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沐涵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 250100)
复调,本是一种音乐术语,指欧洲18世纪以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它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声音都按自己的声部进行,相互叠加,形成复调体的音乐形式。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深入分析的基础上,于20世纪20年代提出了“复调小说”这一概念,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艺术手法进行了独到的总结,但这一概念远远超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作品的范围,在很长一段时期、全球范围内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在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中,“复调小说”区别于传统“独白小说”的核心便是它“对话”的艺术特质。[1]作者与主人公之间、主人公与主人公之间、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话语内容之中,都体现着一种对话的关系,一切都处在一种交流、论辩、开放流动的状态里,这也使得小说富有浓厚的思想性,似乎是对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领域来一次深度展现和大揭秘。
作者笔下的小说主人公并不是被物化的客观描写对象,不被赋予典型的性格特征和品质,他们往往以深刻的思想者的面貌出现在文本之中,有自己完整独立的观念和思想,不作为作者意识的传声筒,甚至会与作者展开辩论[1]。这也就是说,作者不是以凌驾于作品之上的姿态出现的,而是与小说主人公平等的交换意见。作者以放弃小说思想意识的高度统一性为代价给予了主人公充分的独立性。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表现的重点并不是故事的情节,因为情节的本质只能是独白的,是作家有意识的安排,是对于生活客观事实的有倾向性的加工和再创造,也就必然体现着作者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取向,这是与“对话”意识相违背的[2]。小说表现的是人物的思想。就像在《罪与罚》中,故事的情节,拉斯柯尔尼科夫萌生犯罪的念头—杀死老太婆阿廖娜及其妹妹丽扎韦塔—向警方投案自首—获得真正的解放,这一经过只是作为小说的背景出现的,作者想充分展示的是在这一经过中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状况,他的不满、挣扎、犹豫、痛苦、自我说服,以及在这一过程中生发的一些枝节,一些其他生活阶层的各色人物的心理世界。如马尔梅拉多夫醉酒后对自身遭遇痛苦的自述,以言语的方式将心理状态直接倾吐出来[3]。思想被放在小说的核心地位,按照巴赫金的叙述,作者不会比主人公的意识和思想再多些什么,与主人公处在平等的对话关系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还充分展现着主人公之间来自相互平衡的不同世界的思想意识的交流、冲突和相互作用,即“由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封闭完成式的,他们都是通过与其他不同意识的交流去认识自己、认识他人和认识世界,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终极话语”。即人的意识的产生,是在一个差异性的对照系统中完成的,人的人格的成长也是在开放的语境中实现的。这些意识不仅互不相同的存在,还不可避免的、极其需要产生对话的关系[4]。而这种主人公意识之间的对话在作者共时性的情节展开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长把事件放在同一个时间横截面上展开描述,在一个时间阶段上尽可能地表现多的内容。即“他的小说中,没有原因,不写溯源,不从过去,不用环境影响,所受教育来说明问题。主人公的行为,全展现此时此刻,作者把它当做一个自由的行动来理解和描写。”不同于传统小说,如《骆驼祥子》《青春之歌》等,以一个较长的时间轴,去反映主人公思想的改变,复调小说中思想是横向的交互的影响,不是个体的全景式的演变。这种共时性的原则具体呈现在小说中,也就是叙述速度的放缓,对事件从各个角度展开大量的细节描写,如《罪与罚》全部故事的发生也不过在十几天的时间里,但横向的铺陈却是大量的,通过铺陈表现不同思想的对话。
