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昱 萱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对于海派作家来说,西方现代主义经验的确为他们的都市书写实践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全新模式。以刘呐鸥、施蛰存和穆时英为首的新感觉派第一次开启了感觉主义和意识流创作。然而尽管这一阶段新感觉派为中国文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刺激,但实际上仍未完全摆脱传统经验叙事的框架。
而被李欧梵称之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先驱”的施蛰存显然不满于此现状。在之后的创作中他不断试图向更为深刻的精神层次漫游进行探索,历史小说集《将军底头》就是他的一次全新的尝试。
《将军底头》小说集仅包括四个短篇故事,《将军底头》《鸠摩罗什》《石秀之恋》和《阿褴公主》,但诚如作者施蛰存本人的评价,“开辟了创作的新蹊径”[1]。在小说集中他尝试运用一种崭新的方法,即运用心理分析去处理历史题材,观照历史,这无疑是一种创新之举。施蛰存由此跳脱出了都市的禁锢与局限,选择了另一个全新的视域与维度去处理历史题材和现代心理之间的关系。
这种潜入历史的做法,给予了施蛰存在创作过程中更大的自由。保持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使得他能够全然摒弃道德与文明的规约来还原真实的人性与欲望。正如李欧梵对其历史小说的评价,他“创造了一种小说的亚类型,使他能够追溯爱欲的主题,而不必受现实主义或道德检查的牵制”[2]。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施蛰存在其历史小说集当中一直试图在将古人“弗洛伊德化”。他更多是想借此去展现人性,试图用现代心理分析的方法去探究历史题材。
而将传统上与人性和欲望背道而驰的宗教和英雄题材纳入创作,发掘出潜在的欲望与人性挣扎,则无疑是一种好的选择。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看来,自古以来任何一种宗教总是与人类的欲望与原始本能相悖,强调的是如何将本我转换成理性的自我,从而进一步追求超我的状态。而“基督教文明的禁欲倾向曾大大提高了爱情的价值,最高贵的爱情,存在于苦行僧的生活里,他们终其一生与‘力比多'的诱惑挣扎不已”[3]。
在《鸠摩罗什》一文当中,鸠摩罗什这样一位高僧在他看似无欲无求的神性外表之下,也掩藏着无法压抑的原始欲望,并一次次在道与爱欲的较量当中败下阵来。鸠摩罗什虽是“有定性的僧人”,但面对他的妻子时仍然无法摆脱情欲。甚至在妻子牺牲自己助其得道后,他本以为终能够做到“一尘不染,五蕴皆空的境地”,但是在遇到妓女孟娇娘后,却发现自己仍然被心魔所笼罩,并最终向堕落的深渊不断滑去。
样品(编号RCS11)长柄扁桃粕由于其特殊制油工艺,粕中同时含有苦杏仁苷(平均质量含量约3%)和野黑樱苷(平均含量约0.29 mg/g)两种成分。在上述分析条件下,根据其色谱信息,以信噪比S/N=3计,得苦杏仁苷检测限为0.2 μg/mL;以信噪比S/N=10计,得苦杏仁苷定量限为 0.4 μg/mL。在饲料卫生标准[17]中,HCN在饲料原料最低限量为50 mg/kg,相当于苦杏仁苷限量为 845 mg/kg(苦杏仁苷与氢氰酸换算系数16.9),在本方法的定量限内。
《将军底头》中的花惊定将军也是英雄的代表人物。杜甫还曾经以其为诗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然而施蛰存却有意避开了正史中对其的记载,而是消解其神性化来还原人性本身。施蛰存表示,《将军底头》要表现的就是种族和爱的冲突。”[4]将军一方面要面临种族之间的矛盾选择,同时又因爱上一位大唐少女而增加他本身的痛苦挣扎。最终因在战场上还失神“迷惘于爱恋”被敌人砍下首级。在爱欲的驱使下,无头将军仍然策马沿溪找到了少女,施蛰存笔下这种超现实的爱欲读起来不免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故而,从小说主题意义探寻的角度来看,小说集《将军底头》完全有别于传统意义上而言以经验叙事为特征“古为今用”“以古讽今”的历史小说,开启了全新意义上的探索实践。一方面对历史题材和人物进行现代眼光下的重新书写和梳理,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历史进行全新的解读和诠释,不断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对于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挖掘和剖析,试图消解历史人物的神圣色彩而赋予其现代化特征,从而展现人性的本真状态。
