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景 孔
(山东省青州市史志办,山东 青州 262500)
笔者多文论定:青州北阳河五龙口的位置在广固城北侧。有人相问:明代人认定的“五龙口”不是在瀑水涧吗?说实在话,对于明代前贤大都一致认定的“五龙口”位置,笔者是不敢掉以轻心并轻意予以否定的。然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明代前贤皆我师,然师有误解,也不能缄默。青州多有地方志乘和文人写到“五龙口”,以明代嘉靖《青州府志》的记载和明代文人的记述居多。但其记述与郦道元对五龙口认定的位置是相悖的,对后世影响大而且广,造成了后人认识的混乱。因此,关于明代人对“五龙口”的认知与郦道元对五龙口的定位以及相关问题,很有进一步予以研究和辨析的必要。
明代人对于“五龙口”的认知,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也是主要的)地方志乘;二是部分文人诗文。
先看明代地方志乘对“五龙口”的记述。
明嘉靖《青州府志》在六处交叉记述到“五龙口”。第一处:《府志》卷一“青州府治图”标注于石子涧(即瀑水涧)之侧。第二处:《府志·地理志》卷六写道:“在旧广县侧山麓有五龙口。广县,今瀑水涧西是其遗址。”第三处:《府志·古迹志》卷七在“广固城”条目下,引述《水经注》关于刘裕破广固城的一段文字之后,又特意加上了一句:“五龙口见冶岭山麓,今瀑水涧南是。”第四处:《府志·遗文》卷十八“塞五龙口”条目下,引述了《水经注》记载广固城及刘裕破城慕容超被擒的经过。第五处:《府志·祀典》卷十,附载明代杨应奎的《富公祠记》中有对“五龙口”的记述文字(下文引述)。第六处:《府志·古迹》卷七在“广固城”条目下附载黄卿的诗,有关于五龙口的诗句(下文引述)。
再看明代部分知名文人对于“五龙口”的认知。
首先,杨应奎在《富公祠记》(《青州府志》卷十)中写道:“祠旧在石子涧……涧即汉晋间望气者,所谓广固城五龙口。”杨应奎(1486~1542),字文焕,号渑谷,益都(今山东省青州市)人,回族。明正德六年(1511年)进士。杨应奎此《记》是因了嘉靖间青州兵备佥事康天爵撤晏公庙(在南阳河北岸)改建富公祠后而写的。此处写的“五龙口”即与《府志》“府治图”标注的位置相一致。
其次,冯琦为杨锦写的《题杨中丞思亲楼》诗中提到“五龙口”。杨锦,明代青州益都左家峪村人。嘉靖三十五年 (1556年)进士,官至右佥都御史。冯琦,冯裕曾孙。万历五年(1577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杨家至锦之父芬这一代,家境渐殷,遂在青州城西关谋地构建新宅。新宅经杨锦的继续修建,基本完善。其中有楼两座,一曰“思亲楼”,一曰“望京楼”。冯琦对此各有诗作,其《题杨中丞思亲楼》七律诗之颈联首句为“五龙深锁桥边水”,句下自注“楼近五龙口”(为北阳河五龙口)。
第三,黄卿的《广固城》五言排律中有关于“五龙口”的诗句。黄卿(1485~1540),字时庸,号海亭。明代益都北关人。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官至江西左布政使。《府志·古迹》卷七中,收录黄卿的登临广固城遗址的感怀之作,其中有“虎形临堑伏,龙口入滩倾”一联。很清楚,这是说的北阳河五龙口。
以上引述的是明代志乘和部分知名文人对青州北阳河五龙口的认知。
郦道元在《水经注校》卷二十六第853至854页对北阳水和南阳水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述,今摘其要者引述如下。
《水经注》写道:“淀即浊水所注也。吕忱曰:浊水一名溷水,出广县为山,世谓之治(当为‘冶’,《图志》改之)岭山。东北流,迳广固城西,城在广县西北四里,四周绝涧,岨水深隍,晋永嘉中,东莱人曹嶷所造也。水侧山际,有五龙口,义熙五年,刘武帝伐慕容超于广固也,以藉崄难攻,兵力劳弊,河间人玄文说裕云:昔赵攻曹嶷,望气者以为绳水带城,非可攻拔,若塞五龙口,城当必陷,石虎从之,嶷请降,降后五日,大雨,雷电震开后,慕容恪之攻段龛,十旬不拔, 塞城(原注:宋本作 塞口)而龛降(原注:《十六国春秋》云:段兰之子段龛,拥众东屯广固,慕容恪破之),降后无几,又震开之。旧基犹存,宜试修筑,裕塞之,超及城内男女皆悉脚弱,病者太半,超遂出奔为晋所擒也。然城之所跨,实凭地崄,其不可固城者在此。浊水东北流,迳尧山东……”
郦道元的这段文字,对北阳水五龙口的位置、广固城的相关问题以及广固城“凭地崄”而“不可固城”的原因等等,都记述分析得通透周延,文字坚实,清晰明确,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我们如果将以上两处对“五龙口”的定位记述,认真阅读,一一对照,再结合实地考察及考古钻探结果,予以全面辨析考证,就会得出正与误的明确结论。
