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诗文创作与佛教关系

2019-12-27 09:36
武夷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渔翁柳宗元佛教

白 倩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佛教于汉代传入我国后,经过魏晋六朝时期的发展,到唐代已极为盛行,能够与儒、道并肩。柳宗元生活在佛教文化盛行的时代,受家庭教育与社会环境影响,他从小信佛。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柳宗元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1]此文作于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当时他已经39岁了。如果此文记载不虚,说明柳宗元在八、九岁时就已经受到佛教文化影响了。被贬到永州后,柳宗元无处可住,只能寄居在龙兴寺的西轩。由于长期受佛教文化的熏陶,使得柳宗元从政治痛苦中解脱出来,获得了安宁洒脱,并“甘终为永州民”。[1]这一时期,柳宗元深受佛学影响,创作的诗文也多带有佛教色彩,具有更为深刻的思想意义,值得人们细细研读。

一、柳宗元与佛教的接触

通过考究柳宗元的生平事迹,发现他与佛教接触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社会风气与家庭影响。唐朝儒、道、佛思想比肩而立,柳宗元深受时代潮流影响,在长安做官时结交了很多僧人。柳宗元的家人也多信佛,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好佛。二是个人独特的境遇。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只能借住在龙兴寺,与佛教有着深入接触,更为一些僧人撰写了碑文、墓志铭等。

(一)由于社会风气与家庭影响而接触佛教

佛教自印度传入我国以来,与中国本土文化不断融合,到唐朝已发展到鼎盛时期。统治者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大力支持和倡导佛教的发展,佛教逐渐成为能与儒、道并肩存在的教派。贞观时期,唐太宗曾说:“朕今所好者,唯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2]明确表达对儒家学说的推崇。除此之外,唐太宗还尊崇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老子,把他们李氏一族当成老子(李耳)的后裔,同时把佛教经书看作是“国之常经”。在武后当政期间,为了进一步加强统治,她大力倡导佛教的发展,以致出现了“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3]的现象,严重影响社会的发展。到玄宗时期,玄宗更是亲自注《金刚般若经》颁布天下,让僧人们宣讲。因此李唐时期,好佛成为一种时代风尚,文人士大夫相邀寻访名寺,交游僧人。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下,柳宗元好佛崇佛是不可避免的。他在长安做官时,便结交了很多佛教人士,与文畅、灵澈等僧人来往密切。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文畅将行东南,柳宗元还作《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相赠。

柳宗元的家人也多信佛,如他的母亲卢氏、岳父杨凭等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柳宗元在《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袱誌》中说:“某始四岁,居京城西田庐中,先君在吴家无书,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传之。”[1]可见柳宗元自幼受母亲的教导,早早就接触了佛教教义,潜移默化下会受到佛教文化的浸染。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柳宗元跟随父亲柳镇去洪州作官时,禅宗的马祖道一正在那里传法,称“洪州禅”。再如他的岳父杨凭,就曾跟如海禅师学习过佛法 (《龙安海禅师碑》),也堪称一个佛教徒。

(二)由于个人际遇而接触佛教思想

“永贞革命”失败后,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从天子近臣变为边荒之地的一介小官,职务虽为“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却是没有编制的闲散官员。满腔的政治抱负无法实现,亲人们又相继离世,种种恶劣的生活条件,沉重地打击了柳宗元的经世致用之心。心灰意冷之下,他便寄情佛理,渴望从佛理中寻得精神上的自在。加之到永州后,柳宗元没有官守,居无定所,只能寄居在龙兴寺里,这使他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触佛教,分散他的精力与痛苦。长久居住在佛寺,使得柳宗元结交了很多的僧人。如在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就有一位法号元暠的和尚经刘禹锡的介绍专程来拜访柳宗元。他离去时,柳宗元写了《送元暠师序》赠予。

