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颖,1998年生,周口市人,现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学生。作品散见于《信阳晚报》《大观》《躬耕》等报刊。
一
在沈河镇,我找到了七年前的她,那个我丢失在婚姻里的恋人。
我的夜晚有时平淡,有时销魂,实在无聊,便与身边的女人完成一些轻描淡写的肢体动作,然后畅快地睡一觉。但是数月来,我似乎已经麻木了这种催眠方式,常常把自己弄得疲惫至极,却也躲不了彻夜失眠,像是对药物产生了抗体,也或许,是药不对症。
厚厚的棉被温暖过头,一阵燥热。我索性将胳膊双双抽出,外放在身体两侧,让冷冷的空气在袖筒里穿梭。身边的妻正睡得憨熟,她干得起皮的嘴唇形成一个黑孔,呼呼地对着我的脖颈喷出一股股浊臭。我别过脸,背对她,将头重重压在枕头上,鼻孔被我弄得一张一张地翕合……吵完你睡得倒好,吵吵吵,这日子过得真是没劲!原來的可爱乖巧,在一言一行中都像是从骨子里散发的,还记得当初在情书上写下“和你一起熬制生活的蜜汤”,呵,结了婚一尝,原来是一锅辣椒油,什么狗屁文静贤淑,全都仅仅飘逸在蕾丝边的裙摆上,一经风吹,就剩一把柴米油盐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自己一辈子吃吃喝喝!
六七年来,和她在一起还不如出去找个小姐,小姐只要给足了钱,让她浪荡她浪荡,让她温顺她温顺,然而对她,我却无计可施。依从,垂首,道歉,为了让父母安心,为了传宗接代,我强忍了七年,过这七年,就像喝一碗加了糖的中药,浓烈的苦喝到碗底,剩下刺刺拉拉的甜,这甜不仅不会得到味觉的舒缓,反而让那些咽下的苦汁在胃里翻江倒海,但是为了治病,又不敢吐,这是一个病人的怯懦……方慕!你真他娘的不是个男人!体内的热浪又一次袭来,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升出的一股怒气,直冲发梢,顶得我脸色通红,像火烧一样。眉毛不由得拧着,我烦躁地咧起嘴,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叉腰,赤脚对着窗子笔直地站着。
冬夜总是又冰又冷。
风被挤压在未关严的窗户缝里,呼呼的,扑楞着翅膀,声声哀嚎。
下雪了,飘飘洒洒,偶尔闪出一点针尖似的晶光……
我又想起来几个月前在沈河镇遇见的那个姑娘了,她对着池水吹笛子的样子多么温柔,多像床上的那个七年前的妻……那个我丢失了的恋人。
她的笛声又开始在我脑海里回旋,有时平静舒缓,像只无力的风筝,若即若离,让人想要追赶却欲触不及;有时又像一挂悬着的飞湍,奔泄而下,如雷轰顶,空荡荡的胸腔里似乎只剩一颗动乱的心脏,它弹跳,就像鼓槌击打着鼓面,荡起层层涟漪。接着,鼓声的错乱零碎便被笛音揪扯成一缕,在胸膛中,左缠右绕,上下盘旋,噼里啪啦地迸裂……
通体的热气逐渐消退。
一团碎雪被狂风卷着,甩在玻璃窗上,发出“呲呲”声。我冷不防打了个寒噤,叉腰的胳膊塌了下来,垂手站着,回头瞥了一眼背后的床,又扭过头,拖着忽冷忽热的身子,坐在书桌旁的实木椅子上,抚摸着光滑而带有木香的把手,想叹口气。
今夜又是难耐的……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桌面,记事本,覆有轻薄灰尘的灯座,香水瓶,我拧开灯,突然的亮光眨得人眼睛发疼,我慌忙闭上眼,灯光打在眼皮上,于是黑暗中显现出一片暗紫,混沌而虚幻,分不清是在眼前,还是在脑海,但是,似曾相识。我忍痛睁开眼,手边的记事本上,深深浅浅刻印着前页纸上留下的字迹,凹凸不平,在台灯的笼罩下愈发清晰:
亲爱的云夕:
很抱歉我的失约,送你一本书以表歉意。
我想你是喜欢湖的,有一片湖我经常去,很美,像这书上的画一样。
比赛结束后,能否邀你一起共赏?
