p.51.同时英国协会出版的展览作品目录与历次展览序言文集也为展览策划者的心态和初衷提供了原始文献。3Pictures Exhibited in the Rooms of the British Institution 1813-1823,London：Priestley and weales,1824,xiii.这些丰富的支撑信息为我们理解19世纪上半叶的展览提供了可能性。

这次展览是由英国协会的创始人之一（著名的意大利、法国和佛兰德斯大师作品收藏家）乔治·波蒙特爵士[Sir George Beaumont]，提议在1813年春末夏初举办一次大规模展览，纪念已故的“最值得尊崇的个人和艺术家”——皇家美术学院首任院长乔舒亚·雷诺兹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1723—1792），波蒙特认为雷诺兹是 “不列颠岛乃至全英民族的荣耀”。4Catalogue of Pictures by the Late Sir Joshua Reynolds,London 1813,Preface.在稍晚的历史中，高举民族大师荣誉的旗帜比比皆是，但是在1813年，这样的标榜方式还是会令人有所迟疑，毕竟从未有任何国家，将一位已故的画家提升到象征民族荣誉这样的高度。当波蒙特撰写目录时，理查·派恩 [Richard Payne]提出应当说明展览目的并非是以 “已故大师的光环来压倒当世画家的成就”，同时也应尽可能地缓和画展对年轻画家产生心理上的负面影响，希望通过展出天才与勤奋完美结合的范例，为年轻一代艺术家树立榜样。5Farington Diary,vol.XII,p.4335(14 May 1813).

1812年著名的收藏家和艺术商人威廉·豪威尔[William Holwell]草拟了一份由84 幅雷诺兹作品构成的展览作品征集名录。他和波蒙特以及派恩，负责提前一年开始联系展览所需绘画作品的收藏家们，这些作品后来有半数如期出现在画展上。在随后的几个月还增加了更多的征集作品名录。一般大多数收藏家都乐意为展览提供作品，而皇家学院却以“协会筹划雷诺兹画展恰逢学院举办画展之时，不想引起当代同行的不满”为由，不想出借拥有的雷诺兹作品。6英国协会的董事们与当时皇家美术学院的画家们具有某种微妙的抵牾，皇家美术学院的院士们一般借助展览提高自身收藏艺术作品的市场价值，而这个新组织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打破了皇家美术学院长期的话语权。经过漫长的争论和托马斯·劳伦斯[Thomas Lawrence]的劝说，院士们态度有所缓和。画展最终展出了141幅作品，一些杰作由于“收藏地太远等原因”未能参展。为了使展览能在夜晚展示，协会还特意定做了十分昂贵的照明设计。

1813年5月8日下午，雷诺兹爵士纪念展开幕，摄政王[The Prince Regent]由斯坦福侯爵[The Marquis of Stafford]陪同参观了画展。两小时后，摄政王与随从一起走进了近旁的威利斯集会室，在坎伯兰公爵[The Duke of Cumberland]的乐队伴奏下主持宴会，摄政王向过去一年里致力于这一展览构思的英国协会致敬。当天参加宴会的有大约两百多位全国知名的人物，一些是作为展览的客人被邀请来，也有一些是花了两畿尼购买参观券的观展人士。前来参观的观众中有30 位皇家美术学院的院士，他们兴致颇高地听着组织者的祝酒词和皇家美术学院时任主席本雅明·韦斯特的致辞。晚上9 点半，摄政王二度光临，接见了许多前来展厅的名人（其中有拜伦等人）和一些社交名媛。雷诺兹的模特西登斯夫人也出席了展览的开幕，雷诺兹在30 多年前为她创作了《扮作悲剧女神的西登斯夫人像》。摄政王在11 点离开，而许多参观者则一直欣赏到午夜。展览开幕的这一天盛况空前，一位杰出画家去世后的纪念展竟能聚集如此众多的生前好友、赞助人、模特，还受到很多并不熟知他作品的参观者景仰。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将雷诺兹肖像画里的人物形象与现实中的真人相比较，那些挂在墙上肖像画中的人物形象相对于现实中的模特而言，显得如此年轻美好，毫无现实中主人公罹患的疾病或瑕疵。

1813年雷诺兹纪念展展出的作品绝大多数是雷诺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所作，画展目录定价为一先令，大多数作品都注明了创作时间。展出没有按照英国协会列出的作品年代顺序陈列，而是按照鉴赏家的观点以作品风格渐进的方式布置。展厅约23 英尺宽，位于一楼，有楼梯通向会场的中厅。参观者进入后从左面开始欣赏北厅（有41 英尺宽，比另两间稍长）的展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幅巨像，其中一幅描绘的是登基加冕的《乔治三世》[George III]，另一幅表现的是杰出的女演员西登斯夫人[Mrs Siddons]，模仿米开朗基罗《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先知以塞亚的姿势。展览的布展人员还在这面墙上挂了另外三幅比较小的肖像画作为陪衬，画中题材多为一个青春的男孩或女孩，身后是田园风光，这是当时流行的肖像画样式。在东面和西面墙上（参观者的左右视野里）都挂满了肖像画。墙上居中的位置是两幅本土罕见的雷诺兹历史画《红衣主教波伏德之死》[The Death of Cardinal Beaufort]和《乌格利诺伯爵一家》[Count Ugolino and His Children]（分别由艾格利蒙德伯爵[The Earl of Egremont]和多塞特公爵[The Duke of Dorset]收藏，图1）。在它们旁边是神话主题的绘画，如《狄多之死》[The Death of Dido]、《维纳斯和丘比特》[Venus and Cupid]以及《预言家》[The Fortune Teller]。当时人们对雷诺兹的肖像画、历史画和寓意画的区分还不是十分清晰。由中厅转向南厅，参观者会发觉南厅中的肖像作品不具备北厅展出的那样气势宏大，更偏向于嬉戏、伤感的氛围。

