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静 中央民族大学
【提 要】本文尝试对“跨语际性”进行系统性的文献回顾,综述其在社会语言学以及文学批评领域内的发展脉络以及研究动态。通过挖掘“跨语际性”在社会语言学中的实质内涵,即“语码啮合”,了解其在语言学范畴的适用类别,并对照形成其文学批评领域的研究差距。对“跨语际性”文献梳理以及概念的澄清,有利于该理论在文学门类中深入应用,并全面发展此理论的应用情景。
“20世纪以来,由于一批出国留学生的横向人文译介,使得文学与跨语际的书写关系增强了”,“不只是翻译家才具备跨语际实践的特长,凡是跨国生活的人,都必须进入这个领域,文学家的叙事也要驾驭不同语言、文化世界的交融现场”(王少杰2003a:34)。但是,长期以来“跨语际性”一直被学者作为一种工具或者一个视角来研究各种主题,例如“文化认同、宇宙主义、国民性、语言多样性、以及创造性”(Kellman&Lvovich 2016:403)。文学评论家定义的“跨语际小说”和“跨语际叙述手法”就可见一斑。文学理论中一直都是利用跨语际性的表面意义来分析其他的主题,很少将其视为可以深入研究的独立议题。在国外文献中,把“跨语际性”作为独立研究主题的时间始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但是作为热点议题被深入研究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显然,“跨语际性”还缺乏系统性的研究。
例如,“跨语际性”的内涵需要澄清。在文学评论中,该术语缺乏明确的定义,往往混淆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和语码啮合(code-meshing),而两者之间存在本质区别,社会语言学家对二者已经进行过充分论述。“跨语际小说”作为一个独立的议题,需要具体深入的研究,更多关注其内涵以及在文学作品中的工作机理,探究其与身份认同、叙述手法等相关问题之间的关联。只有明确其内涵,在文学批评中,“跨语际性”才能摆脱作为身份认同或相关问题研究的一个视角存在,才能真正的作为独立的研究主题,研究其对跨语际小说生成过程的影响方式。通过跨学科研究,“跨语际性”的内涵才能进一步得到澄清,从而推动“跨语际性”作为独立议题获得系统性的研究并得到深入发展。
在社会语言学领域,众多学者已经对语言接触方式和跨语际性进行了多年的研究和深入的分析(Coronel-Molina 1999;Coronel-Molina&Cowan 2017;Canagarajah 2006,2011,2013,2016;Lu&Horner 2013;Mangelsdorf 2017)。Canagarajah是跨语际性研究的主要代表,他将“跨语际性”定义为“策略性实践的一种形式”“移动符码的协商过程”以及具有动态的、进行异质性交流的语言啮合行为,起到表达权利、价值与身份的功能(Canagarajah 2013:11)。他的主要研究集中在三大使用范畴,即日常沟通、教学法和学术写作。跨语际的概念“包括语义资源和总是不断出现、不断生成的语言和文化历史,两者之间是相互建构的关系,而非把语义资源视为预先存在、固定和可列举的实体”(Lu&Horner 2013:587)。
在研究跨语际性时,必须要理解的核心概念是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和语码啮合(codemeshing)。语码啮合被看成是在语码转换基础上的新发展,因此在上个世纪很少被学者讨论,时常产生概念混用的情况(Canagarajah 2013)。根据学者Serafin M.Coronel-Molina&Beth L.Samuelson对语言接触方式的总结,首先会出现的就是“外来词(loanword)”的形式,该形式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两种文化之间不存在对等物,另一种是两种文化之间存在对等物情况下的借用。在外来词这一语言接触层级之上,还存在更高级别的语言接触行为,例如“语码转换”和“语码啮合”。两位学者对相关术语都进行了清晰地界定,明确区分了语言接触各种行为之间的差别及其对应的应用范围。“语码转换”被定义为“双语者或者多语者在两种或多种语言之间切换”,出现在“句子和语篇层面”,而语码混用则作为一种“无意识过程”发生在“词汇或词素层面”。尤其要澄清的是“语码啮合”的定义,即“各地语言与标准性主流语言相融合的一种策略,从而为跨国交流的目的逐渐形成学术写作上的多样性并且完善多语能力(Coronel-Molina&Samuelson 2016:380-381)。