乘9路车,长安大道向西50米,香舍花店,我在门口等你。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慕
我知道,她不会来,可还是忍不住要写这封信。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召唤,召唤什么呢?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就像在河面上放下一枚纸船,只管放,没想过它会回。
二
今晚,我收到一份邮递,拆开是一本书,书皮上印着一片深蓝色的湖,湖上弥散着白色雾气,朦朦胧胧看不到对岸,湖的中央有一叶木舟,舟上空无一人。我好奇地翻开,一张牛皮纸滑落到地上,我俯下身正要去捡,却不小心被一个字撞晕了——“慕”!啊,慕……那个字像一颗红玛瑙被镶刻在了纸上,莹润深厚的深红色味道,尝起来竟让人神魂荡漾。
我俯下的身子忘了直起,热着眼读着,读到“我想你……”那句,我的心猛一紧,看到后面半句才松下来,不过松得有些失落,有些埋怨,“我想”后面是应加个标点的。想想,又觉得害怕——我失落什么呢?于是,继续往下看,直到最后一个字。
我直起身,双手捧着那页纸,蜷缩在椅子里,又看了一遍,觉得两腮发热,耳朵发烧,烫得直至发根。我想笑,又像怕人看到似的,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强忍着绽开的弧度。我将那页纸安放在面前的书桌上,在台灯下,它散发着熟悉的香水味,博柏利的香水,博柏利——它穿透我的棉质睡衣,如潮水般涌进我铺满玫瑰花瓣的胸膛……
镇外的林子边上有一片池塘,半方不圆,涨水的时候像一片湖。
池的对面是几十亩麦田,风一吹,麦苗此起彼伏,像一堆平铺又被吹皱的绿丝绒。麦田的尽头是一大片杨树林,与我身后的这片林子遥遥相望。一条细长的小路将麦地一分为二,路边搭着一个破旧的木棚,是农人们之前在地里过夜用的。日子久了,西侧的黑褐色撑木便断了半截,被大长钉死死钉着,迟迟不掉,一有风就摆来摆去。棚顶也因塌了一角,向南歪斜着,远远看去,像个瘦骨嶙峋的木偶,晃动着它那半残的臂膀仰天长叹……
天阴沉沉的,偶尔有一丝风。我靠着粗糙潮湿的杨树干坐下,眯着眼,将目光撒在满池的细波上。我喜欢这支小竹节给我带来的这种葡萄酒微醺般的迷醉感——满池的水,满池的风……
麦田里的大木偶又开始摇晃它的手臂了,那半截枯木扬起,摆下,扬起,又摆下……蓦地旁边出现了一个黑影,很小,仿佛是那木偶的残臂被风吹歪,不小心将它从肚皮里揪出来了一般,那影子离得远,黑黑的一点,在清晨的雾气中竟分不出是人是狗。这里虽然离镇子不远,但除了麦收,极少有人来。我想,许是林大娘家的狗又因偷吃鸡被打得没处躲了。
池水的亮波映在带着细竹纹的光洁笛身上,泛着明棕色的光晕,一不小心笛子从我的膝上滚下,正要滚到泥凹处,我猛地弓身抓起,笛子被赶去的手紧握着,另一只手却“啪嗒”一声盖进了泥污里。
风有些大了,天越来越暗,木棚边的黑影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站起来,走向池边,将泥手整个浸在池里,塘里的水很清,被洗掉的污泥在水里慢慢散开、延伸,一溜烟不见了。
我起身,翘着湿手指将黑皮笛套拉开,抽出夹在腋下的笛子,把它轻轻放进去,又小心拉上——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姑娘?”我不由得惊了一声:“哎呦!”未拉到头的笛套差点被抖掉。
我抬头,眼前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他戴着黑色细框眼镜,一身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缀有灰色纽扣的藏蓝色衬衫,整洁中略带洒脱,一双深棕色皮鞋虽沾着泥点,但依然能看到它在泥漬下隐约散发着的崭新光泽。虽有风,但他的头发却排列得一丝不苟。
“笛子吹得不错嘛!”男人打断了我的观察,他的声音稳健而浑厚。
我用微笑包裹着疑惑,尽量保持礼貌。
“哦,我是刚才在那里散步时听到的。”男人指着麦田里的那条路,他兀自解释道,语调自由而愉快。
我侧头朝他指的方向看,竟差点“噗嗤”地笑出声来,心想:竟将人看成了狗!我忍住笑,回过头,发现那男人正盯着我看,嘴角挂着笑。我马上保持着对陌生人的戒备,问道:“您,一人?”
