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萌 萌
(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00)
现代交通工具的不断进步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时空的距离,铁路、航船、飞机等“空间技术”大大改变了人类传统意义上对空间的感知和认识,随着技术革命的推进,都市化进程加快,20世纪初芝加哥学派的都市社会学研究开始将目光聚焦于城市这一特殊空间下人类消费、生产模式的特点和属性。1974年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这一著作的问世,正式拉开了批评界的“空间”转向。在这之后不久,福柯做了《权力的空间化》《空间、知识、权力》(收录入《福柯访谈录》)等与空间和地理学有关的访谈,1984年发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一文,福柯的“空间理论”对之后的空间批评和研究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福柯指出:“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我们身处同时性的时代(epoch of simultaneity)中,处在一个并置的年代,这是远近的年代、比肩的年代、星罗散步的年代。我确信,我们处在这么一刻,其中由时间发展出来的世界经验,远少于连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的混乱网络所形成的世界经验。”[1]18正是由于所处“空间”愈加的多元化,因此带来的体验也相应变得复杂多样起来,而福柯也确信“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1]18到了80年代,后现代主义理论和地理学研究的结合使得“空间”研究对“异类”或少数群体的存在更为敏感和关注。正如里兹·庞蒂所言:“如果说在大部分的社会理论里,整体性倾向的源头,被追溯到了时间的单向度性和单向性,那么相对的,空间鼓励脱离普遍原则,转而对差别、地方性话语等非常敏感。”[2]319这种对差异性的研究和关注,使得女性主义也积极运用“空间理论”来进一步提高自己在文学、社会学等方面的话语权,为女性主义的发展争得新的一方天地。
琳达·麦道威尔在其女性主义地理学代表作《性别、认同与地方——女性主义地理学概说》这一著作里,提出了将身体看作成一种空间建构的观点,并进一步考察性别认同和地方空间之间的关系。还有一部分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者关注城市空间的设计,她们认为城市的街道、建筑等设计实际是受父权制观念和菲勒斯中心主义影响,在空间上将女性进一步排挤到城市和社会的边缘。女性主义地理学为进一步探究性别差异以及权力对女性发展的影响等方面提供了新的视角。在这种视角下,我们重新阅读苏青这部极具中国现代女性婚姻家庭实录意味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及续篇,可以发现作者通过构筑一系列空间意象来揭示浮出历史地表之上的现代女性在家庭、社会之间无处安放自己“位置”的焦虑和茫然,在作品中女主人公在结束十年婚姻后由原先的私人空间迈向社会这一公共空间的“位移”里面临的艰难处境也充分反映了中国现代女性自“五四”以后不断寻找失落话语权的努力和最终走向绝境的无奈与心酸。而苏青借助“母亲”这一身体空间来承载女性价值的归属和落脚,是女性掉落在传统与现代、家庭与社会所形成的巨大沟壑间一个苍白的弥合。
雷比诺在和福柯的访谈中提到了他在《事物的秩序》一文里曾建构起许多生动的空间隐喻以描述思想的结构,他向福柯提问这种空间意象是如何唤起隐喻时,福柯答道:“这些隐喻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我们所研究的对象。”[3]15即一切事物被空间化后的本身。正是空间自身所激发了思想的隐喻性,使得作家往往通过作品中的空间意象来表达主题和思想的内涵,例如在福克纳的小说中就充满了大量发挥着叙事功能的空间意象,在叙事学理论里主题化空间(acting place)和结构空间(the place of act)在小说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同样,在《结婚十年》中也可以看到十分丰富的空间意象,并且不难发现苏青试图通过这些意象将女性自身的空间性生存境况展示出来。
