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引发的“兰亭论辨”

2019-12-30 05:32
新美术 2019年9期
关键词:兰亭序兰亭郭沫若

刘 磊

引言

本文所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即清代乾隆年间的扬州学者汪中(字容甫,1744―1794)所收藏的一件“定武本《兰亭序》”。汪中于乾隆五十年(1785)收得此帖,为之作了一篇近2000字的跋文,名为“修稧叙跋尾”;汪中去世后,此帖历经多家收藏,并最终于20世纪十至三十年代流入日本,至今是否存世尚不得而知,至今仍存世的,仅见有清代同治初年扬州钟氏摹刻本、清代光绪年间张鸣珂双钩本以及民国五年(1916)文明书局珂罗版本。晚清学者李文田曾于光绪十五年(1889)在此帖中留下著名的“兰亭三疑”,后经珂罗版印刷而成为20世纪六十年代郭沫若提出“兰亭质疑”的最为重要的理论依据。

1965年6月,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先后在《文物》杂志和《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的文章,提出在书法史上曾被誉为“行书第一”“天下法书第一”的《兰亭序》其实并非王羲之原作,认为《兰亭序》不仅在书法层面与其同时代的碑刻墓志以及墨迹文字相左,而且《兰亭序》这篇文章也是依据《临河叙》(载于《世说新语·企羡篇》)而扩写、修改而成。“郭论”一出,随即引起高二适、章士钊等人的反驳。借用20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兰亭论辨》一书的书名,学界一般将这场关于《兰亭序》真伪问题的大讨论称为“兰亭论辨”。在狭义上讲,“兰亭论辨”可以定义为20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主伪派”和以高二适为代表的“主真派”之间关于《兰亭序》真伪问题的讨论,而在广义上,“兰亭论辨”则可以进一步看作是一个文化事件或文化现象:其核心问题是《兰亭序》的真伪,外衍则可以涉及到思想史、考古、金石、文学等多学科、跨学科的知识和研究。“兰亭论辨”虽然自1965年至今已经过去五十四年,但既无人能够确证《兰亭序》为“真”,也没有人能确证其为“伪”,尽管学人们借用了文物、史料甚至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但《兰亭序》的“真”或“伪”的问题依然莫衷一是,至今未能定论。在某些学者看来,《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业已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甚至“无法解决”的“伪问题”1祝帅,〈“兰亭论辨”及其当代回响:对新中国书法史学主题演进学术谱系的一种描述〉,载《中国书法》2012年第6期,第160页。;亦有学者明确提出在“兰亭论辨”难以解答的研究现状下要“巧妙地回避《兰亭序》真伪的辩驳”2白锐著,《唐宋〈兰亭序〉接受问题研究》,南方出版社,2009年,第191页。;甚至还有学者指出,对于《兰亭序》这一传世之作,既无铁证予以推翻,还是宁信其真。3丛文俊撰,〈《兰亭》伪托说何以不能成立〉,载《美苑》1999年第5期,第12―13页。上述种种说法,与其说是对《兰亭序》以及以《兰亭序》为代表的书法“传统”的某种“维护”,还不如说是在当今学界研究难以在“兰亭论辨”的影响背景之下得到实际突破而出现的“无奈”和“无助”。

笔者在对50余年来相关的研究和讨论进行系统梳理的过程中发现,“李文田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尽管是引起“兰亭论辨”的主要理论依据,但是学界却少有对李文田所跋的这件“定武本”《兰亭序》——即“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相关史料做系统的梳理和研究,也几乎未见到将“李文田跋文”置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之中加以讨论的成果。正是这一研究角度的缺失,造成了“兰亭论辨”及其相关研究成果当中一个既“有趣”且“奇怪”的现象:“兰亭论辨”既然由“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所引发,甚至可以说所有与“兰亭论辩”有关的讨论均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有关,那么“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便理应成为“兰亭论辨”背景下讨论《兰亭序》真伪问题的核心史料;可恰恰相反的是,现有的研究却几乎都“绕过”“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不谈,或是略谈及“李文田跋文”便进入自己的研究语境对《兰亭序》书法是否存在“隶意”、《兰亭序》文本与《临河叙》的关系问题进行讨论。虽然这些研究各有研究深度和学术价值,但均无法确证《兰亭序》的“真”或“伪”。要知道,《兰亭序》尽管是一件自唐代以来被世人所记述的王羲之书法作品,但在传世的诸版本当中,全为摹本、临本、写本、刻本或翻刻本;而王羲之的书法真迹,更是没有一件能够流传至今,所存世的全为唐宋临摹本或后人伪托。因此,今天讨论《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便首先面临着没有一件可靠的“标准件”作为参考的问题,因此早有学界前辈提出了这样的观点:“现存的兰亭都是假的”4王连起撰,〈关于《兰亭序》的若干问题〉,载《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王连起卷》(下册),故宫出版社,2018年,第618页。;同时,发起“兰亭论辩”的郭沫若为了证明自己质疑《兰亭序》观点的正确性,曾一度主张对唐代皇陵进行考古发掘,可是《兰亭序》最可能随葬的唐昭陵(太宗陵墓)早在五代时期便已经被发掘,历史上关于《兰亭序》有可能随葬乾陵(高宗、武后陵墓)的记述只是出于后人的推测,缺少可靠的文献记载的支撑。何况:即便在陵墓中找到一件《兰亭序》墨迹,又何以证明其正是王羲之当年的原迹呢?如果一切皆可“怀疑”的话,那么熟悉《兰亭序》及其流传史的人们都会知道,《兰亭序》在进入唐皇室收藏之前的流传情况就是不清楚的,如何进入唐皇室也说法不一,那么《兰亭序》的“真伪”似乎在“逻辑的起点”上便无法确证,那么又如何在时隔近两千年之后的今天讨论其“真”或“伪”的问题呢?因此,本文就“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与“兰亭论辨”的讨论,主要是回答“兰亭论辨”背景下学界关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的诸多讨论和质疑,而非《兰亭序》本身的真伪问题,这一点是要在此特别说明的。5在本文研究的过程中,得到了诸多师长和同学、朋友的提点和帮助;同时,在与他们的讨论中笔者也逐渐认识到:《兰亭序》的真伪与“兰亭论辨”背景下的《兰亭序》真伪问题并非同一层面的问题,今人普遍认同“神龙本”《兰亭序》为最为接近《兰亭序》原迹者,其实与历史上人们普遍对“定武本”《兰亭序》执肯定态度一样,均为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在某些观念作用下的产物,而与《兰亭序》本身并无关系,因为从传世的资料来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某一版本的《兰亭序》是最接近《兰亭序》原迹的。

一 “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产生“兰亭论辨”的“导火索”

在郭沫若质疑《兰亭序》并引发“兰亭论辨”之前,“汪中旧藏《定武兰亭》”虽然已历经多家收藏并有摹刻本和影印本传世,但相比于其他著名的“定武本”《兰亭序》而言,其影响范围还是相当有限的;从其版本特征上来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虽保留着“定武五字不损本”《兰亭序》的基本特征,但其剥损较为严重,亦非足以取法和临摹的佳品,因此,如果不是“兰亭论辨”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李文田跋文”的征引,“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或许不过是众多“定武本”《兰亭序》当中的一个,而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恰是“兰亭论辨”使得“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声名鹊起,成为今天讨论“兰亭论辨”所必须加以讨论的一个《兰亭序》版本。