Nilep(2006:1)对“语码转换”模式进行了全面总结,认为该行为是“选择或改变语言因素的实践,从而形成互动中对话的语境”;但是“语码转换”仍然保持权力差异,只是双语者的“模仿而非发声 (to mimic not speak)”、“扮演白人(acting white)”甚至“进行的一场表演(putting a show)”,而“语码啮合”作为一种杂合过程,能够允许作者同时满足在规范和表达诉求方面的需求。最新的理论发展认为在说、读、写的教学活动中,较之“语码转换”更倾向于使用“语码啮合”的方法。
长期以来,文学批评领域并未重视跨语际性作为独立研究主题的意义。跨语际性作为研究主题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年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被学者重视,在过去十年才被充分肯定(Kellman&Lvovich 2015)。大量学者对跨语际性的使用,也只是将其视为一个研究视角或方法,作为其他议题的分析入口(Lee 2013;Kellman 2000,2003;Scruggs 2015;Tosta 2016;Wanner 2011)。
1)文学批评中对跨语际性研究的缺乏,主要还体现在忽视了语码转换和语码啮合行为之间的差别。例如:文学领域探讨跨语际性的主要人物,Steven G.Kellman一直未探讨二者的区别。他定义的“文学里的跨语际性”指的是由一种语言以上或是用非母语书写作品的现象(Kellman 2003:ix)。但实际上,每一个说话者都是跨语际者,穿梭在语言之间,不是像Kellman所说的随着语言而移动。因此他界定的跨语际性并不具有说服力,因为“跨”(trans)意味着跨越语言之间的距离,而非在文学作品中使用语言的数量。
2)虽然美国华裔批评家刘禾(Lydia He Liu)借用符号学知识探讨了文学作品中的跨语际实践,但是并未从更深一层的语码转换与语码啮合行为视角进行界定。在她的主要著作《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Translingual Practice:Literature,National Culture,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1900-1937)中,论述到跨语际性应该得到全面的发展。“跨语言实践的概念可以最终衍生一套语言的适应、翻译、介绍,以及本土化的过程,并协助我们解释包含在译体语言的权力结构之内的传导、控制、操纵及统驭模式”(Liu 1995:35-36)。刘禾所着重分析的“外来词”,其实只是语言接触的最初层级。实际上,跨语际实践并非仅仅指翻译行为,对其研究也不能局限在对“外来词”的分析上。刘禾在后来的研究中证实了这一点。她在描述西方近现代帝国的话语政治时所提出的“衍指符号(supersign)”则是运用符号学理论来研究“外来词”范畴之外的语言现象,指的是在异质文化之间所引发的意义链,并跨越两种或多种语言的语义场(Liu 2004:13)。其实,衍指符号指的就是语言接触行为当中的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语码混用(code-mixing)等现象。
3)针对语码转换、语码混用和语码啮合(codemeshing)的评介,在文学批评领域的文献资料中极为缺乏。只有最近十几年,随着跨语际性研究在语言学领域的蓬勃兴起,才有学者在文学批评视野中慢慢改变了对跨语际性的认知,逐渐将其视为独立的议题进行探讨,但是大都以“语码混用”或者“语码转换”之名进行研究(Kellman&Lvovich 2015,2016;Wanner 2011,2015;Wilson 2011)。
