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帆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谈艺录》是一部以西学为参照来批注中国诗文的著作。正如钱锺书在该书《序》中所言,“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因“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
《谈艺录》继承古代诗话行文随性,结构灵活的特点,却自成一家言,形成了雅谑的批评风格。这种批评风格与作者的人格特征密切相关。钱锺书具有丰厚的传统文学涵养,性格里带有文人士大夫的优雅清高。“谑”即“戏谑”,是一种幽默机智的调侃,看似平常言语,却表现出卓绝机智的眼光。“雅谑”之言在《谈艺录》中主要运用于对古代文人“性情”的评析之中。
一
钱锺书谈艺的视野整体追求“恰到好处,至善尽美”,即“圆通”境界。论诗所涉及的文人往往非“过”即“不足”,常用“雅谑”的批评风格表达。钱锺书以为:“新传统里的批评家对于旧传统里的作品能有比较全面的认识,因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静和超脱。而旧传统里的批评家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2]在《谈艺录》中,作者时而入乎其内不自觉地扮演一位与所评之文士相熟的人,深刻体会其性情与精神;时而又出乎其外回归到千年后的注解者身份,作出极为深刻机智的评论。这主要体现在对那些“过”和“不足”的文人批评里。
古代文人之“过”主要指两个方面:一是个性色彩浓烈,过于主观化;二是弊端突出,如抄袭、临摹、迂腐等。前者如李贺。钱锺书从李长吉好用“啼”“泣”字而知“殆亦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1];从其好用代词而知“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1];从其描述物态万殊,好先入为主,过于主观化而知“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气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1]“良以心不虚静,挟私蔽欲,则其观物也。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沦于幻觉”[1]。以同情式的理解勾勒出一个满腹寂寞与失意的才子形象。结论为“余尝谡长吉文心,如智囊 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车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犿荒幻,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1]钱锺书对于李长吉不拘尘世,性格单纯,诗思个性持肯定态度,但也指出李贺过分地“以泪洗面”“长言永叹”,手法使用单一重复,破坏了整体的艺术水平,因此予以“奇才”非“大才”的中肯评价。在这样的雅谑批评里,蕴含着钱锺书对于李贺人格及其生存困境的深刻品读。李贺是一个受到时代与个人经历双重打击的不幸之人,“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1]
相比李贺来说,钱锺书对于王安石的批评,雅谑风格更加明显。谈及王安石作诗,认为其有大量学习与临摹韩愈之诗,有“巧取豪夺”之嫌,但“荆公既鄙夷退之力去陈言,而其诗语之自昌黎沾丐者不知凡几。”[1]然而钱锺书对于性格偏于极端好强的诗人也给予了中肯的评价。钱锺书说:“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1]王安石将改革家雷厉风行的作风以极端的方式表现在诗歌创作中,一个好胜好强,容易急躁使气,自尊心强但又不失可爱的文人形象呼之欲出。
文学批评总是有褒有贬的,而雅谑批评多偏于贬。如对于陆游的批评。首先其论诗常有“违心”之论。放翁于《宋者曹屡寄诗作此示之》有云:“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陆游鄙夷晚唐,实则违心作高论。因“放翁五七律写景叙事之工细圆匀者,与中晚唐人如香山、浪仙、飞卿、表圣、武功、玄英格调皆极相似。”[1]其次是作诗有“模拟”“伪饰”兼有“违心”之嫌。冠冕两宋的“对偶”之妙,在钱锺书考证下,却“亦不无蹈袭之嫌者。如《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按《清波别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1]模拟之外,钱锺书还说到放翁作诗的零乱破碎与表里不一的态度等。“往往八句之中,啼笑杂遢,两联之内,典实丛叠;于首击尾应,尺接寸附之旨,相去殊远。文气不接,字面相犯。好正襟危坐,讲唐虞孔孟,说《论语》《孝经》,诵典坟而附洙泗,攘斥佛老百家,谓为淫词异端。而又曰:‘人间事事皆须命,惟有神仙可自求'等。”[1]最后,还附加了陆游诗文以外的生活琐事。即钱锺书于书中引到:刘壎《隐居通义》卷二十一论放翁,谓放翁本欲高蹈,一日有妾抱其他子来前曰:“独不为此小官人地耶”,乃降节从佗胄游,陆游生活里为儿折节,带有温情的一面又表现出来。
