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大县的乡村教育素描

2019-12-27 09:30姚成二
决策 2019年11期
关键词:枞阳枞阳县教学点

姚成二

全县44个教学点,“一样没有落下”的“麻雀式学校”,得益于枞阳县落实义务均衡教育,得益于覆盖了所有村小教学点的在线课堂建设。

乡村里,一幅升国旗的画面,让人久久难以忘怀:1位校长,4位老师,11个学生,立正、敬礼、升国旗、奏国歌、行注目礼,所有程序,一个不少。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师生那一脸庄严肃穆的表情。

这是枞阳县义津镇白云小学教学点。校长叫鲍其付,也是一名教师,一生扎根乡村,备课上课、布置作业、出黑板报……和城里老师没两样;11个学生中,有2个一年级,2个二年级,7个四年级,开学典礼、升旗仪式、音体美课程、课外实践……一应俱全。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3公里之外的会宫镇老桥小学教学点。这里有8个老师,19个学生,分布在六个年级,每个年级3个学生左右,同样一样没有落下。

这两所仅仅十几个学生,“一样没有落下”的学校,得益于枞阳县落实义务均衡教育,得益于覆盖了所有村小教学点的在线课堂建设。而像这样的小学教学点,全县还有44个,它们被枞阳县教体局局长周剑斌亲切地称为“麻雀式学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麻雀式学校”的背后,既有枞阳乡村教育均衡发展的探索之路,也有乡村教育之痛。“学校通过校安工程和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焕然一新,可以说是乡村里最好最气派的建筑。可惜的是,现在学生太少了,很多教室都空着。”枞阳县教体局基教股股长张敬义告诉《决策》。

乡村教育面广、线长、点多,学校动辄数百所,然而在新型城镇化的大背景下,却面临着“空壳化”的尴尬,成为乡村教育必须要面对的难题。乡村学生去了哪儿?乡村教育的现状如何?枞阳又做了哪些有益的探索?

“学生少了”

2001年,为更好地集中乡村教育资源,一场农村中小学重新布局的“教育改革”在全国展开。白云小学便是由塔桥村周围的几所小学合并新建而成。“那一年,每个班级的学生座位都排到了后门。”鲍其付告诉《决策》。

之后十几年,生源维持在250人上下,师资也不弱。2006年,枞阳县中考状元吴飞便是白云小学2003届毕业生,一时间,白云小学声名鹊起。

鲍其付一直在义津镇里的小学“游击”教学,2014年,他来到白云小学当校长。“我来的时候,学校还有100多人,第二年就不足100人了,变成了教学点。”到2019年秋季开学,学校只剩下11个学生,2个新生入学。

短短4年时间,从100人锐减至11人,学生去哪了?“都分流了,枞阳是劳务输出大县,大部分跟家长到外面读书,一部分到义津镇上上小学,一部分到县城。”鲍其付说,“11个学生多为留守儿童,大多是爷爷奶奶带着,接送上学。”

在义津镇上,有一所义津中心学校和义津小学。义津小学位于集镇中心,交通生活便利,人数最多,有500多人。义津中心学校位于3公里之外的牛集村,有360名学生,人数大不如前。“过去学生进出是比较平衡的,现在进出的学生,每学期赤字大概在50多个。”义津中心学校本部副校长荣升告诉《决策》。

因生源減少而萎缩的“阵痛”,会宫镇老桥小学感同身受。与合并的白云小学相比,老桥小学有着更长的历史。“我记得,1994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走到班级门边,99个学生在土屋里面,那个热气把人推得往外一退。”会宫中心学校校长陶龙满告诉《决策》,“最高峰时,学校有400多人,逐渐到300人,五六年前还有100多人,最近几年越来越少。”

急剧减少的生源现状也蔓延至初高中学段。学生从白云小学毕业后,直接升入所在义津镇的初中上学。2013年,老义津初级中学与镇上的杨湾初中、牛集初中合并,新建成现在的义津初级中学。