(一)“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是“李文田跋文”的基本语境

在“兰亭论辨”的诸多讨论中,“李文田跋文”是一段被反复提及的史料。在李文田看来,《兰亭序》在文本上与《世说新语》中的《临河叙》有诸多出入,而从书法角度来看又与其时代相近的“二爨”不类,在“文尚难信,何有于字”的逻辑推演下,《兰亭序》被确定为“伪作”,便是自然而然的了。郭沫若在其看到“李文田跋文”之后,便对之引用并加以发挥,还结合当时新出土的“王谢墓志”再一次提出并“论证”了《兰亭序》不可能为王羲之原作的观点。几十年来,相信《兰亭序》为真的学人们曾尝试从各个角度来论证《兰亭序》为“真”,但始终无法跳脱出“兰亭论辨”的“窠臼”。究其原因,与他们孤立地看待“李文田跋文”以及未重视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系统研究不无关系。

作为“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的一段题跋,“李文田跋文”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与汪中“修禊叙跋尾”相呼应,其所立论出发点针对“修禊叙跋尾”而来,这在“李文田跋文”中是有明确表述的,甚至其论证方式也源自于“修禊叙跋尾”;另一方面,李文田肯定了“修禊叙跋尾”当中所引赵魏所执论点——“右军虽变隶书,不应古法尽亡”,并明言其所论“亦足以助赵文学之论”。这样一来,“李文田跋文”便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文本,而是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的“修禊叙跋尾”“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两则跋文之间相互关联的一段题跋。郭沫若引用“李文田跋文”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对《兰亭序》提出质疑,因而对李、汪、赵三人的这三篇题跋之间的关系未做出必要的梳理和讨论,而高二适因为并不了解“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诸题跋之间的关系6高二适先生在当时敢于向郭沫若提出“驳议”甚至希望得到中央高层的支持,其人品和勇气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但是由于高先生并不了解郭沫若为何要撰写质疑《兰亭序》的文章,也不了解郭沫若所引“李文田跋文”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所以他所撰写的〈《兰亭序》真伪驳议〉可谓是“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在理论上驳倒郭沫若的观点。高二适不了解“李文田跋文”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在其文章中是有体现的:其一,高氏依郭沫若文章中所论,也认为李文田题跋时,“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端方收藏,其实这是郭沫若的一个错误观点,但高二适并未对之加以考察和讨论;其二,高氏在论及赵魏时,也是依据郭沫若所引“李文田跋文”和“修禊叙跋尾”立论的,而不知赵魏在其“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中已明言“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兰亭》善本并且提到他与汪中有“同心”之谊。尽管赵魏的这段题跋未必发自真心,但至少在文字上是有利于高二适的,因此可以说高二适有可能并不知道赵魏的这段题跋的存在。,因此他的〈《兰亭序》真伪驳议〉(图1)也便难以对郭沫若所执论点能够予以有效的“驳议”了。

诚然,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李文田跋文”作为一篇独立的《兰亭》题跋,通过文献和实物两个角度提出了对《兰亭序》的质疑,虽然“难以立论”,但也能自圆其说,或可谓之“一家之言”;可是从观念史的角度来看则不是这样的,“李文田跋文”并非一篇孤立的文本,而是“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要想回应“李文田跋文”以及由“李文田跋文”所引发的“兰亭论辨”,就需要回到产生“李文田跋文”的语境当中去寻找答案,也就是说,要在通过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梳理和讨论中去寻找答案。

图1 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书影

(二)“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与清代中期以来的“兰亭”质疑

“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之所以重要,不仅仅在于它是产生“李文田跋文”的史料背景和基本语境,更在于它与清中期以来人们对于《兰亭序》的质疑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熟悉清代书法史的人们都知道,清乾隆年间是帖学走向势微、碑学开始兴起的重要时期,清代的书法史亦可以乾隆朝为分水岭,分为前期与后期两个大的阶段:前期主要承接着宋、元、明三代以来的“帖学”7“帖学”一词的正式出现在康有为《广艺舟双辑》当中,是相对于“碑学”而提出的一个书法概念。此处所用“帖学”泛指以刻帖为主要取法对象的书学思想和书法体系,其起点可上溯至北宋淳化年间的《阁帖》。,而作为“帖学”体系当中的核心和经典,《兰亭序》(特别是“定武本”《兰亭序》)还是受到世人的普遍推崇的;而后期则从乾隆年间开始,随着考据学的兴起与成熟,加之人们普遍认识到刻帖在历代的流传和翻刻过程中已然是“面目全非”,具体在《兰亭序》的版本上,又有所谓“欧”“禇”两大体系之争,因此在考据学和碑学兴起的同时,便开始出现了关于《兰亭序》的质疑。在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自宋代开始便已经有人提出对《兰亭》种种疑问,但此时的讨论或是有关不同版本之间优劣的讨论(如损字、肥瘦等),或是就《兰亭序》文是否为“佳文”的问题(如有人提出“天朗气清自是秋景”、“丝竹管弦”行文重复等),但终究未对《兰亭序》本身“真”或“伪”的问题提出质疑。直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那里,才有意识地提出《兰亭序》文与《临河叙》不合的问题,但也未加以进一步的讨论。直到清代乾隆年间,才开始出现直接质疑《兰亭序》本身的真伪问题,即世人所熟知的阮元、孙星衍、赵魏、赵之谦等人的观点。那么这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又有什么关系呢?

汪中“修禊叙跋尾”是一篇运用清人考据儒家经典文献的方式对《兰亭序》加以讨论的文本,而与汪中同时代而略早的翁方纲,虽然也著有《苏米斋兰亭考》,但却是延续着宋人以来对于《兰亭序》考证的基本方式,即以器物考证的方式对《兰亭序》的版本特征进行梳理和研究,其理论的基础和核心是南宋姜白石的“禊帖偏旁考”。汪中则不然,他不仅摒弃了“禊帖偏旁考”一类的特征考证方式,而且一方面征引古代文献确定“定武本”《兰亭序》源自欧阳询依王羲之《兰亭序》摹勒上石,而非欧阳询临本上石,另一方面又引《始平公造像记》、《吴平侯神道刻石》等古代刻字遗存来证明“定武本”《兰亭序》的书迹保留着所谓“隶书遗意”,以反驳赵魏“右军虽变新体,不应古法尽亡”的观点。如果我们以“修禊叙跋尾”来对比“李文田跋文”便不难看到,李文田提出《兰亭》质疑时,虽然他的观点与汪中相左,但是汪、李二人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却是一致的,即从文献和古物两个层面分别加以论证的方式,这一方式也就是后来为历史学界所普遍使用的“两重证据法”。由此可见,清中期以来关于《兰亭序》真伪问题的提出,与其说是碑学和考据学的影响所导致的,还不如说是旧的研究方法为新的研究方法所取代而造成的,而并没有触及到真正意义上的《兰亭序》“真”或“伪”的问题。