“是啊,我周末喜欢来郊外散步,一个人倒是自在!”
我拉好笛囊,故意抬头看看天色,想让他看出我有意要离开。
男人仿佛毫未察觉,他身姿笔挺,从我身旁走过:“这片池水不错!你经常来吗?”他扭过头来问道。然而,突然飘来的香气,让我没有一点准备,一瞬间,我不知正身处何方……
博柏利!他身上散发着爸爸的博柏利!我虚幻了,错乱了,魔怔了!就在那一瞬间,香气把我包围,在我即将要跌进记忆的时候,一阵风把它吹散,我对着它去的方向,惊慌失措。
“哦,是的。”这仅仅是我对那阵香气的肯定,根本没有在意他刚才的问题。
“练笛子?”
“嗯。”
我靠着树干,他站在池边,距离不近,但足够交流。我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或说了多久,我将全部精神聚焦在一点,从池上吹来的一阵阵的风,漫过他,扑向我,夹杂着博柏利香水的风。
我站在现实的悬崖,目光上上下下地彷徨,这风的力量足够强大,对我一阵阵猛击,身体一颤,我跌进了记忆的深渊……
一地的碎瓷碗片,妈妈像疯了一样,把盘子和碗全摔了。
“您去哪?”我追上他。
他转回头,微微张开口,但没说话,又扭头走了。
他宽阔的背。
“你的香水!”
我正要赶上去,妈妈一把夺走,紧抓着瓶身,指尖都失去了血色,她怒视着爸爸的背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碎瓷片堆中,爆碎。
香水淌出来了,浓郁得呛人,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是……
爸爸的博柏利,爸爸的黑色风衣——随风舞动。
我和妈妈,脚底生香……
“爸爸!爸爸,爸,爸!”这个字在我的气管中一个个呼啸而过,经过紧涩的喉头,终于变成了一团团“啊,啊,啊”的叹息,我恨当时自己那软弱的两瓣唇,最终也没能拍打出一个响亮的“爸”。
我走向他,和他并排站着,面对着池水。他身上的香将我的思绪唤来唤去,我找不到定点,只想再靠近他。
铜钱草上沾了几滴泥水,是刚才洗手时洒落的,圆滚滚的巧克力色水珠伏在草叶上,映在池水里晃晃闪闪。
我似乎不想那么快离开了。
他侧脸看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能将一切看穿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地对我笑。
“沈云夕……”三个字被我说出来却像是在叹气。
“云夕——”他像赞美,又像在感叹,那个“夕”字的尾音被他拉得很长,长得能牵到池的对岸,最后变成了“伊”的音,缠绕在挂满红色枸杞的枝杈上。
“你呢?”我扬起脸。
“方慕。”他又注视着我的眼睛,加了四个字——“爱慕的慕。”他依旧对我保持微笑,眼角和眉梢意味深长……
我被后面这个“慕”字刺了一下,刺得不疼,像被四月初的绿色麦芒扎到了手心。
这时,雨开始落了,很小,落在水面上不动声色。
方慕转过身亲切地说:“下个周末能有幸来这再听你吹奏一曲吗?”那话音带着温和的请求。
“当然可以。”我吃惊自己的毫不犹豫。
方慕走了,雨点变大,杨树叶子被打得啪啪作响,墨绿色叶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硕大的雨滴落进水池里,水面被击打着,泛出一个个冰葫芦,精巧透明,在这沸水一样的池水中翻滚着,激荡着。
我看他越走越远,又变成了那条路上的一个小黑点,那黑点走到木偶旁似乎转了半圈,像是回头看,这时我赶紧转身,握着手中的笛子,低着头,匆匆回去了。
以后的几天,我照旧在林子里练习,长长的曲谱带来新鲜的疲惫感,这种疲惫是前所未有的。我总是走神,或是忍不住慌乱,有时一个早上竟一直吹着某一节,来来回回,仿佛要把自己吹睡着了似的。我索性停下,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在池边坐着,眯着眼——远处的麦田在黑色睫毛的掩映下由墨绿变成灰绿,天空由浅蓝变成蓝黑,而那木偶旁的纤细小路则变得愈发清晰,似乎它尽头处绿色麦秆上的叶子我都能数得清,直到他出现……
等他,就像等爸爸回来,但又不完全是,好像还有一些我自己未发觉或是不愿承认的东西,有时候就像雪原上的一株绿草,隐隐约约藏匿在远处,若只一点,则会给人一种清冷的奇妙感,但多了就会变味儿,泛滥的绿便会玷污雪的纯净,绿,倒成了纯白雪原上让人恶心的污染物。
有时候我会突然问自己,这一次次,我究竟在等待什么,或是想得到什么,但这类似的问题却总让我的意识更加混乱。
林子边上的野草深了许多,乱蓬蓬的,池里的水也浅了。
已经好久没下雨,他也好久没有来。
空气闷闷的,蛙声也闷闷的。头顶像是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从被面上的细密针线眼里穿进一丝风,也潮潮的,夹杂着池水因久静不动而生发的一股甜腥味儿。
池面的细密波纹渐渐变得大而稀疏,层层卷来,携着一股股的风,头顶的那层棉被仿佛瞬间被掀开,深深的野草被吹得挤来倒去。蛙声大起来,浑厚有力,听起来有些熟悉。这雄性的沙哑。
雨下起来了,细细密密,像一群纷纷落下的银针,垂直刺进那一池黛色绸缎上,不动声色。
今晚,天空晴朗。
我将信重新折好,装进信封,抱起枕头,把它平铺放好,又用枕头盖上——我要去吗?
