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反抗:微观权力理论下的《南瓜灯博士》

2019-12-30 10:28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黄 煜 婷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引言

理查 德·耶 茨 (Richard Yates,1926-1992)被称为“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①,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刚一问世便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同样获得广泛好评。《纽约时报书评》将其誉为“纽约的《都柏林人》。”[1]8著名评论家李·西格尔(Lee Siegel)曾这样评价《十一种孤独》:“短小的形式,以其特殊的力度,彰显了耶茨的美德,并将他的缺点变成了严峻的悲剧。他出神入化的讲述故事的手法把句子之间联系起来,没有一个单词是多余的。”[2]84纵览整部短篇小说集,耶茨热衷于书写平凡人的生活,每一篇都暴露了生活中存在着的“变异”,以此来展示在面对生活中难以言喻的悲伤时人性的复杂。

《南瓜灯博士》(Doctor Jack-o'-Lantern)是《十一种孤独》的开篇之作,讲述了一个来自于纽约贫民窟的转校生文森特在新班级中生活的故事。文森特在美丽的老师普莱斯小姐过度的关照、同学的漠然和排挤以及童年环境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中挣扎求存,多次试图融入新班级却总以失败告终,他的处境和心态在短时间内多次起伏变化。故事的最后,文森特在一堵墙上画下了普莱斯小姐的裸体。故事的主线看似简单,不过是小学生的校园生活,却被耶茨写出了艰难曲折,悲凉无助的心酸。而这一出悲剧的根源就在于看似美好的校园生活中的微观权力的征伐和交锋。

尼采曾说过:“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3]7微观权力不同于折磨和残害肉体的君主权力,它旨在使人变得更有用也更顺从,从而规训和制造出被驯服的肉体。“它渗透于社会机体之中, 揭示它的特征, 并构成这样的社会机体。”[4]210“权力是一种关系,它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指导另一个人的行为,或者决定另一个人的行为。”[5]410在无法用鞭子驱赶奴隶的当下,这种微观权力的实现就要依赖于其他的工具,比如话语或者眼睛。

福柯指出:“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家庭成员之间、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在有知识和无知识的人之间, 存在着各种权力关系。”[6]176诺曼也认为:“学校有一种社会秩序和一种话语秩序,这种秩序涉及“社会空间”与众不同的话语结构,一系列公认的社会人们参与话语的角色以及一系列批准的话语学习和教学目的,检查、维持社会控制以及一组话语类型。”[7]38耶茨在创作《南瓜灯博士》时,受到这种微观权力的影响,有意或无意地将这所学校构建成一处权力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衍生出了一座由师生权力关系形成的金字塔。

一、权力金字塔内的竞争

文森特所在的班级就是一个封闭的权力系统,由班主任普莱斯占据金字塔顶端,其他学生依次分布在金字塔中不同层级。话语跟权力是纠缠在一起的,真正的权力是通过话语来行使的权力。这个层级就是由学生之间的话语来决定和更迭,能够“直接贯彻到个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态和日常行为之中。”[6]154

在这个班级,有一项由领导者普莱斯小姐制定的规则:每周一早晨由孩子们来汇报周末的经历。孩子们都热衷于这个活动,因为他们可以站在讲台上分享自己的故事,同时通过引起同学们的好奇和注意力来获得满足感。但上台汇报的意义并不止如此。在文森特来到这个班级之前,班里有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亚瑟。在他上台汇报时,同学们往往回以尖刻的哄堂大笑。然而这种大笑对于文森特来说仿佛都成了一种不属于他的特权——他这么做了,其他人只会瞪着他直到他停止。课间的文森特感到十分煎熬,因为玩耍的学生中“甚至连亚瑟·克罗斯都在其中”[8]12却没有他。“甚至”一词揭露了“汇报”在学生之间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学生上台汇报的过程就是学生试图掌握权力的过程。“不是参与社交活动的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以便在那个时刻与这些人进行特殊的有意义的行动。在许多有趣的案例中,权利和义务决定谁可以使用某种话语模式。”[9]193尽管亚瑟被同学嘲笑,但是他完成了汇报的义务,因此获得了加入课间社交活动的权利,而且因为文森特的到来使他脱离了金字塔的最底层。

文森特为了改变这种被同学排挤的局面,进而摆脱在班级最底层的权力地位,他在汇报中肆意地虚构事实,其间还穿插着低级可笑的语法错误,妄图以此来获得认可。文森特这一行为的目的在于与同学构建正常的交往关系,然而文森特的发言违反了哈马贝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中的有效性要求:真实性,即“所作陈述是真实的(甚至于只是顺便提及的命题内涵的前提实际上也必须得到满足)”[10]7,反而使文森特得不到同学的信任和好感,让他再一次被孤立。他被同学无形中的无视和鄙夷排挤,连在一旁看着他们玩耍都不被允许,只能藏身在狭窄的小巷中。