小说出现的第一个空间意象,是具有中国古典婚俗象征意味的“花轿”。女主人公要按照娘家N城的习俗坐着花轿出嫁,而这“花轿”不单单是送新娘去夫家的交通工具,而是被乡间的封建礼教文化打造成了一具对女性贞德加以规范的空间“枷锁”,例如这花轿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而“若有姑娘家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位姑娘便气绝身死了。”[4]3女主人公作为一名已受了新文化启蒙的女性在进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后,居然真的被一系列赋予在“花轿”身上的道德训诫约束起来。文中写道“我”上轿前自己走了进去没有被弟弟硬抱进花轿而被众人哗笑;之后在轿子中坐定了后,还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坐在这轿里头“我”想到顶上正高踞着吊死鬼“轿神”正在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便“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观看”。这小小的花轿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运输工具,而是演变成了封建礼教象征的“空间符号”。女主人公在进入这个空间后,要面临传统女性贞操观对其意识、精神上的手术和施暴。当然坐轿毕竟只是一个空间转换的载体,而这个载体背后实际肩负的是一次“交换”任务,乃是“一次摒除了女人参与的、两个家庭间的对女人的交换。”[5]221这个“交换”将女性从父亲的“女儿”变为公公、婆婆的“媳妇”,不是丈夫的“妻子”,而是继续担任被压抑、被监视的“女儿”角色,甚至于进一步被改造成为夫家孕育子嗣的机器。
在完成了一系列不伦不类、新旧参半的婚礼习俗后,新婚之夜的“洞房”(新人的卧室)在苏青笔下也成为了一个极具隐喻性的空间存在。先是一窝蜂涌进来的“闹房”亲戚,“我”只能在人群中任凭这些“醉醺醺的野男人”对“我”进行语言的调笑和胡闹,在这本是和自己丈夫正式迈入婚姻生活的第一夜里新娘子却是一个人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发出:“我的新郎究竟在哪里”的疑问。而随后家族里女性权威话语者的代表——一班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们的进入直接在新婚之夜给女主人公交代了她日后的首要任务:“给公婆养个胖小子。”[4]11至此,新娘终于成为了“新房”里的一件摆设,先是被“闹房”的亲眷们“欣赏”和玩笑,再是被老太太们打量起长相能否有福气生个儿子。在这新婚之夜,女性独自一人接受了夫家带给她的孤独、戏谑和被“观赏”的无助。在这一空间下,女性彻底被物化为一件玩物,一个摆设,一具承载子嗣的容器。
到了女主人公生产之日,“产房”这一空间更是将女性的尊严彻底撕碎和践踏。产房里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的,反而是扮演起了鲁迅笔下旧中国最麻木最冷漠的一批“看客”。文中写道这群“看客”的围观场面:“她们曾窃窃私语着批评我的下身从肚皮到脚眼,似乎她们都很留意这段,她们自己的身子大概总也鉴赏研究过,而把我的与她们相比。”[4]40“我”想她们或许是在“打量”我的肚样或是计算我的“产道”,而讽刺的是她们下意识里希望“我”产道不够宽大生产痛苦,当“不幸我的经过恰恰如她们所料,她们这才又惭愧了,似乎恐怕我万一因难产而死去后,会在菩萨跟前得悉她们的坏心,而予以她们以报复,因此她们马上一脸慈悲起来,希望我能平顺地产下,当然太平顺也不好,直待西医用剪刀得的一剪,这下她们才快意了,安心了。”[4]40这一个“快意”和“太平顺也不好”直接将国民性里最麻木、自私和冷血的部分暴露得淋漓尽致。这是女性对女性的“看”,是产妇在另一批女性面前的“暴露”,而这种“下身赤裸着,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羞耻”的“暴露”激起的是另一批女性看得“满意”,看得“快意”之感。当在得知这个婴儿是个女孩后,产房再也不复之前的热闹和人气,“谁也不肯进来,好像这里面全是罪恶之泥垢,踏一脚就要沾着她们身子似的。”“说我住的是红房,进了有罪过,故意冷落我。”产房这一空间里,男性是缺席的,而只有女性才能完整地体验到分娩这一过程的神秘和痛苦,但传统旧社会的女性已经在男权的压迫和摧残下完全“异化”成了一个个冷漠麻木乃至有些变态的看客。苏青选取了产房这一非常纯粹的女性空间(排除男性),在这空间之下,女主人公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同性群体的温暖和同理心,这种冷漠、隔绝地“被观看”和产女之后的“被抛弃”有力地将中国旧女性内在的异化和扭曲一一展现出来,这种对女主人公(产妇)——一个女性“他者”的伤害不得不说是一种缓慢迟钝的精神处刑。