图1 Joshua Reynolds,Ugolino and His Children,1770,oil on canvas,125.7 × 176.5 cm,Knole,Kent (Accredited Museum)

图2 Joshua Reynolds,The Death of Dido,1781,oil on canvas 142.2 × 251 cm,Buckingham Palace

开展前期，每日参观的人流量达到八百，展览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吸引了时尚名流在展出的三个月里流连忘返。雷诺兹的油画作为艺术史上的珍品，逐渐被艺术爱好者们越来越多地带入投资领域，正因为如此，也确立了画家在描绘人物的“脸颊、鼻子和眼睛”等方面的盛誉。从留存下来的一些文献可以看出观众对画展的评价是积极的。例如《观察家》认为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展览，充分表现了雷诺兹“在艺术的最高殿堂造诣非凡”。7Observer,16 May 1813.本雅明·海顿[Benjamin Haydon]也高度赞誉了雷诺兹在历史画和风俗画方面对人物的表现力，同时又认为展出的雷诺兹作品中肖像画虽然十分优秀，但也存在不足之处，比如技巧平平，美观不足，完成得不够精致，以及轮廓粗略、笔触、颜色渲染、纹理不洁等等，但认可雷诺兹独创而又得体的构图如同莎士比亚般，可以洞悉人类的心灵。同时还有许多优点都令雷诺兹的作品具有长久的魅力，并赞颂雷诺兹是受人们热爱和尊崇的伟人之一。

当雷诺兹画展的第二轮在1813年8月14日结束后，为了给一些优秀的学生提供进一步研习的机会，部分油画的收藏者收到协会要求将作品延期续借三个月，在保留的24 幅作品中，约有13 幅作品属于历史、寓言和风俗题材。约翰·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看到这些作品被学生们临摹得惟妙惟肖之时，十分高兴地称赞雷诺兹画展的举办卓有成效。展览不仅增加了人们对雷诺兹的了解，也扩大了他的美誉度。画家马丁·谢[Martin Shee]在1814年提到雷诺兹是英格兰人中出现的一位众所周知的超越时代和国界的伟大画家，并预言雷诺兹在英国将会如同先知般永受尊崇。这番言论在今天看来恐怕令人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但考虑到次年（1815年）威灵顿大败拿破仑于滑铁卢的历史背景，欧洲各地区掀起民族主义旗帜方兴未艾之时，似乎又不难理解。

从大旅行时代开始，人们往往宣扬意大利的晴朗天空，法兰西的清爽空气更适合高雅艺术，而英国的气候不适宜产生天才的灵感和创作。年轻的旅行者们对外国艺术家和评论家亦步亦趋，在被灌输的概念中形成了最初的艺术偏见。这种对本国艺术和艺术家的成见是英国协会致力于改善的，正如佩恩爵士在为展览目录所做的序中特意提到，1813年的展览旨在从对外邦艺术的倾慕中唤回对本国艺术的关注，通过标举现代精英的杰作，驱除在收藏领域日益增多的古画赝品。如果这种策略不是集中在雷诺兹这样一位英国画派的领军人物身上，恐怕效果会大打折扣。协会的董事们在展览的海报上赞誉雷诺兹是一位谦逊高贵的杰出艺术家，温文有礼堪称楷模，预言整个现代欧洲在本世纪或下个世纪，都会涌现优秀的英国画家的身影。表示英国协会举办展览的目的是要改变人们对英国艺术和英国艺术家逊色于别的国家和画派的成见。当时许多评论家认为，雷诺兹作为肖像画家的成名，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国内历史画派对他的推崇，这一点也符合英国协会试图营造一个本土历史画派的考虑。

1813年英国协会成功地举办了雷诺兹爵士回顾展之后；1814年举办了荷加斯、威尔逊、庚斯博罗和佐法尼画展；1815年举办了鲁本斯、伦勃朗、凡·戴克、以及弗莱芒和荷兰画派展览；1816年举办了意大利和西班牙画派展览；1817年举办已故的英国画家展览；1818年举办意大利、西班牙、弗莱芒、荷兰以及法国画派展览；1819年举办意大利、西班牙、弗莱芒、荷兰以及法国画派展览；1820年举办英国历史和文学上杰出人物肖像展；1821年举办意大利、西班牙、弗莱芒以及荷兰画派展览；1822年举办意大利、西班牙、弗莱芒以及荷兰画派展览；1823年举办雷诺兹爵士，以及意大利、西班牙、弗莱芒和荷兰画派精选作品展览。8Pictures Exhibited in the Rooms of the British Institution 1813-1823.1824年，（与英国协会颇有渊源的）英国国立美术馆成立。

从英国协会举办的历次展览中，我们可以看到19世纪英国社会各阶层民众对美术鉴赏的重视，而且值得称道的是，鉴赏家群体既要坚守评判绘画优劣的价值标准又要兼顾保护本土画派成长的良苦用心。在不同年份的展览中，鉴赏家们既要彰显欧洲大陆绘画大师的杰出技巧和典范地位，又要突出英国本土画派的领军人物，寻求在展览中古代大师、欧陆其他地域大师与英国本土大师、当代画家作品之间的平衡，虽然英国协会存在的时间不足一个世纪，但是这一段时期由鉴赏家们举办的展览仍然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9由于场馆租赁到期等诸多原因，英国协会于1870年停止运营，他们曾经举办的老大师展览被皇家美术学院沿用，剩余的资金以“英国协会奖学金”的方式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