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舟

2019-12-23 01:24王文
牡丹 2019年34期
关键词:刘谦玛丽

王文,1993年生,硕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现居北京。曾于《萌芽》《百花洲》《特区文学》《都市》《椰城》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获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小说二等奖、三等奖等。

十一月西人感恩节前夕,我开的一家皮包理财公司资金链快要断裂了,换个说法就是,没有傻子来接盘了。在大批兴师问罪的投资人赶来之前,我坐上了一辆开往婺城的K字头火车,要去找一个老朋友,他叫刘谦。

我没有给刘谦打电话,实际上我也没有他现在的电话号码。上次跟他联系还是在五年前,是因为大学毕业十周年聚会,跟刘谦在电话里聊了好久,约好去母校操场打篮球,但我最终因为公司新项目路演的事耽搁了,没能到现场。后来我听说刘谦去了一座鸟不生蛋的苏北小城的独立学院担任系主任,我还觉得这货应该是脑子出了问题,或者是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如说搞大了某个女生的肚子去避避风头。总之,我们已经有多年不见了,我对刘谦的近况毫无了解。

在婺城火车站门口,我毫无意外地找到了一家沙县小吃,匆匆解决完午饭问题后,我问掌勺的老板娘婺城学院怎么走,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是去江南还是江北啊,我说我不去江南也不去江北,我就去婺城学院,老板娘用黑不溜秋的围巾擦了擦牙缝里的菜叶,哈哈大笑道,婺城学院有两个校区。后来我才知道长江的一条支流青衣江横穿婺城而过,被当地人称为母亲河,并以此将城区区分为江南江北。

我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正面都是国徽,就决定先去江北校区看看。我在火车站前广场拦了一辆摩的,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小时之后逐渐驶出了市区,两边都是灰头土脸的工厂,连一棵树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塑胶味,像是在闻一个穿回力鞋的中学男生的鞋底。这条路一看就是刚铺好不久,车辆稀少,不时有拉货的大卡车疾速驶过,扬起巨大的尘土,还有农民爬过栏杆悠然自得地穿过去。我想起了贾樟柯《天注定》开头的场景,怀疑可能会被突然出现的歹徒一枪爆头,抢走我身上仅有的一千块钱现金——它们全被藏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但最后我还是平安到达了目的地,婺城学院的金字招牌在大片农田之间特别醒目,校园建筑则乏善可陈,是一栋栋统一刷成灰白色的低矮楼房,样子都差不多,简直能把人转晕。

在校门口的地图栏里我看到了文学院的办公楼,就记下方向走了过去。刘谦跟我是大学四年室友,我毕业之后考到了一家上海国企,开始浑浑噩噩地工作,而他则继续读研、读博,硕士论文是王国维的悲剧观念,博士论文是尼采与佛教的关系,始终在颓废消极的哲学思想里打转,大概是读得脑子有点不正常了,中间休学一年,又延期两年毕业,快三十好几才出来工作,所以在我们同学中一直被讥讽为“老处男”。在文学院大楼,一个面露凶光的收发室老头在仔细打听完我跟刘谦的关系之后告诉我,这里是本科生上课的地方,而教授的办公室都在另一个校区,刘谦当然是教授,我来错地方了。

我重新回到婺城学院的校门口,在金字招牌下,看到来时送我的摩的司机竟然还没走,他很热情地叫住我说:“老板,没找到人?我送你回去吧。”我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啊。”他点点头,随手扔掉烟屁,把车发动起来。在路上摩的司机洋洋得意地跟我说:“我就知道你找不到人,那个校区是新建的,离市里远,教师都不愿意过去。”我说:“那你挺沉得住气的啊。”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啊。”我已经上了贼车当然没有回头的道理,过了一会儿那个木讷的中年男人开始跟我介绍婺城的风土人情,无非就是这里山清水秀,盛产美女,历代都输送了很多妃子进皇宫的破事,最后突然插入一句:“老板,想找乐子不?”我问:“有什么乐子?”他说:“你想玩什么,一有尽有。我们这新开一家按摩店,小姐都是从广东请来的,要身材有身材,要技术有技术,去耍的人都说满意。”我问:“价位怎么样?”他说“快餐一百,包夜三百,你跟我过去给你打八折。”我说:“那你们这物价挺高的,我玩不起。”他说:“老板,你别说笑了,你那身花花公子夹克怎么也值上千块,这样吧,我送你去,不收车费。”