无论是花轿、“洞房”还是产房,这些空间背后男性的缺席都构建起了一个完全由女性和女性对峙,女性对女性的苛待,女性对女性的报复的世界。即便是在男性缺席之下的这些空间里,也将由被父权社会扭曲和“管教”过后的一批女性来代替“父亲”完成对下一个女人的虐待和改造。苏青笔下的这些空间设计营造出了时间的虚无感和男性的不在场氛围,而女性所面临的这样一个接一个封闭、晦暗的空间实际是隐喻着父系社会那双无处不在的对女性伸出的精神“毒手”,这种无处可逃的局面是无数现代女性所不得不承受的一种命运。
卡罗尔·佩特曼曾指出:“女性主义就是一种空间政治: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二元对立一直是两世纪以来女权主义斗争的焦点,是女权主义运动的内容。”[6]118这种二元对立主要表现在男性空间的公共性和女性空间的私人性上,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男性的空间总是被编码成“公共的、生产的、理性”的,而女性的空间则是“私人的、生育的、感性”[7]52的,“正如传统上我们鼓励男人「谋取好生计」,但期待女人「持家」。”[8]58正是这种划分将女性禁锢在了一个以家为名义的小小监狱里,在这里女性要义务完成大量繁琐的家务劳动、养育孩子、管教佣人等等任务,并且这一切都不似男性的生产活动是有薪有偿的,如史普林·莱丝所说,女性的工作乃是“为爱”而为的,她在著作里也指出“家”对女性而言实际是一种孤立而糟糕的体验,男人为了工作远离家庭,回到家之后则是为了休息,家庭对孩子而言也是玩耍或休息的地方,但对女性来说,呆在家里是一种“一般”且“孤立”的经验。[9]18在小说《结婚十年》中,主人公“我”终于摆脱旧家庭的束缚,和丈夫贤去到上海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本以为小家庭生活应当是崭新、幸福的,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小家庭的咒诅”:“我”本就不谙熟家务,在上海的新住处面对各种不便忙得一团狼狈;贤带朋友回家吃饭,“我”和佣人做的菜不合胃口又招致他的责难;而最为痛苦的是丈夫贤蛮横地阻断了“我”的文学写作梦,他直接告诉“我”:“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都是宁可辛辛苦苦设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于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4]96这种想法使得他禁止妻子与文字接触,只希望她在家打扮、玩耍同时也要担起主妇买煮小菜、督促佣人等等家事担子。女性的空间被男性强制禁锢在家庭之中,用料理家事将妻子囚禁在属于女性的私人空间里,并以各种由头剥夺她进入男性“公共空间”的权力,文本中用的是禁止“我”写作这一方式。女性主义地理学家道林·玛西指出:“限制妇女在身份和空间中的移动性是维持她们隶属地位的关键。”[10]179女主人公苏怀青被禁锢在家中的厨房、卧室之中,这里的“私人空间”乃是一座女性的思想囚笼。
而苏青作为一个有着强烈女性自觉意识的作家,在洞悉了社会上丈夫对妻子种种思想压迫之后,在《续结婚十年》里她终于将离婚后的女主人公怀青送入了本属于男性的社会“公共空间”:怀青在离婚后迫于生计问题,不得不辗转于各种宴席、集会上请人帮忙找份工作,她饱尝了寄人篱下的尴尬和窘迫,也在求人办事和就职时屡屡碰壁。女性在移位到男性话语占据主导地位的公共空间里,无疑是遭受了巨大的考验和挑战的。琳达·麦道威尔在书中“置身公共场所:街道与快感空间”这一章里就讨论了男性是如何将女性在内的少数群体逐渐排除在公共场所之外的,在西方,男性基于女性在公共场所容易受到“骚乱”或伤害这一原因而主张女人为了自我保护,应该待在室内,进一步“将女人建构为在经济上和道德上都依赖男人,或是建构次等人(脆弱或需要保护),减少了她们的自由权利。”