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玉莹 高建华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19世纪末20世纪初展现在人们眼前的俄罗斯社会是一个瞬息万变、风雨飘摇的世界,“动荡的社会、人与世界的分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促使俄罗斯哲学家和作家们直面关于存在、生命的意义、死亡、永生等问题,关注道德选择、善与恶的问题,重新审视世界,重新思考自己在这一世界中的位置,重新评价人的位置”[1]3。人们面对满目疮痍的俄罗斯社会,不能继续从宗教中获得宁静与慰藉,由此而备感孤独、绝望和空虚。人们开始摒弃一切原有的“信仰”,包括对上帝的信仰和伦理道德的自我约束。在混沌之中,人们把视觉聚焦于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之上,希望能够获得解救自身的良方。
2018年是俄国作家高尔基(1868—1936)诞辰150周年。马克西姆·高尔基是俄罗斯现实主义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在20世纪初,这位文学巨擘的创作中表现出了他对个人生存处境和人性的探索。
在他的短篇小说《守夜人》中,通过主人公“我”的所见所感,揭示了存在个体在异化的生存处境中的情绪体验和心理感受。通过“我”的视角使社会深渊的一切堕落表象层层脱落,显露出人丢失信仰后的孤独、恐惧和空虚以及知识分子对健康人性的苦苦追寻。
存在主义告诫人们,“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直面存在、孤独、自我以及外部苦难的世界”[1]2,人们应当意识到生存与存在的问题:世界的荒谬,生存的艰难以及人身上所背负的枷锁。“20世纪的艺术家们发现,人类在大踏步地迈向工业文明时,其个性与精神自由却受到了极大的威胁。高尔基正是结合着俄国具体的历史,以一个艺术家的胸襟,捍卫着人性。”[2]58高尔基在沉沦和异化的环境之中,洞穿了人性的兽欲,体察到社会的悲剧,企图为深渊之中的人们开出一剂救赎心灵的药方。小说《守夜人》显示出了高尔基对人性这一问题的深刻关注。
小说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在多不林卡火车站守夜的底层小人物。作品内容以主人公“我”的视角展开,围绕着“我”的所见所感进行叙述。通过“我”和其他各式人物接触所看到的人性与兽性的斗争,以及人在艰难的生存困境之中绝望的挣扎,由此传达出人生存于世间的艰难,以及作者关于人性问题的深刻思考。
首先出现在主人公视野中的是一个行为放荡的女人廖斯卡,她总是精心打扮后来到城市出卖肉体以获所需。通常的情况是她以身体诱惑守夜人实行调虎离山之计,然后她的同伙去偷盗,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在苦苦寻求圣母下凡的地方,想要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当她向主人公“我”发出交易的信号时,“我”斥责了她的不知羞耻,然而她的回答却震惊了“我”,“那是因为我心里闷得发慌才不害臊的,真叫人烦闷……”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人”和“烦闷”给人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廖斯卡对于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是这样说的:“都是你们这群骚狗造的孽……不能怪罪我呀。常言说:上帝搞的鬼,评价娘们先看腿。”[3]164她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面临着极其艰难的生存环境和作为一个女人所处的被动的生存状态,但却不知该如何解救自己,于是感到十分烦闷,这种人在生存状态中产生的情绪体验正是存在主义中人类生存状态的典型表现。高尔基借主人公“我”对廖斯卡“烦闷”的感受表述出“生活在这块世人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卑微而又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坚定自己的生活意志的大地上”[3]164人的无奈。