Kellman 和 Lvovich(2015:3-5)认为“跨语际性”指的是“语码转换”活动,这种“语码混用”现象将语言视为分离的个体,彼此之间没有互动。这直接影响到他定义的“跨语际小说家”的概念,指的是“用多种语言或者非母语进行书写的”小说家。虽然在著作中所罗列的跨语际小说家既包括单纯进行语码转换的作家,也包括了语码啮合的作家,但是二人却没有区分开这两类书写行为的差别。Jordan(2015:372)则提倡运用物质主义和生态研究视域对跨语际性进行研究,“延展的物质-修辞的生态系统不会消除人类作为施动者的可能性”(同上),这是从后人类视角看待语言。Tardy(2017:183)认为仅仅研究语码啮合现象是不够的,还需要从更宏观且复杂的生态-社会系统中去思考语言差异及其接受程度。
“跨语际性”对身份认同的影响是学者探讨的重要议题。Lyons(2009:102)认为语码啮合与语码转换都在抵制主体语言和文化身份。Weininger(2016:480-482)认识到跨语际性的实用机制以及“自我意识”功能,明确了“身份认同与家园之间的关联”;跨语际性从“根本上改变了国民身份”,“使离散者建构起新的家园”。Hyland(2012)认为学术写作类型中的身份认同,是通过作者的语言和修辞选择建构起来的。Horner&Tetreault(2017)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跨语际性有助于识别语言关系与使用者身份之间联结的方法和特征。Paul(2006:6)提出语言和言语身份不应被视为财产,而应是各种艺术上的可能性。可见,跨语际实践创造出许多新的思维方式。
人们对身份认同的理解已经发生变化。Stuart Hall和Homi K.Bhabha认为:“对身份认同的思考范式已经从将其视为固定的文化实体转化为一种流动性的实体,会被建构和改变的主体”(见Moura-Koçoglu 2011:xix)。离散的体验被定义为“对异质性和多样性的认同,身份认同的概念是借由差异和杂合而存在的”(Wanner 2015:141-151)。基于阿帕杜莱(Appadurai)提出的已成为全球动力的“族群景观”(ethnoscapes)概念,Moura-Koçoglu(2011:xviii) 认为身份认同话语(identity discourse)已然发生变化,从而获得新的内涵和观念。“自我/他者,殖民者/被殖民者,或是少数/主导文化”的二元结构不再能代表后殖民时期土著性身份认同(indigenous identities)。“在 21 世纪,文化‘他者’的喻说与国际社会的变革形态之间是不可通约的(incommensurable)”。
而这一点在后殖民时期的跨语际小说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对于移民小说家而言,当他们无法找到与自身身份挂钩的语言时,跨语际实践就成为必然。Gloria Anzaldúa阐述到“少数族裔身份与语言身份是对双胞胎——我即是我的语言”(Anzaldúa 2003:52)。作为一种秘密的“背叛性语言”,跨语际性在两种语言啮合过程中自然生成。以西班牙和英语中的俚语生成的语言“Pachuco”为例,论证了跨语际性作为一种背叛行为彰显了它的独立,这种背叛在“两种不同语言的文化之间生成协同效应”(Anzaldúa 2003:56)。Tosta提出的具有跨语际小说特征的“汇合性叙述(confluence narratives)”就是对“美洲国家的跨国性国民身份进行的批判性自我审查”(Tosta 2016:10)。
为了阐明跨语际性主题下身份认同的复杂性,众多学者采用不同研究方法从不同学科的视域对其展开了分析。有学者根据“自我民族志”(autoethnography)的研究方法,分析了跨语际实践建构使得土著性身份认同的途径(Coronel-Molina 1999);也有学者从语言人类学视角论证了跨语际者具有迥然不同的少数族裔身份(ethnic identities)(Gal&Irvine 1995);还有学者从“跨文化主义”(transculturalism)角度,指出跨语际作品“促进和参与了一种更为广阔的全球和文学视野,以及一种想象和履行身份认同的新方法”(Dagnino 2015:2)。在 Lyons(2019:102)提出语码啮合是抵抗“主导者规则”的一种杂合身份后,Alvarez et al.(2017:33-45)反对他的观点,从语言意识形态维度论证了少数族裔身份认同是建构起来的,与跨语际实践形成辩证关系,应对二者采取积极态度。Steinitz(2013:1-15)分析了跨语际性的心理学效应,“由于作者在不同的表达系统之间进行选择,跨语际性切断了语言与世界之间的感知联结”,导致小说中出现“精神分裂或者双重身份的心理分裂状态”;他还指出“跨语际性”使得语言被并置和审视,创造出身份认同以及确认身份的复杂图景。跨语际性为逃离和疏离自身创造条件,构建语言与身份认同之间的内在关联。