而在汪中和李文田之间,还有阮元、孙星衍、赵魏、赵之谦等人曾对《兰亭序》提出过质疑,而他们或是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中题有观款或者题跋,或是有机会见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原件或者汪中《述学》中所载的“修禊叙跋尾”,虽然目前尚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阮元、孙星衍等人的观点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直接相关,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特别是其中的“修禊叙跋尾”并非一无所知,所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中的“修禊叙跋尾”极有可能是引起清中期以来《兰亭》质疑的关键史料。

虽然在历史上有焦循、何绍基等人曾极力赞扬过“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和“修禊叙跋尾”8焦循曾在其自藏“思古斋本”《兰亭序》跋中称赞“汪中旧藏《定武兰亭》”“自是宝物”;何绍基也曾将“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与“荣芑本”《兰亭序》和“韩珠船本”《兰亭序》并称为“海内三本”。另如与汪喜孙同时代的谭宗浚曾在其《希古堂集》甲集卷二“兰亭帖字体考”中讲到:“近时汪容甫《修禊叙跋尾》云:中往见吴门缪氏所藏《淳化阁帖》第六、第七、第八三卷,点画波磔皆带隶法,与别刻迥殊。此本亦然。固知“固”字,“向之”二字,古人云“云”字,悲夫“夫”字,斯文“文”字,政与魏《始平公造像记》、梁《吴平侯神道石柱》绝相似。此说极为精确。虽其自诩所藏《兰亭》未免夸而鲜实,要其论议勘入深微,实足发黄伯思、姜尧章诸人所未发,此又考《兰亭》者所不可不知也。按:阮文达《揅经室集》尝据晋永和泰元甎字拓本,谓为当时民间通用之体,与羲、献不同。此说甚新,然亦正有所本。按柳子厚与呂恭书云:今视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尤不能近古,为其“永”字等,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子厚之言与文达若合符节,其称王氏为变法者,即文达所云譬之尘尾如意,惟王谢子弟握之,非民间所有也。因论《兰亭帖》而并及之。”,但是针对这件“定武本”《兰亭序》,更多的却是对其的否定和质疑,除李文田外,还有吴让之、杨守敬、震钧、完颜景贤、姚大荣等9吴让之曾在一件“开皇本”《兰亭序》后的跋文中说“容甫自许为定武真本”;杨守敬在“梅生藏吴让之题签”的一件“定武本”《兰亭序》上讲到他曾见到过“容甫本”,称“定武兰亭在宋代士大夫家刻一本,游丞相家收至数百本。今日即是宋拓,亦大抵重刻。其流传有绪者,赵子固落水本、荣芑本、赵松雪独孤本,余所见周杏农五字不损本、临川李氏所藏孙退谷五字已损本、又德化李木斋所藏柯九思后半本。其他所谓八润九修本,汪容甫所藏五家不损本,余亦见之,虽有各名家题跋,未可信为原石也。”;震钧在对比了“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与自藏“九字损本”《兰亭序》后,认为二者同出一时,皆为宋翻“九字损”本;完颜景贤为“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藏家之一,其跋文中将此本与游相《兰亭》“续时发本”相比较,认为二者皆出于一石,为“会稽本”。日本有关研究亦依据完颜氏所言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会稽本”。。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其一是这件“定武本”《兰亭序》本身品相并不算是善本,虽然“五字不损”,但是剥损较为严重;其二是这件“定武本”《兰亭序》为汪中所收藏时,“装潢潦草,纸墨如新,无印章款识”,足见其并非流传有自之本,可是在汪中“修禊叙跋尾”的开篇,却将这件“定武本”《兰亭序》确定为“天下法书第一”的最佳传世本。无论汪中是有意夸大,或是重述前人,“四累说”10汪中在“修稧叙跋尾”中讲到:“今体隶书以右军为第一,右军书以修稧叙为第一,修稧叙以定武为第一,定武以此为第一,在乎四累之上,故古今天下无二。”相关研究参见拙文〈汪中“修稧叙跋尾”及其相关问题研究〉,载《赵孟頫再认识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8年,中国美术学院。的赞誉实不应置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身上”。加上汪中之子汪喜孙对汪中以及“旧藏定武本《兰亭序》”的极力宣扬,于是便造成了自嘉庆年间开始直到民国初年之间人们对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种种批评的声音。由此可知,李文田虽然不是最后一个否定“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清代学者,但也不是第一个或唯一的一个,只是他的论证最为清晰和完整,可以为郭沫若所引用并提供理论依据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几乎可以看作清中期以来与《兰亭》质疑最有关系的版本之一,除上述外,还有两件实物特别值得注意:其一为清光绪十三年(1887)汪宗沂仿“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所装池的一种“定武本”《兰亭序》,此本现藏在上海图书馆,在其最后一跋中汪宗沂论及《兰亭序》的真伪问题,指出“近世以来”多有质疑《兰亭》者,为“汉学家轻诋宋人之习气”,而这段题跋早于“李文田跋文”两年而提出;其二为民国十七年(1928)经潢川吴氏重装的一件《十七帖》拓本,此本有明晋藩印章,清初由“快雪堂”冯铨收藏,后为汪中所收并为之题签,现藏于开封博物馆,在此本中有王德文于1928年的一段题跋,直言《兰亭序》“出于唐人临撫,征诸典籍与六朝时文且不同,实为赝书”,此观点明显继承自李文田“兰亭三疑”。这两件拓本,其一为仿“汪中旧藏《定武兰亭》”装池,其一为汪中的旧藏物,二者均提及《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如果不是出于巧合,那么就可能是由“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所引发的《兰亭》真伪质疑在历史长河中所形成的“波澜”吧。

二 郭沫若在“兰亭论辨”中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三处“误读”

通过上文的讨论可以知道,在1965年郭沫若撰写质疑《兰亭序》并引发“兰亭论辨”时,“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郭沫若的立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即“李文田跋文”所提出的“兰亭三疑”。可是在此后的几十年间,由于人们未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相关史料做细致的梳理和考察,以致于郭沫若在使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时所产生的三处“误读”长期未能厘清11关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收藏情况,参见拙文〈“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流传、收藏初考及相关问题研究〉,载《西泠艺丛》2018年第4期。。尽管这三处“误读”看似无关大碍,但可以从一个侧面重新审视“兰亭论辨”。

(一)误读一:李文田题跋时,“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究竟由谁收藏?