面对来自同龄人的挤压,文森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在被亚瑟、华伦和比尔发现自己在墙上写脏话之后,文森特一改之前故作毫不在意的作风,做出“罗宾逊”的样子来恐吓他们:“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明白吗?”“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现在我们进去吧”[8]19。凶悍的文森特让他们想起了那种令人不安的“不好对付”的男孩,他们乖乖地给文森特让路,并且保守了这个秘密。 在放学后,华伦和比尔“讨好地笑着”,听文森特描述他是如何被体罚时,他们眼里满是佩服。小说中文森特正常的话语交流只有这两次,他通过营造坏孩子的形象来夺取小团体中的话语权力,以“强有力的参与者控制和约束非强大参与者”[7]46,感受着享有权力、被同学簇拥着的快感。遗憾的是这个被围绕着的快感是由比尔和华伦刻意营造出来的。

在故事的开篇,文森特希望同学们称呼他为“文尼”,然而并没有人这么叫他。在小巷子里,比尔和华伦一开始称他为“萨贝拉”,但当他们试图从文森特那里获得消息时,马上开始叫他“文尼”。这个名字让文森特颤抖,使他失去抵抗力,让本来打算闭嘴不言的他开始侃侃而谈。在这里,他们使用的权力是称呼文森特名字的能力,通过称呼使文森特服从于他们的想法。“说话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并不一味地采用强硬的手段 ,权力话语有时也表现出‘悲观'……引发对方的同情感 , 使其做出反应,从而达到自己功利的目的。”[11]26他们做出讨好的模样,喊着亲昵的名字,这一切都是把自己伪装成弱者,以退为进,从而行使权力的过程。当谎言被揭穿时,文森特的称呼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从“文尼”到“萨贝拉”,最后变成了带有侮辱性质的“南瓜灯博士”。尽管文森特仍然维持“罗宾逊”的形象,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也表明了在他们三个人中,话语权力一直掌控在比尔和华伦手中,文森特的权力只不过是他们一时的让步。

二、权力金字塔尖的监视者

福柯曾借用边沁中心监视塔的圆形监狱,描绘了一个具有权力特征的空间,这种空间是一种规训与惩罚性的空间,通过监视的手段实现权力的目的。福柯还将圆形监狱的全景敞视主义应用到学校、医院、军营以及国家的监控。学校中,拥有知识的老师充当起狱警的角色,通过教室的设置对学生拥有监视权和话语权。任何一个目光都将成为权力整体运作的一部分。“这种监视是持续的、切实的,它构成一种自动的、复杂的和匿名的权力。”[12]169

文森特的一切行为都在普莱斯的监视之下:普莱斯会在每一天的课间看着他,掌握他的作息时间,知道他所有的事情;就连那些普莱斯无法看见的角落,也会有她的耳目注意着,并且向她报告。普莱斯行使监视权的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话语权的把控。为了控制他,普莱斯以一种关怀者的身份介入文森特的生活,使文森特在普莱斯所营造出的美好氛围中接受了她的种种要求。这种具有规训力量的注视称为“操控性注视”。事实上,普莱斯的这种注视对文森特有着巨大的影响,他几乎都要扑到普莱斯的怀里。在她与文森特的三次对话中,普莱斯在交流中占据了主体地位。虽然她因为泛滥的同情心想要帮助文森特,但是她从来没有让文森特自己发声,也不知道文森特真实的想法,所有的想法都是普莱斯猜测的。“她觉得她已让他完全放松,”“她觉得这肯定是他这周胃口最好的一次”[8]16。这种“自作多情”的心理活动并不少见,同时也驱使普莱斯按照自己的想象与文森特交谈,不断地侵蚀他真正的想法。当权力对语言的侵凌过度时, 个体就会出现“失语症”的症候。此处的“失语症”不是指生理上的疾病,而是指不被倾听、缺乏自主思考、被外来权力所引导的一种现象。在整个过程中,文森特几乎被剥夺了所有的话语权,从头到尾只说过两句话。