到了地方,我看到那家挂着“温州缘”牌子的店面卷闸门开到一半,下面隐隐露出一双穿丝袜的腿,高高翘着,有种“欲说还休”的效果。摩的师傅热情地搂着我胳膊进去,跟店里的妈妈桑说了情况,小姐在外面没回来,你稍等下,那个女人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听到摩托车轰鸣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马上跟妈妈桑抱歉道,我肚子有点疼,出去上个厕所,然后立马掉头跑掉了。

婺城学院老校区就在这不远的地方,我慢悠悠走过去,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是有人躲在后面按了开关。估计这会儿刘谦即使在学校应该也已经下班了,我忙了一天感觉有点渴,就去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点了一杯摩卡,从书架里随便抽了一本书开始看,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旁边喊我,我抬头一看是个穿针织衫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长发绾在脑后,扎了一个清爽的马尾,我茫然地看了看她的脸,她又重复了一遍说:“先生,今晚有个教授带学生来开读书会,人有点多,能麻烦您挪一下位置吗?”我环顾四周,一群正值黄金年纪的少男少女在一个秃顶男人的指挥下,把店里四排沙发拼在一起,围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形成一个椭圆形包围圈,但位置仍然不够,有几个同学背着书包站在边上。我赶忙回复说;“没事,我现在就走。”那个女人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补充道:“不用的,我们屏风后面还有一个小沙发,环境很安静,我带你去那里吧。”我站起身往里面走,她大概是无意间看到我手中书的封皮,有点俏皮地说:“你也是人类学教授?”我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对人类感兴趣,但不是教授。”她说:“难得有人对施特劳斯感兴趣啊。”我故作高冷状说:“没有什么兴趣,随便看看而已。”她说:“那你很有品位,要不我帮你找一下下册吧。”这时我才注意到我手中这本只是上册,怪不得有点薄呢。我摆手说不用,但女人坚持去找书,我看着她用迷茫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脊,腰一点点弯下去,屁股撅起来,从紧绷的牛仔裤里露出内裤的边缘。她回头冲我望了一眼说:“抱歉啊,现在书架很乱,书不知道被顾客塞哪去了。”我赶紧说:“这很正常,不麻烦你了。”就回到了我那个偏僻的角落里趴着。

十点打烊之后,我去学校旁边一家不用身份证的家庭旅社开了间房,打开布满不规则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音量调至最大以盖住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呻吟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赶到婺城学院校园打听刘谦的地址,文学院办公楼三层有间屋子门上钉着他名字:刘谦 教授,我以前也有类似的一间办公室,外面挂着金光闪闪的铭牌,上书:林谷雨 总经理。每个人都有辉煌的往事,这些不提也罢。他不在房间里,敲了半天没人应,走廊的信箱里则装满了邮件,差点从入口里掉出来,我随手抽了一叠,是一家杂志社寄过来的稿费单,邮戳日期是半个月之前。我去隔壁办公室找到一个胖老师打听情况,他告诉我,刘谦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已经好久没来学校了。

在我记忆里,刘谦的老家离东北边境线不远,早上能听到俄罗斯那边的鸡叫,据说全年有一半时間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显然我不可能再追到那里,现在当务之急是我得弄明白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向那个和蔼可亲的胖老师打听刘谦的电话号码,他有点狐疑地看着我说:“你不是刘谦他朋友吗?”我用讨好的语气说:“我们好久不见了,他换了新号码,你看帮个忙可以吗。”而胖子斩钉截铁地回复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我又回到了校门口那家咖啡厅,这次我点了杯意式浓缩,抽了一本列维·斯特劳斯的《我们都是食人族》就去角落里默默待着了。早上店里没几个人,显得十分空旷,昨天那个女人在跟一个穿蓝色工服的送货员说话,我听到男的一直叫她玛丽,很重的口音,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马莉,或是马丽。女人端咖啡上来的时候,带着抱歉的神情对我说:“店里现在没白砂糖了,这个有点苦,你可以接受吗?”我说:“没事,我无所谓,搁这就好了。”她拿起托盘正准备往回走,我喊住了她:“玛丽,你能借我用一下手机吗?”她扭头瞥了我一眼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座位下面有插座的。”我舔了舔舌头说:“不,我没有手机。”她努力克制住即将爆发的笑容,咧着嘴对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没带吧?”我懒得跟她解释,轻轻点了点头。