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中,郭沫若第一次向人们提出李文田题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时,这件《兰亭序》为清人端方(1861―1911)收藏12郭沫若说:“事实上《兰亭序》这篇文章根本就是依托的!这到清朝末年的光绪15年(1889)才被广东顺德人李文田点破了。他的说法见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后的跋文。汪中藏本后归端方收藏,李的跋文就是应端方之请而写的。”见郭沫若撰,〈由王谢墓志的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载《文物》1965年第6期,第7页。。其后与之论辨的高二适先生,也沿用了这一说法,称李文田所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端方收藏的13高二适说:“原文尤其是席清季顺德李文田题满人端方收得吾乡汪容甫先生旧藏‘定武禊帖不损本’的跋语之势……论定《兰亭序》不仅从书法上来讲有问题,就是从文章上来讲也有问题”。见高二适撰,〈《兰亭序》的真伪驳议〉,载《文物》杂志,1965年第7期,附录第1页。。于是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学界一直沿用这一说法,直到2013年9月,才由李文田的后人李军伟撰文予以澄清:其实李文田作跋时,“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应为仪征张丙炎所收藏。那么郭沫若为什么会将张丙炎误认为端方呢?郭沫若的“端方说”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就需要回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去寻找答案了。

郭沫若的“端方说”基于两点:其一是“李文田跋文”的文末提到,他的这段跋文是为“午桥公祖同年”所题写的14李文田在跋文文末曾这样记述到:“光绪乙丑,浙江试竣,北还过扬州,为午桥公祖同年跋此。顺德李文田。”这句话在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中并未引用。据李骛哲所作《李文田年谱长编》考证,光绪十五年六月,李文田奉旨赴浙江任乡试正考官。乡试结束后,八月在返回北京途中路过扬州,为“午桥公祖同年”写此跋文,十月“抵京”。可见,这位“午桥公祖同年”即是“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收藏者。但李骛哲的研究沿用了郭沫若的说法,认为“午桥”为端方。,而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珂罗版)当中的“李文田跋文”之后,正是端方的一段题跋,讲的是完颜景贤在收藏“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原件之后,又在镇江焦山碑林拓得“钟摹本”,并将“钟摹本”装裱于原帖之后的事。由于端方的字是“午桥”,如果不去仔细考证,很容易便“想当然”地认为李文田题跋时的“午桥公祖同年”,便是端方这位“午桥”了。

经查,清代字“午桥”者颇多,据统计有程梦星(康熙间人)、裴宗锡(雍正间人)、潘端(乾隆间人)、袁甲三(1806―1863)、朱百度(生卒年不详)15朱氏与王引之(1766―1834)为表兄弟。、张丙炎(1826―1905)、端方(1861―1911)等七人,绝非端方一人。所谓“公祖”,为旧时对知府以上地方官吏的尊称;“同年”,指在同一年的科举考试得中的士子们的互称。张丙炎为扬州人,与李文田同为咸丰九年(1859)进士,曾任广东廉州府知府,1889年时正在扬州。而端方为1861年生人,1882年由荫生中举人,到了1898年才出任直隶霸昌道。所以端方既不可能与李文田“同年”,亦不可能是李文田所称的“公祖”。这也就是说,与李文田“同年”、字“午桥”又任过“知府”可称为“公祖”且此时在扬州者,唯有张丙炎一人,而且张氏颇富收藏,所以张丙炎无疑是为此时收藏此帖的实际收藏者。

但是,端方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之间是不是就没有关系呢?当然不是,因为端方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也有一段题跋(位于“李跋”之后),而且位于珂罗版本的最后两页,而且还没有明确的纪年信息。如果研究者不对之进行仔细的考证的话,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端方就是“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收藏者。结合现有研究可以认定,在1907―1908年间端方是有可能实际收藏过“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只是不像郭沫若所说的那样,在李文田题写跋文的1889年,端方便已收藏此帖。

(二)误读二:郭沫若究竟如何见到了“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

图2 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光明日报》

图3 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书影

如果说郭沫若在对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收藏和流传情况不甚了解的情况错误地提出“端方说”尚有情可原的话,那么郭沫若从谁那里看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李文田跋文”这件事,亦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使人读起来便颇感蹊跷。

按照郭氏自己的说法,他看到的“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是由时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陈伯达转赠的,这在1965年6月发表在《光明日报》和《文物》杂志上的〈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中(图2、图3),均有明确的表述16其原文为:“……他的议论颇精辟,虽然距今已七十五年,我自己是最近由于陈伯达同志的介绍,才知道有这篇文章的。伯达同志已经把他所藏的有李文田跋的影印本《兰亭序》送给了我,我现在率性把李文田的跋文整抄在下边……”。见郭沫若撰,〈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载《文物》杂志1965年第6期,第7页。,但是到了七十年代文物出版社编辑《兰亭论辨》一书时(图4),“郭文”中相关的内容被删除了17改为:“……他的议论颇精辟,虽然距今已七十五年,我自己是最近才知道有这篇文章的。我现在率性把李文田的跋文整抄在下边……”见郭沫若撰,〈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载文物出版社编《兰亭论辨》,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11页。。按照学者祁小春的说法,这是由于此时陈伯达在党内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点名批评所致18分见祁小春撰,〈关于“李文田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踪迹及其相关问题〉,载《美术观察》2017年第2期,第26页;祁小春著,《山阴道上:王羲之书迹研究丛札》(增补修订版),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年,第36页。。一般而言,作者本人对于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并且并不久远的事情应该不会出现大的错误,因此郭沫若所见“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源自陈伯达的说法也便成为“兰亭论辨”当中不必去讨论的问题。

可是郭沫若的好友兼学生罗培元,却为学界提供了另外一个关于郭沫若如何获得“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说法。在“登高行远 我负其导——从郭沫若同志游、学之杂忆”一文中,罗培元讲到郭沫若“大概是1963年”19学者毛天玕指出应是1965年。见毛天玕撰,〈《兰亭序》世纪大论辨〉,载《档案春秋》2005年第12期,第12页。到其家中见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本,当读到“李文田跋文”时,郭沫若非常高兴,认为李文田对于《兰亭序》的三点质疑是“大见解”,与他正在做的通过王兴之墓志和比较《兰亭序》与《临河叙》之间差别来讨论《兰亭序》的真伪问题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郭沫若便从罗培元处借得“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本,随后便有了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以及后来的“兰亭论辨”。20罗氏在文中写到:“郭老对古代名家的字很有兴趣。在端州,他摸挲许多碑文,特意指引我看李北海写的碑文。他也钦佩李氏的为人,认为历史上写得好字的人多如牛毛,学习写字的人不要依样画葫芦,重要的是写出自己的风格。他曾要我借包世臣的《艺舟双揖》给他看,叫我有空也看看,说包对执笔运锋,研究独到,学书者涉猎一下也好。我当时心目中除了‘大王’之外,容不下别人。可是他说,世传王羲之的字多为伪托,这可令我感到突然。一次,大概是1963年,他到我家一趟,看见我写字桌上有一本在文德路旧书店买到的兰亭序定武刻本的影印本,他一口气把本子里粤学者李文田的跋文读完,说李氏有大见解,认为今本兰亭序是后人伪托,与他这位也是兰亭怀疑派的论断不谋而合,他越读越显得高兴。原来郭老正从新出土的晋代墓碑——特别是王羲之兄弟王兴之墓碑文仍多为隶书体而证明后来流行的《兰亭序》帖是后人伪托之作,又从兰亭序与临河序对比中看出连序文也是伪托。这次郭老看到李文田对《兰亭序文》早于他已提出三大疑点,李氏又写出‘文已无有,何有于字’(“李文田跋文”原文中作“文尚难信,何有于字”——引者注)的‘千万世莫敢出口’的大胆论断,就无异于又找出一个百多年前学者的‘同调’,其高兴可知。这些论断,丰富了郭老自宋以来所涉猎到的怀疑兰亭序的见解,这也是后来郭老据以同章土钊、高二适以至商承柞的这些对王序肯定派的论辩的主要根据之一。郭老1965年在《文物》杂志上写的文章,把李文田的定武本跋文全登了出来,并且说是‘我自己最近才知道有这文章的’。可见当时郭老看了我的兰亭藏本中李氏的跋文十分高兴,是事出有因的。本来我当时正在习写《兰亭序》,对定武本的字体爱不释手,但郭老既然要了,我不得不‘谨送’了。郭老答应日后交文物出版社翻印出来后送我两本,但后来郭老没有实现这诺言。1965年6月中旬,郭老夫妇小住白云山庄休憩,由于郭老兴至,分别于12日夜和次日晨默临《兰亭序》两本。在我陪他们去汕头的前两天,我他们相见了,郭老拿他默临的两帖给我看,并问我要哪一本,我说两本都要,他哈哈大笑,随即给我12日夜临的一本,我陪他们到了汕头。18日早上他问我要了去,在帖尾加上‘罗培元同志以韩珠船旧藏定武兰亭影印本相赠,书此以报之,郭沫若补注于汕头’。他大概想起我在广州讲过的‘两本都要’的话,又慷慨地将他另一本送给我。在帖末注上‘培元同志惠存沫若默临第二本’。这样,我便成了‘举世无双’的两本郭临《兰亭序》的拥有者了。这比郭老未实践的寄我翻印的定武本不更珍贵千万倍吗?”见罗培元撰,〈登高行远 我负其导:从郭沫若同志游、学之杂忆〉,收录于郭沫若故居、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编,《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06―108页。引文中字下的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此外,毛天玕曾在〈《兰亭序》世纪大论辨〉一文征引过罗培元的这段文字,但并不完整且有个别错字。