国内对跨语际性进行的主题研究“还很欠缺”(宋虎堂2017:242),跨语际实践意义“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并且“很多实证材料没有被关注”(王少杰2003b:34)。
刘禾的著作《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TranslingualPractice:Literature,National Culture,and Translated Modernity-China,1900-1937)中“跨语际实践”的概念借由2002年中译本被引入国内,在国内的学术界引起较大影响,很多学者根据中译本对“跨语际实践”进行了评论(董曦2016;杜娟2015;费小平 2010,2011a;旷新年、张莉 2003;苗泳 2014;宋炳辉2003;王彬彬2006;王凯、王颖2009;杨念群2010)。刘禾借由跨语际实践的首要表现形式,即中文与日文之间存在的“外来词”现象,讨论了“被翻译的现代性,”认为“词语构成现实”——跨语际实践建构中国现代性和现代文学。
国内的学术观点大部分将跨语际实践视为一种研究视角,例如:学者们对其定位在“话语方法”(杨念群2010)、“新翻译理论”(费小平2010,2011b)上。但是,实际上是对中国现代史、文化翻译的实践性以及新诗等主题进行研究:从跨语际视域思考现代建筑学的发展(王凯、王颖2009),利用跨语际维度探讨“文化霸权”在中国语境中的旅行演变(代迅2004),对中国文学传统进行建构(闫月珍2016),或是对新诗“戏剧化”研究(胡苏珍 2009)。可见,“跨语际性”并未被视为独立的主题,更没有研究对其固有的运作机制和特征功能进行深入挖掘。
最近十几年,有学者开始认识到跨语际性作为主题研究的重要性(曹顺庆、罗良功2006;宋炳辉2003;宋虎堂2017),对其进行理论建构的尝试才刚刚开始(张蝶2015)。有的学者探究了跨语际性建构中国留学生文学体式的过程与特征(王少杰2003b);也有学者挖掘“学术摹因跨语际复制过程中的变异实质”,以及具有的“变异性、选择性和保持性”三大特征(魏向清、张柏然2008:85-86)。不仅有学者阐述了海外汉学的“跨语际立场”为文学发展提供动力(季进2011:33),而且有学者讨论了民族文学中的跨语际写作对文化交流产生的积极效果(马卫华2012)。学者们除了强调跨语际实践对中国现代文论的丰富(周春梅2013),还认为跨语际实践的“内在能量”对现代汉语、诗意挖掘和写作可能性产生“破坏性”影响,并在其基础上进行“平行世界的构建”(迟书婷2013:16-28)。
在深入研究中,还有学者探讨跨语际实践具有的“诗学自觉”本质(苏文健 2016:163),并且论证跨语际性对重构中国特色话语体系的推动作用(陈凤姣、高卓群2016)。有关“跨语际性”与身份认同关系的研究,也只有一篇博士论文,认为跨语际实践有助于“自我文化身份的建构”以及“拓展中国与世界文学关系的研究”(黄芳2011:5-6)。
在国外研究中,“跨语际性”这一研究主题已然形成。但这种理论观点是否能够应用到创造性书面写作的文学门类,还有待进一步探讨。对“跨语际性研究”仍需更多以阐述在不同实践语境中,以语言异质性与身份认同的不稳定性之间的关联性为主。但是在国内研究中,有关“跨语际性”的主题研究为数寥寥。跨语际性对身份认同的影响研究在国内文献中还缺乏大量的实证材料。
本文尝试将社会语言学的“跨语际性”概念引入文学批评的视野范畴,有利于今后开展跨学科研究。例如,作为“语码转换”和“语码啮合”均存在的小说文本,就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如果要全面描述和总结跨语际实践的全部图景,其研究不能限定在已有的分析层面,而需要从生态系统、物质主义、后人类视角等更宏观且复杂的视域看待跨语际实践。对其开展“跨语际性”的研究,不仅是对社会语言学中实践类型的扩展,也为文本研究提供更多的实证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