“1500多人,那年秋季开学,人山人海;今年全校学生812人,学生流动性大,以后大概维持在750-800人左右。”义津初级中学校长方同友告诉《决策》。目前,学校七年级新生220人,比上一年少了一个班,八年级、九年级各6个班。

“等这一届七年级学生升到九年级,中考人数又将减少。”张敬义担忧新生减少引起的连锁反应。“2010年我到基教科的时候,中考人数是13621人,第二年是13162人,慢慢下降,今年中考只有6660人,减少了一半。”

“学生是学校的生命线,现在一年级入学还不到4000人,其他年级在4000多人,初中七八年级在5000人左右,九年级还有6000多人。”按照张敬义的推算,到2022年,中考人数将只有4000人上下。

“这是一个大趋势,不仅发生在枞阳。”数据显示,2016—2017年,只一年的功夫,全国乡村学校消失8000所,140万个孩子从乡村学校离开。

面对不断锐减的乡村学生数,枞阳积极转变观念,寻找破解之道。“只要有一个学生在,教学点就要一直存在下去。”张敬义表示,枞阳没有强行撤并一所小学。

“对教育部门来说,保障这些极少数孩子就学权益,既是在履行教育部门的公共职责,更是乡村振兴的现实需要。”在枞阳,还有一所专为贫困留守学生设立的寄宿学校——长河初级中学,免除住宿费、生活费、簿本费,为贫困家庭解忧。

“只要有学生,就要有学校;只要有学校,就要办好。”全县积极开展所有义务教育学校的标准化建设,2017年1月,枞阳顺利通过全国义务教育发展基本均衡县认定,全县中小学外貌和内涵大为提升。

而最大的变化是枞阳的学前教育。“十年前,枞阳只有一所规模很小的县城公立幼儿园,十年后,枞阳已有53所,实现所有乡镇全覆盖。”枞阳县教体局副局长吴泳涛从2009年来到教体局,亲眼见证了十年来枞阳学期教育的蝶变。“对于乡村教育而言,办好学前教育,一定程度上也留住了乡村学校的生源。”

在新型城镇化的大浪潮下,大量的乡村学生走向城镇,追逐优质教育资源,为改变县城一些学校“一位难求”的局面,枞阳多措并举,不断满足县城区生源不断增加的需求。

秋季正式招生开学的金山路小学,有将近500多人;早些年新建的旗山小学,本预计一年级开5个班,最后开了7个班;县城内正在组建枞阳二中教育集团,设立枞阳二中东校区;同时,全县整合教育资源,优化高中学校布局。

这些都是枞阳对乡村教育的积极探路。“要始终把教育摆在枞阳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强化服务意识,一如既往地为教育、为教师办实事、做好事、解难事,着力凝聚共识、汇聚力量。”铜陵市委常委、枞阳县委书记刘亚东多次强调。

“农村是城市的教师培训基地”

尽管白云小学和老桥小学只有十几个学生,但老师都配备得很齐全,该上的课程全部都有,一些特色学校不断涌现。金社中心学校“太极拳进校园”、义津中心学校跆拳道项目深受学生喜爱,钱桥、横埠等校的足球项目风靡当地,乡村学校素质教育全面发展。

得益于枞阳县实施的乡村教师补充长效机制,白云小学今年秋季迎来了2位义津初级中学的支教老师,他们不仅是孩子们的授课老师 ,更是他们的课后“玩伴”。“我有一个特别的感受,过去农村学生讲话都是枞阳方言,受到支教老师影响,现在都讲普通话了,这个变化是非常大的。”张敬义告诉《决策》。

教学点一些音乐美术“副课”,有了在线课堂,也基本得以解决。“一块大屏幕,一头是音乐教师在中心学校上课,连着这边教学点的在线课堂,可以互动,就像电视电话会议一样。”陶龙满告诉《决策》。

