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之书

2019-12-25 07:00钱红莉
南方文学 2019年6期

五月

一直记得,每当豌豆饱满之时,秧苗便渐长至一拃长了。

村里的育秧基地选在打谷场边沿。濒临一口水塘,终年不竭。大人将那几畦秧田,耘得与镜子一样平,恨不得连一丁点土坷垃也要用手捏细,放水浸泡数日。稻种在家门前的池塘里浸泡一周后,终于绽出弯月形白芽,一把把撒在镜面似的秧田,被暖阳熏过几日后,白亮亮的芽渐变至浅绿,一齐自水面露出头来。春风徐徐地吹,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显出天真可爱的一面来了。每天路过,秧苗们都不一样,齐簇簇地往上蹿。大人们早起,脸也不洗,第一件事是来到秧田边,背着手,慢慢走,慢慢看,眼睛里尽是爱惜的神色。他们惜言,从不说什么,就那样在田埂上来回走一遍,然后回家吃早饭。

等到有瓠子吃了,差不多要开秧门了。

在中国的农耕文明里,做什么事,都讲究仪式感,何况开秧门呢。

一挂鞭炮,早几日自镇上买回,藏在小孩够不着的房梁。那天肯定是个大晴天,天未亮透,大人拎着鞭炮来到秧田边,噼里啪啦一阵响,腾起的烟雾夹杂着硝味,久久不散。一个村子里,大人不约而同都会选在同一日开秧门,平素也不见他们相约招呼,真是神奇的事情。初夏的稻田水依然寒凉,大人们赤脚下田拔秧,一把一把,用稻草绳捆好,一下一下地在水里揣洗,水波耸动,富于节律,悉索有声……日上三竿,一亩田的秧苗已经拔好,用一种特制的木挑子将秧把子码放整齐,一路滴着水地挑到圩里。

圩里的田早已耘好,同样明镜一般的平滑,只覆了一层薄水。天是青天,田是白田,两两映照,青白相间,彼此兀傲而茫茫。大人把担子歇在田埂,将秧把子高高抛到田里,嚓嚓有声,水花溅至几丈远。做小孩的,无非于圩埂放牛吧,手里拿根竹棍,东扫一下,西扫一下,顺便望望这农事之琐屑。当时并非觉出美来,只当是身心愉悦。当今,再忆及,方觉出那真是遗失多年的稀世之美。

人世温馨祥和,一切都那么自然,小河在静静流着,近岸处的青草被河水淹没,倾斜着,气质温柔。

菱角菜是突然冒出河面的,荷叶当然是有的了,以及鸡头果的帶刺嫩叶——万物于初萌状态,总是那么惹人怜爱。站在圩埂上的我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反正觉得舒泰。春夏之交,是皖南地区一年里最美的日子了。多年以后,当读到杜甫诗: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简直惊呆——这样的白描何等高超,将初夏整个地写得流动起来。前阵,教孩子作文,对他言:不要老用形容词,最能看出一个人本事的是“白描”,要把一样样东西写活。小东西问:什么是写活?我说,就是写得流动起来,不要趴在那里。孩子似懂非懂。实则.怎么说呢,还是拿一本古诗读读吧,读着读着,自能悟出点什么来。

这些天睡不着,总爱回忆乡下的童年。正是这样的时节,所有水田陆续插好秧苗,大约七八天的工夫,秧苗们一齐活棵了,由初始的枯黄变至翠绿,一日日,蓬勃着,高了,密了。接下来,开始抓田草了。双手于秧苗缝隙间来回穿梭,一是将多余的杂草去除;二是给秧苗松松根须。

在乡下念书,是要上早读课的,大清早跑到学校,大声读书,至九点放学,回家吃早饭。每逢这个时节,作为家里的长女,就也不用去学校了,连假也无须请,我要给妈妈替闲——抓田草。双脚插在淤泥里,弓背前伸,双手不停地在稻秧间爬梳,淤泥于手指缝间汩汩滑出,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挺有意思的,清凉而舒爽。

时至中年,偶然下乡,依然喜欢将双手插进淤泥,久违的隐秘的舒畅恰如旖旎春风,一遍遍自心上抚过。

小孩子是没有腰的,这样地在秧田弓背而行,也不觉得多疲累。转眼,一大片稻田都抓过一遍了,回头瞅瞅,挺有成就感的——爸爸常年在城里工作,我终于可以成为家中的一名劳动力了,哪一样都做得好——七岁洗衣,八岁煮饭。后来,全家迁居小城,每每惹大人生气,总是落个埋怨:越来越变回去了,小时候不知多乖巧……父母吧啦吧啦一水桶话,总也倒不完。可不是嘛,我失根了,脾气坏得多了。没有了乡间山风月色的陶冶,变得都掌控不住自己了。

村里有一名妇女,还会犁田耘耙,她吆喝着牛走在水田骄傲的样子,至今犹记。她丈夫与我爸爸一样在城里工作,一年难得回家几次,也就不指望他了。她的脸庞明亮,尖下巴,高颧骨,将头发挽一个结于脑后,栀子花开时,插朵大白花,走路一阵风,香气阵阵。乡下女子,粗壮,健康,面色红润,与男人一样下田干活,丝毫不输,真是一桩佳话。

有时候,妈妈挑着一担粪走在前头,我扛着一把锄头紧跟着她。我们前往山岗菜地。一畦韭菜南北走向,三畦莴笋、辣椒、茄子东西走向。莴笋吃完,翻地,松土,平整,挖一个小坑,栽四季豆。一个坑里两株四季豆秧子,一垄两排,等四季豆抽藤,该搭架子了,插两排竹棍,人字形绑好。四季豆的触丝伸向空中,妈妈蹲下来,一根根小心牵着这些触丝往竹棍上引,慢慢地,它们就攀住了,一日日绕着棍子往上爬。过几日,忽然开了花,浅粉的,把头伸进竹架里,才看得清楚明白;再过几日,花落了,长出一根根四季豆,宽了,绿了,一柞长了,可以摘来吃了。

在乡下,种任何东西,只要勤快,记得浇水、松土、施肥,到结局,总不至于失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什么,有什么,何来焦虑、失落、彷徨?

