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姑娘

2019-12-23 01:24冻凤秋
牡丹 2019年34期
关键词:奶奶

冻凤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文联委员,省作协理事,省网络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副刊中原风主任编辑。作品以报告文学、文艺评论、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为主,多次获中国报纸副刊年度佳作一等奖,河南省新闻奖一等奖等。出版有文集《风吹书香》等。散文随笔集《心田种字》被列为2019年度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我认识一个小镇姑娘,她总是那么温和、从容、优雅。我们的生命有过将近18年相互交集的时光。我没有听过她任何的抱怨,连叹息声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和内在的坚强,她靠着这个支撑着一个大家庭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在我的记忆中,她的衣服,从春秋季节的白色、浅蓝色的盘扣斜襟布衫,到冬天黑色的斜襟盘扣棉袄,头发或者松松地挽在脑后,或者齐肩散开着,总是干净、朴素。因为人很瘦,身体是轻盈的。即便老了,神情中总还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

后来,我知道,这个姑娘是在一个叫北舞渡的古镇出生长大的,那不能叫作小镇,那是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商贾云集的大镇。在她的幼年少年青春时期,她生活优渥。她的父亲是大资本家,家族的生意曾做到江南、上海一带。

在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里,她很少对我讲小镇上发生的故事,也很少讲曾经的繁华,巨大的落差和无法逃避的苦难等。她缄默,一切都在无言中。种种生命起落的滋味,都是我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的。

我们最后的谈话是在我上大学前,她说起武汉大学的桂花很美。仅此,再没有别的叮嘱。然后我们就分别了。那个秋天,我奔赴远方的城市,开始我崭新的人生。20多天后,她悄然离世。

这个小镇姑娘,是我的奶奶。

我不止一次梦见她。最初是在她去世不久的那些日子。她向我伸出手,我喊着她的名字扑向她,然后就醒了,流着眼泪。

其实,她去世时,我并不知道。父亲没有告诉我们兄妹三个,理由是怕耽误我们的学业。

父亲在这方面实在很执拗。奶奶重要还是学业重要?我唯一的奶奶,最亲爱的奶奶,她去世时我们都不在她身边。

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多月后。那一天,我去三叔家,他那时住在武大家属区。我按响了门铃,里面传来的是略微陌生的声音,后来我知道那时三叔的岳父。他说,你三叔回老家了,给他母亲过五七。我瞬间愣住。

那个夜晚,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三叔从老家回来,破天荒地约我到他的办公室,帶我去系图书室看那些满满当当的藏书。说一个人穷尽一生也读不完这些书,要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认真去读,要做读书笔记。没有提关于奶奶去世的事情,仿佛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后来,听说三叔还跟他岳父生气了,认为他不该一不小心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不该告诉我吗?何况人家并不知道我这个孙女竟然还不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常常不解,在我们家,怎么一点小事就会奇奇怪怪地闹很多误会。

多少年后,我渐渐明白。在父亲和叔叔们的心中,母亲就是那个最柔软的所在,不能碰,一碰就疼,一碰就会落泪,一碰就会要命。

奶奶去世后,似乎家里的天塌了下来。据说,三叔坐火车一到家就晕倒了,一头栽在地上。送葬时,铁青着脸,也没有眼泪。为此邻里都议论纷纷,怎么母亲去世连哭也不哭。其实,那时痛到极点了。

此后三年,父亲没有笑脸,家里没有任何声音,连电视也不让开。

1998年春节,我回到家,看到奶奶的遗像。那么苍白,那么遥远。那张照片是找出以前的照片,翻拍后放大的。怎么生前都没能好好拍一张照片呢?