依托 “薄改”(2010-2013年)、“改薄”(2014-2017)等项目,枞阳所有学校光纤接入、基础校园网络、计算机教室和教学点的“在线课堂”建设全覆盖,“班班通”设备班班有,基本形成了教育城乡一体化格局。

在线课堂的出现,有效破解了乡村教学点师资不足的痛点,但一旦到了初高级中学,学生过多,一些体育、生物化学实验动手类等课程在线教学,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新中考将实行全科开考,生物、地理、体育等学科出现结构性缺编。”方同友告诉《决策》。在义津初级中学,专业的体育老师只有1位,其余3位是退伍军人,生物、地理等老师尤为紧缺。

这也不是义津初级中学一个学校的难题,只是在乡村表现得比较突出。在双向选择的就业市场,乡村教师岗位对求职者吸引力不足,年轻老师难以“引进来”,一部分年轻教师又选择“走出去”。方同友告诉《决策》:“这几年大概前前后后走了10个老师,年轻教师留不住,造成教师梯队建设不合理。”

以义津初级中心为例,120名老师,大多数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出生。“暑假做了一个摸底,近5年大概要退休28个左右,其余大部分都在40多岁。”方同友告诉《决策》。

教师队伍的老龄化,又将一个新的难题抛了出来——信息化教学能力不足。一方面,教师老龄化,信息知识储备不够,一些老师“怕用”;另一方面,班班通等信息设备更新慢,“不敢用”,怕一用之后设备坏了,“没得用”。

信息化的教学方法冲击着这些老师,枞阳也在努力破解难题。通过以党建带师建,全县推动基層党建创新创优,深入“找差距、抓落实”,提升信息化教学本领。在枞阳县教体局的支持下,义津初级中学与铜陵十五中展开针对性教学合作,以二级培训形式,学习教学新理念、新模式。目前,枞阳已制定了《枞阳县智慧学校建设实施规划(2019-2022年)》,到2022年,全县所有中小学将实现教育信息化2.0时代的跨越式发展,老师“怕用”“不敢用”将成为“过去式”。

相较于义务教育阶段,乡村高中教育因此而产生的“烦恼”要更多一些。“今年暑假又有两个老师去合肥了,留不住年轻老师,教师结构不合理。”浮山中学副校长王友明告诉《决策》。

在枞阳,浮山中学的地位,颇类似于北大之于中国。“浮山中学尚且如此,下面乡镇高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同为安徽省示范高中,13公里之外的会宫中学感受更为强烈。“今年暑假,学校一下走了7个老师,合肥5个,安庆1个,铜陵1个,每个暑假都走人。”会宫中学一位校领导告诉《决策》。这些年,会宫中学就像是面对一台看不见的抽水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被抽出去。

“2012年,会宫中学考进9个老师,7年时间,全部走掉了。他们从大学毕业,带两届学生,已经成长为非常好的骨干教师。”然而事与愿违。“学校把你培养起来了,又走了,农村现在就是城市的教师培训基地。”

这几年,面对城市教学的巨大吸引力,枞阳县教体局和学校也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建立教师轮岗交流制度,招募“三支一扶”人员到薄弱学校支教。2019年公开招聘新任教师137名,县内交流153人,城区教师到薄弱学校、学校间对口支教68人,招募“三支一扶”支教人员23名。“每年的培训、学习机会,县里和学校都会把骨干教师往前面推,将他视为座上宾,生怕他跑掉了。”会宫中学校领导告诉《决策》。

城乡教育产生的差距,一些年轻老师心理也产生了“浮躁”。“想出去可以,但得要有名气,名气从哪来,干出来的。现在政策鼓励人才流动,你到一个新地方,也给浮山增加一个对外开放的窗口,也是好事。”王友明告诉《决策》。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众多校长眼里,当下乡村教育最难的是教师队伍建设,最头疼的是优秀教师“进不来,留不住,干不好”,这“放之乡村而皆准”的烦恼,来自哪儿?