小河是敞开着的,走在路上,忽然渴了,捧几口水喝喝,甘甜里杂糅的一丝咸腥气,令人醒神。什么都可自取,唯泥土最慷慨。那几年,一到春上,我就喜欢在自家责任田边的圩埂上种向日葵,再点一些扁豆。何尝问过它们?因地力肥沃,到了夏天,就有扁豆吃了,摘也摘不完。向日葵一个个的大花盘,张得大大的,经不住摸它们……那时年幼,不懂得什么叫爱惜之情,只当是眼界中,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风啊,雨啊,该来时,当来;该走时,当走。我们也不送——心中有彼此,无须挂念,根本无须送。

一切都是混沌的。

黄昏之际,孩子喜欢靠在村口张望,或者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未归,或者纯粹地望望远方……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至有一天,当读到柏桦《望气》,默默地,无比激动——童年无数的黄昏复活了,这复活的童年于诗行中又进行了一次洗礼,从而显得庄重而不可多得。

有一年清明,开车穿行于皖北麦田,在一个石桥头,遇着一位老奶奶,她闲闲地,端然而默然,坐于石栏上,双手交握,望着远方,眼神清淡而茫然……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我在车里反复回头看她,柏桦那首《望气》又一次重现,充满神性地来到目前。老奶奶终于幻化成童年的我,纯粹,简单,明了….

童年再也回不来了,用一生也写不尽它。

南瓜、茄子、小鸡

南瓜苗在围墙上的破脸盆里早已秧好,可以移栽了。

天阴漆漆的,挑一担火粪,在小麦地靠近坟包处,挖几个坑,火粪捧进去填实。火粪肥力足,土质里含有草木灰、牛屎粑粑灰、刨花灰……蓬松得很,无需小铲子,直接用手指掏个洞,将南瓜苗扶上,培土,浇水。

妈妈说:水要慢慢浇,才洇得深……

翌日,若是个晴天,就不要偷懒,趁早饭前,摘几片树叶子去把新栽的南瓜苗盖上,免得被太阳晒蔫了。还是要浇水的,急不得,慢慢洇。黄昏,也要去浇一遍水。

过不了几日,南瓜苗活棵了。从妈妈对待瓜苗的耐心、仔细和爱惜里,叫人自小懂得人与万物的深厚关系。后来,每听柴可夫斯基《船歌》,便会想起乡下岁月,钢琴一点点地往纵深处探,与我给南瓜苗浇水何等相似呵,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往下滴,生怕冲垮了火粪,恰如春风逶迤,怕疼似的,爱惜着…… 南瓜苗活过来了,旁边耐不住寂寞地长了野草,用小锄头尖轻轻勾掉,顺便给南瓜苗松松土,再铺一把枯稻草上去,便于以后浇水,不至于令土板结,最好稍微地描点儿淡肥。妈妈一边伺弄,一边告诉我:肥力太足会把南瓜苗烧死,所以粪要兑水稀淡点。我努力地记住这些——想着将来,也要自立门户,一定要把庄稼活做好了。哪知,一辈子忘不了。

接下来,南瓜长高了,分了好几个杈,开始牵藤。植物有野性,也没眼睛,抹黑一样地,触须四处探,总不明白似的,妈妈就来引导,把这些触丝往坟包的方向引,它们也听话,一直往那里长去。太快了,不及半个月,藤蔓将整个坟包覆盖住了,巨大的叶片上白筋纵横,通常这样的品种结出的瓜,糯而甜。

皖南当地南瓜是蒲团型的,扁扁圆圆的,好看,天生是艺术品。

同事的伯伯是位画家。有一天,她说,想让伯伯画一幅画送我。问,要怎样的?

我脱口而出:就画一个我们皖南的蒲团南瓜吧,最好上面停一只蚂蚱。

随口一说,就也忘记了。

多日后,同事带来一幅画,画框都已装好。她说,伯伯特地去皖南采风,专门拍了南瓜回来画……

伯伯何等艰辛,为一个蒲团南瓜。

这幅画挂在餐厅许多年。蒲团南瓜的造型天生佛系,映照着一个寒瘦之家里一日三餐的朴素、寡淡,佳趣天成。

市场上售卖的当地瓜,一头大一头小,圆不圆,扁不扁,着实不耐看,吃起来,水侉侉的。

农忙时节,结出的南瓜挑回去,放在阴凉的床底,一直吃到冬天。

南瓜烧豆角,长夏的常见菜。没有肉,倒点菜籽油光锅,囫囵烀一锅,下饭得很。除了這道菜,就是蒸茄子,青茄子、红茄子,自菜园摘回,随便划几刀,在水里浸出黑汁,挤干。这边把米饭锅烧开,滗掉米汤,茄子倒饭上;另备一小碗,蒜瓣切碎,加盐、菜籽油,一起蒸。锅巴香了,茄子也熟了,捞出,拌上佐料。在童年,简直神仙般的伙食。

