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喻
(陕西理工大学,陕西汉中 723000)
《毛猿》演绎了后工业文明把人异化成非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奥尼尔采用了动物叙事。作者不仅用“毛猿”命名全剧,把主人公和邮轮烧火工们塑造成一群充满兽性特征的形象,安排他们身处“笼子”里,而且让扬克围绕对“毛猿”身份的认同问题展开不懈的探索,最终在动物园猴房与真正的毛猿形成共鸣,并在其大力搂抱下横死。引入动物叙事,是因为奥尼尔透过社会现象回溯本源,从动物行为和进化理论发现了人类存在的真相:动物在原生环境中生长、繁衍和被置于人工条件下进行豢养,必然呈现不同的行为方式,以此观照人类文明史,容易取得“陌生化”效果[1];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理论则再次对人的主体性、人类文明呈现倒退的“荒原”状态构成反讽,显露出一种喜剧形式下的悲剧意味。从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扬克之死是外部环境强加给他“毛猿”的身份造成的,动物叙事承载着《毛猿》浓重的悲剧意识。
《毛猿》用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对“自由、平等、博爱”的西方传统价值观进行了解构,其思想根源是尼采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奥尼尔曾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他产生的影响“超过以前他读过的任何一本书”[2]。他十三岁目睹母亲染上毒瘾变得精神异常,甚至跳河自杀,而虔心敬奉的上帝在悲剧前无动于衷,导致他深感受到宗教愚弄,进而与之决裂。一家人因复杂的身份、职业背景被当地人歧视,奥尼尔从洪都拉斯探险归来后自杀未遂,长期混迹酒馆“醉心于湮灭”[3],后来一度感染肺结核,出院时父亲不信任他的痊愈(其外祖父、祖父皆死于此病,且爱尔兰人认为重病是上帝对罪人的惩罚)[4],1920至1923年间父母、长兄相继病逝。以上经历给奥尼尔留下了终身的心理创伤,使他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尼采关于“上帝死了”和“酒神精神”的观念,无形中与当时依赖酗酒摆脱精神痛苦的奥尼尔达成了默契。奥尼尔在尼采非理性主义哲学下重新审视20世纪人类的理性危机、信仰危机,认识到“今天的剧作家应该挖掘当代病的根源,即老上帝的死亡,以及科学和物质主义无力提供一个新的上帝,以满足人们身上残留的原始宗教本能——寻找生命的意义,用来安慰死亡恐惧的本能”[5]。
既然传统的宗教教义、理性精神及现代科学都无力引领20世纪人类文明,人放任自我本能和原欲复苏,那么《毛猿》通过动物叙事所展示的“丛林法则”填补上述空缺就成为必然。主人公扬克的首次出场是在一艘远洋邮轮的锅炉房,“关在笼子里一个野兽疯狂而愤怒的挣扎与反抗”的混乱中,“所有的文明的白色民族都全了”,曾经凭借发达的文明控制全球话语权的西方人已经堕落成一群“野兽”。“扬克坐在前台上。他好像比其余的人更健壮、更凶猛、更好斗、更有力、更自信。他们尊重他的强大的体力——因为畏惧,不得不表示的那种尊重。”扬克一出场就俨然是兽群的头领,其地位的取得不是依靠美德、智慧或才能,而是因为强力;工人们对其地位的承认不是出于尊重,而是因为畏惧。