柳宗元与诸禅师广事交游,佛教造诣日益深厚。受人所托,他曾为不少的僧人撰写了碑文、墓志铭等。现《柳河东集》共收录柳宗元的碑、碑铭20篇,其中九篇就是柳宗元为僧人撰写的墓志铭或碑文。这九篇文章,《南岳弥陀和尚碑》作于元和二年至元和五年之间(公元806—810年),《南岳般周和尚第二碑》作于元和三年(公元805年),《龙安海禅师碑》作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南岳云峰寺和尚碑》与《南岳云峰寺和尚塔铭》二者同作于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前,《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作于元和六年至七年十月(公元811—812年)前,[4]《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作于元和九年 (公元814年),《衡山中院大律师塔铭》(作于元和三年到元和九年(公元808—814年)之间),《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作于元和十年 (公元815年)。苏轼曾在《书柳子厚大鉴禅师碑后》一文中说:“柳子厚南迁,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诸碑,妙绝古今。”[5]

二、佛教对柳宗元诗文的影响

如前所述,柳宗元研习佛典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了解佛教知识,更是为了寻求心灵上的寄托和安宁,而这又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的诗文创作。如他的诗歌中有对佛教语言的运用,发展了僧侣们借诗写禅的方法,表现宁静安适的意境与清空寂静的禅意。他的寓言文学习了佛经中的想象,譬喻的手法,有些寓言文的素材直接源自佛经故事等。下面结合作品,对此试作分析。

(一)以佛语入诗文

在龙兴寺常伴青灯古佛,柳宗元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去研习佛经,也经常参加寺庙的读经活动。如其《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一诗,就描写了早晨去寺庙诵读禅经的情景。柳宗元对佛经的研习,使得他诗文中自觉地运用了一些佛经中的词语,如《净土堂》诗云:“结习自无始,沦溺穷苦源。流形及兹世,始悟三空门。”[1]“结习”意为烦恼和习气,出自《维摩诘经》:“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6]经书中这句话是在天女散花后,花落在菩萨们身上后纷纷坠地,落在弟子们身上就都粘附不去。弟子们不解,问天女何故。天女回答众弟子们说,菩萨们已断尘缘,修得圆满,没有烦恼的习气,所以花不着身;而众弟子们还执著于世俗,所以花落在身上没有坠地。柳宗元这首诗的首句便引用“结习”二字,用佛教因缘论的观点解释了人生为什么穷苦:烦恼和苦从无开始,常人沦落沉溺无法超脱。而如何脱离这无边的苦海呢?需要经历轮回,不断修行,领会了三空的佛理后,才能灭除各种烦恼,最后就能到达彼岸。

其 《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云:“犹同甘露饭,佛事薰毗耶。”[1]此诗是柳宗元感谢重巽亲赠他茶叶而写的,诗歌赞美茶叶的香气像甘露饭一样,熏染了毗耶城。“甘露饭”和“熏毗耶”二词均源自《维摩诘经》:“时化菩萨以满钵饭与维摩诘,饭香普薰毗耶离城……诸大声闻仁者可食如来甘露味饭。”[1]这段经文说如来甘露饭的香气熏染了毗耶城,及至大千世界,其实在说佛法的广大精深,感化世人,普度众生。柳宗元在诗中化用这两个佛语不只是酬谢重巽的赠茶情,更是通过茶叶的清香与甘露饭香的对应,表明他深受佛法感触,因迁谪带来的焦灼之心得到缓解,拥有一种平和自然的心态。