[11]205回到小说中,怀青面临的也不过是社会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对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轻视和以“保护”为名的一种驱逐,在她三番五次拜托人找工作期间,所求的男人们态度无非都是敷衍或迟疑的,去做的第一份电影编剧工作也是遭遇了男上司轻蔑、粗暴的为难和对待。男性并不愿意真正给予她在事业上同他们分享“公共空间”的机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中给女主人公落魄际遇带来转折的一位男性——金总理,这位“社会名流”直接告诉“我”:“我是不太赞成女人出来做事情的,尤其是干政治工作。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会太卑鄙龌龊了,一个清白的女子犯不着同流合污。”[4]207这种以“保护”女性为由的驱逐是男权社会对女性踏入“公共空间”的一个天大的阴谋,是使男性始终保持对公共空间的阐释、支配和占有地位的一个策略。最后金经理给了“我”一张金额不菲的支票,使得“我”寄人篱下,生计难以维持的境况终于被改善了。男性还是用其固有的经济支配手段使得即便是走入社会的女人也只能乖乖就范,再次打回到当初只能经济上依附他们的“脆弱或需要保护”的原始地位上。
女主人公苏怀青在努力写作后终于成名,在男性主宰的社会空间里拥有了自己的一定位置。但是这个广阔的社会“公共空间”并没有给她带去自由和幸福,她白天在自己的房子里同各种男人打交道,可是夜晚房间里的冷清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寂寞与忧伤,精神上的无聊和空虚一次次袭来,她又希望“有人来陪伴我,分担我的忧,同享我的乐。”在离婚之后,她也依然期待能遇到一个男人同他组建一个家庭,奈何她这之后所周旋的三个男人:谈维明、赵瑞国、谢上校,或是有不愿放弃的家室,或是只想要她为自己生个孩子,或是只想发泄肉欲,没有人能给她真正的爱或一个家。这种移位到公共空间后却依旧想要回私人空间的渴望,无疑是大多数走出家门的女性所面临的终极困境,女性自身性别上的独特差异也注定了她们的身体对爱的渴望和归属,然而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空间归属所做的专制划分和切割也使得这种移位充满了矛盾和绝望的气息。正如琳达·麦道威尔提出所要思考的问题:“那些不服从或不安于室的女人,如何被建构为堕落,容易遭受虐待或易遭受身体伤害,迫使她们重新考虑参与公共领域的决定。”[11]203女性在走入公共空间后面临的这些困难和挣扎,最终会迫使她们重新思考如何参与男性支配的公共领域,是回去还是继续挣扎,这是摆在女性面前的一个难题。
琳达·麦道威尔在《性别、认同与地方》里首先将身体设想成地方,而根据早期女性主义理论家的观点母性的身体是构建男女性别差异的关键之一,“在其发展里,女人特殊的生物属性被当成不证自明,尤其是月经、分娩和哺乳,既是男女差异,也是女不如男的根源。因为这些特征被视为天生自然,女人很难逃脱她们的身体陷阱。”[11]61这种女性接近自然的独特身体特征使得她们在对抗菲勒斯缺失的焦虑和压抑中,不得不从男性那里取得一个孩子,以填补这种缺失。而在苏青的小说里,这种填补缺失最有力的方式则是从丈夫这里取得一个儿子,一个未来将会继续成为家族和社会主宰的男性。在怀青第一次怀孕时,她便认为:“我的孩子应该是个男的,像小书生,像他的爸爸——贤,但是不像我。”[4]33在现代女性这里,只有获得一个“像爸爸”的男孩子,才可以实现进入男性菲勒斯中心的“象征式”[5]225。当然,这种仅仅对儿子的强烈期待在苏青这里并没有成为母性散发神圣光辉和救赎意义的阻碍,文本中母性的苏醒总是作为女性无法逾越其与男性空间的沟壑时的一种补偿。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对于小女孩,做母亲是奇迹和游戏。对于少女,做母亲则似乎威胁了她所珍视的完整自身。女人在轮到自己做母亲时,在某种程度上,她会取代自己的母亲。”[12]556“做母亲”所经历从威胁感到自我认同感这一转变也是女性成长蜕变的关键一环,怀青因查出身孕而彻底与在学校中有着“两颗樱桃”情愫的何其民断了纠缠,她的心情是怨艾的甚至想打掉这个孩子。正是孩子的出现让女主人公清晰地认识到她已经不再是校园里自由自在的少女,而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了,孩子阻断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追求幸福最后的机会。