我和姐姐认认真真折了78只千纸鹤,挂在遗像下面。

阳光洒在院子里,屋檐明媚。槐花开了,树上偶有几声鸟鸣。隐隐约约的烙馍香味,年长的和年轻的女人边忙活边小声地说着家长里短。

屋檐上的瓦在炊烟袅袅里醒来,微笑着,面容柔和。寂静的午后,它与浮尘月圆的夜晚,它心跳加速,常常要闭上眼睛,疑心会被挟裹而去。它不想去,它坚信,遥远的地方一定寒冷。

它喜欢天上掉落的礼物,那些料想中的恩赐,每次接受却都像是第一次。

有谁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雨是什么时候呢?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若是细雨飘落,就好像迎接不期而至的吻,温柔,甜美。若是大雨滂沱,就仿佛投入热烈的拥抱,瞬间融化了干涸的肌肤。

记忆中,老家的院子里,都是这样的情景。年长的女人是奶奶,年轻的女人是妈妈。她们总是一边烙着饼,一边小声说着话。声音长长短短、不紧不慢。有时候,妈妈擀面饼,奶奶烧着鏊子。伴着娴熟的动作,那金黄色的小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很快就堆满了馍筐。有时做的是烙馍,焦馍,烙焦馍是常常撒上芝麻,喷香。

奶奶擅长卷“瓷卷儿”。在烙馍里放上白砂糖,细细地卷成一个瓷实的卷儿。递到我的手里,笑着说,吃吧,磨牙。我欢喜地接过来,咬上一口,又甜又香。

多年后,我怀孕时,不馋别的东西,莫名地只想吃烙馍和焦饼。在郑州的四婶做了给我送来,才一解相思。

后来,我也如此仿效,卷“瓷卷儿”给女儿,她也很喜欢。如今的孩子,可选择的实在太多,吃过也就忘了,她最爱的还是小小的寿司卷儿,尤其是带鱼子酱的。这些东西,当年离我们何其遥远。

记忆中格外清晰的还有奶奶教我们画画的情景。她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寥寥几笔,梅花、荷花就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我也跟着画,却总是画不好。于是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画我想象的世界,奶奶总是笑着,眼神中充满了鼓励。自那时起,就觉得泥土地是最好的画布,干树枝是最好的画笔。画错了,不想要了,可以随意涂抹掉。

那些年,买了新衣服,得了奖状,都要第一个跑到奶奶屋里报告,等着听她的夸奖。

她笑着看我在厨房的门槛上蹦过来跳过去,带着宠爱的神情说:这么活泼,像个小羊羔一样!不知为何,那个瞬间,她的表情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每当我想起,便觉整个世界阳光普照,明媚灿烂。这是她留给我的人生最初的暖意。

而她自己确是渐渐冷下去,冷下去。直到成为一帧脸色苍白的照片。

没有听见她对其他人任何的批评,最严厉的用词大概是“你怎么这个样子”。她从不说人不好。

她也没说过爷爷不好。

有一次,大概是恼极了。对爷爷说,如果我死了,看这些活儿谁干?爷爷顺口就说:那就谁都不干。奶奶哭笑不得。

从来都觉得他们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

奶奶那么文雅,得体。像是一朵荷花,娴雅,圣洁。她从不与人争,总是清清楚楚地讲出自己的道理,把别人说服。

年轻时的她该有多美丽呢?我总想象着她是《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林语堂笔下的木兰是一个妙想家,不仅有着美丽的外表,而且善良大方、端庄典雅、聪慧伶俐、识甲骨、会爬树、还会吹口哨、唱京剧,是内外皆备的奇女子。

从小生活在福贵之家,却丝毫没有富家小姐的任性和刁蛮。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她却富有才情、知书达理。她的姿态更是让当时的女子望尘不及,“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她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

俨然就是一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理想女子,她成功地将道家女儿和儒家媳妇两个角色进行了完美的结合。作为道家女儿,未出嫁时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乖巧听话、淳朴自然;作为儒家媳妇,她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这些描述時,我觉得我的奶奶也是这样!

这样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偏偏身边的他不喜欢。年轻时,他另有喜欢的人。

他的人生也颇为传奇。那是一步步后退的人生。他生在殷实之家,算得上纨绔子弟,还抽大烟。后来参军,参加抗美援朝等,在部队当翻译,有机会被送去东北师范大学读书。但他只读了一年多,就嫌长春天气冷,适应不了,要求转业。转回到当时的省会开封,被安排到政府部门工作,又觉得不很适应,要求去到学校教书。教了些时,又说离家远,想家,主动申请回到县里。当年,有动荡的风声传来,他很快写了辞职信,回到老家,闭门不出。恢复工作时,因为看到了他的辞职信,就没有让他复职。