小说“对话”性的另一处表现,在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话语内容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说人物的内心独白,总是处在预设了一个听话者或交流者的情况下开展的。这一点有些类似于日记体文本写作,即话语内容本应极具个人性和私密性,但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它必定是有特定的受众,因此日记向“伪日记”的方向发展,从预设的听众角度出发改变内容的倾向性,为内容“文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体现出为预设听众的可能态度去调整自己、解释自己甚至说服自己,内心的声音总是处在双向的交流和论辩之中。而以一个人的客观存在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这实也表现出了小说主人公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和倾向于思辨的个性特征,是一种社会矛盾的个人化呈现,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危机。
从以上三个层面的分析,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巴赫金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对话性”的发现和总结,这种对话性使得他的小说区别于传统小说以情节为主线,刻画典型人物、典型环境,表达中心思想的创作模式,而是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和增值空间。这种实践的对话艺术的运用,在小说引起关切和倾听方面也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可以看出,作为苏联结构主义代表人物的巴赫金,在提出“复调理论”时,就不仅将其的价值定位在小说创作手法和形式的层面上,而是上升到了小说的内容和本质的高度。在他的论述中,体现着对作者权威的否定,他认为小说主人公的充分独立和自主的存在,并非是作者的有意构思,“主人公”就是参与小说创作的“创造者”;而对于意识和思想的核心描绘,更不是以其为对象打造某种“思想小说”,它就是一种生命存在的真实情态。巴赫金站在语言的“对话性”视角,看到以一种“语言中心主义”的思想,用独白性的语言去终结对话,呈现作者的自我价值,是无法成立的,因为语言所指的差异性可能消解语言的中心意义,对话会不可避免的无限的存在[5]。他的这一看法有些靠近德里达和德·曼的语言修辞学理论,认为语言所指层面带有的隐喻性和虚构性将造成语言意义的复杂多变,从而使文本不可能出现语言确定的意义,语言意义一直处在一种差异体系中去认证自己,从而也就呈现出无限的对话状态。[6]因此对话性和不确定性是语言的实质,而将这种视角延续到小说中去,即有了将独白小说与复调小说根本对立,和对独白小说和复调小说一抑一扬的态度,将“对话”本身看作小说的本质和意义。
巴赫金站在文学内部研究的角度,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手法的独特发现是具有深远启示意义的,对于后期各国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但不得不承认,理论有某种程度的将文本与历史、社会割裂开的意味,取消了小说的鲜明现实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中对于俄国资本主义矛盾的揭露和批判的现实针对性,都被某种程度上的遮蔽和选择性忽略了。
20世纪的中国文学界,是外来文学理论被广泛引进并对本土作家产生深刻影响的时期。中国作家对于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接受和运用,体现出了继承和革新的统一。将“复调”作为一种文学表现形式吸纳,同时加入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意义。《波动》作为“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潜流文学,一反主流文学的叙述模式,体现出了现代性的特点。作家北岛的创作很明显地体现出受复调小说理论的影响,小说带有很强的“对话性”。
小说《波动》的主人公都带有明显的思想性,如萧凌享受着默默走出世界,由于距离的分隔和连接而产生的一种思考和发现的快乐。且他们的思想意识各自独立、互不相容,杨讯的乐观理想主义姿态、白华的精神失落和极端主义心理、林媛媛的幼稚的自由主义价值观等,作者让主人公有充分的发言机会和坚持自己立场的权利,没有以一个统一的视角和标准对人物做出评价。而小说以杨讯和萧凌以及林东平的老一辈恋爱经过作为两条叙事线索,但这两条故事线索并不是小说反映的中心,它们体现出作为背景或者说为文本主人公的“对话”提供合适场景的功用。因此在《波动》中很难读到一般爱情小说激动人心的或喜或忧的故事情节,在恋爱中贯穿的更多的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平等意识之间的碰撞和交流。如萧凌和杨讯两人第二次见面时的一段对话:
“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陈词滥调。”
“不,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贡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7]
这段对话不仅体现着对话的形式,也体现着 “对话”的思想内涵。双方就“祖国”“责任”等命题展开论辩,在论辩背后所体现的是两种体现着不同价值的互不相容的声音,且这声音在文本中是平等的。而论辩之所以展开且最终没有形成定论,也是由于价值本身的不自足和未完成,因此双方的思想处在不断地对话和交互作用中。而小说中的各人物也是在这种思想的对话中,逐渐清晰了对自我的认识、对对方的认识和对世界的认识。
《波动》中刻画有诸多的人物独白。这些独白多是为自己预设了一位听众或交流者,内心的声音处在一种交互的对话关系中。如“他的话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待了一个晚上,一个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是什么念头驱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那又是什么?难道是对刚才渴望温情的报复?……我为什么要这样看他?”“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在背诗。傻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这些内心独白中反复出现主人公向听者的解释、对自我的否定、劝说或者提出新的疑问以及按照听者可能的态度调整自己的结论,话语中也往往存在有两个相反的语义指向,如他的话是有某些意义的和他的话只是一种欺骗,一正一反的“双声语”构成内在的冲突和论辩,使得意义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之中。
综合看待以上两个方面,主人公之间以及主人公与自己进行着的紧张的对话,体现出主人公自身的独立性和主体性,他们不被一种统一的价值理念驱使,以和谐单调的声音表达作者的意图,而是有着能动性和自主性,体现着意义的开放和不确定。
北岛作为一位诗人,其诗性的语言和环境描写也是构成小说对话性的重要因素。“天空变得那么暗淡,那么狭小,像一块被海鸟衔到高处的肮脏的破布”“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像绿色的钟摆”“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像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最后的温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秋天来了,树叶飘落,像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模仿,拙劣的模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只有热情没有热度,永远没有,却要频频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加上那棵小杨树,一共三票,全体通过。”北岛赋予了小说中的自然物像以强烈的主观色彩,仿佛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映象。那肮脏的破布一般的天空,就是在用它的污浊混沌与主人公的迷惘失落对话,那只有热情而没有温度地进行着拙劣模仿的落叶之景,就在与主人公内心的不满与焦躁交流,那自然生长的小杨树,也是与主人公的美好欢乐的心境发生着交互的作用。富有诗意的自然环境与人物构成交流对话的关系,而在这个过程中,小说的故事情节隐退、主人公的主观体验和思想的表达被凸显出来成为小说的中心[8]。隐含多层寓意的复调性质的诗化的语言、自然物像所带有的隐喻、象征色彩,也加剧了小说意义的朦胧与不确定性。
小说《波动》的创作,带有很强的巴赫金所提“对话理论”的特点,在叙述中让主人公与主人公之间、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话语内容中以及主人公与诗化自然环境之间构成对话交流的关系,使得文本意义告别统一的独白式表达和已完成的面貌,而是在交互中流动呈现出开放多元的状态。但《波动》并不以巴赫金理论中这种复调色彩的“对话”作为小说的本质,也就是小说的终极追求并不在于构建一个开放、平等和不确定的语言和意义空间,而是具有鲜明的社会关照,小说有一个更高层次的意义倾向,使得作者与读者、文本与社会实际之间形成对话交流。这说明,“对话”在北岛的小说中是作为叙述手法出现的,它服务于更好地使小说文本引起读者的关切和倾听,着意创造一个促使多元阐释平等自由出现的空间,但这些阐释是需要有一条主线一以贯之的,不是完全的相对主义和随意。