在记述这一事件的过程中,罗培元有意无意间透露出两点重要的信息:其一,罗培元明确提出郭沫若是看了自己赠送给了他的“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本才写出了相关的论文,而非得自陈伯达;其二,郭沫若在借走罗氏所藏“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本时答应会日后交由出版社翻印,但最终此事未能落实21按照学者邢照华的说法,郭沫若因为工作繁忙而忘记回赠。其实不然,郭沫若在得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珂罗版本之后,并没有依其所言交由出版社翻印。直到今天,“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也主要以清代摹刻本和民国珂罗版影印本的方式传世。邢氏观点参见邢照华撰,〈郭沫若致“兰亭富翁”罗培元的一封信解读〉,载《档案与建设》2010年第6期,第37―38页。。这样一来,郭沫若获得“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渠道便有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其一为郭沫若自言的得于陈伯达,其二是罗培元所述的得于自己。那么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才更接近真相呢?

尽管历史的许多细节无法完全准确地恢复出来,但单就此事而言,罗培元的说法更具有信服力。从二者的记述情况来看,“郭文”只是讲到此帖由陈伯达提供给他,但为什么陈伯达为什么要其提供这样一件“定武本”《兰亭序》呢?而且在哪里提供、什么时间提供、如何提供的细节也均未言及;而罗培元详细记述了时间、地点、从哪里购得此帖以及郭沫若在读帖过程中的现场情况22此外,罗培元在其回忆录《无愧的选择》一书中讲到他曾在文德路购买《胡适文存》,时间大致在20世纪50年代“胡适批判运动”期间。可见,罗氏从文德路古籍书店购得“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是完全有可能的。详见罗培元著,《无愧的选择:罗培元回忆录》,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562页。,特别是罗培元所引1965年“郭文”中“我自己最近才知道有这文章的”一句,在“郭文”的原文中实为“我自己是最近由于陈伯达同志的介绍,才知道有这篇文章的”,足见罗培元或是碍于情面才未将郭沫若“说谎”的事实说破。实际上,他才应是真正的为郭沫若提供“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那位藏家。很明显,以当时陈、罗二人所处的职务和工作性质来看,郭沫若以陈伯达“代替”罗培元来作为“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提供者”,更具有现实的影响力和话语的权威性,这可以理解为是出于某种现实的需要;而在七十年代初陈伯达受到批判和开除党籍之后,《兰亭论辨》的编辑者或者郭沫若本人将“陈伯达”的名字从“郭文”中删去,则是在陈伯达已然成为被批判对象的情况,那么再把他的名字留在文中使显得不那么合乎时宜了。

(三)误读三:郭沫若“隐瞒”“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

由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久未现世,所以在以往的讨论中,学者们较多依据“郭文”所著录的“李文田跋文”做更进一步的探讨,而缺乏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中其他相关题跋信息的关注和研究,最为典型的,即是对清人赵魏的相关题跋认知不足。赵魏即汪中“自跋文”和李文田“跋文”以及郭沫若文中所谈到了的那位“赵文学”。在“兰亭论辩”中,赵魏被郭沫若“设定”为李文田的“先驱”,所以在其写作过程中,仅引用了汪中跋文中所转述的赵魏观点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而未对赵魏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中的一段自跋文进行讨论,而这段自跋文恰恰是与汪中所转述的观点相左。在此意义上讲,郭沫若有故意“隐瞒”“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之嫌。

赵魏生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卒于清道光五年(1825),浙江仁和人(今杭州),生前共历经清代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他曾游于毕沅陕西幕府,奚冈曾为其制“晋斋书画”印章一枚,黄易也极为推重此人。在“修禊叙跋尾”当中,汪中曾经提到赵魏所谓“右军虽变新体,不应古法尽亡”的观点,并依据《始平公造象记》《吴平侯神道刻石》当中的字迹加以反驳。在“兰亭论辩”中,赵魏被郭沫若“设定”为李文田的“先驱”,也就是先于李文田提出对《兰亭序》真伪质疑的一位清代学者。“兰亭论辨”数十年来,人们在提及赵魏时均按照郭沫若的设定将其视为李文田的“先驱”,却没有发现或留意到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还有一段赵魏自己的跋文,其中所述恰恰与世人所熟悉的“赵魏”有所不同。

乾隆五十九年(1794)汪中去世后,其子汪喜孙继承了这件《定武兰亭》,并在随后的几十年中,不断请人题跋、鉴赏。在汪喜孙收藏此帖期间,不仅有张敦仁、孙星衍、赵魏、阮元、翁方纲等人为之题跋、款识,而且他还请学者王引之、凌廷堪等人为其父汪中撰《行状》《墓志铭》,还延请书家伊寿秉以其隶书为汪中墓书写墓碑“大清处士汪君之墓”八字23今在扬州城北佳家南园内,笔者曾于2017年11月去实地考察。,又请黄承吉、李兆洛、祁春园等人为纪念汪中在扬州文昌阁、镇江文津阁和杭州文澜阁校订《四库全书》而撰写了三篇文章24见李保华撰,〈关于汪中校书精法楼的三篇佚失碑记拓片及说明〉,载赵昌智主编,《扬州文化研究论丛》(第十一辑),广陵书社,2013年,第1―11页。。如此种种均在说明,汪喜孙在汪中身后曾极力推崇其父汪中和这件由其父收藏的《定武兰亭》“五字不损本”“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便是其中之一。