但当她经历了属于女性独有的孕育和分娩身体体验后,她也真正从内而外地感受到身体的蜕变和心灵的重塑,女性主义学者杨恩认为:“怀孕显露了一种身体经验的范型,透明的自我统一消失了。”[13]161分娩的刹那,女性的身体空间仿佛已经变为一个战场,生与死在其上竞技,女性在经历撕裂般的痛之后终于取出了一个从自己的空间里分裂出来的新生命,新生命的剥离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洗涤了女性的心灵世界,使其更加澄澈和纯洁起来。孩子落地的瞬间,怀青便觉得“我只觉得整个宇宙都澄清了,母亲公婆,请你们恕我已往的不孝,贤呀,请你原谅我过去的不是处;甚至于杏英,甚至于瑞仙,我都要请你们宽恕我,我再也不同你们一样儿的小心眼儿了。”这种因为做了母亲而宽恕一切的心态仿佛成为苏青文本里女性一切挣扎和反抗失败、落空后的潜在心灵补偿,这种补偿其实往往有些苍白和无力,只能短暂地治愈女性受伤的心灵,也是一个时代的女性所面临着绝境的无可奈何之举。
小说《结婚十年》和续篇的结局也都“巧合”的以孩子的介入来结束女性的挣扎,在《结婚十年》里以“都是为了孩子”一章收尾,作者苏青让女主角因患了肺结核病不能靠近孩子而坚定了要同贤离婚的念头;《续结婚十年》的结局里女主角因重新获得了抚养两个孩子的权利而感到温暖和安慰,并最终宽恕了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可以说,苏青试图用“母性”这一意识形态铭文去缝合小说文本里的一切缝隙,在女性掉落进男性设置的重重陷阱之时,用母亲这一女性独有的身体空间来填充无处可逃的男权压迫和空间移位中失败的经历所撕裂的巨大伤口。福柯在有关身体和地方的研究理论里,有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将身体理论化为一种由社会实践铭刻的表面,指出了身体受到了论述所建构之机构场合的作用,而女性主义地理学学者将这一观点加以运用进一步去探索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空白表面是如何被社会实践所铭刻上不同讯息的,并且这种铭刻是否能够予以抗拒。我们再看苏青笔下的女性无疑是被“做一个好母亲”的铭文所刻,她们可以用身体去反抗男权,去追求自己女性欲望的解放,例如怀青后来与几个男人发生关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纾解自己的寂寞;她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在社会公共空间与男性分得一杯羹,例如怀青通过写作而成名。但这些反抗却始终很难彻底抹去作为女性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间被男性主导的社会机器在其身体上一道又一道精神和意识形态的铭刻,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依旧带着这些意识形态铭文艰难地摸索与前行。而试图用自己身上被父权文化所铭刻的“母性”来实现女性救赎的苏青无疑是一次“无意识地落入了男性话语的圈套。”
性别与“空间”之间的联系是复杂且隐秘的,对空间的关注和对女性与空间关系的考察为我们重新解读女性写作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当性别的区分和不平等被置于现实空间之上,而不仅仅是一套抽象的生物系统理论或社会调研报告之上,我们会发现男性和女性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社会理念和家族伦理、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等等划分中被建构起来的。正是在这样一种视域下重新考察《结婚十年》及续篇,不难发现女作家苏青其实早已具有了“空间”敏感,她通过独特的空间意象为读者再现了处在历史变迁的缝隙里中国封建旧式家族里女性尴尬的位置。而在女主人公一步步从私人空间踱步到公共空间的努力中,我们也可以更为直观地感受现代女性追求个人价值和解放的步履维艰,并最终只能依靠“母亲”的身体实现女性救赎的无奈和无效性。本文的重新解读试图从一个特殊的视角来揭示苏青笔下的女性终究无法走出思想的监禁和最终堕入平庸琐碎之日常的空间层次原因,也是对女性的生存空间如何一步步被男权话语强势地控制、改造和侵占过程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