茄蒂不扔,攒下一盘,一掰两开,扯除白筋,清炒辣椒丝,吃晚饭粥,绝一味。茄蒂上有芒刺,下锅撩过后,渐软,但依然有韧劲,吃进嘴里,抵着了上颚,微微地痒,至今犹记。

在乡下,摘茄子一摘便是半篮,留下的茄蒂可观。当今,去菜市,只能买三四个茄子,那么点儿茄蒂,怎值得吃呢?况且,现在的辣椒早不是那个味了。

当今的孩子不懂的。自小吃惯大棚种植的瓜菜,他们的味蕾没有乡愁可言。

每提及童年的有机菜,都要在心里深叹口气——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每次听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自有小鸡出壳的茸茸感。我又要过童年了。

妈妈找一个破篮子,填充几件不穿的袄裤,放二十个鸡蛋。

家里那只芦花老母鸡早几天前便开始不思粥饭了,她要尝试行一段母亲的伟大历程。

我妈妈就成全她。

鸡毛全部松开,比平时庞大了一倍多,她爱惜地把二十个鸡蛋抱在怀里孵,认真,专注,水都不晓得跳下来喝。每天早晚,妈妈就把她抱下来,备好稻子、水,她才勉强啄饮几口,咳咳咳地,拉一堆白色的鸡粪,就又飞到窝里了。

天下物种,皆一样,一旦做起母亲,简直往神性的路上走了,牺牲,忘我,慈悲。

妈妈每晚都要把鸡蛋拿出来,放在灯下照影,有时会兴奋地指给我看:小鸡眼睛长好了呢,你看你看。

仅此一个小黑点而已。

《大提琴协奏曲》流淌至后来,险象环生,我的气息快要跟不上其间的节奏,真担心晕过去。对的,就是这种窒息感,让我回到童年,我们家芦花鸡孵蛋同样令人窒息,焦急——冰冷的鸡蛋,怎么可以焐热了,就能长出小鸡雏来呢?每天看,每天都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只只鸡蛋。

孩子哪有耐性静等一只小鸡破壳而出?

一切都等不及了。我们喜欢去河边看燕子串花衔水,去打谷场拿个大扫把扑蜻蜒……要么,呆呆坐在稻草堆上,望远……

直至有一天,一只只小鸡啄破蛋壳,自顾自挣出,弱弱地叫唤着,唧唧唧,唧唧唧……

鸡妈妈好神气啊,脱胎换骨似的,走在前头,领着十几只(中途坏了几只蛋)小鸡雏在村里散步、啄食虫子。白的鸡,黄的鸡,花的鸡,茸茸可爱。

小鸡喜爱吃小鸡草的籽实。我们去田野里逮,一捋一大把,回来撒在地上,白的鸡,黄的鸡,花的鸡,一窝蜂地过来,抢食不已,它们一边啄,一边发出“唧唧唧”的微弱之声,是“谢谢你,谢谢你”的意思。

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着,小鸡们日渐地高了,壮了,开始蜕起绒毛。这时,妈妈还会去街上捉回几只小鸭、小鹅一起养起来。

多年以后,方知童年捋过无数的小鸡草,学名看麦娘。

一切都慢下来的秋天

四季中,喜欢秋天——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颇为深刻,或许是一生的。

乡下的酷夏总是与“双抢”连接在一起,一边割早稻,一边又要插晚稻秧,大人累,孩子更累,白天风风火火,到了夜里,躺在屋外竹榻上,连漫天繁星也无力看一眼,忽地睡过去了。

入了秋,到底不同。白露以后,日头不再那么酷烈,天地一霎时静下来。在皖南,所谓秋收,最大的主题便是割单季晚。每家单季晚的种类里,必定有几分田的糯稻。糯稻气质天成,高挑的稻秆,金黄里掩了一点绿,沉甸甸的稻穗垂挂而下。糯稻与粳稻是不同的,糯稻粒子尖而长,谷穗饱满,自带奇异的香气;粳稻圆而小,有的稻穗上还裹有一团毛刺刺的虫球,脏兮兮的,不足观。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当我们去到稻田,无数露珠垂坠于稻叶,心一般澄澈晶莹,值得捧起来,一饮而尽。蚂蚱噗噗飞起,向田埂旁的黄豆棵里迁移。我们弯腰割稻,宛如分花拂柳,稻穗与稻穗间相互摩擦而发出的沙沙之声,如若天籁。日头渐高,割几排稻禾,直起腰歇会儿,秋虫在黄豆地里车马喧喧,小河里的野菱正值花期,细碎的白,一点点,仿佛流动着的,似一个个顿号,在薄雾蒸腾的河面跳跃闪亮……这个时候,你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充满了,一派殷切的舒豁,可也真是说不出来。多年之后,才会恍然——那是为清新的夜露之气所鼓荡着的吧。

几分田的糯稻,一个钟头便割完,一把把地,稻粒被收束一拢,稻禾呈扇形铺展于一尺高的稻茬上,暴晒一个上午,一个晌午。黄昏之际,大人用苗担(形似扁担,两头固定有尖刀状铁器)挑一捆草腰子去到田埂。我们小孩子天生就是抱稻铺子的族群,一趟趟来回,将暴晒后的稻铺子抱至田埂,递到大人手里,它们被捆束起来,挑至稻床上。我特别喜欢听苗担尖飞快刺进稻把里发出的噗噗声,干脆利落,无所不往……