清嘉庆十八年(1813),汪中的旧友赵魏来到扬州,汪喜孙便请其依汪中“修禊叙跋尾”(原稿)为“汪中旧藏《定武兰亭》”题写跋文,在其录完“汪跋”之后,赵魏写到:“嘉庆十八年春,余游学邗江,重过问礼堂。孟慈世讲尽出所藏‘周玉虎符’‘齐陈氏簋’‘汉射阳画像’。摩挱响拓,竟日剧话,故友容甫所遗也。容甫文学之余,即握管作书。楷法欧阳,行法《圣教》,晚年醉心《兰亭》,日临一过。读其所跋数千言,论《定武》实出右军,为桑氏《博议》中所未经见,洵具千百年眼者。所得之本,较吾家松雪翁为尤。最宜其泊然无营,知足之乐,余二人有同心耶?容甫往矣,孟慈恂恂儒雅,先志克承,以手泽遗跋仅三行而止,属余补书。以妥先志。余年来目眊指摇,辞不获已,勉力应之,聊慰仁孝之用心,不计工拙也。清和月之廿二日,晋斋赵魏书并识。”25见“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珂罗版,亦见水赉佑著,《兰亭序研究史料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798页。赵魏在跋文中不仅言及写此跋文的写作背景,如“嘉庆十八年春,余游学邗江,重过问礼堂”之类,还特别讲到汪中读书之余常常临池作书,取法欧阳询和《集王圣教序》。汪中晚年得《定武兰亭》“五字不损本”,便又醉心于《兰亭序》,“日临一过”。他还特别说到:“读其所跋数千言,论《定武》实出右军,为桑氏《博议》中所未经见,洵具千百年眼者。所得之本,较吾家松雪翁为尤。最宜其泊然无营,知足之乐,余二人有同心耶?”汪中尝言:“今体隶书以右军为第一,右军书以《修禊叙》为第一,《修禊叙》以《定武》本为第一,世所存《定武》本以此为第一。在于四累之上,故天下古今无二。”26同注25,第490页。又说:“《兰亭》出右军可无疑,然又以为有真稿二本,唐人所者,稿耶?真耶?”27同注25,第491页。可见汪中认定《兰亭序》出自王羲之亲笔。汪氏又认为:“赵承旨得《独孤长老》本,为至大三年。承旨年五十有七,其本乃‘五字已损’者。中生承旨后五百年,声名、物力,百不及承旨,今年四十有二而所得乃‘五字未损’者,中于文章、学问、碑版三者之福,所享已多,天道忌盈,人贵知足,故于科名、仕宦,泊然无营,诚自知禀受有分尔。”而赵魏也说“所得之本,较吾家松雪翁为尤,最宜其泊然无营”,如此一来,汪、赵二人可谓之“同心”了。可见,赵魏跋文所言和汪中所转述的赵魏所论“右军虽变隶书,不应古法尽亡”一说全然相反,从文本本身来看赵魏似乎是放弃了自己以往对《兰亭序》的“偏见”而转向认同汪中“《兰亭》出右军”之论,难怪李文田在见到汪中跋文和赵魏跋文之后要“助赵文学之论”了。

图4 文物出版社《兰亭论辨》,1977年版封面

那么赵魏是不是真的改变了自己质疑《兰亭》的态度了呢?如果仅从字面意义上看,似是如此,但实际的情况却绝非如此。赵魏作为汪中旧友和汪喜孙的长辈,在汪喜孙请其题跋时,当然不会直写胸襟!在以儒家道德为终极关怀特别是清代以“孝治天下”的思想背景下,汪喜孙请赵魏为其父旧藏且极为推崇的《定武兰亭》作跋实际是“孝”的一种表现,假设此时赵氏“直写胸襟”,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可是对于要质疑《兰亭序》的郭沫若而言,赵魏的这段跋文显然是与自己“质疑”《兰亭序》的意见是相冲突的。换言之,假设郭沫若在引“李文田跋文”质疑《兰亭序》的同时,又引证赵魏这段肯定“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题跋的话,直接会造成其理论本身的自相矛盾:既然赵魏是李文田质疑《兰亭序》的“先驱”,怎么又会去肯定《兰亭序》呢?因此为避免这样的“矛盾”出现,郭沫若极有可能在此问题上有意“隐瞒”了真相,而作为最早和郭沫若开展的论辨的高二适,显然是不知道有“赵跋”的,因此在他的〈《兰亭序》真伪驳议〉一文中,不仅没有提及“赵跋”对汪中和“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肯定,而且在论及赵魏时,也只是引了“修禊叙跋尾”中所转述的赵氏观点。在此后数十年间的“兰亭论辨”中,也几乎无人对此问题问津,自然也无法予以澄清。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不禁要问:“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既然如此重要,那为什么会无人关注呢?这就是与人们先前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予以足够重视以及学科的分化有关:一方面,赵魏的跋文虽然题写在“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而不为世人所熟知,但是汪喜孙在编撰《容甫先生年谱》时,便将“赵跋”加以润色后收录其中,虽然文字上略有改动,但赵魏肯定汪中和“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部分得到了保留,所以只要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予以足够重视,沿着“汪中”这条线索便不难在年谱中看到赵魏的这段跋文28《容甫先生年谱》引“赵魏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嘉庆十八年春,余游邗江,重过问礼堂,孟慈尽出所藏周玉虎符、陈氏簋、射阳画像,摩挱响拓,竟日剧话,故友容甫所遗也。容甫文字之余,即握管作书。楷法欧阳,行法《圣教》,晚年醉心《兰亭》,日临一过。读其所跋数千言,论《定武》实出右军,为桑氏《博议》中所未经见,洵具千百年眼者。所得之本,较吾家松雪翁为尤,最宜其泊然无营,知足之乐,余二人有同心耶?”见汪喜孙编,《容甫先生年谱》,汪中著、田汉云点校,《新编汪中集》,广陵书局,2005年,第29页。;而另一方面,由于学科越来越走向精细化、专门化,造成了熟悉“兰亭论辨”的学者不甚了解汪中及其相关史料和思想,而熟悉汪中乃至整个扬州学派的学者们又对“兰亭论辨”知之不多,所以长期以来,人们对于赵魏题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一事始终处于有待研究和挖掘的状态。

综合以上三点的讨论不难看到,郭沫若在“兰亭论辨”当中虽然言之凿凿,但其实却存在着不少有意或无意的错误,仅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有关的,便有上述三处。虽然这三点与“兰亭论辨”的核心问题——《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关系不大,但是却通过这个问题可以看到,郭沫若在撰写质疑《兰亭序》的文章时,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先行”的判断:《兰亭序》是后人伪托的。因此无论在他引用文献的过程中也好,或是在其行文过程也罢,其核心问题是要证明《兰亭序》并非王羲之原作,至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和“李文田跋文”的出现,却正好为其立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因此他才会在对版本未加详细考辨的情况下便断言李文田题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端方所收藏,才会在有意无意之间“隐瞒”了他得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真正来源以及“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赵魏题跋的存在。看到了这一点,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推测:假设郭沫若没有在罗培元那里见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他依然有可能写出一篇或一系列质疑《兰亭序》真伪问题的文章,而“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亦不过是“兰亭论辨”产生的一个“引子”和“导火索”罢了。