实际上昨天在火车上短短一个小时之内我收到了几十条短信,其中大部分是我温柔贤惠的老婆发的,她先是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一个男人事业走下坡路很正常,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谁能保证这辈子一帆风顺呢,连李嘉诚做生意都亏过钱。然后劝我不要想不开,人生退一步海阔天空,家里有她,还有嘉宝(我们养的狗),一切都会过去的。其他短信则来自于以前的生意伙伴,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我一个字都没有回,在火车经过华北平原上的大片麦地时,打开车窗把手机扔了出去。

玛丽把她的手机递给了我,那是个戴着粉嫩卡通人物保护壳的大屏机,她点开拨号界面耐心地告诉我该怎么操作,好像我真的一次都没用过一样。这个电话是打给李翔的,他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班长,以及后来每次同学聚会的召集人,其实我跟他并不熟,只是有段时间跟他商量给一个罹患癌症的老同学捐款的事,通过电话交涉了很多次,一下记住了这个号码。手机振铃响了很久,在我快要放弃时终于接通了。“我是林谷雨。”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在一个公共场合,“哦,我知道,我现在在开会呢,待会儿跟你说。”我单刀直入道:“你有刘谦现在的号码吗?”他问:“谁的号码?”我提高音量说:“刘,谦!”他莫名其妙地说:“以前咱们班的同学吗?”我说:“对啊,每年都拿国家奖学金的那个,外号老处男。”他说:“哦,我想起来了,有点印象,哈哈。”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再次问道;“你有他的号码吗?”他突然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我这边真的不方便哈,开完会再打给你。”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在咖啡厅里等了近三个小时,仍然没有接到回电。列维·斯特劳斯的小书快被我翻烂了,说实话,他写得十分枯燥,完全不像书名那样有意思。我开始注意到书页上的批注,有时候密密麻麻布满全页,有时候隔几章才能看得到,它们显然属于一个很久之前的读者,因为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个神秘读者对作者的许多学术观点提出直言不讳的批评,比如说放屁!不要老是想着把你那团结构主义的狗屎撒在别人家院子里,或者是你真的懂怎样解释神话吗?还时不时发出些可爱的小牢骚,抱歉,我前面女生的屁股真大,我得出去吹吹风,下面一行是,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折一下,明天继续!翻到下一页,他的字迹潦草了很多,可能还是沉浸在昨晚的屁股上吧。我突然觉得这些句子似曾相识,不,应该说我对他说话的方式似曾相识,可是我怎么可能有幸认识这位仁兄呢?我从来没来过婺城。

玛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围裙解了,露出撑得浑圆的包臀裙,她把手机递给我说:“那个人给你回信息了。”我正准备接,看到她盯着屏幕怔住了,“怎么可能,这个号码怎么这么眼熟,你等一下,我去查查看。”在玛丽去查手机号的当儿,我冲到书架边上,一本接一本抽出来看,直到我在其中一册《西方美学史》的扉页上发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果不其然。玛丽匆匆小跑过来说:“你要找的那个朋友不会是……”我迎着她的目光颔首一笑,“就是他。”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刘谦这个闷骚的主,他平时说话真的就是这种风格,再配上他那欠揍的表情就绝了。玛丽跟我解释说,她跟刘谦是在上大学时认识的,关系不错,毕业之后她回老家婺城上班,刘谦继续念书,他们俩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前些年又在这个小城意外重逢了。对,玛丽比我跟刘谦低一届,但上学那会儿我竟从没注意过她,可能是因为女大十八变,她以前应该没这么漂亮,或者说没有像现在这样找到自己的风格。有些女人是越老越有风情,像写《情人》的杜拉斯,搞行为艺术并顺便搞搞少男的小野洋子。

