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佩佩
(川北医学院,四川南充 637100)
《喧哗与骚动》是美国南方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重要代表作,是第一部为他赢得世界声誉的杰作。作为美国南方的土生子和奴隶主的曾孙,福克纳一生都在写南方的故事,而南方社会的核心问题便是白人与非白人的关系问题。“在南方白人作家中,恐怕没有人像福克纳那样对种族问题如此关注。”[1]215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的15部长篇小说几乎都涉及到了种族问题。与其早期作品相比,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第一次对种族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侧重描写小说中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相互影响。通过小说中白人和黑人的双向互动,福克纳深刻揭示了新旧更迭的时代背景下白人和黑人主场地位的微妙变化。并且通过这种变化昭示了美国南方社会种族关系的未来。
小说以内战后的美国南方社会为背景,叙述了康普生一家分崩离析的故事。康普生家族曾是杰弗森镇上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位州长和将军,黑奴成群。如今却只剩下一栋旧宅子和黑奴迪尔西一家。正如小说主人公昆丁所说:“我们头上笼罩着一重诅咒,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2]160昆丁口中的“诅咒”指的正是奴隶制。“这个土地是受了诅咒的—内战就是受了诅咒的一部分—因为土地的主人把人当成了工具;一句话,是奴隶制度诅咒了它。”[3]39在这种罪恶的诅咒之下,康普生家族的成员都无能、懦弱、缺乏勇气和道德感。康普生太太无病呻吟,整日卧床不起。康普生先生和毛莱舅舅沉醉于酒精,以此来逃避现实生活的责任。大儿子昆丁无法承受家族荣誉之重,一事无成,二十岁时选择跳河自杀。女儿凯蒂放纵自我,未婚先孕,嫁为人妻后惨遭抛弃。生下女儿小昆丁之后又被母亲逐出家门,最终沦为妓女。二儿子杰生极度自私和冷酷,对周围的所有人和事都充满了怨恨,缺乏爱的能力。小儿子班吉是天生的痴呆,三十三岁的他只有三岁儿童的智力。相比之下,小说中的黑人却充满了生命力和勇气。黑奴吉卜生一家代替康普生家的白人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康普生家族。在大迁移背景下北移的黑人执事拥有了独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打破了昆丁白人身份的种族优越性。通过对班吉和勒斯特,昆丁和黑人执事,以及康普生太太和迪尔西等白人角色和黑人角色的对比描写,福克纳表明新旧更迭的时代背景下主场地位已经重构。小说中的黑人拥有了一定程度的主观能动性,并且正在替代白人成为行为主体。
《喧哗与骚动》书名出自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台词,“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任何意义”[4]149。这里的“愚人”指的就是康普生家的小儿子班吉。班吉是天生的痴呆,三十三岁的他只有三岁儿童的智力。勒斯特是黑人女仆迪尔西的小外孙,也是班吉的贴身仆人。值得注意的是,与传统的主仆关系不同,勒斯特实质上充当了白人班吉的监护人。班吉哭闹时,他会想尽办法让他“别哼哼唧唧了”[2]1。有时他甚至会在其他人面前威胁要打班吉,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当别人问他班吉吼起来的时候,他该拿班吉怎么办时,他非常自然地回答说:“我拿鞭子抽他。”[2]14每当班吉长时间哭闹停不下来时,勒斯特便会威胁班吉“你这老傻子,你骨头痒痒欠抽是吗”[2]15。