三 “兰亭论辨”:新、旧“观念”之辩

通过上文的讨论可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为“兰亭论辨”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并通过对相关史料的梳理和研究,发现了郭沫若对于“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的三处“误读”。但是仅仅如此,尚不足以体现“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对于研究“兰亭论辨”而言最为重要的研究价值,那就是:“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可以看作研究“兰亭论辨”的一个重要的参照系,其帖内诸跋语及外衍史料所构成的对于《兰亭序》真伪、优劣的讨论恰恰可以作为一个研究视角来理解和研究“兰亭论辨”,而“兰亭论辨”的实质也便能由此突显出来,不过是一定历史条件下“观念变迁”对于人的思想、行为和行动的塑造。这也就是说,“兰亭论辨”虽然讨论的问题关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但其实只是特定时代观念作用的结果,具体而言,即坚持传统说法认同《兰亭序》出于王羲之原作的“观念”与本着“科学”和“革命”的态度认为应对传统说法加以扬弃的“观念”之间的论辨,而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并不真正相关。

(一)“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研究“兰亭论辨”的“参照系”

通过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及其相关史料的梳理得知,在汪中“修禊叙跋尾”承接宋元以来对“定武本”《兰亭序》的推崇态度而提出对《兰亭序》的赞誉之后,引起了李文田的质疑和反对,而且李文田不仅否定汪中的这件“定武本”《兰亭序》,而且以《临河叙》为依据从文本的角度彻底否定了《兰亭序》的真实性。在前文的讨论中已就此问题做出了详细的讨论,在此不再赘言,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当中“修禊叙跋尾”、“李文田跋文”中所包含着的自宋元以来直到清代晚期人们对于《兰亭序》的认识态度及观念变化恰好为今天从整体上把握“兰亭论辨”提供了研究的视角,即“《兰亭序》本身的真伪”与“人们是否认同《兰亭序》”这两个问题并不处于同一个层面上,而在研究过程中,又必须将这两个问题“剥离开”之后,才会看到“兰亭论辨”从根本上讲是一场新、旧“观念”之间的“斗争”。在“兰亭论辨”中,郭、高二人分别代表着当时人们对于《兰亭序》主张扬弃传统观念和继承传统观念的不同态度,而在“改革开放”四十年之后的今天,当学人们要讨论《兰亭序》的真伪问题时,“兰亭论辨”本身又成为了一个不容跨越的时代观念背景。这一观点,正是笔者在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相关史料和问题进行梳理和研究的过程中逐渐明晰起来的。

以“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作为“参照系”,从思想观念变迁的角度来理解和研究“兰亭论辨”,是今天“跳脱”出“兰亭论辨”困境的一个重要突破口。“兰亭论辨”讨论了数十年,非但没有对《兰亭序》的真伪问题有所确定,反而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而越来越复杂,以至于今天有许多人虽然长期从《兰亭序》中去实践、取法,但他们大多数人不愿意涉足《兰亭序》的研究,因为一旦进入这一领域的研究,“兰亭论辨”和《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便是不得不“啃”的“硬骨头”。五十余年的“兰亭论辨”使得人们对《兰亭序》的真伪问题近乎处于“无解”的情况,以至于学者们不得不对之或“宁信其有”或“避而不谈”,而无法从“兰亭论辨”的“沼泽”中走出来,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

其实,“兰亭论辨”并非“无解”,《兰亭序》也并非无法研究,只是人们需要看到“兰亭论辨”的核心问题虽然是《兰亭序》的真伪之辨,但其实只是关于《兰亭序》的认知态度和接受观念的辩论而已,而非真正触及“《兰亭序》真伪”这一核心问题,而要发现并解答这一现象,“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便是一个重要的“支点”和突破口。

(二)“兰亭论辨”的起因

“兰亭论辨”发生之初,人们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论辨感到非常奇怪,不理解为什么郭沫若会突然发动这场以“《兰亭序》真伪问题”为核心的“大讨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史料的不断披露,大家发现当年这场“兰亭论辨”远没有人们所了解的只是郭沫若、高二适之间的一场学术辩论那么简单:学界有人认为郭沫若撰写质疑《兰亭序》的文章源自康生和陈伯达的受意,而有人又进一步发现康、陈之所以要批判《兰亭序》,是针对着刘少奇关于《兰亭序》的一次正面评价,也有人提出康生在授意之前并未想到会出现高二适的“驳议”,也未想到会发生随后的“兰亭论辨”;一种说法认为“兰亭论辨”的出现与毛泽东主席的支持和关心有关;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可能与康生和容庚之间的一次关于《兰亭序》的讨论有关。上述这些观点虽然对某些史料和历史当中的细节进行了梳理和挖掘,但依然难以在整体上理解“兰亭论辨”产生的原因,因为很难想像如“兰亭论辨”这般如此深入而浩大的“论辨”会是某个个人在背后一手推动的。故此,想要回答“兰亭论辨”如何产生这一问题,还是要回到那个时代,从其时代背景的深层结构中去寻找答案。

《兰亭序》作为王羲之的最为经典的书法名篇,这在唐代以来为世人所共识,对于《兰亭序》与王羲之之间关系的否定,其实无异于否定孔子与《论语》之间29尽管《论语》并非孔子原著,但是可靠的记述孔子思想的文献。、屈原与《离骚》之间的关系一样。那么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之下,郭沫若才会要产生对《兰亭序》真伪的质疑呢?

新中国成立之后,党中央在“百业待兴”的情况下确立了对科学界和文化艺术界的两个最重要的工作方针,一是主张历史上任何阶级社会所发生的科学与文化艺术都带有阶级性和历史的局限性,而新中国发展科学和文化艺术的目的是要“为人民服务”;同时还主张科学与文化艺术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不能通过政治手段强加干预,而是要发扬“百花齐花,百家争鸣”的工作作风,鼓励在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方法指导下,通过辩论的方式来解答未解的疑问,即“艺术和科学中的是非问题,应当通过艺术界科学界的自由讨论去解决,通过艺术和科学的实践去解决,而不应当采取简单的方法去解决”30毛泽东撰,〈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9页。,这也是正是后来在“兰亭论辨”过程中,毛泽东主席提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并支持“论辨”的思想来源。

按照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分析方法,《兰亭序》作为东晋士大夫阶层的最为重要的大家族之一——王氏家族——的典型人物王羲之的书法代表作,那么在思想上必然地反映着王羲之以及东晋门阀家族的思想观念,他们身处“统治阶级”,其思想自然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同时在《兰亭序》中有很多“悲观”的思想,这些悲观思想属于封建思想的“遗毒”。由上述两点可知,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背景下,王羲之和《兰亭序》理应受到“历史和人民的审判”,可有趣的是,郭沫若在文章中并没有如此论证。