柳宗元诗文中所使用的佛教用语虽然不是很多,但是佛语在他的诗文中却起到了很好的衔接作用,自然流畅,恰恰体现了柳宗元对佛经的研读之深,对佛教义理有着深入的理解。

(二)诗文中的佛教空观思想

《坛经》说“本性自净自定”,“自性皆不染着”。[7]柳宗元解释南宗顿教宗旨为:“其道以无为有,以空洞为实,以广大不荡为归。”[1]与佛教高僧参禅说佛使柳宗元体会到所谓“空”是万物虽有形象,却相皆空寂的。柳宗元善于在诗中表现一种“空”“寂”的境界,例如他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1]这首诗是作者被贬永州后所作,透过对寒江独钓的描写,展示了一幅清空寂寥的画面,表现了作者恬淡、宁静的心境。诗的前两句,诗人用“千山”和“万径”两个词勾勒了一个辽阔的背景图:山脉连绵起伏却没有一只飞鸟,路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诗中极力渲染自然的静谧无声。诗的后两句虽出现了人,但这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乘着一叶孤舟独钓的人,与诗中所展示的宁静的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终整个诗境还是寂静的,画面是空旷的,而“空”和“寂”这种超脱尘世的佛教思想正是作者在压抑的政治纷争中所追求的。

再如《渔翁》一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1]夜晚四处无人,只有渔翁一人居住在岩石的旁边,次日清晨,渔翁早起打来清澈的水,又燃起火。本来日常的生活风情,诗人却说渔翁打的水是湘水,烧的柴是楚竹,这样一写,诗境马上就变得清新脱俗。再看后面两句,日出之后,烟雾散尽却不见渔翁的踪迹,这不由得让人想道渔翁去哪了。紧接着后一句诗人给出了答复,原来渔翁已经乘着小舟在江面上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了。末尾两句写小舟顺流而下,渔翁高唱渔歌,回望岩边飘来的云自由地舒展。诗中渔翁悠闲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烟消日出、山水俱绿的美好风光,以及渔船离去、白云相逐的景象,构成了一幅清幽明净的画面,也渗透着宁静安适的意境与佛教静空清寂的禅意。

柳宗元的这两首诗都是写渔翁的,不同的是《江雪》中渔翁的生存环境是恶劣的,被千山万径包围却没有人烟,渔翁一人独钓,也寄托了作者所处政治环境的险恶以及自己独身的寂寞感。而《渔翁》虽然也是在写渔翁一人的生活,但这里描写的山水是安适的,渔翁虽然隐居在江畔,但通过他驾着渔船与呦呵的渔歌,便能知道渔翁对自己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两首诗虽无一字直接写佛理禅趣,但所包含的对人生的理解自然流露出一种禅意。

(三)诗文中的佛经表现手法

柳宗元所创作的寓言故事,常常运用譬喻、想象、夸诞等的手法,其中渗透着佛教破除愚妄、追求真智的思想。佛教的《本生经》中有许多寓言故事,借动物喻人。如《九色鹿》中说一个被九色鹿所救的人,见国王寻求鹿角,在利益的驱动下,为国王指示鹿的去处。讽刺了人们的见利忘义、贪婪成性。柳宗元的寓言文,如《三戒》中的《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士之鼠》这几个故事,明显模仿佛教《本生经》中的譬喻与想象体例,借动物来讽喻那些缺乏自知之明的人。

柳宗元还有些寓言文的素材直接源自佛经故事。《大智度论》卷十八释初品中般若相义中提到:“譬如田舍人初不识盐,见人以盐著种种肉菜中而食。问言:‘何以故尔?’语言:‘此盐能令诸物味美故。’此人便念此盐能令诸物美,自味必多,便空抄盐,满口食之,咸苦伤口。”[8]这个故事讲一人见菜中有盐好吃,便把盐倒入口中,希望能获得更好的味道,却导致恶果,说明了适度的重要性。卷二十八释初品中布施随喜心过上中:“譬如工匠但以智心指授而去,执斤斧者疲苦中日,计功受赏,匠者三倍。”[8]工匠用自己的智慧指令工人做工,最后所得的报酬多于执斤斧者,体现了用智慧治人的优胜处。柳宗元《梓人传》的题材构思就来源于这两个佛经故事:梓人善于计算,测量木材,没有一点误差,他运用他的智慧,把握住全局要领,出谋划策,得到的金钱比别的匠人人多三倍,而后发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感叹。柳宗元在借鉴这些佛典中的譬喻故事时,融入自己对当时政治的见解,表现出更为深刻的思想意义。