我对着李翔发过来的号码给刘谦打电话,但那头一直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对方已停机,玛丽跟我说刘谦他可能闭关了,我问什么是闭关,她说,就是凡事不问,耳根清净,我问那他高人什么时候出关,她说她不知道,但等他回来了一定会来这家咖啡厅。

整整三天时间我在婺城的大街小巷里毫无目标地流窜,如果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没有被废止的话,我大概很有可能被哪个心情不好的城管闷头一顿乱打押上一辆大卡车送到收容站去,但现在就完全不用有这样的担心。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去护城河边上的小公园看老头子打拳,然后是舞狮队为某个即将到来的大型活动彩排,再然后是情侣三三两两进来搂搂抱抱。饿了就去古塔下面的小吃街买些当地的特色名吃,麻糬枣糕金丝饼什么的。下午去蓝鸟咖啡厅找本无聊的书打发过去,如果店里客人不多,就跟玛丽闲聊一会儿。我照例点一杯咖啡,玛奇朵或是卡布奇诺或是经典美式,我快要把菜单上的饮品都点完了,直到有次玛丽在我临走前拦住我说:“店里的咖啡做得不好吗?”我摇摇头,她问:“那你为什么每次都剩一大杯。”我说:“我受不了那味,我平时连饮料都不沾,只喝啤酒。”她说:“那你下次过来直接看书就好,不要点喝的了,浪费可耻。”

那应该是周五的晚上,咖啡厅举办每周一次的电影放映会,我帮玛丽在大厅中间挂好幕布,调试好投影机和音响,凳子也摆放整齐,店里还没来几个人,都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处理各自的事。玛丽拿着话筒上了台,她说:“喂,喂,大家能聽到吗?”那声音极小,我说下面的线缠在一起,可能是接触不良了,等我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捋顺,确保线头牢牢插进插头里之后,玛丽试了一下,话筒仍然出不了声,我又先后更换了话筒里的电池,调试了电脑里的声卡,依然不起作用。玛丽正准备放弃,我跟她说了一句:“要不你唱首歌吧。”她疑惑地望着我,“以前我每次找不到话筒故障的原因,只要对着它唱首歌就好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打定主意,开始轻轻哼唱起来,那旋律很熟悉,我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邓丽君的《Rhythm of the rain》: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

I wish that it would go

And let me cry in the rain

And let me be alone again

在这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话筒突然嗡嗡地传出杂音,像一个总是闹别扭的老头子剧烈咳嗽一阵,接下来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电影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一直没走,等最后的客人摇摇晃晃地离开,兼职服务员也跟玛丽告别了,玛丽把咖啡馆里的光线调暗,关掉背景音乐,站在收银台前,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在对账,我略显多余地说:“那我也回去了啊。”其实我也不知道待会儿要去哪里。玛丽抬头看了我一眼:“等一下。”她锁好收银台抽屉,转身去了后面的小储物间。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类似玻璃弹子相撞的声音。很快玛丽托着两罐德国黑啤出来,搁在我坐的桌子上,我迫不及待地拉开易拉罐拉环,猛吸一口说:“早说啊,你们不是不卖啤酒吗?”玛丽说:“这是collective editon,just for you。”我说:“不要跟我拽英文,我只知道你骗了我。”