采用动物叙事,使全剧一开场就设定好底层烧火工人们“非人”的境况:群居动物的类人猿一般以家族单位集群活动,这个家族的首领由一头在竞争中胜出的,最强壮、最富经验的雄性个体担当。扬克与烧火工人间,并非是通过民主方式产生的领袖和支持他的民众的关系,而是依靠暴力夺取领导地位的头领与暂时臣服于他权威的群体的关系,原本人性中的利他主义、对集体身份的认同异化成动物用于自保的生存策略,直接加剧了个体孤独感和同他人关系的恶化。扬克也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觉得其他人“对于世事全都有些麻木”,极力嘲讽派迪对风帆快船时代的留恋,要求工人们“别那么大声乱嚷嚷”以免干扰他“思考”。剧中数次提到罗丹著名的雕塑“沉思者”,但“沉思者”的“逻辑思维”是人类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具备的能力,西方认为“赋予人类最高荣耀的东西就是人是天然的理性存在者”[6]8,能否进行理性思考根本上区别开人与兽。《毛猿》的动物叙事使人兽间的界限模糊起来,作为主体的“人”被消解,思考无法在动物层次上取得进展,扬克自然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只能重陷酒精带来的失智状态,因此,他产生了“我是原动力”的错觉,以为“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这种失智状态下的身份认同是固执而脆弱的,一旦被外部力量戳破就会造成悲剧性的后果。
米尔德里德·道格拉斯的出现正好充当了这一角色。钢铁托拉斯总经理的女儿,这是米尔德里德的社会和阶层身份,她出身的阶层和扬克的阶层差异之大,似乎是两个物种,唯一的相似处在同处“笼”中,说明上流社会本质上也已进入“非人”境地。为了体现二者差异和上流社会的状态,奥尼尔有意让米尔德里德与姑妈争吵时以“豹子”自比:“我想我是那样……当一只豹子埋怨它的斑点的时候,它一定显得很怪。(带一种讽嘲的腔调)咪呜吧,小豹子。咪呜吧,抓吧、撕吧、咬吧,塞饱你的肚子、快活吧——只不过要待在森林里,待在你的斑点能成为伪装的地方。在一个笼子里,它们就使你显眼了。”安排她怀揣了解“另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愿望下到扬克工作的锅炉房,亲眼目睹“一群蹲着的、低头弯腰带着锁链的大猩猩”。在自然界,豹子这种中大型猫科动物是类人猿除同类以外的主要天敌,类似的夜行性猛兽曾经给人类祖先带来恐怖的印象,以致形成了一种随基因遗传下来的种族记忆,令人类至今仍对夜幕降临后的世界心怀畏惧。后工业时代,上流社会靠剥削底层工人的剩余价值生活,米尔德里德与扬克在社会身份上的对立构成了某种类似天敌与猎物的关系,所以她心血来潮的试探,可以视作一次因为“掠食者”本身的孱弱和幼稚导致的不成功的“偷袭”,即便暂时未对双方造成实质性伤害,也足以在烧火工人中间引发相当的骚动。扬克发现米尔德里德的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急转过身来,发出一种号叫、杀气腾腾的咆哮,蹲下身子想向前扑,嘴唇向后咧,紧贴在牙齿上”,展现动物面临无法避免的危险时自卫的动作,她的到来令骄傲的扬克极其不安,“他的眼睛变得惊慌失措”。米尔德里德昏厥前下意识发出的诅咒,加上维护上流社会的机师驯兽般的哨音(杨克认为这无异于马戏团用来恐吓动物的炸鞭子),直接传达出上流人士对社会底层的认知和态度,正是这点刺激了扬克,引发他强烈的不安全感。
受辱产生的不安全感迫使扬克转向寻求新的身份认同。他在纽约五马路只身向上流人士寻衅,就像一头寻找归属的年轻独身雄猿,最后因为一位太太对“猴皮”表现出极大兴趣而彻底爆发,证明对“天敌”(对立阶级)的恐惧和仇恨使扬克潜意识里不自觉地把自己归入毛猿一类,人的身份就此丧失。为了消除不安全感,他寄希望于世界产联的“同类”,但分会秘书等一众人对扬克抱以不信任态度,只希望他向烧火工人散发传单做宣传,“用合法的直接行动来改造不平等的社会条件”,这种温和的改良方式与扬克急于用炸药“把世界上的钢铁炸到月球上去”的暴力手段产生直接冲突,阶层内部发生分化,扬克被斥为“没有脑子的人猿”赶出了办公室。对外来陌生同类的警惕是类人猿的天性,不同族群之间经常因为维护、争夺领地和资源发生有计划地杀死同类的冲突,世界产联的“同类们”不只进一步把扬克推向“毛猿”这个身份,同时也暴露出双方的局限。在现代西方社会,资本主义制度的积极效应消耗将尽,而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条件远未成熟,人类文明创造出用以改善生存处境的救世理念反而将自身置于更复杂的困境中,对自我成就和寻求正当性的需要主动向丛林法则提供了主导人类命运的机会。