(一)“五龙口”的定位以哪座古城遗址为参照物呢?明代人的“五龙口”定位是“在旧广县侧山麓有五龙口……今瀑水涧西是其遗址”。郦道元对“五龙口”位置的认定是“迳广固城西,城在广县西北四里……水侧山际,有五龙口”。两处“五龙口”一在广县遗址侧,一在广固城遗址北,两城南北相距四里。显然,根据实际分析,郦道元对“五龙口”位置的认定为正解(这一点《齐乘》也未错);明代人对“五龙口”位置的认知是误解(下文辨析)。
(二)“五龙口”的定位是在什么河流之侧呢?明代人的“五龙口”定位是,在“瀑水涧南”,石子涧“即汉晋间望气者,所谓广固城五龙口”。瀑水涧,亦名石子涧,为南阳水的一条支流。郦道元对“五龙口”位置的认定是广固城遗址之北、浊水(北阳水)的“水侧山际”。两处“五龙口”,一在南阳水支流;一在北阳水之侧(此,《齐乘》亦未错)。同样,郦道元对“五龙口”位置的认定为正解;明代人对“五龙口”位置的认知是误解。对此,下文将详细辨析。
(三)显然,如果读透郦道元《水经注》对北阳水、广固城等的记述,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就会比较容易地得出“五龙口”的正确定位。那么,明代人为什么偏偏做出了这样的误解呢?让人每生疑窦,笔者也曾多次与人交流,并且每每自我考问。渐渐地便形成了这样的推论:明代时,“瀑水涧南”山麓水侧也有一称谓名“五龙口”,且名称很响亮,流传甚广泛。世人皆知者,“五龙口”在瀑水涧侧也。然而,郦道元《水经注》中记述的北阳河“水侧山际”的“五龙口”之名,经过千年岁月的淘洗,遗迹反而几近被人们所遗忘,称谓也渐渐淡出了世人的记忆。故而,当时一说起“五龙口”,世人即毫不含糊地说:“瀑水涧南”、广县遗址“侧山麓有五龙口”。世人只知道广县遗址侧有“五龙口”,而不知道广固城遗址北有“五龙口”也。然而最为可惜的是,明代方志工作者们(为官者或文人另作别论),未对世人所称谓的瀑水涧“五龙口”与郦道元《水经注》所记述的“五龙口”予以辨析,即一厢情愿地做出了错误的结论。实际上,《府志》在多处记载“五龙口”,每每陷于捉襟见肘、自相矛盾的窘状。例如,《府志·遗文》卷十八“塞五龙口”目下,引述《水经注》时,就引上了北阳河“水侧山际,有五龙口”一句;《府志》卷七在“广固城”目下,同样引述《水经注》的记述,又偏偏不引“水侧山际,有五龙口”一句,却在引述之后像贴膏药似的,补上了五龙口“见冶岭山麓今瀑水涧南是”一句。再如,《府志》卷七收录黄卿登临广固城遗址的感怀诗,整个诗篇和“龙口入滩倾”的诗句,分明都是写的广固城北阳河五龙口的形势和情境,并非广县故城“瀑水涧南”“五龙口”的景象。
(四)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曾深情地记述过南阳河的支流瀑水涧。涧,时称石井水,“水出南山,山顶洞开,望若门焉,俗谓是山为劈头山。其水北流注井,井际广城东侧,三面积石,高深一匹有馀。长津激浪,瀑布而下,澎赑之音,惊川聒谷,漰渀之势,状同洪井,北流入阳水。余生长东齐,极游其下,于中阔绝,乃积绵载。后因王事,复出海岱。郭金紫惠同石井,赋诗言意。弥日嬉娱,尤慰羁心……。”南阳水的一条小支流,郦道元竟然写得如此详细生动,真有“生长东齐”、以青州为故乡的真挚情感。郦道元时,石井水南山际不知有“五龙口”之称谓否?那时,如果瀑水涧侧没有此称谓,郦道元自然无可记。如果有此称谓呢,郦道元知道是个伪命题,自然不予理睬,只记述好北阳河广固城之五龙口就足够了。但也可以顺笔一句,“石井水广城侧之五龙口,非北阳水广固城之五龙口也”。这样,千年之后的明代人也许就没有对“五龙口”位置认知的误解了。此乃为说明问题的推论而已矣。
还有,《水经注》在记述北阳水“迳尧山东”后,又“东北流,迳东阳城北。东北流,合长沙水”。在记述南阳水时,“迳东阳城东南……又北屈,迳汉城阳景王刘章庙东……后人堨断,令北注浊水,时人通谓浊水为阳水,故有南阳、北阳水之论。二水浑流,世谓之为长沙水也。”然后,再记述“浊水又北迳臧氏台西”。从郦道元的记述可见,“后人堨断”南阳水使之“北注浊水”的时间不会很长,假设“堨断”之日正逢广固城某次攻坚战、且是“塞五龙口”的时候,但是“二水浑流”的地方已在青州城北部平原处,距广固城已经比较远了。那么,堵塞瀑水涧之“五龙口”,与广固城的攻陷又有什么干系呢?故而,从多方面予以辨析,明代人对“五龙口”位置的认知,确确实实是一个历史性的误解。
(五)另外,还有一点需要论及,就是其他相关志乘对北阳河五龙口是如何记述的,以与嘉靖《青州府志》的记载及郦道元的记述相比照,会有助于对此问题的认识和理解。
青州市图书馆现存的相关志乘,嘉靖《青州府志》之前,有《齐乘》;之后有清代康熙《增修青州府志》《益都县志》和光绪《益都县图志》以及新编《青州市志》。