三、佛教对柳宗元人生态度的启示

柳宗元被贬之后,起初是消极沉默的。但他在佛教思想的影响下,也渴望寄情山水寻找一处诗意的栖息地,或是积极地去关注下层民众的生活,带着悲悯的眼光去看待普通民众的生活。这种或从喧嚣中寻得宁静,或在逆境中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都值得我们认真地探析,深入地思考。

(一)喧嚣中寻得宁静

一朝被贬,柳宗元变成了一个偏远之地的小官。政治上的失意,亲人的相继离世,都给了他沉重的打击。那时柳宗元虽居住在寺庙清静之地,但他内心却是不平静的,还曾希望自己能够起复。在《与李翰林建书》中,他表示自己“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1]可惜,他的愿望破灭了。心灰意冷之下,柳宗元将目光转向了佛教,佛教典籍中的义理让他的心境平静了下来。后柳宗元迁居愚溪,虽身处喧嚣的闹市,但心却逐渐安宁了。他寻访名山大川,渴望寻得一处诗意的栖息地,在《送僧浩初序》中,柳宗元写道:“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1]“其道”指佛教的教义思想。柳宗元接触佛教思想后,认为拥有一种平和自然的心态,远超世俗中的尔虞我诈,才是真正地得“道”。受此影响,柳宗元笔下的一草一木都拥有佛教徒般清新自然的禅意。

他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写道:“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全石底以出……往来翕乎,似与游者相乐。”[1]柳宗元沉迷于小潭的美景,精神处于放松状态,贬谪之苦也被抛开,这种悠闲惬意正是他想要寻求的。再看《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葉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1]诗人写在暮秋的早上,经过南谷所看到的景象:枯黄的树叶覆盖着小桥,荒村仅有一棵古树,花疏疏落落地开着,泉水细小时断时续地流着。此时的柳宗元安居在愚溪,无所束缚,洒脱自在,清新的自然环境与柳宗元所追求的清静达到了天然的和谐,正是佛教禅定的修行方法作用于他的结果。因此,他能够暂时远离政治上的失意带来的痛苦,遁山水而观鱼鸟。

(二)逆境中积极进取

大乘佛教主张以出世之心做入世的事业,把“世俗事与出世事融合起来”,[9]即大乘的佛法认为人不应该只是一味地避世生活,虽经历痛苦,但也要保有一颗济世的心。柳宗元经历了痛苦的政治生活后,依然信奉着大乘佛教这种济世的佛法。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柳宗元接到朝廷召他回京的消息,怀着满腔热血踏上了回京之路。却不想,二月到了京城,三月就被外放为柳州刺史。再度被贬,柳宗元经过短暂的痛苦后,就振作起来,立志要尽竭驽蹇,治好柳州。柳宗元在柳州的五年中,兴利除弊,有效地恢复和发展了当地的社会生产力,改善了当地人民的生活条件。柳宗元见当地百姓用水十分不方便,于是就为百姓在柳州边城打了一口水井,解决了百姓的用水问题。《井铭》便是对这一事件的叙述:“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为井城北隍上。”[1]佛教主张普度众生,柳宗元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仍能心系百姓,他的仁者情怀与佛教的主张得到了较为完美地契合。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经历了由“达”到“穷”的转变。十年的生活经历给了柳宗元广泛的题材去创作,长期生活在佛寺研读佛经,与僧人来往密切,使柳宗元永州时期的一些诗文在不同程度上都带有着佛学色彩。他的寓言文或以辛辣的笔法讽刺现实,或讴歌赞扬某种品质,诗歌、山水游记则蕴含着一种明净清空、超脱物外的境界,这些成就都与佛教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此外,柳宗元在佛教影响下能够从喧嚣中寻得宁静,以及在逆境中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也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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