作品中彼得罗夫斯基家所谓的“遁世的生活”①也表现出了人性的兽欲。彼得罗夫斯基家经常会招待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他们通常是处在社会中下层的小人物,人们聚集在一起,庄严地唱着宗教圣曲,酒过三巡便野性大发、癫狂乱舞。然而,这种近乎宗教色彩的狂欢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愉悦,只有苦行仪式般的狂暴。在他们眼里这种野人一样的狂欢无异于做礼拜,在狂暴的苦行仪式中,一切罪恶仿佛都可以得到宽恕。当酒尽歌歇,他们便把所有女人身上的衣服扒光,进行野兽一样的淫乱行为。在主人公“我”看来,这种兽性的行为是“由于绝望,由于没法自裁,没法摆脱压迫他们、伤害他们的势力产生的”[3]169。这种异化的生存环境下对人性癫狂的书写,正是高尔基对于人生存与存在的深度探索,人生存在危机四伏的社会中,自我的丢失、人性的异化、兽性的凸显都涵盖了高尔基关于“人”的存在与价值的思考。
生命个体存在于世间的常态之一便是遭受人性与兽性两种力量的拉扯,个体企图满足自己的欲望是无可厚非的,但当人性逐渐被欲望所吞噬,兽性便悄然浮现。作品中彼得罗夫斯基家人性与兽性斗争的肮脏悲剧,使主人公“我”极为反感和厌恶。出于个体生命的本能选择,主人公“我”本应是排斥和逃避,相反处于苦恼中的“我”并不拒绝参加所谓的“遁世的生活”,是因为在“我”的信念之中,挖掘真相的过程只能是不断与其靠近,揭露出事物的本质,即使其本质是极其不堪的。因此“我”选择竭力了解这些“我”前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后把这些不堪昭告世人,给个体以警示并促使他们不断成长,因为这个世界上真正伟大和神圣的东西不是闪耀着光环的神性,不是披着光鲜外衣的兽性,而是历经撕扯后不断成长的“人性”。
“众所周知,存在主义的创作通常是出现在意识体系濒于崩溃的边缘。宗教伦理观的改变和生活理念的缺失导致人内心的冲突,冲突又进一步引发关于人与世界真正存在的问题。”[1]自从尼采宣布“上帝已死”把人们千百年来坚定不移的信仰置于死亡的深渊之中,人们生活的信念便由对宗教的绝对依赖转向于对人自我的探索。人与世界的关系失去了原有的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人开始成为世界的中心,人在世界中生存与存在的问题成为了很多哲学家及文学家关注的重点。因此,许多作家拿起如椽之笔直面自我、直面人的精神危机并关注人类的精神探索。高尔基在俄罗斯白银时代一如既往的现实主义风格之中蕴含了存在主义的思想,“他以犀利的笔锋揭示了俄国人的精神病灶和心理痼疾,对阻遏民族历史发展的国民文化心态作出了痛切批判”[4]。他在《守夜人》中对人物精神病态、信仰危机的书写旨在描写出人在信仰缺失后存在于世间心灵无所依附的孤寂和痛苦。
对于人的信仰的缺失和精神的愚昧,高尔基持有一种批判并怜悯的态度,既批判人的无知愚昧,又希望人可以认清现实,回归理性,正视人的存在和价值。在《守夜人》中,彼得罗夫斯基家的厨娘马列米亚娜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但她也对号称“女戏子”的县警察局副局长马斯洛夫有着迷一样的崇拜感和敬畏感。她在马斯洛夫面前永远是一幅奴颜婢膝、哆哆嗦嗦的样子。因为一次“我”斥责她像奴隶一样低三下四地对待“女戏子”马斯洛夫的行为,马列米亚娜一改以往对“我”如慈母一样和蔼可亲的态度,恶狠狠地诅咒“我”说:“你是在说他吗?……他可是至高无上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得毒死你,狼心狗肺的,滚开。”[3]172由此可以看出,马斯洛夫在马列米亚娜心里是至高无上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一般的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把一个奸险狡诈的伪君子奉若神明呢?是精神世界的空虚,面对世界的无力感以及信仰无处寄托的焦虑。
另一个典型场景是发生在地下室的活人献祭仪式。主人公“我”在饭馆偶然结识了格拉德科夫律师,他曾经是一个向往光明的正义之士,但由于仗义执言而遭遇不幸,从此被推向了堕落的深渊,失去了对正义和光明的向往,依靠获取商人老婆们的欢心来获得钱财。随后,“我”跟随格拉德科夫来到地下室亲眼目睹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献祭仪式。格拉德科夫等五人像做弥撒法事一样,身着蒲席做的法衣,头戴纸糊的教士法冠,将大学生放在中间并用浓烟熏他,他们反复祈祷“弟兄们!让我们来吁请魔王,使这位在酗酒和淫荡中刚刚死去的巴比伦的贵人亚科夫的灵魂安息吧,撒旦将会荣幸而愉快地接纳他,把他永世投进卑污不堪的地狱中”[3]184,祈祷之后便唱着污言秽语对大学生实行了猥亵行为。如果这种污言秽行仅仅是他们寻欢作乐的行为,那么还可以理解成是人性扭曲之后的绝望,但他们却怀着紧张阴郁的心理把这种毁灭人的仪式当做教堂法事一样认真并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这种病态的心理和行为正是人精神无所依附意识崩溃的表现,也是作家高尔基对于现实社会中人生存状态的一种痛苦反思和诘问。