奥尼尔的所有悲剧都包含一个古希腊式的主题:主人公无论做何努力终难摆脱命运的纠缠[7]。以俄狄浦斯为代表的古代英雄们“主动采取行动,却往往迎来被动的结果”[8],20世纪西方文明的探索历程正好重现了这一悖论,与希腊悲剧略有不同,“人的斗争,过去是与众神,但现在却是他本人,与自己的过去,与其企图‘有所归属’进行搏斗”[9]。这种从泛灵论到宗教崇拜再到扮演神的变化,符合人类思维发展规律,而扬克寻求身份归属的过程将这一顺序完全颠倒,奥尼尔通过动物叙事体现现代人类向原始思维的逆向演化。
逆向演化,即人的动物化,源自尼采“一切价值重估”中对人类中心主义提出的不同看法:“我们不再把人看作是源于‘精神’或‘神性’的,而是重新把人放回到动物之中。我们把人视为最强大的动物,因为人是最狡猾的:其精神性就是这种狡猾带来的产物。另一方面,我们也反对这里可能重新抬头的狂妄自负,这种狂妄自负认为,人似乎已经是动物发展中最重要的隐性目标。”达尔文的进化理论证明人起源于动物,“在精神能力方面,人类与更高级的哺乳动物之间并没有实质差异”,尼采则更直接地抹除了人与动物的差异性,于是“人类”身份的同一性断裂,“人重新动物化”成为19、20世纪人类学的一种倾向[6]5-9。
《毛猿》很好展示了该倾向在后工业时代社会层面的两个例证。开场,扬克的自我认知充满“工业崇拜”痕迹,“(机器)它们运动……它们就是速度……它们能突破一切……一点钟走二十五海里!那不简单!那是新玩意儿!它顶事”,他把自己看做机器的一部分,这种崇拜反映的是后工业时代人类对机器体系的盲目信仰。芒福德指出,机器体系在18、19世纪西方社会产生的效果“已经几乎于宗教和信仰,成为人类活动的主要动力和人类物资的主要来源”。“虽然表面上宣称设计机器只是维持生存的手段,但对于产业家、发明家及其合作阶层来说,机器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目标。”[10]本雅明则直言20世纪是一个“机械复制时代”,“这种机器主义的每一点进展都排除掉某种行为和‘情感的方式’”[11]。机器文明对扬克的异化使他选择与自然对立,唾弃派迪“星星和月亮,太阳和风”的“昏话”,但又不自觉地回归原始拜物教。对逐渐摆脱混沌状态的原始人类来说,“不存在两种不同的直觉和作用的形式”[12],他们将自然界的物质和自我的意识混同,产生了万物有灵论的观点,以为通过向外物施加特定影响,可以起到对自身一样的作用,从而满足自己的目的。扬克一开始表现出极大的自信,也是出于这一点,他认为煤灰“是我的新鲜空气!那就是我的食物”,“我能吃下去!我吃胖了”。通过操纵机器满足温饱,进而实现“开动这个世界”的目的,扬克从中获取效能感。
上流社会的逆向演化则以机器体系信仰的另一变体——“商品崇拜”展现出来,即马克思所称“商品拜物教”。米尔德里德在甲板上的表现和纽约五马路富人们的举止高度一致,他们污染环境(黑烟),猎杀野生动物(猴皮),与自然保持对立;热衷能够满足虚荣心的慈善事业;态度冷漠、造作仿佛机械产品。上流人士作为经济学意义上的商品生产者,通过在市场中顺利售出自己的产品实现价值,如果从商品到货币再到商品的任意环节出现问题,则必然导致亏损甚至破产,那么目的便没有达成。因此上流社会操纵商业活动的表象下,他们的命运实际已经被商品掌控,趋于盲目的市场作用使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从猿到人类的进化本身具有不确定性,“古人类学家在关于人类与黑猩猩的最近共同祖先问题上受到诸多不确定性所困扰”[13]。这种不确定性一般体现在某些亚种在原本共同具备的能力上发生适应性进化和退化,自然会影响到大脑机能的发育,对人类思维产生直接或间接作用。以此观照现代西方社会两个主要构成群体同时被自己创造的工业体系带返原始拜物教思维的现象,确属人类文明“逆向演化”的结果。
