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全林
(三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海南三亚 572022)
微言大义,又称《春秋》笔法、《春秋》义法。本指《春秋》行文中作者不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而通过人物言行方面的细节描写、词汇的选取和材料的筛选,委婉而微妙地暗含褒贬、表达作者主观态度的写法。如三个表示杀的动词杀、弑、诛,其实各有深层含义,杀指无罪而杀,弑指以下犯上而杀,诛则指有罪被杀。作者在行文中,选取不同的词,就暗含了作者对此事的褒贬态度,这就是《春秋》义法。
自古以来,人们讲“《春秋》义法”,都是针对《春秋》经而言的。“《春秋》三传”都是为了阐明《春秋》经的“微言大义”,即所谓“《春秋》义法”的,而不是说《春秋》三传本身还存在什么义法。时至今日,很多古代文学史教材仍然只提《春秋》笔法,而不提“《左传》义法”,学生也不懂什么是“《左传》义法”。事实上,《左传》一书不仅在文学描写技巧上,而且在表达“微言大义”方面,也有一个独立于“《春秋》义法”之外而存在的“《左传》义法”。下面,以《重耳出亡始末》为例,分析作者如何通过文中的几位女性形象来展现《左传》的微言大义,即“《左传》义法”的。
叔隗、季隗都是狄国的狄人以俘虏的身份而分别赠给赵衰和重耳作妾的。当重耳要离开狄国到齐国去的时候,曾对季隗说:“待我25年,不来而后嫁。”季隗回答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1]对于季隗来说,重耳的话等于给她一次获得自由的机会。相对于25年,重耳的离去,若非她对爱情的坚贞,即使改嫁,能算是背叛吗?然而,季隗爱上了重耳,因此在回答时她说若等25年的话,她可能已经进棺材了。一句“则就木焉”,既包含着不愿分别之情,又包含着对重耳的哀怨之情。接下来的一句“请待子(我等你)”,多么动人啊,包含着对重耳的理解与支持。后来,重耳回到晋国后,我们从“狄人归季隗于晋”的细节中,可以看出季隗确实等了重耳多年而未改嫁。至此,作者通过一个对话和一个细节(这些都是“微言”)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信”字当头(“大义”),对爱情忠贞不渝、出嫁从夫的典型女性形象。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重耳后来能够称霸,当然少不了他与怀赢的特殊关系——怀赢为重耳赢得了秦国军事上的支持。另一个女人,也功不可没,她就是姜氏。
姜氏是重耳在齐国时娶的妻子,重耳满足于这种和姜氏卿卿我我的生活而乐不思蜀。如果这样长期待下去的话,必然消磨了重耳的意志,影响他将来的称王称霸。在这种情况下,子犯等人在桑树下密谋,让重耳尽早离开姜氏、离开齐国的计划,却被在桑树上采桑的采桑女听到。采桑女回去把听到的密谋告诉了姜氏。为防止走漏消息,姜氏忍痛割爱,杀了服侍自己多年的采桑女。之后,姜氏对重耳说:“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意思是说你重耳有胸怀天下的大志,可你们的计划被采桑女听到了,因此我杀了她。这一对话和细节就显示了姜氏的机智果敢。姜氏爱重耳,但为了让重耳将来成就大业,她并不贪恋眼前这段感情反而劝重耳尽快离开,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怀与安,实败名”(怀恋安逸的生活,苟且偷安,实是败坏一个人名声的原因)。[2]更为难得的是,在重耳执意不走的情况下,她出谋划策,灌醉重耳,重耳才被送出了齐国。这一细节同样彰显了她的机智。这些机智,通常连男子都很难做到,可作者选取这些材料,通过这些言行细节的描述(“微言”),表现了姜氏的大“智”(“大义”):对丈夫最伟大的爱就是让其名垂于世,而自己的眼前的儿女之情,不应是男人走向成功的羁绊。
僖负羁之妻所在的曹国,国王可能有刺探他人隐私的嗜好,居然“欲观其裸浴”,即偷看重耳洗澡。僖负羁之妻听说这件事后,就对丈夫僖负羁说:“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3]僖负羁之妻以自己敏锐的政治眼光,看出跟随晋公子重耳的这帮人,都有国相之才。凭借这帮人的才干,晋公子重耳必然能够回到晋国称王。如果重耳能回到晋国称王,日后必然在诸侯各国中享有威望并称霸诸侯。到那时,第一个受责问并被诛伐的必然是曾经偷看其洗澡的曹国。因此她建议自己的丈夫僖负羁采取与曹国国王截然不同的态度,希望给重耳等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保佑他们全家未来的和平安宁。僖负羁听了妻子的话,就派人“馈盘飨,置璧焉”,即送去一盒晚餐,把一块璧玉也藏在晚餐里。从这一段话和细节的描述(即“微言”)中,我们能体会到僖负羁之妻见常人所不能见、言常人所不能言的政治头脑,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作者给我们塑造了一个“礼”字当头(“大义”)的僖负羁之妻的形象:对客人要以礼相待;不要只看到客人一时的落难与窘迫,要有长远的眼光。