我还喜欢看大人赤脚挑了一担稻把子富于韵律地行路—一当蹲在地上,仰头看见经过的人,那些被挑在肩上整齐垂坠的稻穗,随着摇摇颠颠的步伐,而发出的一长串的呵呵呵的笑,眯缝着眼的笑……以童年的眼,怎么不可以捕捉到一担稻把子发出的笑声呢?那些被挑至稻床上的糯稻,散发着庄稼特有的香气,星月下,一点点地脱粒,秋风吹在胳膊上,有些凉意。暴晒五六日的糯稻,再一次被挑至村东头机房碾米。

刚碾出的新米,散发着世上最纯粹的香气,一派粉糯糯的白。糯米的这份白里,分明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

琐琐屑屑弄好这些,中秋近了。

母亲们约好似的,将糯米淘净,木盆里浸泡一宿。翌日,翻出久已未用的木甑子,将沥水后的糯米倒入木甑里,蒸熟。

童年的中秋,三十余年过去,当今想起,还是快乐的。

蒸熟的糯米饭,倒入地凼(青石掏空一个洞),以石锤砸之,砸米粒至无形,铺在桌上,擀平至拇指般厚度,切成四方块,裹上黄豆粉或者芝麻碎,层层码放于竹篮,吊在房梁。秋高气爽,不及几日,糍粑便风干了,随吃随煎。以菜籽油煎出来的糍粑黄澄澄,香脆而绵糯,咬一口,牵老长的丝。

自從来到城市,再未吃过家乡的糍粑。

今早,菜市有卖熟菱角的,尝了一只,水叽叽的,不及小时味道一二。吾乡地属丘陵,虽无高山,但河流纵横。这些日夜不息的曲折流水,不能任其徒生空闲啊,一贯放养些莲、鸡头菜,更多的还是菱角菜,结出来的,是红菱,个大,饱满,似牛角。

盛夏,菱角秆作为一道下饭菜,颇受青睐;入秋,便吃老菱角了。去皮剥米,煮粥吃。剥出的生菱角米,玉兰白,一经煮熟,外皮洇染成紫,用家乡话言:乌独独的。入嘴,甜而糯,不输板栗。老菱角,也可清炒当菜,锅里稍微爆几下,入嘴,脆甜。同样多年,未曾吃到这样的美味。

去年,在枞阳县城殡仪馆送小姨父最后一程,中午饭的餐桌上,静静摆了一碟炒菱角米,拣一只放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吹来一阵悲风,心里不禁叹口气,故乡永远回不去了,童年早已不在——为什么那些滋味没齿难忘?

坐在圩埂上放牛,河对岸菜地里一排排高梁,到了秋天,渐渐将穗子垂下,饱满的酱色,将粗壮的秆子一齐压弯。秋风徐徐,高梁穗子随着风的节律,忽左忽右地颠着——这世间的庄稼,为何这么好看?绛红色高粱穗子配着秧青色高梁叶子,在秋阳下,秋风下,自顾自地醉。若是种一排高梁于河畔——当晚霞归山,凉风轻拂,高梁在水中的倒影,自是美得无言。

忽然有悟,我对于艺术的审美,一定深深扎根于童年的视野之上。

家乡人称呼高梁叫“露西”。这名字,比“陈白露”还仙气。

不晓得为什么,到了秋天,天地一切都慢下来了,连田里的白鹭们都一齐陷入沉思,单脚立于稻田,参禅一般的耐烦,老远望,一团白,仿佛一颗颗诗心,惹人心动。人的一颗心,也慢下来,静下来,眼界里的,都是美。

除了绛红色高梁穗子,地里的棉花也好看,开白的花,黄的花,绯红的花,结了一个个青桃,被秋风吹几日,又都裂开来,露出雪一样白的棉絮。

关于牛的叙事

刚出屉的馒头遍布麦香,白雾滔天里永远藏着一个童年。鲍尔吉·原野讲,巴赫的音符里有麦子的馨香。

早晨出门,园林工人正在拔草,微雨的天气,草根被折断的甜味与泥土的腥味杂糅一处,异常好闻,这种味道里也藏着一个童年。就是这样的天气,薄雨把地面濡湿,孩子们牵着一头牛去田畈——青草无处不在,被露水裹了,仿佛一夜白头,蹲在地上,拿棍子平扫过去,又都翠绿一片了。

要站在牛的下风口,才会闻得见青草的甜香以及泥土的腥气……远方被大雾笼罩,不是雾,是晨岚,牛啃草与小婴儿吮吸母乳的动作类似,把头一点一点地,啃着啃着,牛忽然抬起头来,望一望远方,思考着什么,眼神恍惚的,它可能也被漫天的晨岚打动了吧,只是它不说出来,继续低头吃草……有个同事,她刚刚有了一个小婴儿。每回她下班回来,坐在小区木椅上,那个小婴儿挂在她的身体上,把头一点一点地吮吸着,忽然,她又停下来,望望站在旁边的我,顺便把小手伸过来,抓住我的大拇指,仿佛说:看看,我妈妈她有多好!