后半生,他在老家安享晚年。万事不操心。最喜欢的事情是看旧报刊,喝几口酒。

因为那些旧报刊,我确认爷爷是念过书的,虽然他也从不教我们识字。他懂俄语这件事在我心中仿佛天方夜谭。听说当年他还识乐谱,会吹口琴,也不见他吹,更谈不上在我们后辈面前吹,虽然我很期盼能得到他的指点,但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蜷缩着,也悠然自得着。

这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瘦瘦的老头儿真的是我爷爷吗?这个胆小怕事,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我爷爷吗?奶奶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年少的我在心里反复想这些问题,总也想不明白。

尤其是当我知道爷爷当年喜欢学校的一个女同学,并不愿意和奶奶结婚时,我更觉得莫名其妙。

奶奶是怎么了?只因为有了媒妁之言,就非要实现这个承诺吗?

自然是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的。不敢问,也不能问。

在这段长达60年的婚姻里,这个小镇姑娘真正幸福的时光有多少?

如同大多数女子,她过日子是用熬的。无非是忍耐。尤其是有了孩子后,就是看着孩子生活的。

他们之间很少说什么。我们年少时,她曾经出过一次车祸,腿部骨折。送回家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问候,他却躲避着。别人来,他跟着围观,别人走,他跟着离开。很多年后,他也骨折了,身边有儿孙的照料,却已经没有她。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另一处未建的新宅基地看守。他独自住在那边先盖起来的西厢房里。她在老院儿的东厢房里。我们总在那里面玩耍。有时躺在床上吃东西,奶奶就说,不能躺着吃,否则会得“噎食病”。那是一种什么病呢?不知道,反正觉得可怕,就不敢躺着吃了。

他们养活了4个儿子,两个女儿在童年时就不幸夭折了。奶奶从来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伤痛。如果有女儿陪伴,应该会给她更多安慰吧。

当然,儿子们也都让她欣慰。大儿子聪明博学能干,靠四处奔波挣钱支撑起了这个家。二儿子老实听话,春耕秋收,把家里的几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三儿子学业出色,考上名牌大学,成为大学教授,知名学者,让这个家扬眉吐气。四儿子乖巧伶俐,会照顾人,是贴心的小棉袄。

仅此,她也满足了。

我看见晚年的她坐在桐树下,久久地静默。她拿着蒲扇,时不时扇几下。偶尔胃里发出“嗝、嗝”的声音,那是饥饿年代留下的病根儿。

她从不去医院,怕花钱,怕麻烦。有病就忍着。后来,心脏不好,有时会晕厥。去世之前,也是因为晕过去,被紧急送到医院电击,再也没能醒来。

她去世10年后,爷爷去世。

薄雾中的北舞渡镇,哪座院落是她的家呢?

我们赶早去,在街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找到最喧闹的哪一家,闪家胡辣汤,据说是最正宗的。临街三间大棚,青砖铺地,散放着数十只桌凳。干净的碗筷,涌动的食客,火热的场景。正宗的、有名气的胡辣汤摊点前,总是挤满了人,真是一碗难求啊!

只见卖汤人素衣白帽,手持一把大木勺,在汤锅里搅三搅,“啪”,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便盛好,递了过来。饿极了,呼啦啦地喝下去,好香。是那种醇厚的香味。

这正是她经常说的八珍汤。放了面筋、粉丝、花生米、牛肉、黄豆、葱花、姜末、胡椒粉等,旺火烧沸,小火熬制,胡辣汤盛到碗里后,加榨菜,淋香油、香醋等,喝起来黏糊糊、香喷喷的。但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炭火铜锅了。

奶奶娘家那么多亲戚。那些叫大凤、小凤、秋凤的表姐们,表姐夫们,还有表哥们,总是分不清楚。也许是我故意不想记清楚。我的名字也是奶奶起的,顺着起了这么个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也一直不喜欢,尤其是跟那些类似的名字放在一起,更觉得别扭。直到后来,这种别扭感才消失。那大概是由于读大学时,教外国文学的张箭飞老师在课堂上赞这个名字,说“诗歌是冷冻的艺术”,说冻凤秋这个名字像是一个词牌。我听了欢喜,只是不知道这首词,我这一生能否写好。