元代于钦编纂的《齐乘》,至正十一年(1351年)由其子潜刊刻,比嘉靖《青州府志》早200余年。书中主要有两次记述到五龙口,一是在卷之四“广固城”条目下写,“城侧有五龙口”,记述不误。二是在卷之二“北阳水”条目下引述郦道元《水经注》,“东北逕五龙口,又北逕广固废城”。记述在“广固废城”侧,不错;只是把北阳水流经的顺序与《水经注》的原文颠倒了,而有的志书编纂者未曾深究,随意说,记述“与《水经注》合”。非然,此乃大“合”而小不“合”也,须知,不“合”处正是青州北阳水五龙口定位的关键之所在,记述顺序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啊!这一颠倒,就把五龙口的位置给定在广固城之前了。《齐乘》作者不经意间写下了这一误笔,然而世人多不留意,故负面影响也不大。
清代康熙己丑《增修青州府志》,修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当年成书,共20卷。这次增修所定的原则是,“旧本不改,新本加详”。“原则”铁定,且“当年成书”,谁能徒找麻烦?故而此次修志基本因袭了明代嘉靖《府志》之误。咸丰《青州府志》,肇修于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历时20年,于咸丰九年(1859年)锓版,共64卷。20年间修志时断时续,纂修者数次变更,未经主纂者通笔杀青,也是因袭了明嘉靖、清康熙两修《府志》的错误。康熙、咸丰两部《府志》都在“五龙口”条目下记述“在瀑水涧侧”之后,又大段引记《水经注》《齐乘》对广固城及五龙口的记述,与嘉靖《府志》一样,陷入了自相抵牾、不能自圆其说的尴尬境地。
康熙《益都县志》,纂修者们已觉察到《府志》记述“五龙口”位置的错误,故而只在“杂志”的“塞五龙口”条目下,引述《水经注》《齐乘》的记载,其他无载,观点自明。
清光绪《益都县图志》的编纂者们已经认识到部分志乘对北阳河五龙口定位的错误,并且在有意而巧妙地进行纠谬了。在卷十二“古迹志”(上)“五龙口”条目下大段引用的是《水经注》的记述。在“山川志”(下)记述“北阳水”时,引述《水经注》和《齐乘》的记载以后,继而附载安致远的《五龙口》七律诗。这里,《图志》编纂者们的认知自然是明确的:五龙口在广固城侧北阳水边,非在广县城边瀑水涧侧也。
新编《青州市志》未涉“五龙口”。这是因为,当时迫于急切完成修志任务,还没有人高度认识到北阳河五龙口在青州古城历史文化中的地位,也还没有人对五龙口的位置问题做出深入的研究和明晰的认定。《市志》出版以后,笔者就意识到了这一缺憾,故长时间内予以实地考察与探究,自以为得出了比较接近于实际的五龙口定位。笔者希望,在续修《青州市志》时,把今人对“五龙口”以及广固城的研究新成果载入志书的相关篇章或“附录”之中。
笔者在相关论文中曾经写道:郦道元《水经注》对北阳、南阳二水的详细记述是打开青州北阳河五龙口定位的金钥匙。如果能读透《水经注》的记述,结合实地考察和勘测进行全面分析,对于青州北阳河五龙口的位置自然就会做出正确的界定:尧王山东南、广固城(大城和小城)遗址之北、岔河村南北阳河两源相汇东流不远“水侧山际”的“瓶颈”之处。
因而,明代人把“五龙口”认知于南阳河支流瀑水涧侧,显然是一个历史性的误解。嘉靖《青州府志》“不失为善本”,但可惜的是,《府志》的编纂者们未能读透《水经注》把北阳水、南阳水融汇在一起予以记述的文字,或许又囿于世人普遍有“五龙口在瀑水涧侧”的说法,被这一伪命题所迷惑。另外,所修志书是“府志”,辖十几个州县,当时修志任务紧迫,难能对每一处古迹考证得清清楚楚。由此可以退一步说,对“五龙口”定位的误解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由此可见,要真正做一点学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要充满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十分热爱和乐为;二是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甘愿吃苦受累;三是持之以恒,不懈地努力,多少年如一日,方有可能做出点儿成绩。行文至此,便记起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作学问三种境界的话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总之,笔者对于青州北阳河五龙口的“解读”和“辨析”,虽然自信,但却仍存惶恐之感。故而,敬请同道者不吝赐教,予以厘正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