当年,赵衰跟随重耳流亡到狄国,狄人送给赵衰一小妾,名叫叔隗。叔隗给重耳生下一儿子赵盾。后来,重耳回到晋国称王后,重耳将女儿赵姬许配给赵衰为妻。古代男子通常有三妻四妾,妻妾之间难免存在争风吃醋的矛盾。可不同于一般女性的是,赵姬居然强烈建议赵衰迎回叔隗及其子赵盾。在赵衰执意不肯的情况下,赵姬说:“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4]意思是说,如果赵衰得到我这个新宠而忘记旧好叔隗,以后还怎样使用别人?所以,一定要把叔隗母子接回来。在赵姬的“固请”(坚决请求)下,赵衰才答应下来。这是细节一。在迎叔隗之后,赵姬发现赵盾很有才干,于是,“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三子下之”,还请求“以叔隗为内子,而己下之。”意思是说赵姬请求赵衰把叔隗作为正妻,而自己甘愿做妾,并且以赵盾为嫡长子而使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位居赵盾之下。这是细节二。以上这两个细节,真可谓《重耳出亡始末》中的“微言”,也是《左传》中的“微言”。然而,这样的“微言”却表现了《左传》的“大义”:为维护家庭的长久兴盛和国家的未来发展,做女人的宁肯不要虚名,也要以宽广的胸怀和善良的品行去做贤内助。应该说,在赵姬身上,体现了中国女性共有的贤淑、善良等传统美德。赵姬用她一颗真诚、善良、宽厚的心在历史上留下了美名,其行为看起来“若愚”,其实是大写的“义”字。后来的历史证明,赵盾不仅在赵家的繁荣兴盛过程中成为重要的接力棒人物,同时也是晋国中流砥柱式人物,并为晋国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赵姬身上所体现的“义”,意义可谓深远。
重耳回国即位后,跟随他出亡的大臣都有了相应的官爵和俸禄,而介之推因说了几句怨言,且没主动找重耳为自己争取俸禄,而在封爵的事情上被重耳遗漏。于是,介之推想隐居起来。
他的母亲问他:“你何不也去请求俸禄,不然的话,苦死了又能怨谁呢?”介之推答道:“明知是有罪的事情,效仿它,罪更大呀!因说了怨言,就不吃他的俸禄。”
介之推的母亲又问道:“你隐居的事也让重耳知道一下,怎样?”介之推答道:“言语,是身上的文采,身子都隐藏起来了,哪还用得着文采?”说到这里,介之推的母亲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与你一块儿去隐居”。
作品通过介之推母子间的几番问答(“微言”),把一位慈爱、开明,明事理,不慕富贵的母亲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突出的是一个“仁”字(“大义”):为成就儿子的志向,自愿与儿子一起归隐山林,过清苦生活。
介之推之母的所为,造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隐士——介之推,也直接导致了中华民族的两个重要节日“寒食节”和“清明节”的诞生。
以上几位女性形象在《重耳出亡始末》中都是配角,但作者恰恰是通过这些配角的言行和诸多细节的描述,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看法和态度,那就是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这种写作方法就是“左传义法”,就是《左传》的“微言大义”。
《重耳出亡始末》一文证明,在表达“微言大义”方面,《左传》有一个完全独立于“《春秋》义法”之外而独立存在的“《左传》义法”。其特点是《左传》在叙事时贯穿着一个基本的指导思想,就是表达儒家诸如仁、义、礼、智、信等方面的做人的思想。《左传》中的这些“大义”与《春秋》经所暗示的、已被历代学者们论述过无数遍的“大义”是迥然不同的:《左传》重点表达了一种关于做人的德性思想,而《春秋》经重点表达了一种经世安邦的思想。这一点,从唐宋以来,特别是清代的桐城派的诸多名家的研究中早已得到证实。[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