虽然勒斯特偶尔威胁班吉,也时常捉弄班吉惹他哭闹,但小说中给予班吉关怀最多的人便是勒斯特和迪尔西。班吉和勒斯特差不多是同吃同睡。有勒斯特的地方总会有班吉,勒斯特早就视班吉为黑人世界里的一份子。小昆丁失踪时,勒斯特告诉迪尔西自己知道她的下落却被姥姥数落一番,他气愤地对姥姥说:“我可不愿意掺和到白人的事儿里去,走吧,班吉,咱们上外面玩儿去。”[2]280勒斯特最常说的便是“我和班吉”。班吉和勒斯特被比作“傻笨的大狗”和“机灵的小狗”[2]291。虽然杰生以极其轻蔑的口吻称他们是“熊、猴同笼”,但这也足以说明班吉和勒斯特的亲密程度[2]249。小说开篇的叙事时间为为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这一天正好是班吉三十三岁生日。此时的康普生家族已经支离破碎,康普生先生早已去世,昆丁自杀身亡,凯蒂在外游荡。班吉小时候最喜欢的人便是姐姐凯蒂,这是因为康普生家中真正关爱他的人只有姐姐凯蒂。失去了姐姐关怀的班吉时常感到孤单无助,还好有勒斯特陪在他身边,给予他必要的安慰。
从某种意义上说,黑人勒斯特替代姐姐凯蒂成为了白人班吉的“母亲”。班吉三十三岁生日这天,勒斯特跑老远到镇上去给他买生日蛋糕,并和迪尔西一起陪他过生日。平时喂班吉吃饭、给班吉穿衣服、让班吉安静不要哭闹、带班吉到草丛去玩的人是勒斯特。生日这天,班吉看到自己被阉的下身哭了起来,此时安慰他不要哭闹,给他穿上睡袍让他入睡的人也是勒斯特。班吉生日前一天晚上,勒斯特担心他冷,特意为他捅起炉火,并拿他喜欢的垫子安慰他不要哭闹。勒斯特不仅是班吉目前行为的施动者,也是班吉未来一切行为的施动者,所有班吉想做的事情必须通过黑人小厮勒斯特才能完成。虽然班吉的皮肤是白的,但他却在实质上融入了小说中的黑人世界。班吉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迪尔西的厨房和吉卜生家住的小木屋。班吉的幸福主要取决于黑人世界的幸福,同时也成为了黑人世界里幸福的一部分。
然而,除了照顾班吉之外,勒斯特也想拥有自己的生活。小说开篇时,勒斯特和班吉都在家附近的草丛找东西。勒斯特在找两毛五的镚子儿,以便购得晚上演出的门票。黑人勒斯特花钱去看白人戏班子的演出,说明此时的黑人拥有了相对独立的经济地位。当别人质疑他的钱“是白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他们衣兜里掏的”,他反驳说钱“是从该来的地方来的”,并声称黑人的钱和“白人的钱一样值钱”[2]13。而白人班吉则在寻找早已离家的姐姐凯蒂。每当听到高尔夫球场上有人喊“开弟”,班吉便会联想到心爱的姐姐凯蒂,哼哼起来。耐人寻味的是,黑人勒斯特在寻找将来,而白人班吉则在寻找过去。萨特曾经评论说“福克纳看到的世界可以用一个坐在敞篷车里往后看的人所看到的来比拟”[3]114。萨特认为福克纳式的人是“一种去掉了潜在性,只能以其过去的存在来解释的人”[3]114。小说中的白人们在寻找过去的时候丢失了未来,而黑人却在寻找未来的过程中找到了自我。勒斯特对外婆说:“反正我要去看演出,不管有没有班吉。我不能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2]56这些话语表明了勒斯特对自由的渴望。显然,班吉对于勒斯特来说是一种负担和累赘。
康普生太太是康普生家的女主人,她时时刻刻以南方名门闺秀的身份自诩,却是严重失职的妻子和母亲。极端自我中心的她缺乏爱心和同情心,子女从她那里得不到母亲的关爱,丈夫从他那里享受不到妻子的温情。她时常以身体状况不好为由,逃避自己应尽的职责。“我可不是那种精力旺盛能吃苦耐劳的女人。为了杰生和孩子们,我真希望我身体能结实些”[2]6,“在丈夫面前她总是为娘家的地位、名誉而神经过敏,在孩子面前又老是抱怨他们吵扰了她将息养病”[5]36。她冷漠、自私、絮絮叨叨、无病呻吟,长久以来折磨着一家人,成为了所有人的负担。她没有给予班吉最起码的关爱,觉得他丢了自己的脸,“迪尔西说母亲太骄傲所以看不起班吉”[2]172。用她自己的话说,班吉“准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2]3。为了维护所谓的南方淑女的名号和家族的荣誉,她答应抚养女儿凯蒂的私生女小昆丁,却要求女儿永远不要回家。大儿子昆丁在自杀那一天回忆过往时,也曾痛苦地把母亲比作“地牢”[2]175。她最喜欢的二儿子杰生长久以来诓骗她的钱财,甚至毫不客气地称她为“傻老婆子”[2]245。