钱锺书雅谑批评所调侃的文人之“不足”,多集中在其才学和品格方面。如方回、杨慎、魏源、赵翼等。钱之前常有人因史学粗疏,或因个人偏见,或随波逐流以成一些妄评与臆断。钱锺书以原本对注,再加上深厚的史学积淀,不仅纠正,而且进一步对原因进行探究。如方回评江西人及朱子时,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无奈之举。即原来为“江西门下功狗,卫黄陈如护头目”,推江西诗学排江西道学。而晚年以理学家自居,“又屡推朱子为乡先辈,故遂并涪翁,后山而不之屑矣。”而究其原因则是“文人而有出位之思,依傍门户,不敢从心所欲,势必至于进退失据。”[1]不禁对宋代严苛的门派之风倒吸一口冷气。钱锺书论杨慎指出:“杨升庵不喜朱子”,但“遂轻信黄氏过情之称也”,而好袭东发议论,遂推波助澜”,并且即使有“推尊朱子之文”,“尚是拾人牙慧”“并非真赏。”[1]钱评定其有随波逐流之妄。与之相应,魏源试图“魏默深为朱子洗脱”,但被钱锺书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于朱子书实未细读,与升庵亦五十步百步间。”[1]
《谈艺录》中所引论诗家不下数百,历代皆有。对于其弊的指正不仅表现出钱锺书的“实证”态度,而且曲折地再现了特定的历史背景。
戏谑含有一种亲近感,因此雅谑批评有时还能表现心有戚戚焉的认同感。契于钱锺书文心的主要是“真”性情,“真”才学,以至于心理攸同,起到隔代呼应的效果。对韩愈与袁枚的批评可为这方面的范例。
钱锺书主要从别人对韩诗的看法以及韩诗自身的特点两方面出发。虽然,“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1]即使对其有微词者,也少有“概夺而不与也”。可是钱锺书认为这类评价多“相抵牾”“责备求全之说。”[1]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钱锺书对韩昌黎之性情有十分明确的认识。钱锺书写道,“退之可爱,正以虽自命学道,而言行失检,文字不根处,仍极近人。《全唐诗》卷六百八十四张籍上昌黎二书痛谏其好辩、好博进、好戏玩人,昌黎集中答书具在,亦殊有卿用卿法、我行我素之意。豪侠之气未除,直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与拘谨苛细之儒曲,异品殊科。”[1]又引《榕村语录》续编卷五亦讥其“好游戏,贪仕宦,一能文狂生,浑身俗骨,然临大事不放过,如谏迎佛骨,使王庭湊是也。”[1]认为这最为平情之论。韩愈性格倔强,不矫揉造作,学识过人,口才了得又一副侠义心肠。对于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诗文风格,钱锺书认为人生经历发挥了重要作用。韩在《答李翊书》曰:“仆鲜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尝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所志惟在其意义,至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门户”云云。“顾昌黎掉文而不掉书袋。”[1]可见,韩愈不自居学人。钱锺书欣赏韩愈的为人,也看重其文学主张。韩愈提出了“以文载道”,钱锺书认为其有“倒学”之妙。因为钱锺书于文字与意义,更重于后者,文字是诗文的框架,而思想才是决定其价值的衡尺。韩愈的古文改革是中唐政治改革的附生品,但也包含超功利较纯粹的文学手法,如“力去陈言”“不平则鸣”。文章之外,韩诗以“怪奇”著称,一方面与其个性有关,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在中唐由盛转衰时期,士人普遍命运多舛而常舒怨愤。值得注意的是,韩愈的经历与性格和钱锺书有相似处。都居住过南方偏僻潮湿之地,满腹才学而受时局压抑。二人都有个性强且识力、才辨过人的特点,内中穿插着一股傲气和骨气。
《谈艺录》中对于袁枚的评论,则分明是真心赏识。对于袁枚的《随园诗话》,钱锺书说:“才子非目无智殊,不识好丑者”[1],故“然此书所以传诵,不由于诗,而由于话。往往直湊单微,隽谐可喜,不仅为当时之药石,亦足资后世之攻错。”[1]对于袁枚的诗论,钱锺书主要肯定其“主性灵”之下亦“学力成熟。”他说:“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类钞》下卷,辛酉二月云:‘往年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困心衡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不甚思索,但笔不停挥,十年前胸中之字,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随园亦不得不言:‘天籁须自人工求'也。记闻固足汩没性灵,若《阳明传习录》卷下所谓‘学而成痞'者,然培养性灵,亦非此莫属。今日之性灵,适昔日学问之化而相忘,习惯以成自然者也。”[1]但是,《随园诗话》逻辑并不严谨。常有“令人绝倒”的缺点。一是有“主性灵,薄格律”[1],“评头论足,狎语亵言”。二是“拾牙余之慧,实未细读”[1]的失实。三是“前后矛盾”,如“随园论诗,深非分朝代、划时期之说。”但是“夫子才极推黄石牧诗,而石牧力为沧浪分期说辩护,谓:‘四唐之为唐,犹四时之成岁。'余细按子才细论,知其胸中实未能化却町畦,每执世之早晚,以判诗之优劣,此已与前说矛盾矣。且时而崇远贱近,时而雄今虐古,矛盾之中,又有矛盾焉。”[1]四是“严重的个人偏见”,标举多是作风类已者。如“子才好诚斋,遂欲天下之美尽归之。恶荆公,至夺其佳作以与人。”“随园不喜宋儒,遂大为抹杀。”[1]但是对于袁枚的个人偏见,钱锺书心里是认同的。