“作家的存在主义思想萌动的实质更多的是来自于对上帝信仰的崩溃,导致孤独的个体必须直面荒诞。”[1]95人作为存在个体面对荒诞的世界、异化的人性、麻木的灵魂找不到精神的契合者,自然而然会产生“孤独”“焦虑”“疏离”等情绪。这种“孤独”、“焦虑”“疏离”等情绪反应正是存在主义的典型心理体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样一个绝望与希望共生的时代,“来自社会底层的高尔基对俄国社会有着十分深切的痛苦感受,他比那些出身上层社会的作家们更深刻地意识到,不造反,不去抗争,人们永远也摆脱不了水深火热的痛苦境地”[5]246,作家对存在个体在追寻理性道路上的孤独感受的描写旨在传达个体不被理解的艰难处境,并希望能够引起人们对生存现状的反思。
小说《守夜人》体现了高尔基对于处于精神探索中的知识分子孤独内心的关注。在小说中,主人公“我”是一个向往光明生活和丰功伟业的人,坚持阅读莎士比亚和海涅的作品来充实自己,然而一旦想起周围乌烟瘴气的现实生活时,就会变得焦虑、失眠,“仿佛脑袋被打了一闷棍似的”[3]176。“我”结识了许多知识分子,但很少能有真正与“我”产生心灵共鸣的人。曾经有一个仗义出手以己之力除掉社会上一个极其猖獗的盗窃团伙的社会个体组织,这个名为“阿达杜罗夫”的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学校开除的“学识之士”,但也是被警察局列名在册的“可疑分子”。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揭露社会弊端的能人志士,完全可以胜任更好的与其能力相配的专职工作,但他们却因为与政府相矛盾冲突而被追杀。不仅民众不理解并诋毁他们,就连“我”结识的知识分子们也认为他们是罪人,理应被绞死。然而这些自视甚高的知识分子们只会无病呻吟,写一些矫揉造作的作品来获取世人的认可。然而,就是这些“阿达杜罗夫”们也是处于半理性的状态,他们对于人精神愚昧的故事只当做是令人喷饭的趣闻,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社会生存现状的可悲之处。心中的苦闷无人理解使“我”感到十分孤独,终于有了一个和“我”灵魂相契合的人——巴热诺夫,他为人宽厚明达,认为“理性可以决定一切,理性正是将来改变整个世界的杠杆”[3]180。他坚信斗争是生活最好的法则,但就是这样一位信念坚定的人也不堪忍受内心与现实的撕扯,最终以死亡结束了自己痛苦的生命。“我”失去了生活中唯一的、志同道合的挚友,又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个体游荡在乱世之中。
高尔基通过塑造小说主人公“我”这个孤独的知识分子形象,诠释了自己内心的孤独以及对社会现状的反思。在失去了上帝的生活中,人被置于一个混乱的世界,必须开始独立面对存在与生存的问题,进而导致了人的异化。高尔基希望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唤醒沉睡的人性与理性。在他犀利的笔触之下,主人公希望自己无所不能,但面对世人的愚昧、灵魂的麻木却无能为力。知识分子内心“孤独”和“焦虑”的感受正是对生存环境真实的情绪反应,苦闷无人理解、苦恼无处诉说、人应该如何挣脱愚昧的枷锁走出迷信的桎梏?这是高尔基对人性与个体存在的深刻反思。
综上所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罗斯动荡不安,上帝之死把人们拖进了信仰迷失的深渊,人们无法继续从宗教中获得宁静与慰藉,这种全新的精神危机引发了人们关于“生存与存在”“人性与兽性”“自我与世界”的思考。《守夜人》中所揭示的孤独、兽性、绝望、迷失等情感表征正是俄罗斯人在世纪之交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存在状态。高尔基把主人公“我”置于一个愚昧的环境之中,希望通过“我”对周围一切的怀疑与反思来引发世人对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的思考。小说主人公“我”面对异化的生存环境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英雄,然而面对现实又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弱者,这种矛盾的心理感受实现了高尔基神祇的人性化。这位文学巨擘试图以此唤醒社会深渊之中的堕落成兽欲的人性,追寻人类向往的理想生活,为世人开出一剂拯救精神与灵魂的良方。
注释:
①遁世的生活:高尔基《守夜人》小说中对彼得罗夫斯基家淫乱聚会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