这就是人世的温馨吧。

小婴儿吮吸的动作与牛吃草的动作像极了——这个时候,自会想起放牛的往昔,简直被漫天的喜悦覆盖。与牛相处过的童年,是相当有福气的童年。一个孩子的童年,除了人,还可以与另一个物种相知相契,“人际关系”又拓宽了一层。

打开牛栏,把绳子从铁锁扣上解开。刚跨出门口,牛迅速把头低下,孩子抓住两只牛角,踩了头顶,牛徐徐缓缓把头抬高,一直将孩子送到自己背上。无时无刻,都是这么默契,无须语言。孩子根本不会说:哎,低头,让我上去!这都是废话。

骑在牛背上,上陡坡时,要抓住牛角,不然,会从牛背上滑下来,摔得可惨;下坡时,更要记得拽住牛尾巴,这样不至于坠到牛角上。

大部分时间,我们把牛抛荒于圩埂。大河浩浩汤汤,河水流多长,圩埂就有多长,遍布的青草、野菜,牛三辈子也吃不完。我们也就不管了,顺勢躺在草皮上琢磨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白云,以及偶尔经过的飞鸟。牛啃的是浅草皮,草茎被牛锋利的槽牙切断时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非常悦耳,紧随悦耳之声到来的,是青草甘甜的气息,真是好闻得很,隔着三十多年,还能令我的鼻腔循着记忆的老路精准无误地回去一次。

寒露以后,乡下开始挖山芋了。那么多的山芋禾子,山似的堆在地边。把牛牵来,山芋禾子堆在牛背上,让它一趟一趟往回运。有的人家吝啬,把山芋禾子运回打谷场,晒干,当柴烧;有的人家慷慨,全部放在屋角,给牛当零食。据我的观察,除了青草,牛最爱吃山芋禾子。也是的,连我都喜欢吃山芋梗,何况牛呢。一根山芋禾子好长,牛叼一根,侉哧侉哧地,一会儿工夫就吞下去,又甜又香,它嚼得唾沫白花花的,拖得一尺长。每当吃山芋禾子的时候,牛的眼神特别温柔,入定一般,眼望虚空,有一些恍然,颇有渺然之色,一定是沉浸在前世里了吧。

牛很会惜力的,站着把食物吞进胃囊,躺着反刍。牛反刍的时候,犹如参禅静修,如此舒缓漫长,时间被静置。它前腿跪曲,大半个身体窝在地上,后腿并拢伸展着,稍稍抬高脖颈,这样子的姿势慵懒又舒服,偶尔摇着尾巴驱赶牛蝇,眼睛一直望着虚空,虚空里有它的前世。

冬天到了,万物皆枯。枯草有什么可吃的呢,我们不再放牛。巨大的稻草垛堆在打谷场边沿,清教徒一般肃穆庄严。牛在整个冬天里,皆以枯稻草为食。用一种特制的长钩,伸进草垛,再用力拔出,稻草紧随长钩徐徐而出……孩子是天生的创造者,久而久之,我们会把整个稻草垛掏出一个曲径通幽的大洞,也不会塌陷。这样的一个草洞,孩子藏在里面,或者幻想,或者做梦。外面北风呼啸,草垛里温暖如春,更是躲猫猫的好场所。乡下的孩子都是哲学家——星空美学早已领略过,他们的内心一定还装有更大的向往。那些广阔的星空美学以及无穷尽的天真向往,皆纷纷遗留于童年的宫殿,被岁月尘封,渐渐构成整个生命里未经出土的文物,每每触及,总是无言。

哲学家均是沉默不言的,唯有建构梦想与创造秩序。

前年,初秋时分,去九华山出差。走在山间小路上,偶遇一摊稻草晒在路边,本能抓起一把使劲闻,久违的沁香直扑肺腑——隔了这么多年,熟悉的味道不曾改变,喉咙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点儿哽咽……

冬天的时候,牛早晚喝两遍水。枯草实在太干了,牛喝一次水,大约需要十来分钟。它把嘴浸在水面,半天不抬头,简直鲸吸,吞水的声音异常响亮,咕噜咕噜的。

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我们没有事情做。无聊的时候,就去牛栏,在牛肚子上颠一颠,坐一会儿。牛也不管我们,就知道反刍,露出两排槽牙,咕咕吱吱的,真是向苦而生——不比我们,好歹还有粥饭吃。牛栏里遍布牛屎,不臭,绕两个稻草把,一手一个,把牛屎团起,贴在墙上,抹均匀。冬风凛冽,牛屎粑粑干得快,抠下来,用腰篮装回家,当柴烧。锅洞里,牛屎的火焰纯蓝色,非常好看,灰烬细腻,米粉一样,简直可以吃。

公牛最犟,稍不顺心,就站在原地,跟孩子对峙。一开始我们没经验,就那么直直地拉住缰绳,以致整个身体跟地面平行,永远敌不过它,掌心的皮都磨破了,气得哇哇大哭。后来,被大人点破,遇到犟牛,不能硬来,要把绳子一伸一缩,这样它就能感觉到鼻唇疼了,乖乖跟你走。

