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沸腾

2019-12-23 01:24安宁
牡丹 2019年34期
关键词:女儿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入围第17届百花文学奖,同时有繁体版图书在台湾等地发行。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作品入选各类年选选本。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你要去哪儿?他一边拨打电话,一边飞快地问她。

我要去给女儿买一双运动鞋,明天一早她要跟爷爷奶奶飞老家。你呢?她盯着马上要跟人开启通话的他,有些不安地回道。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选择电梯,而是避开文艺晚会审核后混乱的人群,从四楼昏暗老旧的楼梯上,一级一级下去。

自从辞职离开这家演艺团体后,她已两年没有到过这里。尽管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每个排练厅里依然乱糟糟的,四周到处是散乱堆砌的舞台道具。一个石膏制作的裸体女人雕塑,倒立在墙角,将饱满但却陈旧的小腹,不知所措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就在他们审核节目的过程中,不断有钢琴声,从天花板上雨水一样渗透下来。那琴声时断时续,每一次停下,她都以为会永久地不再响起,但隔上十几秒钟,琴声又犹豫试探着,继续滴滴答答地从四面八方流淌下来。以至于她总是走神,而恍惚的视线,又无一例外地落在他的右手上。那是两年前,她曾经亲吻过的手。

喂?喂?听到我声音了吗?可能我这里信号不好,在楼梯拐角走着,你稍等一下。

他的脸上,有些焦虑。她瞥见他看了她一眼,转而又朝窗户看去。窗户是洞开着的,其中一扇裂了长长的一道,那缝隙凛着一张脸,直通向锈迹斑斑的把手,又像一道闪电,面目模糊地指向外面虚空的天地。

他终究没有在那扇窗户旁边停下,又继续旋转着下楼。他的脚步依然是飞快的,像他说话的语速。又似乎两年未见,它们更快了一些,以至于这速度让她心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紧跟着它们,有些晕眩地旋转而下。

下午几点见面?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一楼的大厅里阳光炫目,她看着门外耀眼的盛夏的阳光,忽然间有些紧张。

呃,现在是12点钟,我一会儿就回家给女儿做饭,她妈妈出差了,然后三点我要送她去学舞蹈,那么四点?好,就这样。

他们在大厅的门口,一起停了下来。

我送你吧?他脸上写满了不知歉疚还是期待的表情,她一时间有些判断不清。

不用,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门口打车就行。她慌乱地回他。

一个旧日的女同事,甩着钥匙链,颠着浑身的肥肉,快乐地朝他们走来。

嗨,走吧,跟我一起,我送你回去,正好顺道。女同事笑着向她邀请。

她忙忙地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回家,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先走吧,谢谢啊。

于是她和他站在门口,微笑着目送女同事离开。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们好像一对送别客人的夫妇。她为这样一个突然闪现的比喻,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他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笑。是这抹并没有流淌出来的笑意,让他恢复了昔日的霸气,于是他的语气里,就有了一丝不容分说的命令。

走吧,我送你。

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一脚踏出门,阳光便夹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火星,重重地砸下来。她的脑子轰隆隆响着,头发也似乎嗞嗞拉拉地燃烧起来。不,是她整个的人,都被一团突然降落的火焰燃烧起来。这火焰让她想要快步地逃掉。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最高温度37度。但她怀疑预报天气的人为了安慰,撒了善意的谎言。从门口到停车场,不过短短的二百米,她觉得自己快要蒸发掉了。

这翻滚而至的热浪,让他们彼此没有话说。当然,她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他在不停地低头看着手机,听着因为一上午关机没有联系,而爆满的一条又一条语音。那些语音,也是迫不及待的。

你在哪儿?怎么一上午都关机?有事找你!

那个项目千万别黄了,资金链快要断了!

老大被查了,我们的电影怕是开拍不了了!

她忽然替他着急,想着不如掉头离开算了,明明是十分钟的车程,她拦一辆出租就可以到的,为何还要麻烦他送?而且他们已经结束,两年不曾联系,这次偶然相逢,又能怎样?既然不能怎样,那么,这十分钟的陪伴,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是同事急需评委,却到处找不到人,她原本是不想来参加这次节目评审的。她当初从这家单位辞职后,就没有打算再回去过。她对旧事旧物或者旧地,向来不喜欢重提或者重游。旧爱也是。她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无情,相反,她无比珍爱所有人生经历,所以她将它们全部封存在心底,再不打扰,并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过往的尊重。

如果那天拒绝了同事,那她肯定见不到他。见不到他,也就不会这样头顶着一团火,急匆匆地走向停车场,只为了这一场相见,能够再延长短暂的十分钟。

他是被她的另外一个旧日同事,邀請来当评委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会有她出现。所以当她跟前同事们逐一热情地打着招呼,忽然间在人群里,发现他的存在,他们彼此都惊讶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你也来了?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

是啊,真没想到你也会来。隔着一个总想插话进来的女人,他笑望着她。他们谁都没有伸出手去握住对方,好像心照不宣,知道这样会打破美好的距离,让人生中的这一场意外相见,变得疏离。

为了评审公平,评委需要抽签选定座位顺序。重回旧地,又相逢旧人,她一时间有些紧张,胡乱抽了一个,打开,看到上面写着1号。她听见他在旁边柔声问她,我是2号,你呢?她竟然有些羞涩,好像初次与他亲吻,她闭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迎接他的深情。于是她一低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他当然紧跟着走过来。坐定后,她听见他笑着说,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她也笑,或许是吧。

如果没有一上午的时间,坐在一起,用眼神或者低语交流对节目的看法,让这样的相见,变得更温情一些,她会在结束后,假装看手机,等他与人告别后一起下楼吗?而他又会不会如此忙碌中,还要坚持送她?她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气冲荡着,思绪有些凝滞,直到他的车门打开,她坐进烤箱一样的前排座椅上时,想起他的那句话:今天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或许是吧,她在心里,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你说的商场怎么走?他一边将空调温度打到最低,一边问她。

她叹口气:你在这个城市待了十多年,还不知道路吗?