熄灯,侧身躺下,缓缓地、小心地把头搁在枕头上,我闭上眼睛,食指勾弄着睡衣袖口的蕾丝边,睫毛发颤。我要去吗?
窗外,月光很满,不过风有些大,远远地刮来,像笛子的低音呜咽。
三
比赛结束了,云夕换了身平日常穿的淡粉色半宽松小旗袍,一头披散的浓密乌发遮住了肩头,伏在她素净而不修身的衣衫上,更显得她格外娇小。当拎着笛子和一包换下的礼服准备走时,她想起了前不久收到的信,她的脚停下了,接着开始在侯演厅的走廊下徘徊,她大口呼了会儿气,又紧闭着嘴巴走了两圈儿,低着头,叉腰,抬头,低头……无形中仿佛有一根丝线牵引着她,力量不大,却拉得很紧且绵绵不绝。
她被这根线拉拽着,最后,还是挣扎着向着相反的方向,艰难地回家了。
进门换鞋的时候她便后悔自己回来。大门是虚掩的,她穿过院子,发现葡萄架冒了几点新绿,莹莹的,这让她心里的那根线松泛了不少,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内门外的鞋架旁准备换鞋,就在她看向鞋架的那一瞬间,各种情绪,全碎了,与此同时,嘴角还荡出了一弯狰狞的笑——一双男士皮鞋,外面锃锃发亮,内里滑动着浅咖色纹路,在鞋架上正襟危坐。这双鞋她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第一次被她撞见,母亲没有解释,男人也坦然地换鞋,微颤的手透露着心虚,三个人一个站在卧室门口,一个换鞋,一个拿着钥匙站在客厅,三人之间沉默着,在同一个时刻和场景,各进行各的动作,好像谁也不认识谁。
现在她看着面前反锁着的门,猫眼镜面上反射着葡萄架上的点点的绿,她俯身一阵无声的干呕,借着俯身,她重新穿上左脚上的鞋,最后,像放下了一切般放下手里的包,带着笛子,走了。
她直奔信里的香舍花店。下公交,转过路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身黑色风衣,这次方慕没戴眼镜,他转过身,看到缓缓走来的云夕,脸上大放异彩,但随即换上了微笑,温和地注视着慢慢走近的她。
他上前关切地问道:“演出怎么样?”云夕一路无话,只剩下他小心的问题在她四周笨拙地绕来绕去。他寄信的时候就没想过她会来,自然没有做好迎接她的准备,不过,经过一番自我的快速调节,他开始表现得游刃有余。
過马路时,他侧过身牵起她的手,她呆愕地望着他宽阔的后背,不知道该不该抽出,只听到:“牵着你,就像牵着一个孩子。”她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云夕脑子一片空白,只呆呆地仰着脸看他高大的身影,他潇洒飘动的风衣,他身上的博柏利——黑色风衣,博柏利,风衣,香气……爸爸。他的手是微凉的,但却能给她带来一种温暖,那种实实在在的温暖。方慕的步子时大时小,她在后面小步紧随,这是她熟悉的感觉,梦里无数次出现又被惊醒的感觉——被一只大手拉着,紧紧地拉着,生怕自己丢了。
她僵硬着胳膊,眼睛盯着面前的这只手,想抽出,又不愿抽出,她分不清是在紧随着前面的这个人,还是紧随着某种让她依恋的味道,总之,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自己的心,正在向那只宽大的手上偏移。
他们开着车,沿着山上的公路一圈一圈绕着,路旁树木浓密,有啾啾的鸟叫,枝叶的缝隙里漏下夕阳的碎片,洒在地上,变成光斑,星星点点。云夕向窗外看着,山风吹抚面颊,她将手半露出窗外,风在指缝间穿过,像水,凉而软的水……她扭过来头,咧着嘴,朝方慕开心地笑了,她看到方慕的脸上也喜色渐浓。她装作已经忘记了一小时前的事,她在给自己演戏,说不定就能假戏真做,谁知道呢?总之,现在她是放松的,即使在梦幻中快乐,也不要再睁开真实的双眼……她又将视线转向窗外,沉醉着这眼前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切!