施蛰存的历史小说集《将军底头》在叙事艺术上的突破,首先就体现于他对于小说文本当中时空处理的感知能力上。在小说当中,他有意摒弃了中国小说叙事上常用的线性方式,甚至是刻意打破了传统经验叙事的框架,开启了一场古人与现代思想之间的嫁接艺术和时空交错实验。
无论是《鸠摩罗什》中的僧人鸠摩罗什,还是《将军底头》当中的花惊定将军,他们虽身处于古代,但历史背景总是近乎虚化的,作者始终在试图让人物的心理时空来引领这个故事的逻辑结构。这就使得他笔下的人物虽为古人,但却是被赋予了超出历史时代背景之下的“当代性”,他们全然展现出了现代社会当中的情欲观念,被赋予了崭新的现代精神特征。
在《鸠摩罗什》中,鸠摩罗什不再是舍弃红尘的传道者,而是同样被世俗的爱欲所困扰的凡人。施蛰存通过以佛教徒为主人公作为切入点,利用精神分析的学说向读者揭开了宗教的神学面纱,也让人们得以看到作为人本身所蕴含的超越时代的人性力量。
在小说中施蛰存一直试图运用现实关照历史的方法来处理二者的关系,这一方面体现出作者本人对于“灵肉冲突”的全新解读和诠释。另一方面,这种时空处理方式也为施蛰存的意识流书写提供便利。
在小说集中,主人公心理意识的碎片也常常反复出现。施蛰存似乎也希望通过运用这种方式来展现出角色自身没有觉察的潜意识和欲望心理。在《鸠摩罗什》当中,高僧鸠摩罗什不仅常常看到已逝的妻子的幻像,甚至于面对名妓孟娇娘,鸠摩罗什在讲解佛法的过程中仍然无法抑制住内心的震颤,“使他心烦意乱的是那个放肆的女人……她好像懂得他心中在怎么想,对他微笑着;并且当他眼光注视着他的时候,又微微地点着头,发髻旁边斜插着的一支玉蝉便颤动起来……罗什觉得身上又剧烈的震颤了一阵。”[5]
而《将军底头》当中也多次描写了将军对于少女的欲望和幻想。文中最撼动人心的一处无疑是在他在幻觉中看到骑兵在对少女施以暴力,“而正在这时,将军又恍惚觉得所看见的那个施行强暴的人并不是他的部下……将军通身感觉到一阵热气,完全忘却了自己。原来将军骤然觉得侮辱那少女的人竟绝不是别人,是的,决不是别人,而是将军自己。”[6]
在幻觉当中将军对于少女的欲望暴露无疑。
正如李欧梵对其叙事技法的评价,“通过在想象(或再想象)的历史领域中追溯欲望和性的母题,施蛰存自然把他的(历史)小说推出了现实的常规界限之外。”这种超越常规的叙事技法和奇诡神秘的尝试也使得施蛰存的小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场域。
1.历史神性化去蔽下的巨大讽喻
历史小说集《将军底头》无疑暗含着巨大的讽刺色彩。而这种讽刺性首先就体现在对于历史题材和人物的选取上。《将军底头》当中的花惊定将军,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位边关将领。《鸠摩罗什》中的得道高僧,根据历史记载在《高僧传》中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佛学家。而《石秀之恋》中的主人公石秀,是《水浒传》中一位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阿褴公主》中的段功也是名震四海的大理总管。在这四篇小说当中,施蛰存所精心挑选的人物角色,无一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人物,具有着神圣的光辉。在以往的记载当中,这些英雄人物或多或少的都被加以“神化”,而显得单一、扁平化,早已脱离了真实的人性本身。
正如狄德罗对于人性本身的评价,“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混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给人下定义。”在施蛰存的笔下,人物身上“被神化”的部分显然已经被冷静的剥离开来,而代之以历史人物神性化去蔽后本来的欲望彰显。从而将这些历史人物真正的拉下神坛,揭开历史的矫饰,用世俗化代替神化,从而进一步从这些历史人物身上展开对于现代性的探寻。