牛发怒时真可怕,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不外乎争风吃醋,当两头公牛同时追求一头母牛,必定一场血战。战败的落荒而逃,另一头痛追穷寇,从荒坡追到村尾,自村尾追到村头,双蹄并起并落,整个村子都要有所震动,把一群现世安稳的鸡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咯嗒咯嗒”地叫。鸡慌乱时非常不堪,鸡毛扑得满天飞。战败逃跑的牛纵然无比惊慌,但,也到底保住了一头牛的庄严得体,不时扭头看看,后面的牛气得全是眼白,眼珠子仿佛脱眶而出了,真吓人。过后几天,战败的那头牛一见着同伴,皆两股颤颤,只远远瞄一眼,便走开了,眼神里分明埋伏着不甘,一脸的委屈落寞。动物的法则里,连同爱情的掠取,一律依靠暴力的途径解决。一概不管那头战胜的牛是否具有一定的格局以及深厚的内涵,母牛一律顺从,真是没有天理的事情。落败的牛总是那么孤独——实则,孤独是非常有气质的,可是母牛一点都不动心。母牛的天性里只有顺从,没有挑剔,这是很没有牛格的事情,我不喜欢,哪怕夜深人寂时分,你去安慰一下那头孤独的牛也好啊,轻轻碰碰它的牛鼻子.也是莫大慰藉。

我亲过我们家小牛犊的鼻子——它太可爱了,比我家那四只又仙又傻的大白鹅还要可爱一百倍。小牛犊的妈妈基本上属于老年得子。一不小心,我们家那头老态龙钟的母牛,就怀孕了,大人喜不自禁,弄得我们莫名其妙,都不晓得孩子的爸爸是谁。因为年事已高,她没有奶水,做大人的就想办法,以米汤拌红糖喂之。

每一个早晨,把一大锅早饭粥烧开,撇出半桶米汤,用红糖搅拌。把小牛犊的嘴扳开,一葫芦瓢一葫芦瓢地把米汤往它嘴里灌。牛的胃口真大呀,半木桶米汤一忽儿就喝完了,渐渐地,渐渐地,小牛犊见风长似的,总算壮实起来,可以自己料理自己了。它每天跟在妈妈后面,总喜欢用那壮实的小身体拱着妈妈,妈妈适时回过头来,在它的小鼻子上嗅嗅,它感受到了妈妈的怜爱,高兴得一撒腿,四蹄狂踢,蹦得老高……此隋此景,正是古书上所言的“牛犊奋蹄”吧。

大人与牛之间,既情义深厚,又冷酷无情。等到小牛可以犁田打靶了,大人们毫不犹豫把母牛卖了。大人的心一旦狠起来,就没个边的。在另一个陌生的人家,她的晚年不知过得怎样?

有时想想,一头牛一生的辛苦,作为人的,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再苦,你能苦得过牛吗?

过后的几年,我回乡下,那头小牛犊也不在了,都卖掉了。

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随之消逝,迎来了泛工业化的机器时代。可是我们这些童年放过牛的人,一颗心依旧归属于那个缓慢的旧时代。

时代的车轮跑得太过迅疾,我们总是跟不上。一次,在一个网站看见诗人杨键的一两张画,颇有感触——他画一双布鞋,不能坚实地走在地上,始终是悬空的——这个时代离泥土越来越远。杨键还画了一只蓝边碗,粗拙朴厚,非常有质感,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是空的。没有一条土路,让一双布鞋踩在上面;没有什么粥饭可以值得用这个蓝边碗来盛……中国的文人,自唐宋以降,离披点画,意高笔简,生氣凛然,乌鸦似雪,孤雁成群。

还是年前读到杨键那首《空园子》,惊骇不已——之前,对他诗歌的认识依旧停顿在十多年前的“暮晚”时期,未曾想,仅仅十年时间,一个诗人的格局到了如此纵深的地步,特地写一封短笺,向他表达敬意。

杨键是寥寥几位为古中国守灵的画家和诗人。

没有了牛的田畈是不完美的,薄雾晨岚里不闻牛响鼻之声,总是寥落,八哥犹在。八哥最喜欢停在牛背上啄虱子吃,这种鸟鬼得很,生怕我们捉它,每当我们把牛抛于圩埂,它们才肯飞过来,啄一下,复抬首看一下我们,警觉得不得了。实则,疼喜鹊还疼不过来呢,谁还稀罕一只八哥呀,它们也忒自作多情了些。

牛是最温存的动物,温存得让你不忍欺侮它。可是,小孩子身体里总有一股横冲直撞的野气啊,得撒出来,不然,憋坏了。这时,恰好不远处行过来一群大白鹅,昂着头,又仙又傻,吃草不知节制,把胃囊塞得垂坠而下……我们一下扑过去拿棍子赶它们,它们一边不解地望着来人,一边张大翅膀奔逃,逃到筋疲力尽,纷纷滚下田埂,陷在稻棵里出不来,顺势逮几棵稻穗子吃,因祸得福。

有时,你挑一担水正急急赶路呢,鹅们就是站在路中央不动,非要你朝它肚上踢一脚,它才肯把路让给你过,不傻是什么呢?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屡踢不改。越剧《梁祝》里,英台兄就把山伯兄比作呆头鹅,任凭怎么以景喻情托物抒怀,都点不透他,呆鹅之至。但,鹅浮在水上,气质倒蛮好的,简直有仙气了,细长脖颈,缠绕于水上,无风自移,飘忽而怡然,望了岸上的一草一木,欧阳克一样潇洒猥琐——猥琐,也是另一种气质。

牛是最好的牛。尽管孩子心疼,可是大人们爱打它。盛夏农忙的时候,烈日兜头,不停歇地犁几亩田,它也累啊,便怠慢起来,大人扬起竹棍抽打它的屁股,它痛得一凛,加快几步,而后,实在太累了,步子又慢下来,大人依然粗暴地鞭打,有时,它实在恼了——它也是有尊严的啊,就撂挑子彻底不干了,愤怒地挣脱犁枷,一下奔到河里去,游到河中央,再不上岸。大人傻了,没脾气了。