在郭沫若看来,《兰亭序》既不是王羲之所写,也不是王羲之所做,思想和书法都与东晋时代差距很大,所以不能将《兰亭序》直接与王羲之联系起来。特别是“夫人之相与”以下的悲观思想,郭氏直指是有人依托,而且认为这个“伪托的人”“是不懂得老庄思想和晋人思想的人,甚至连王羲之的思想也不曾弄通”31郭沫若撰,〈《兰亭序》与老庄思想〉,载《文物》1965年第9期,第10页。;再者,郭沫若对于王羲之的评价颇为正面,说王羲之“骨鲠”“有裁鉴”、“有为逸民之怀而又富于真实感怀”的人,还“颇能关心民生疾苦、朝政得失、国势隆替”,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出如此“悲观”的话呢?所以传世的《兰亭序》“不是王羲之的文字是断然可以肯定的”32同注31。。这样一来,郭沫若的观点似乎并没有把王羲之和《兰亭序》彻底否定掉,只是将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给剥离开了,并予以王羲之相当程度上的肯定。难道说“兰亭论辨”真的如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只是一场学术辩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任何学术的辩论都无法脱开政治因素的影响,而如“《兰亭序》真伪”这类触及到中国文化大传统以及“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大问题,更不可能只是一场纯粹的“学术辩论”。在1965―1972年间,郭沫若撰写并发表了多篇质疑《兰亭序》的文章,将这些文章作为整体来研读的话,就会发现郭沫若质疑《兰亭序》的文章写得非常“巧妙”:他一方面质疑《兰亭序》为伪作,另一方面又肯定《兰亭序》的书法,还反复强调《兰亭序》之所以被后人所推崇,就是因为从唐开元、天宝年间开始,《兰亭序》的种种传说有如“神话”一般,而他写作的目的,正是要破除这样的“神话”而还其本来的面目。在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并发生意识形态重大变化的20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一切人类优秀的文化都要批判地继承”是当时的官方意识形态给予文化艺术界的总的任务,因此,不能看到郭沫若在文章中对于王羲之和《兰亭序》书法执有肯定态度便片面地认为郭沫若发动“兰亭论辨”只是在讨论“《兰亭序》真伪”这样一个“学术问题”,从更深层次上讲,其实是由社会变革和观念变迁所造成的。换言之,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就算没有郭沫若撰写质疑《兰亭序》,也会有其他人在某种场合或条件下质疑之,而熟悉那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当时除了“兰亭论辨”之外,其实传统文化普遍受到着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无论在艺术界、文学界、哲学界或史学界,这样类似的争论和质疑层出不穷,“兰亭论辨”也只是当时诸多“论辨”当中的一个而已,只是因为《兰亭序》真伪的问题所涉及的问题更为复杂,才未能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四十年间予以准确定位和回答。

四 结语

“兰亭论辨”对于《兰亭序》真伪问题的质疑,总结起来大致有两点:其一,王羲之作为隶书时代的人,《兰亭序》的书法应当保留“隶意”,而为世人所公认的最接近王羲之《兰亭序》原迹的“神龙本”(也称“冯承素摹本”)从风格上基本看不到隶书“遗意”,所以必然有伪;其二,《兰亭序》在文献记载中两个不同的版本,一篇是唐修《晋书》所记载的《兰亭序》,未载篇名,共计324字。另一篇是《世说新语·企羡篇》中南朝梁时的刘孝标注文,名为《临河叙》,共计153字,如果按时间顺序来看,《世说新语》的成书时间早于唐修《晋书》,也就更接近王羲之生活和撰写《兰亭序》的时代,因此《临河序》较之《兰亭序》更为可靠。几十年来,学人们围绕着这两大问题从不同的视角运用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展开了深入而细致的讨论和研究,甚至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在考古发掘方面获得重大突破,找到足以讨论《兰亭序》或“真”或“伪”的新证据。可是遗憾的是,《兰亭序》是不是应该有(或可以有)“隶意”、《临河叙》和《兰亭序》这两篇文章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为可靠,始终还是“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莫衷一是。在学界大量的研究成果当中,人们还只是延续着李文田、郭沫若的思路从文献和出土实物“双重证据”的角度来讨论《兰亭序》的“真”或“伪”,却从未能够跳出来李、郭二人的研究逻辑来重新看待《兰亭序》的真伪之争。其实《兰亭序》的重要性并不仅仅在于它本身有多么得重要,更是后人认为它太重要了,于是才会有汪中对其的赞誉、李文田对其的“三疑”乃至郭沫若所引起的“兰亭论辨”。因此,“跳脱出”“兰亭论辨”的近乎无解和无休止讨论的关键,并不在于找到一件或几件可以证明《兰亭序》或“真”或“伪”的实物材料,也并不在于发现墨迹与刻字之间的技术差别,而是要看到李文田、郭沫若为什么会提出对于《兰亭序》的质疑和否定,以及他们二人这样做的目的何在。这便如同人们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观众们往往只是在银幕上看到电影当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故事情节和人物面貌,甚至会对人物和情节做出自己的评价和见解,可是一部电影如何从放映机中被放映出来却不是人们所关注的问题。从根源上讲,如果没有“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以及汪中在此“定武本”上的题跋——“修稧叙跋尾”,那么清代中期以来的“兰亭质疑”直至20世纪的“兰亭论辨”,或许就会显现出新的境况。当然历史是不容假设的,之所以这样讲,是要强调“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对于清中期以来一系列地对于《兰亭序》的质疑声音有着隐含的背景意义,而不仅仅是由于此本上的一段李文田题跋被郭沫若偶然看到而引起20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兰亭论辨”那么简单。

此外,由于现代学科体制的分科特点,今天研究《兰亭序》的学者即使在研究中论及李文田“跋汪中旧藏《定武兰亭》”,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是为了进一步讨论《兰亭序》本身的真伪问题而做一些基本的讨论,因为他们对“李文田跋文”背后的其他相关材料和问题少有关注,并未跳出学界已有的研究范式;同时,研究汪中或扬州学派的人们更多地关注于汪中的诗文成就,而对“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以及由此本《兰亭序》所引发的“兰亭论辨”则少有讨论。因此,尽管“兰亭论辨”至今已经过去五十四年,但“汪中旧藏《定武兰亭》”与“兰亭论辨”之间微妙的关联性始终未被关注和讨论。其实“兰亭论辨”的出现源于在一定的社会观念的作用下,人们对于《兰亭序》的态度会随着社会观念的变迁而产生与之相应的变化,从本质上讲,“兰亭论辨”正是在这样的观念流变过程中发生的一个历史事件和文化现象,而与《兰亭序》本身的优劣、真伪等问题并不真正相关。因此“兰亭论辨”并没有触及《兰亭序》真伪问题的核心,自然也不应再作为今后“兰亭学”研究的“拦路虎”。

言至于此,正如宋儒陆九渊所说的那样,“学问贵在讲明”。“兰亭论辨”虽然使得人们对于《兰亭序》产生了种种质疑和猜想,但在积极的方面也为书法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的研究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既然“兰亭论辨”只是一个特定时代观念背景下的产物,那么今天也不必再为此问题“图费精神”,未来应当在新的研究视角上来进一步推进《兰亭序》乃至整个书法史和中国文化史的研究。

图5 郭沫若临《兰亭序》(此件原件赠与罗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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