相比之下,黑人女仆迪尔西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破败的康普生家族,成为康普生家实质上的女主人。福克纳本人也说是迪尔西在维持着康普生家族。她替代康普生夫人,抚养了康普生家的小孩,并且照顾着一大家子的日常起居。“他们家的小孩子都是我抱大的”[2]30。连康普生太太也不得不承认她事事都要靠着迪尔西。她曾经无奈地对杰生说:“我不得不迁就他们点儿,我什么事儿都得依靠他们呀。”[2]273迪尔西从自己善良的本性出发关爱康普生家族的子女,昆丁、凯蒂、班吉、小昆丁都和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康普生先生去世,昆丁自杀,凯蒂离家之后,她竭尽所能地保护着班吉和小昆丁。班吉过生日时,是迪尔西自己掏腰包为他买了生日蛋糕。班吉哭闹时,她总有办法让他安静。班吉的本名为毛莱,与康普生太太的弟弟毛莱舅舅同名。康普生太太嫌弃班吉,特意把班吉的名字从毛莱改为班吉,为的就是切断他与自己娘家人的联系。迪尔西对此嗤之以鼻:“这算哪档子事呢,迪尔西说。……换个名儿可帮不了他的忙。”[2]58虽然她只是一个仆人,但她却有勇气反抗杰生的恶行并斥责他的冷酷无情。当小昆丁受到杰生的虐待时,迪尔西挺身而出保护小昆丁。在杰生质问自己为何允许凯蒂回家看小昆丁时,她公开反驳杰生:“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你也是个冷酷的人。我要感谢上帝,因为我比你有心肝,虽然那是黑人的心肝。”[2]207她以自己的正直、真诚、勇敢、温存映射出了康普生太太和杰生的虚伪、自私和冷漠。
如果说福克纳通过班吉和勒斯特、康普生太太和迪尔西的对比描写反映了南方社会内部白人和黑人关系的变化,昆丁和黑人执事的对比描写则凸显出了大迁移背景下南方白人和黑人关系的变化。昆丁是康普生家的长子,父母用卖掉“班吉的牧场”的钱送其到哈佛求学,为的就是求一个好名声。作为南方传统的继承人,昆丁以维护南方传统和家族荣誉为己任,最后却因不堪重负选择自杀。布勒卡斯坦说昆丁“是一个继承人形象,他的悲剧是一个遗产继承的悲剧”[6]110。总的来说,昆丁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他死抓住传统不放。他对过去的执念十分明显地体现在他对待黑人的态度上。到了北方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特别想念黑人迪尔西、罗斯库司、路易斯等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2]87他能够“时时刻刻意识到黑人的存在”,有轨电车里的黑人、骡背上的黑人、黑人执事都充斥在他自杀前的意识流里[2]86。同时,他也时常会以白人身份的优越感自居,施加黑人一些“小恩小惠”[1]256。从车窗向外扔硬币给骡子背上的黑人,时不时给执事一些小礼物等行为都体现了他对旧南方那种古老的主仆关系的眷恋之情。
然而,在与执事接触的过程中,昆丁身为白人所具有的种族优越感和他所缅怀的主仆关系被彻底粉碎了。执事是一位老黑人,他经常替哈佛大学的学生办些杂事。他与生活在密西西比的勒斯特、迪尔西不同,是迁移到马萨诸塞州的南方黑人。黑人迁移到北方是美国黑人史上的关键事件之一。1916年到1940年是美国黑人迁移史上的第一波浪潮。大约有一百六十万黑人从南方乡村迁移到北方,中西部以及西部城市。执事就是这其中的代表之一。“对黑人来说,迁移意味着离开他们在美国原有的经济和社会基础,并寻找一个新的基础。”[7]6哈佛大学位于美国东北部,这里的种族氛围明显区别于南方。“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2]87。执事在马萨诸塞获得了独立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成为了行为主体。他参加游行,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他利用自己来自南方的特殊身份,以《汤姆叔叔小屋》的行头赢得南方少爷的好感,并在帮他们运送行李的过程中敲了不少竹杠,还把他们“完完全全制服”[2]99。他会直呼这些“少爷”们的名字,他与白人混在一起,他称昆丁为“自己人”[2]100。