因此《波动》中“对话”因素的渗透,使得社会不同阶层的声音平等的出现、有效的相互作用,内心话语矛盾的自我辩论,人物与自然环境有情感的交流,都能更好地反映出“文化大革命”时期意识形态的外表之下,不同的价值理念暗流涌动的现实。在文化的剧烈动荡中,人物强烈的感知到要建立起自我的主体性与外部专制的意识形态环境以变相的方式将人物化之间存在矛盾,人物因之而生起不满与怀疑、困顿和失意,都不同程度地怀有时代造就的精神危机,而这些个人化的创伤也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矛盾和不合理。因此作者是带有核心意图在构思小说的,而复调小说“对话”的手法与主题的表现有着暗合,因此被吸纳到小说的叙述当中来,也毫无疑问的决定了小说呈现的面貌。在这一点上,《波动》印证了“复调”与“对话”的艺术实用性,但也超出了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话语体系,结合创作实际做出调整。
除此之外,《波动》的小说叙事还呈现出多声部共鸣的艺术特色[9]。作者让主人公们以第一人称交替叙事,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交代事件的经过和自身的主观感受,没有哪一个人物是被描述的客观对象,他们都是参与事件和表达看法的主体。文本以萧凌、杨讯、白华等主人公的名字为题轮流安排章节,形成一个一个的人物主体的言说场。人物的言说相互阐明,彼此交错,在交错中构建故事的真实。这样的相互平行独立的第一人称叙述,使得小说在结构上形成对位的特征。而这种“对位性”也是巴赫金复调理论“对话性”在现时的新的发展,现代性的体现[10]。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基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深入研究后的发现和总结,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带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手法的单一性和当时社会盛行文艺理论模式和走向的影响,因而具有相对的局限性。既如托多罗夫所言:“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复调原则对丰富多彩的现代小说似乎缺乏令人信服的艺术涵盖力。”[11]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主人公深邃思想者的形象特征、不同主人公相互独立的意识紧张激烈的交流碰撞、作者交出自己的权威而与主人公平等对话等,都不具有小说创作的普遍性。随着历史的发展,小说不可避免地出现新的特点,而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也必然要随之扩充新的内涵。《波动》小说中出现的“对位”,就是这种扩充的体现。“对位”是指两个及两个以上的事物相互独立、自主的存在,它是“对话”展开的基础,存在发生对话和交互作用的可能,同时也允许非对话性的异质共存。在实际的小说文本中,表现为多声部的合奏、多重叙事线索的并存、多种文体的交叉出现以至于主人公话语和作者话语的交替出现。“对位”强调的是异质的共存,但在同时存在的单独的质中,复调和独白并非是对立存在的,并非要求思想的交流营造一种意义的开放多元,也可以以作者统一的意图贯穿于叙述的完整过程,而在这不同质的共存中营造更高层次的复调[12]。从现存的诸多小说的实际面貌中也可以看出,复调和独白的结合,以独白克服完全“对话”所带来的意义的模糊,同时以复调克服“独白”的单一和生硬,对于提升作品的艺术效果是大有裨益的。“对位”的概念是对“对话”的诸多条条框框在不背离“复调”实质前提下的简省,使其能以更简约的形式适用于小说创作的新的特点,具有更大的艺术涵盖力。
其实复调理论在新时期的溢出远远不只《波动》所体现的“对位”,复调所包含的多元化的特质、开放交流的思维方式在小说创作,甚至更深广的文化领域中都存在着广泛的应用、也产生着深刻的影响。
在对巴赫金复调理论进行大略的梳理以后,可以很清晰地发现小说《波动》对于该理论的借用,文本中充分体现了“对话性”的原则。作者有意识的构建了主人公之间、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话语内容间以及主人公与诗意的自然环境之间的对话关系,给予了小说主人公独立的意识和充分自由的言说空间,使得不同的思想在小说文本中展开对话和相互作用,小说的意义也具有多元的阐释维度。但不同于巴赫金复调理论的是,在《波动》中,“对话”是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服务于小说主题的表达,作者在文本叙述中虽然表现出相对客观的态度,但并非是对自身权威的完全舍弃,他是在用相对疏离的方式更好的表达意图,使小说在充分“对话”的面貌中,意义阐释的多维中最终指向统一的思想,表达对社会问题的关照。除此之外,《波动》多声部共鸣叙述方式的使用,也以“对位”的特征体现出复调理论的现代性发展。因此透过小说《波动》,可以大致地把握巴赫金复调理论的艺术适用性及其在新时期的发展趋向,这对于深刻认识巴赫金复调理论的内涵、其对于小说创作的深远价值和在不同领域的广泛外延是极其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