这个时候,牛最给孩子面子,也最听孩子的话。孩子割来一篮青草,它徐徐游至岸边,把草吃了,孩子摸摸它的头,也不言语,它便顺从地上岸了,任凭大人把犁枷套在前肩,继续将未尽的田犁完……

每每想起这些,都挺难过的。与牛共处过的人,他的心一定是柔软的。实则,人与人之间,不一定可以彼此懂得,深刻更谈不上了,唯有牛与人之间,是可以深深懂得的。

向晚,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河水田地山川丘陵,人世间布满金光,我将小而瘦的身躯整个地覆盖于牛背,闭眼假寐,牛自会把我驮回村子,它不会走一点儿弯路,遇着了沟坎,自会放慢脚步,轻轻地跨,悄悄地迈,生怕将我颠下来。到了牛栏前,它站住,打一个响鼻,耸一耸背脊,以示唤醒。我把它拴在牛栏的铁钩上,棍子靠在墙角,无须说一声“再见”,兀自回家吃晚饭去……接下来的长夜,属于它,也属于我。一天一天,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童年是甜的

早晨去超市,看见废弃的垃圾筐里有一根稻草绳,比胳膊细一点儿,一米来长的样子,瞬间被它吸引——麻花辫一样的草绳,即便被抛掷在垃圾框里,也不掩它的幽光……心里自是异样,立刻把它拾起来。

拿这根草绳做什么用呢?我想了一路,还是没能把它派上用场,但绝不会把它丢掉,拿回去先挂在露台上再说吧。这个世间,不该对任何事物以“有用”或“无用”来权衡——甚或,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处。

我一边走,一边把这根草绳拿到鼻子前闻嗅,草香,阳光的馨香,相互渗透,令荒如枯井的肺腑瞬间苏醒,足以把人一路送到童年的意境里。

所有的童年都是甜的。一个早晨,因为遇见一根草绳,我的童年一霎时复活过来,犹如置身剧场,并非悠扬的单簧管或者呜咽的小提琴,而是复调的童年,基督一样的童年。

小时候,隔三岔五跟着外公去一个叫作“周岗”的小镇。他在小腰篮底层铺一层稻草,再把家里积攒下的鸡蛋一个一个装进去,然后在鸡蛋上面盖一块旧布,拎到镇上小街。一只鸡蛋五分钱,全部卖掉,再拿钱买些粗粒盐回来。或许尚有余钱,外公会去肉案前,割一刀猪肉。屠夫按照外公的指点,把肉片下,称好,一斤望重的样子,迅速在肉上戳一个洞,串起几根稻草,递到外公手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斤肉,一元二角钱——二十四只鸡蛋换一斤肉!

印象里,外公买猪脚的时候多些,他并非不喜欢吃肉,而是猪脚便宜得多。或者呢,肉也不买,猪脚也不买,只买一条鱼,鲢鱼,非常便宜的鲢鱼,几角钱而已。称完鱼,鱼贩子也是用几根稻草穿过鱼嘴递给外公——当一老一小,拎着一刀肉或者一条鱼,穿过田畈——如若春天,仿佛一万亩油菜田的蜜蜂都追随着我们了。

实则,我最喜欢跟着舅舅或者小姨去供销合作社买日用品。

合作社里飘拂着一股股奇异的味道,纷繁复杂,景深曲折,至今无与伦比,简直万花筒一样的气味:红糖的味道齁甜齁甜,固本牌肥皂的气味是咸的,芦西酒的味道辛辣芳香……乡下有一个酒鬼,总是偷自家的米换酒喝——他站在巨大的酒缸前等待着,售货员用长柄竹勺舀上一勺酒,倾倒于他双手捧着的蓝边碗里。他桩一样站在酒缸前,生怕移动一小步,碗里的酒全部倾出来似的,他小心翼翼,像捧着他的命,默不作声地,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了……至今忆起,其人做派,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了。等他的婆娘遇见这个醺醺然的挨千刀的人,为时已晚,她没有什么法子想,许是绝望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地上痛哭,一边号啕,一边咒骂,一边把手掌重重拍在地上……哭着哭着,婆娘忽然想起什么了,一骨碌爬起,葫芦疯子一样冲进供销合作社,仿佛找到了所有罪孽的根源,对着售货员痛骂,众人纷纷上前好言相劝,方才把她架回去,街上又恢复了安宁。

不出几日,酒鬼仿佛忘记了曾经尊严扫地的难堪,故态复萌。女人每一次的咒骂与痛哭,仿佛初次一样的新鲜,也没见一个家从此破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了。

当秋天的风,一日比一日寒,吹到脸上犹如刀割,冬天就到了。

冬天到了,小姨要去供销社买雪花膏,她恋爱了。恋爱中的女子都喜欢涂雪花膏——永远地来自上海的百雀羚,打开扁扁的小铁盒子,膏腴盛雪,芬芳铺天而来。盖子与雪花膏之间覆着一层锡纸,小姨把沾在锡纸上的雪花膏全部抹到了手上。我拿着她废弃不要的锡纸闻了又闻,有如珍宝,有一点恍惚,邈远……所有的寡淡荒寒,都被70后的童年永远珍藏了。我和外婆用蛙壳油——小手被冻裂,一抹蛙壳油,几天便收口。多年以后,当第一次在超市看见蛤蜊,方猛然醒悟,原来小时候的蛙壳油就是用这蛤蜊壳来装的,扇形的表层被机器打磨得何等温润,有光泽,仿佛自带包浆。那个年代,即便是一只小小的蛙壳油,都是以匠心戛戛独造出来的,真要令人叹一口气。如今,超市里仍有百雀羚售卖,去年,曾买过一盒,打开,再也不是昨日味道,颇有刺鼻感,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出来的,不好与往昔比了。