昆丁自杀之前托执事送信给施里夫,因此与执事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这段对话形象地阐释了执事在心理上经历的从南到北的迅速变化。一方面,即便是一段对话,执事仍会变回生活在密西西比州的黑奴形象。昆丁在执事身上看到了自己家的黑奴,迪尔西的老公罗斯库司,“在那套白人的华而不实的制服后面,在白人的政治和白人的哈佛派头后面,是罗斯库司在瞧着我,那个羞怯、神秘、口齿不亲而悲哀的罗斯库司”[2]101。他和罗斯库司一样自卑、胆怯、畏畏缩缩。另一方面,也正是在这段对话中,执事能够迅速克服自己的奴仆形象,恢复他在波斯顿所获得的安全感和自信心。“执事又恢复了他长期训练自己要在世人面前做出的那副模样:自私、虚伪,却还不算粗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既慈祥又深沉。”[2]101在马萨诸塞,执事成为了独立的行为主体。他是送信工作的施动者,是他在给予昆丁便利。昆丁死后,这封信才会送到施里夫手中,而执事又会在送信的过程中敲白人的竹杠。耐人寻味的是昆丁在这封信中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而这封包含白人昆丁未来去向的信却掌握在黑人执事手里。通过这封信,福克纳象征性地表达了黑人能动地掌握着白人的未来。
福克纳曾说他唯一属于的流派是“人道主义流派”[1]71。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从未停止谴责种族主义和奴隶制。他在《密西西比》一文中说他 “最痛恨的是,人们之所以对黑人施以私行并非因为他们犯了什么罪行,而是因为他们的皮肤是黑色的”[1]217。黑人之所以被歧视、被剥夺自由,完全是殖民主义和奴隶制的结果。而这种“本身里面包含着毁灭的种子”的制度是注定要灭亡的[3]57。奴隶制在带给黑奴伤害的同时,也给南方土地以及南方子孙埋下了祸根,康普生家族的衰败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喧哗与骚动》的叙事时间为内战之后的1910年到1930年。一方面,根据小说中的描述,可以看出即使是在奴隶制废除多年以后,黑人的生存状况仍未得到实质性的改善。白人主人依然可以随意打骂黑人。小说中的杰生、小昆丁等角色代表了南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者。另一方面,通过对班吉和勒斯特,康普生太太和迪尔西,以及昆丁和黑人执事等白人角色和黑人角色的对比描写,福克纳表明白人和黑人的主场地位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这种变化虽然缓慢,但是变化的趋势势不可挡,通过这种变化,福克纳书写了种族关系的未来。
小说中的白人都必须依靠黑人,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黑人的负担。班吉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勒斯特身上。没有黑人小厮勒斯特,班吉就失去了行为主体,也失去了未来。此外,勒斯特还是小说中唯一掌握康普生家族第三代继承人小昆丁去向的人。在以班吉为叙述者的第一章中,班吉和勒斯特看到“那黑影从昆丁那房间的窗子里爬出来,爬到了树上。……接着那黑影离开了树,我们看见它穿过草地”[2]74。这是作家特意为之的伏笔,直到小说最后一章小昆丁失踪时,读者才意识这里的“黑影”正是小昆丁。小昆丁拿着杰生从母亲凯蒂那里骗来的钱,顺着自己房间的窗户,逃离了康普生家。而小说中唯一掌握这一信息的人却是黑人勒斯特。勒斯特骄傲地对迪尔西说:“我可知道是什么事儿……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里。”[2]291-292黑人女佣迪尔西替代康普生夫人履行了母亲和女主人的职责,并且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目睹了康普生家族衰败的全过程。迪尔西说:“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2]291她如同“一根稳固的柱石”,支撑着康普生家族[2]9。福克纳曾说“迪尔西代表着未来”[1]222。黑人执事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给予昆丁便利,颠覆了昆丁对黑人地位的认知,并通过手中的信象征性地掌握了昆丁即将自杀的消息。福克纳以这种高度戏剧化的方式赋予黑人角色掌握信息的能力以及一定程度的主观能动性,打破了白人的主体性地位。实质上是在表明种族之间没有等级之分,黑人和白人一样享有自由平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