在《鸠摩罗什》中鸠摩罗什在圆寂火化之后,全身都如凡人一般被烧焦,而唯有被妻子吻过的舌头被存留下来,因为情欲而被针刺痛的舌头充当其舍利子留给其信徒供奉。这里的舌头,自然是情欲最终战胜禁欲的象征,而舌头在火化之后不朽则是作家本人在借机暗示人性才是应该最终被膜拜和推崇的对象,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将军底头》当中,主人公花惊定将军身上的各种矛盾冲突,也构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反讽文本。在小说中曾多次出现“笑”这个意象。当将军饱含爱欲的对少女进行思念时,出现骑兵“狞笑着的首级”。以及在幻觉中,这个狞笑着的施暴者不再是被处决的骑兵而是将军自己。甚至于将军被砍下首级后,无头身体仍因爱欲出现在少女身边却反被少女讥笑,“笑”这个意象在文中都始终具有一种强烈的嘲讽意味。将军的理性在对爱欲的追求当中全然消失,这正是对于将军神性一面的莫大的讽刺。
总而言之,施蛰存历史小说当中的讽喻色彩,不仅是对于历史人物神性化去蔽的全新解构,同时也体现出他本人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批判与超越,“充满着反抗宗教、反抗旧礼法,尊崇自然的热情。”[7]
2.人性异化的暴力美学
此外,在小说集中,暴力美学也作为一种审美范式在文本当中反复出现,这一方面是受到来自西方现代主义中另类审美的推崇,另一方面也与施蛰存个人对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推崇不无关系。
这种由情感心理的畸变所引发的暴力推崇在《石秀之恋》当中表现的最为明显。《石秀之恋》中的主人公石秀取自于《水浒传》中的一个好汉。然而在小说中,则完全颠覆了其原本的形象,转而刻画石秀对其义兄杨雄的妻子潘巧云隐而不发的暧昧和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后的变态心理。他以惩罚荡妇和兄弟义气之名唆使杨雄虐杀潘巧云和其侍女迎儿,并对这场虐杀表现出了极为复杂的欣赏之意。小说当中的石秀已经全无人性,而全然是一个充满变态心理的虚伪小人和暴力人格。
“正如石秀所预料着的一样,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8]
而在这场杀戮的过程当中,如果说杨雄充当了刽子手这一角色,那么石秀对于这一虐杀过程所表现出的欣赏之意更是令人胆战心惊。他甚至对于杨雄的刀法感到惋惜,而“多情”的看着正在被肢解的潘巧云毫无忏悔之意,在这一过程当中体会到了欲望的实现和美感。施蛰存似乎想借此举动向人们展示人性当中的一种“暴力本性”。即弗洛伊德对于变态性心理的分析,“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精神病。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的结果,性的需要乃至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9]
此外,施蛰存在进行人性异化的呈现当中,完全摒弃了旁观者的声音和应有的道德判断,单纯用人物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在施蛰存人性异化的暴力美学中,似乎已经完全消解了传统暴力叙事背后的目的和企图,而单纯进行一场非理性的发泄,呈现出一种看似零度叙事的暴力美学。
在米兰昆德拉看来,由注重描写人的行为到着重描写人的心理,是小说的一次最伟大的革命。而施蛰存的历史小说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创新性的叙事革命,借助于心理分析的叙述模式,打破现实与历史之间的界限,用历史来关照人物性格的内在现实,并在这过程当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反讽艺术与人性异化的暴力审美。这种写作技法与创作观念也成为海派作家别树一帜的一种艺术风格,为读者带来了一场独特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