只有奶奶的侄女,我叫二姑的,亲切温暖,笑起来浅浅的酒窝。每年春节,她都会来我家,看我的奶奶。我盼着她来,喜欢她的笑容,一身清爽,干干净净的,带了好吃的油酥烧饼、糯米元宵来。我小时候不喜欢吃元宵,但喜欢看她带的元宵,打开包装的牛皮纸,有股桂花的香味弥散开来。她像奶奶,说话和气,清晰明朗,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那时,我觉得她和奶奶都会一直是那个模样,不会老。后来,断断续续有她的消息,但都是儿媳待她不好,要自己另起炉灶,生火做饭之类,有些凄凉的晚景。

还有一个叫庆功的表哥,一直单身。在外地工作,过年才回来。每年都能看到他骑个自行车匆匆来去。他总是笑着,很温和,脾气很好的样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一直没有成家呢,我心里也一直有着小小的疑问。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廷辉,廷环。两个女子,都是老师。

一个文静娴雅,一个直率自我。

廷辉爱看书,家里满箱子都是她的书,她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冰”字,那是她的笔名。

她嫁给了一个军人。年轻时候的他身材笔挺,英俊帅气,当着营长。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在命运的河流中起起伏伏,不知怎么的,她就回了娘家,一直住在娘家,直到去世。

她去世得早,是在饥荒年代。大概是因为她不爱倾诉的缘故,关于她的故事扑朔迷离。

廷环嫁了一个儒雅体贴的男人,工作稳定,收入也好。他们儿女双全,相伴到老。

老了的时候,她还是说话不客气,坦率地批评别人。自己则悠闲地打打麻将。活到88岁,没有受什么罪,安然去世。

这是我大姑、二姑的故事。有多少精彩的篇章啊,可惜在岁月的长河里,我只捡拾了这么几句。

后来,总听家人说,我性格像大姑奶,姐姐像二姑奶。

到底大姑奶长什么样呢?连照片也没有。

当我翻开那些书,看到那一个个“冰”字,我开始感到一种时光的穿越。她在想什么呢,她经历了什么呢?都在这一本本书里。我在懵懂中看着那些书,反复读着那些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那些朱自清、俞平伯的文字,那是我最初的精神营养。散散的,淡淡的,我在她留下来的清澈的溪流里,缓缓而行,会漂流到哪里去呢?会以怎么的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呢,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呢?

后来,当经历了很多,越来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用问了,不用想象了,纵然机遇不完全相同,但那心里、感受、慨叹,一定是惊人的一致。原来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想躲也躲不過去的,原来该来的都会来,原来最后的结果都是这样啊。

住在娘家好,多好啊,自由自在。我的奶奶一定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这个妹妹,除了自由,给予她更多的温暖。

而我的二姑奶,也因为工作忙,让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红姑姑住在我家。在我奶奶身边,她享受着细心的呵护和温柔的爱。红姑姑后来当了医生,美丽大方又有高超的医术,曾让我十分仰慕。我喜欢闻她衣服上的药水味。在她心里,我的奶奶有着特别的地位,和亲生女儿一样。那些年,逢年过节,红姑姑都会来我家,带着很多最好吃的营养品。奶奶去世后,每年祭日,她都会来上坟。也因为这些,我在感情上也常常觉得自己是有亲姑姑的。

奶奶的身上,就是这种仁和慈,如灯火,绵延不绝。

上坟。

最初是给太太、太爷。

然而还有一座坟,是特比的。

小小的,在旁边。长满了白蒿。

那是另外一个太太的。是太爷的小老婆。

我奶奶待这个婆婆一样的尊敬。她悉心地伺候她,直到她去世。

年年上坟,总是放上一样的祭品。

懵懂年少时,听到的关于奶奶的,都是她的善意,善心,善行。

我常常想,这就是积德。

奶奶积了太多太多的德,所以她的后辈这么吉祥、平安,并且闪耀光芒。

她读《福音书》,去世时葬礼也据此清简。不放鞭炮,没有响器,静静地,归于尘土。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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