袁枚是清代“性灵派”的代表人物,作诗主性情。一反当时考据风气下的迂腐诗语。但其是狂放不羁之人,故不自觉于其诗中有“好作翻案语”“严重失实”之处。钱锺书究其原因:“盖夸者必狂,所以自伐也;谄者亦必狂,所以阿人也;夸者亦必谄,己所欲而以施诸人也。争然于朝,充隐于市者,铸鼎难穷其类,画图莫尽其变,然伎俩不外乎是。子才装点山林,逢迎冠盖;其为人也,兼夸与谄,则其为书也,不尽不实,复奚足怪。”[1]认为是袁枚非凡才辨与出色口才导致的。钱锺书注重情志的诗学思想在袁枚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匠之人,焉能不出于规矩哉!”[1]也是钱锺书为不拘细节,不蹈故常之人的开脱。
二
雅在骨子里是清高,如阳春白雪,若无洞悉古今的博学做基础,就会有失厚道而陷于刻薄。在《谈艺录》中,钱锺书常对一些诗论家因疏于史学而妄作结语提出批评。钱锺书将史与诗的关系作了明确辨析,他说:“作品在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里产生,但是作者反映社会生活情况和表示这个背景的方式可是各色各样。”但历史条件“只是诗歌的局部说明,不能作为诗歌的唯一衡量。”“诗歌把历史情况提炼、加工后,集中、具体、鲜明地表现出来,不是历史资料那样单纯地从表面上严谨的考据来平铺直叙,而是具有了艺术的特性。”[4]《谈艺录》将诗人内在的诗思文心作为重点,以一种宏观开阔的视野,敏锐体察历史尘嚣里不同的个体命运。不仅稽要钩玄史与诗的深刻关系,而且深入诗文作者本身。
在对文人性情的品察过程中,钱锺书不仅从文学艺术中的风格方面看,而且结合相关史的记载来查对其言行,表现出高远的历史眼光与精妙的思辨能力。钱锺书谈诗每每归根于对“其人”的理解与把握。《谈艺录》中专门有一则文字讲“文如其人”。正面理解“文如其人”,指文的格调词气应与作者气质性情的一致。“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诗文里流露出来的气格,可能才更接近作者的真实本性。如“吴氏《青箱杂记》卷五一则云:‘山林草野之文,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南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仍乞儿相'云云。”便是察其词气,而不据所言之物。反之,也有文不如其人的情况。如扬雄“语本《法言》,而《法言》者,杌放《论语》,非子云心裁意匠之所自出。”再举“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诗格矜涩织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1]即使有伪饰之人假借文字,亦是其性格使然。从反面理解“文如其人”,仍然是“文如其人”。如《谈艺录》中着墨较多的韩愈、杨万里、元好问等人乃是真性情人,而王安石、陆游、王士禛等人却有貌同心异的一面。
钱锺书认为“人化”是中国固有文学批评的最大特点。“人化评论是移情作用发达到最高点的产物。”“而移情作用是一切文艺欣赏的原则。”[3]为此,他举了大量魏晋时人的文评。正因为魏晋盛行的“人物品评”之风,那些天地间没有意识的万般生态也成为了具有独特品格的人化生命。《谈艺录》也继承了这种批评方式,出现大量拟人化的手法。如评王士禛诗“《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曰:‘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1]进一步由文及人。批评家更愿意用一种直观的形象谈艺,将这种模型摆出来,赋予评论对象以生命特征,进一步探讨作者的心灵。
三
回国两年后,时局的动乱使钱锺书困居孤岛,无处可走。“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险恶处境里,钱锺书修改着“属于湘南”的《谈艺录》初稿,欲借著书“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1]这本书遂成为钱锺书生于乱世中的“忧患之书”。于是,在“谈艺”过程中,往往采用孟子“知人论世”的方法。深论古人作诗之境遇,由此而成之性情,既是论诗之必务,也可作隔代心灵的应和。“盖后来者尚论前人往事,辄远是近思,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已之情景会心,旷代相知,高举有契。《鬼谷子·反应》篇详言‘以反求覆'之道,所谓“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已。……故知之始,已自知而后知人也”[4];钱锺书在知人论世下,更愿做到心无所碍,暂将周身的烦忧努力淡忘,将年轻时非凡的自信与辩才恰如其分地化为一股超凡之风。
总之,《谈艺录》中的“雅谑”批评风格,是以文人性情为中心。钱锺书将古代性情各异的文人大致分为三类:“过”之文人;“不足”之文人;“契心”之文人。究其原因,主要是从钱锺书本人的性情、学养和睿智人格出发,以一种“人化”的评论方式,是钱锺书对于历史和现实做出深入洞察后,将自己的智慧与灵魂陶铸其中的表现。细读《谈艺录》可知这不仅仅是一本博大精深的“诗话”著作,更是一本体现古代知识分子风骨的“谈心录”,表现出于博雅中游心古今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