彼时,正值煤油灯时代,家家备有好几只灯盏。

那个年代的灯盏,可真是艺术品——高脚细腰的模样,玻璃印花的质地,圆形底座,袅袅而上,忽然在中间鼓出一块圆肚子,盛满煤油,漂一截灯芯,划一根火柴,黑屋子瞬间亮如白昼,火焰上方配一只玻璃罩,屋子更亮些,微微地泛了幽光……

古人言,一灯如豆,该有多么诗意静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乡村,依旧保留住了古中国的气质,幽秀,舒缓,宁静,寒瘦,寡淡,这些正是构成古氣的必要元素,沉厚的,流淌的,生生不息的底蕴——那才是夕阳西下羊牛下山狗吠驴鸣的中国。

除了灯盏,还有一种叫作“马灯”的照明物,乡下人走夜路时必备的物件,拎着它,走到哪里,亮到哪里,火焰因为有玻璃罩,不必担心被风吹灭——万籁俱寂的夜,比亘古还要幽寂深邃,马灯微小的亮,萤火一样移动,行路的人不晓得可害怕?

至今,外出居酒店,总是情不自禁将酒店提供抽烟的火柴收集起来,珍重地放在旅行箱里带回家。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总是怀着好奇之心。我不厌其烦,教他怎样划亮火柴——拿小红点点在火柴盒侧面轻轻一擦,刺啦一声,瞬间有了光明,犹如魔术。他非常喜悦,一次次试验,乐此不疲,家里久久飘荡着磷与硝混合的味道。

这一点点橘红的光明里,藏着一个妈妈整个的童年。

我们烧灶的时候,划一根火柴,刺啦一声,草把瞬间被引燃,塞进锅洞里,一桌饭菜次第烹熟。深秋的风凛冽,一日日里把荒野的草悉数吹枯。我们本没有什么事情做,悄悄从家里拿一盒火柴,去到荒野背风处,轻轻划一根,火势瞬间葳蕤,燃烧很久很久才慢慢熄灭。坐在地头,望着那一大片漆黑如夜的灰烬,心下怅然。

煤油装在供销社一只只硕大的圆铁桶里,桶上一角安了一个压力泵的装置。

不晓得为什么?每次打煤油,都要排很长的队,从供销社里一直排到外面去。买几斤煤油,售货员就压几下,亮汪汪的煤油汩汩而出,倾于油壶里。每每如此,小姨等在队伍里,我早早挤到屋子里,死死抓住柜台不撒手,为的是让煤油奇异的味道更多地进到我的鼻腔里——无比羡慕售货员姐姐,她不花一分钱,天天都可以免费闻见那么多煤油的味道,太富裕了。

夏天的时候,供销社里还卖海带。海带被搭在铁丝上,晾衣裳一样的齐整,悄悄散发出幽深的气味,或许就是大海的味道了吧。自小,我们与曲折弯曲的河流生活在一起,不晓得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难道比外婆门前的白荡湖还要宽阔吗?我是活到三十二岁那年,才在厦门看见大海的,水天相接处白雾茫茫,浩渺无垠,直如童年的夜空那么深邃。默默坐在海边,到底还会忆起被隐秘地珍藏了多年的海带的味道,芬芳里有了辽远的咸腥。

供销社的一面墙上,挂了各色花布,也挂毯子。后者都是上海牌的,浅粉底子上织绣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周围开了大朵大朵红牡丹绿牡丹黄牡丹,都是鲜花怒蕊的,逼真得不得了;或者密不透风的红梅丛里蹲了两只翘尾巴的喜鹊,叽叽喳喳的,言犹在耳;也有芙蓉锦鸡图。长大后才明白,原来这样的芙蓉和锦鸡,就是宋徽宗勾连了一辈子的画呀,一纹一皱里都是细致工笔,简直可以将一个心如废井笔如枯椿的人的心思荡漾起来的吧。

一个幼童所能领略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仅仅止于供销合作社那一方小小天地。

前阵,网上有人贴出上海牌毯子的图片,问:可还有谁记得小时候睡过的这种老式毯子?望着那一幅幅毯子图片,真是热血上头,怕也只有60后、70后还记得了的。到了八九十年代,这样美观耐用的毯子逐渐式微,渐趋被三件套、四件套所取代。

上海牌毯子可真结实耐磨啊,拿在手上厚沓沓的,非常有质感,任凭怎样的捶洗都不败色,一年一年拿出来,铺在褥子上都是簇崭崭的新。妈妈们素来喜欢以米汤浆被子——入夜,一群骨瘦如柴的小身体滚在毯子上,硬戳戳,痒酥酥的,异乎寻常的舒豁,总归是不复再来的永生的童年。这样的毯子早已幻成了一只琥珀,她把我们的童年终生供养在里面,不沐风雨,不着灰尘,永不老旧,哪怕一辈子过完了,我的童年依然簇新如昨,似乎闻得见乳香……

钱红莉

70后,安徽枞阳人,有作品若干,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