普莱斯还有一个隐匿的助手,帮助她更好地操控学生的言行举止——教室。在普莱斯面前,文森特一直是一个乖巧温顺,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从未犯过大错或出言不逊,无论是上课还是午休。但她从未真正了解文森特。文森特的生活环境十分糟糕,幽深的街道、阴暗的角落,孩子们的心中满是阴郁和绝望。这些因素都深深地影响了文森特,同时也解释了文森特在小巷中的恶劣行径: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只是当他进入教室这个空间时,权力上的绝对性和无处不在的监视迫使他压制了自己的天性,表现得笨拙又局促。于是在他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时,自以为脱离了压抑的环境,开始释放本性,宣泄自己的情绪。我们可以看出,文森特虽然愿意向善,但还是有叛逆的因子作祟,而这些因子在他遭受过于强大的压迫时会产生剧烈反应。在文森特汇报中撒谎之后,普莱斯再一次在教室里与文森特进行一对一的单独交流。过程中,普莱斯第一次直视文森特的眼睛并用强势的反问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8]18要求文森特做出回应。面对教室和普莱斯的权力压迫,文森特呕吐了,他甚至只敢在申请离开教室之后呕吐。“在精神过度紧张、环境改变以及产生不愉快或可憎情绪时,儿童会出现神经性呕吐的症状。”[13]466耶茨从未过多地形容人物的心理活动,但能够使读者透过这一个简单的动词感受到文森特在学校里所遭受的微观权力对身体和心理上双重的倾轧。

三、权力金字塔的反转

权力关系是流动多变的。在话语的交锋中,主导者的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在被普莱斯以教师的身份规训时,位于金字塔最底层的文森特别无他法,只能从性别关系来抵抗以捍卫自己的权力。

小说中对于普莱斯外貌描写的句子不多:“她两腿交叉,一只纤细的、穿着丝袜的脚从鹿皮鞋里露出一半来。”[8]15“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闪亮,甜美的嘴唇有意识地抿着。”[8]21读者也能看出普莱斯的年轻貌美,富有女性魅力。但与此同时,这种细致的,暧昧的描写用来形容一个学校里的教师来说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出现了对脚这种具有性意味的身体部位的描写。贝尔纳德(Bernard)在著作《过时的人体》中说道:“脚(feet)一字经常被用作生殖器的委婉说法。”莫林杰尔(Menninger)认为“裸露脚比裸露生殖器更可耻。”[14]89在世界各国的民俗中有大量的故事材料证明,男性的脚是生殖力的象征,而女性的脚则是羞体和生殖意味的代码。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处描写都是出现在文森特盯着普莱斯之后,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文森特眼中的普莱斯,那么这种描述就更显得意味深长。这一情节与小说的最后,文森特画在墙上的普莱斯的裸体把文森特对普莱斯的性别凝视暴露无遗。

乔纳森·施罗德(Jonathan E. Schroeder)说过:“凝视不只是看,它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权力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凝视者优越于被凝视的对象。”[15]208在师生关系中,文森特是被凝视者,在性别关系中,文森特上位成为凝视者,以男性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老师。经历了神经性呕吐之后,文森特来到小巷中写下那些针对普莱斯的脏话。“语言是社会的一部分,语言现象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社会现象。”[7]23脏话这种语言现象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社会问题。由男性说出的围绕女性的脏话实际上体现了权力关系,建构了男性在社会中的优势地位,展示了男性对女性的支配权。墙壁上的裸体画是辱骂普莱斯的另一种形式。刻意画出丑陋粗鲁的乳房和下体是故意从性的层面上展示“憎女心理”[16]154,抗拒普莱斯自以为是的爱意,建造自身的防御机制,以此来逃脱普莱斯的教师身份所带来的压迫。

文森特对普莱斯的情感是复杂的。文森特是一个孤儿,生活拮据,因为普莱斯的出现,他的生活有了光彩。普莱斯第一次开导文森特融入新集体时,文森特是感动的,几乎就要扑到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大腿上。就连最开始在墙上画画时,文森特也用了十足的耐心描绘出一个动人的侧影,以“恋人般注重的神情欣赏它”。这也是普莱斯刚开始在文森特心中的形象,她是教师、母亲,也是最美好的憧憬,可这一切随着普莱斯虚伪的爱意而烟消云散。那幅裸画被笔触的变化切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极度的不协调暗示着文森特扭曲矛盾的情感和价值观。这同样是文森特对这个规训社会的最强烈也是最无力的反抗。

结语

耶茨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在小说的最后,他并没有给文森特一个结局,读者们也无法知晓文森特日后的生活,这种留白反而让读者心中多了些悲凉和一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力感。文森特的悲剧是多种权力关系共同作用在他身上的结果,同龄人的嘲弄与老师泛滥的同情心,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只是未成年人的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抵抗外界的压力和环境对自身的侵蚀,把反抗和叛逆当做武器,结果亲手把帮助他的普莱斯推开,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孤勇的面具下是内心的无助和仓皇。这个故事融入了作者耶茨自身的经历,所描述的只是平凡生活中的细微末节,但这种细节的展现才是对现实的披露,加上他冷峻的笔触,使一切都显得真实可信。这就是监狱一般当代社会的一角,既生产知识,又制造规训的肉体。“这种人性中,我们应该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战斗厮杀声。”[12]177

注释:

①参见维基百科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ichard_Yates_(nove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