这时,突然伸来了一只手,那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抓住,她本能地想要抽出,但被握得愈发紧,眼看一丝的挣扎被挤压得不到半丝,她看着身边的方慕,依然开着车平视前方,似乎伸来的这只手不是他的,他扭过头朝云夕轻轻一笑。一看到这个微笑,云夕浑身一颤,正不知怎么办好,她的手却被握着移了位置,慢慢向上,越过头顶,直至天窗。
顿时,一股股更狂放的风挤过她的指缝,像一片一片的海水,漫过手掌,漫过天窗,她感到了这山林间铺天盖地的狂欢。
她欣喜地看着方慕,觉得快乐无缘由地占据了整个心!好像真的找回了关于父亲的一切,父亲的宽厚手掌,脉脉温情,以及那种带有男人气息的独特浪漫和神秘……
云夕放下了高举着的双手,将它们安安静静地放在膝盖上,“你一定有一个机灵可爱的女儿。”和他在一起,云夕总是不经意间提起父亲和女儿的话题。
“家里有个母老虎了,再弄出来个张牙舞爪的,徒耗军粮。”这本身夸张的诙谐,经方慕突然的冷淡语气,却让人笑不出声来,两人一段长久的沉默。
车还在盘旋中上升,云夕的心依然飞驰在她自己营造的纯洁雪原,她已经钻进了爱的牛角尖,在这个缺氧、昏暗的牛角尖里,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思维的混乱和所处的境况——她正坐在一个男子的车上,在山林间萦绕,去一片不知名的湖,湖上有船,很小很小的船,他划着船带她到湖的中央,那里远得仿佛在世界之外,寂静的月光,无边的黑夜,黑洞洞的夜像黑色帐幔遮盖一切的丑陋,让人可以自由地释放,尽情地狂欢!
“冷吗?”方慕打破安静。
“你备好船了?”云夕没有回答他关于冷的问题。
“嗯,一直在岸边系着,只是好久没用了。”
“多大的船?”
“容下两人没问题。”
“哦……你会游泳吗?”
“游泳?呵,不用担心,船很安全。”
“那就是不会喽!”云夕朝他撇撇嘴。
“小姑娘还嘲笑我,你会?”
“不在话下!”
山风送来松树的清香,车慢慢地越爬越高,空气也愈发活跃起来。
到山顶时,天色已暗至七分,他们把车停靠在一棵老梧桐树下,旁边是一片墨绿色的女贞。梧桐花远看淡紫雅致,离近了,却香得发臭。
“云夕,快啊,来看!”方慕已经在湖边急不可耐地解开他的小船了,云夕把梧桐花塞进笛套里,从高地沿着野土坡一路跑到湖边,真是一片大湖!那尽头处烟云难辨,如一片平静的汪洋……
两人的船缓缓向湖心深入,天还没有黑透,月亮升起来了,他拉过她的手,把双桨放在她手里,“你来试试”。邪恶的征兆常常是一个不起眼的动作,或是一句不值得推敲的话。云夕端坐在船的另一头,放下笛子,双桨在她的手里木讷地摆来摆去,“这样……”方慕凑上来,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有点不自在,僵硬着身体,只觉得他的呼吸声和博柏利的香气离她的耳根越来越近,这逼得她的身体已经向右前方三十度角倾斜了,她脸上的毛孔紧缩又胀开,胀开又紧缩,不一会儿面色被逼得通红。这时候,她觉得两人之间那株绿色的草,正迅速蔓延在纯白的雪原,可怕的是,她愈发控制不住这种态势。她一把丢开双桨:“还是你来吧!”船桨已被她撂开,但双手却被方慕紧紧攥着,且整个后背已被他的前胸包围,她僵硬着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保持住一个姿势,任两只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身体上一寸一寸地游走,一寸一寸地被寻觅和侵犯。
雪原上的纯白彻底消散,绿在向天际张狂。而她就像是走神了一样,爸爸也曾这样握着她的手,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頸和耳垂,而她则是仰卧在父亲宽大的怀里,头顶是灿烂的星空,耳边是神秘不见底的童话,她依偎在爸爸的怀里,指甲也被他身上的博柏利染香!