你知道,我很少逛商场的。

好吧。她打开手机导航。导航上显示只有十分钟的路途,如果不堵车的话。

她当然希望堵车。她觉得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变得无比珍贵,她几乎可以听得到秒针啪嗒啪嗒快速向前的声音。

这想象中的声音,像一双马不停蹄赶路的脚,将她吵得有些焦虑,她于是轻微抱怨他道:其实你真的不用送我的,这么近,我走着都可以过去。

我只是想和你说会话。他将再一次响起的手机,轻轻划掉。

可是你那么忙。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的悲伤,她一时间不知道這悲伤是源自自己,还是他。或许,跟他和她都没有关系。

堵车。车流像一条被烤焦的蛇,僵死在滚烫的马路上。

车里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她的心,也在这细细流淌的清凉里,如一片水中的茶叶,开始慢慢舒展。

这几天真热。她说。

是啊!我几乎不想出门。说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空调是否已经最低。让人舒适的凉风,将车窗外炙烤着的一切,映衬得犹如一个虚幻的梦,明亮,耀眼,飘渺。

我母亲每年夏天,都要抱怨,生我的时候,她快要热死了;还好我那时没有记忆,我估计自己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她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笑,但很快止住了:你生日,刚刚过去四天,对吧?

她吃惊,忽然想起来:你的生日,是不是也刚刚过去?

不,恰好今天,我们两个人的生日,相差四天。他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好像这是一个如此平凡的日子。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请你。她带着过去他们相爱时的撒娇的口吻,对他说。

可是,女儿一个人在家,这会儿,她怕是饿了……

他的女儿才刚刚9岁,她知道这样有些自私,她也知道他很为难。但她还是试探着说道:要不,我们快一些吃,给她捎一份回去?或者,直接叫一份外卖?

他没有回应她的提议。她也马上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但她还是觉得遗憾,不知究竟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忧伤说道:可今天是如此特别的一个日子。

或者下午,你有时间吗?他犹豫着问她。

这次为难的成了她:下午我要陪女儿,她明天就要走了。说完这句,她不知为何,心里疼得厉害。那疼是从心口慢慢扩散开的,好像被什么给刺中了,有鲜红的血汩汩流淌而出。她觉得周身发冷,身体似乎在沉入一个无边的深潭中去,她很想抓住一些什么,可是四周全是无尽的空。

她在这冷嗖嗖席卷而来的空茫中,听见他说: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会话吧。

如果不是再次相遇,她快要将那些与他相爱的细节,给忘记了。世俗的生活总是那样强大,以至于她永远无法与其对抗,或者背道而驰。她想起来,他们约好分手的那天,也是七月,就像他们的第一次相识。

让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以后不要联系。她拥抱着他,安静说道。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吻她,似乎想要将整个的她,都吸进他的身体里去。

她之后忙于生活,忘了许多的事情,却惟独记得这最后的吻。似乎,这个吻从未消失,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完好地珍藏。

她是怎么与他相遇的呢?她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她为什么爱他,也无关紧要。她只是在行走的路上,恰好遇到了他。他们志趣相投,对舞台有着同样的痴迷,只不过她用剧本呈现,他用演出呈现。他们都有家庭,并各自为了家人承担着重负,但这也没有什么。那么什么才是她最为关心的?她想了许久这个问题。后来有一天,她在厨房里,忙着为上幼儿园的女儿做饭,她将鸡蛋打碎,放入葱花,火腿丁,胡萝卜丝,然后用力搅拌均匀,倒入平底锅。她看着鸡蛋在加热的油中慢慢蓬松,完美地打开,伸展,轻微地颤动,像一个女人性爱中轻柔的身体,直至最后,那些水一样稀薄的液体,变成柔软鲜嫩的金黄。然后她将鸡蛋盛入盘中,又取出面包片,夹一些进去,递给小鸟一样早已张开嘴巴的女儿。

她看着女儿幸福地咬下一口,而后立刻蹙眉,冲她嚷:妈妈,你又忘了放盐!

就是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是的,她爱他,他也爱她,那爱是生命中的盐。现在,盐没有了,可他们还是要继续行走下去。只是,不能同路。

此刻,她又遇到了这一粒晶莹剔透的盐,他在盛烈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而她,则像一个孩子,忍不住想要靠近了,再重新品味一下那一粒盐的滋味。

他要带她去哪儿呢?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只是任由车在车流中缓慢地向前移动。

手机导航还在导向她原本要去的商场。那机械化的直指终点的声音,似乎时刻都在提醒着她,这一场相遇,不过还有十几分钟,就要终结。她的身体因此有些紧绷,有那么一刻,她看着汽车向前滑动了一米,几乎想要跟他说一声再见,而后转身下车,一个人穿过太阳下的车流和人群,去往前方那片喧哗的属于她的日常生活。那里蒸腾着一种野蛮的力,她在那股强大的力中,独自行走了两年,没有欢欣,也无悲伤。她从不曾上岸,也不想上岸。

可是最终,她只是打开手机,将导航关闭,而后笑着问他:你这两年在忙些什么?

他凝神想了片刻,才缓慢说道:拍了一两个片子,都不如意,人一失落就容易迷信,于是找人卜了一卦,说我事业正在低谷,不宜开工,于是干脆休整半年,这段时间正集中看一些经典电影,算是给自己充电。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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