“乡村教育肯定会越来越好”

90后江浩,是义津中心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按照规定,今年学校有一级教师职称名额,他就可以申报了。“我是2013年考试入编的,6年时间,不快不慢。”江浩告诉《决策》。

“这是一个正常的速度,更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在荣升看来,乡村教师首先熬经验,从青年教师成长为一个业务骨干,要有过程;第二是熬资历,评职称从二级教师到一级教师到高级教师,要花时间;第三熬心态,一开始是浮躁的,环境的适应还有一个过程。

荣升给《决策》算了一笔账,目前教师的工资发放标准是,职称与岗位挂钩,岗位与工资挂钩。“20多岁进来,工资不到3000元,熬到50岁以后,能达到6000多元,这4000元就是熬出来的。”

作为一项崇高的职业,不高的薪水正在慢慢冲击教师的社会地位。“一个学生的父母在外边搞装潢,给别人打下手,一年最低都是十万元。”荣升笑着说。

相较于职称带来的收入而言,乡村教师还得承受一些无形的压力。“教师的敬业精神有,但是心理负担太重,包括校长,长期处于一种亚健康状态,压力不只是来源于教学质量,更是安全以及应对社会和学校一些复杂事务。”方同友告诉《决策》。

学生的安全始终摆在第一位,这也是鲍其付和陶龙满的压力。尽管枞阳已建立由公安、消防、卫生等部门参与的校园安全管理工作领导机制,安装“一键式报警”工程,实现全县中学、中心小学、幼儿园以及重点乡镇小学全覆盖,但陶龙满还是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排车辆接送教学点学生到中心学校就学,没有政策性支持,一旦路上发生安全事故,责任谁来承担?”

政策性支持只是其一,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校车经费。目前,小学生义务保障经费每人每年625元,初中生每人每年825元,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用来购买校车。以义津中心学校为例,全校360人,一学期义保经費大概11万多元,而一辆好一点的校车就得十几万元,除去运转开支、教学设备更新,勉强够用。

这些乡村教育的痛点,枞阳正想方设法去破解。2018年,枞阳实行城乡统一的中小学教师专业技术岗位结构比例,职称评聘向乡村学校倾斜,在乡村连续任教满30年且仍在乡村学校任教的教师,可不占岗位结构比例评聘相应教师职务,实现教学点中级岗位全覆盖。特别是兑现教师年终一次性工作奖励,开展“四名工程”评选,乡村老师有了幸福感。

为激励年轻教师奋发有为,枞阳从后备干部人才库上着手,出台《枞阳县中小学校校级班子后备干部人才库建设实施方案》,建立科学选拔、培养、任用和管理机制,选拔188名素质优良的校级后备干部人选,一批年轻的“血液”融入。

2019年,枞阳全县教育经费预算数64498万元,占到2018年全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多。“必须保障的教育,财政先切一大块,比上年只增不减;政策有口子的尽量往教育倾斜,全力以赴把教育这项基础性、先导性、全局性的工作抓实抓好。”枞阳县县长杨如松说。

“乡村教育肯定会越来越好。”江浩对未来充满信心。在走访的多所枞阳乡村学校,老师们说的更多的不是“抱怨”,而是对乡村教育的满腔热忱和对孩子们的无私关爱。“这么多的孩子,这么好的成绩来了,家长和孩子们满怀期待,不能因为一时待遇的问题,让他们走不出大山,要做好学生追梦路上的引路人。”王友明深情地说。

每年教师节,刘亚东都会来到浮山中学,看望慰问全体教职工,“每次来都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他坦言:“在当前城镇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下,面对周边城市和发达地区虹吸效应,浮山中学全体教职工依然恪尽职守、不忘初心,坚持立德树人、默默奉献,这份情怀令人十分感动。”

在老桥小学,二年级学生吴昭元梦想是当一名宇航员,他说自己要勇敢地追梦,就像教学楼上的标语一样:“我们都在努力地奔跑,我们都是追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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