“爸爸,小男孩找到挂在山上的蓝袋子了吗?”
“找到了。”
……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小夕,雨天可不能再往水里踩了,看这小脚冰的!”
……
“爸爸,小男孩自己去的吗?”
“对啊,呵呵。”
“山上那么黑,他自己吗?他不害怕么?”
“小男孩比小夕勇敢哦,胆小鬼!”
……
“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洗完脚去睡觉。”
……
“那小男孩他爸爸呢,怎么不和他一起?”
“他爸爸,哦,他爸爸被女巫迷惑,嗯……变成了巨人,在山脚下的小木屋里出不来了。”
“为什么出不来了呀?”
“因为太胖啊哈哈!”
……
“妈妈,爸爸他……”
“怎么还不去睡!你也不听话了是吗?我死了就好了,死了他就回来了,你去找他吧,去吧!”
“妈妈,我睡,我睡,呜呜……妈妈我听话,我不要爸爸,不要爸爸了……”
……
隔着时空交织着的片段回忆,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张细密的电网,原本混乱的思维被这张网紧紧包裹,在电的强烈冲击下,变得愈发清晰,凭着这股力,她冲破了牛角尖的围困。她看见眼前真真切切的黑夜,感觉到身下摇摇摆摆的木船,她在他的身体下疯狂地反抗,像只欲释放凶猛而又力气不足的狼崽,然而博柏利的香气还在逼进腋窝和发丝。
“爸爸,爸,爸!”她在心里无声地呼唤着,经过嘴唇,依然还是“啊,啊”的叹息。
那支刚才被丢在船角的笛子,像是爸爸伸来的救她的手,在关键时刻,被她的脚尖意外地碰到。她惊喜,于是用脚尖一点点勾来,圆滚滚的笛子在平坦的船板上忽远忽近,在脚后跟与脚尖的配合下,几个回合,终于滚至云夕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她一把抓起,朝方慕的头试图连连暴击……没两下,断了。一半碰到船板,反弹后,落入水中,另一半,被方慕从手里夺走,扔进了水里。
一支笛子,分成两截,在湖水中各自沉浮。
云夕笑了,壮士赴死般地笑了。狂放、直白、裸露地笑了,酸涩、麻木、冰冷地笑了,和不久前那个狰狞的笑有相似之处,只是经湖水的黑色晕染,在无形的洁白宣纸上显得更加力透纸背。
方慕迟迟不肯停下,动作由粗糙变得精细,像等一杯沸水渐渐变温,然后一口一口地泯。
云夕盯着星空,隐约感到手掌下有一股微弱的力量,那种力量带着凉滑,像一尾苏醒的蛇,汩汩向上——船,漏了。
湖水悄悄浸湿云夕背部,一个念头如一束星光在她心头悄悄闪过。云夕一个机灵,一跃跳进湖中。方慕伸出手臂,试图拉住云夕,但云夕像一尾鱼,越游越远。方慕在惊慌中怅然,低头才感觉到脚踝边湖水的冰凉。水已灌了半船,不一会儿船身便开始摇摇晃晃,他后悔没有和云夕一起跳下去。当然不是赴死,而是求生,但一切都晚了。
云夕向湖边游去,留下湖中央那个海螺似的人在水中咕噜噜冒泡,一堆堆,像大海中的黑色海沫,她身上的淡粉色衣衫被寒水浸透,经白月光和黑夜色的调和,变成了暗紫,桐花一样的悲伤暗紫。
泪,如泉涌。
像个无家可归的弃婴,她撑起软塌塌的背,向水天混沌的烟云处眺望,呼呼嗤嗤地倒吸着凉气,湖上的潮湿水汽被团团拥挤着窝进气管,终于,一个喷射,那团巨大的冷气从肺的深处腾冲直上,冲破了卡在喉间十四年的痛哭:“爸——!”这轮巨大的声波震碎了丝丝缕缕的月光,温柔且明亮,从远到近,在湖面上纷纷折断……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