人类文明逆向演化可能造成的后果,在《毛猿》中已经进行过探讨。戏剧第八场,扬克企图摆脱毛猿身份的一切努力彻底失败,他在内外因多重作用下终于承认自己是个“惟一地道”的“野毛猿”。扬克重拾人类身份的追寻完结,代表现代人的逆向演化到达终点,发展出高度文明的人类一旦重返祖先的动物状态,不可避免要像扬克一样遭受毁灭,或者说完成“自杀”。悲剧矛盾的顶点在于扬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幸命运的根源,他选择与自然握手言和,撬开动物园囚禁大猩猩的笼子,邀请自己的野生同类一起“打一次最后的漂亮仗”,即使明知可能被手枪杀死,当下处境也不会因此改变,“他们会把笼子造得更坚固一些”。扬克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一个真正的“人”:强烈的自尊、清晰的思维、明确的目标、果断的行动,但这些偏偏发生在他已经明确放弃人类身份,加入毛猿“俱乐部”的前提下,猿和人的身份冲突没有解决,逆向演化便不可扭转,结局便是扬克被自己亲手释放出来的同类杀死——毛猿被毛猿否定了。古希腊式的主题再次上演,扬克之死等同于自杀[14],纵观整个20世纪人类文明史,确实笼罩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核威胁的阴影下,机器体系不仅提高了生产力,也提高了人类“自杀”的效率。奥尼尔反思上述情况,用动物叙事戏谑地表达了对人类文明未来走向的看法:“也许,最顶事的,毕竟还是毛猿吧。”
20世纪正是人类文明大转型时期。西方发达国家陆续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跨国公司和机器生产使大量商品涌入全球市场,社会财富迅速转移到资本家手中,随之而来的是环境破坏、贫富分化、金融危机、世界大战、共产主义运动……人类刚刚看到理性王国成为现实的希望,就被物质和原欲异化成“非人”,灵与肉的矛盾进一步深化,现代主义文学风格便是其影响下的产物。奥尼尔坎坷的经历和精神创伤,注定他不会像苏联作家,用动物遭遇来表现人道主义和生态主义思想,也不像卡夫卡那样借动物形象寻求动荡心灵与外界的平衡[15],而是刻意混淆人和动物的界限,把现代人当做动物来写,以动物讽刺人类社会[16],体现一种充满荒诞感的原始主义趣味。
面对种类繁多的物种,奥尼尔巧妙地选取“毛猿”这类与人亲缘关系极近的动物,是有意识地采用动物叙事再现人类受工业文明异化重拾“丛林法则”,在“逆向演化”中被其逐步摧毁的悲剧。主人公扬克代表的远不止底层阶级,他本身由猿而来,从生物学上揭穿西方盛行的种族主义,经过否定之否定,又变回毛猿,把文明附加的一切东西都剥离掉,这个精心设计的“循环”实际上是一种单向的变形,进化是不可逆的,人类不可能再从生理上退化成猿,但是精神在追寻家园的过程中极可能误入歧途。奥尼尔一方面向西方人强烈的种族优越感和普世价值观发起挑战;另一方面又发挥悲剧的“净化”作用,对西方社会未来的走势提出预警。
对于扬克之死,此前的大部分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悲剧性的一面。奥尼尔采用动物叙事,可以绕开一些较敏感的文化因素,对当前的社会危机给出自己的治疗方案。舞台上的扬克死于“社会病”,现实中的西方人还要继续作出选择,“毛猿”原始力量的回归也许能够解放被物质文明压抑的人性,使现代人重生对理性、自由、博爱的信心,进而为之付出努力一样,就像人类祖先曾经无数次摆脱生存危机延续至今。从这点看,可以说奥尼尔在扬克之死中同时看到了危机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