那晚我送玛丽回她的住处,小城依山而建,道路高低起伏,时间已经很晚了,路上行人极少,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玛丽的细高跟笃笃地踩在水泥地上,像是连绵不绝的野花从黑暗里伸过来。我手里拿着第六也许是第七罐黑啤,迈着有些写意的步子,告诉玛丽我什么要来婺城,“我大学毕业之后考到上海一家国企,坐办公室,除了偶尔给领导写写讲话稿以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办公室订阅的报纸,把跟我们单位有关的报道全部剪下来,攒成一个图文集。这差事我干了大概三年,感觉快要坐出痔疮来了,而一生好像已经能看得到头,就发狠心辞了职。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先后经营过一个药房、开过广告公司、到俄罗斯卖过一阵小商品,都没有发财,算上通货膨胀还亏了一些。最后,我一个在券商上班的老同学点拨我,我拿着为数不多的一点积蓄杀入交易所买黄金期货,一方面那时候形势确实好,一方面也是我走运,真的是一转身就翻了几倍。我开始大规模投钱进去,想着终于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时间。靠自己的钱总是来得慢,为此我还开了一家理财公司,吸收社会游资。互联网概念热起来之后,又趁势转型为互联网金融公司,反正就是拿一些普通人听不懂的名词唬住他们,让他们乖乖掏钱出来,多高的回报率我都敢许,总有有钱的傻子相信。我像一个空手套白狼的赌徒,赌本越来越高,而好运气总有挥霍完的时候。去年证监会开始下力气整顿行业,黄金期货市场一蹶不振。本来我只要悬崖勒马还是有希望全身而退的,但怪就怪在我想最后再捞一笔退休钱,结果把家底也搭了进去。上个月我的资金流已经完全枯竭了。”

玛丽说:“那你来婺城是为了避避风头?还是你跟刘谦有什么话要交代。”

我说:“两者都有。”

玛丽问我:“如果刘谦一直不出现呢,你就一直在这等下去?”

我说:“他跟你联系了吗,他对你这样说的?”

玛丽向我摇摇头说:“我是说存在这种可能性。”

其实我也感觉自己有点像那个守株待兔的愚蠢猎人,我守的还不是一棵歪脖子树,而是一整座城市,哪只兔子都能找到一个我永远发现不了的窝,但我也委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傻缺也罢,一根筋也罢,我都自认了,等待总能给人一种盼头,再不切实际都胜过灰溜溜地逃走。我没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二十个小时之后,就在咖啡馆里见到了刘谦。

二十年前刘谦睡在我上铺,每天夜深人静时我都能听到那固定频率的撞击声,偶尔还有销魂的呻吟,虽然似乎有所节制,但依然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我耳朵里,我几乎没法入睡,整宿盯着头顶木板那块被月光照亮的洼陷,想象着一场灾难性的地震。长此以往,我快被搞成神经衰弱,白天也是直打哈欠。

有次忍无可忍的我在那动静刚发出来的时候,立马从床上跳起来,猛的把刘谦的被子掀开,我看他赤条条的,只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内裤,像被剥光的龙虾一般蜷缩着身体,手电筒的光芒刚好照在一本打开的书上,旁边还散着一沓写满字的稿纸。那本书是《查莱特夫人的情人》,印刷极为粗糙的盗版,而稿纸上写的是颠来倒去、不明所以的句子,或者说是,诗。值得说明的是,我们上学那会儿诗歌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市场经济的大幕徐徐拉开,经济建设成为我国当前工作的重心,写诗不再是人们尊敬的活儿,相反,更可能证明你精神有点问题,辅导员得盯着你别闲着没事往城郊铁路跑。

后来我才了解到刘谦的一项怪癖就是躲在被窝里看黄书,当然那些黄书质量都挺高的,比如《废都》《十日谈》《英国情人K》,大四毕业那年看到了《挪威的森林》,这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他看完之后还会诗兴大发,写一些不知所云的诗句,这些全是在黑夜中悄悄进行的,但难免会因为激动发出声音来,翻来覆去、咬手指、撞墙都很常见。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跟刘谦的关系融洽了许多,我把我的那台稀有的护眼小台灯借给他用,再拉条电线到上铺去,这样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床头看书了,只是少了点打破禁忌的刺激感。

当我时隔多年坐在一个陌生苏北小城的咖啡厅里喝啤酒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了刘谦当年写的诗,他写:妈妈,不要在晴天擦玻璃窗,不要把流浪的阳光挡在外面。当我隔着左侧那道落地窗玻璃看到一个背对着我的穿皮夹克的中年男子时,我丝毫没有认出他是谁,他戴着一块看似价格不菲的手表,一边抽烟一边无所事事地向四处张望,几分钟之后,他将烟屁往地上一扔,捋好衣袖,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给我一杯经典美式,还有一个火腿帕尼尼。对了,你们老板娘在哪。”我听到他对收银台的兼职服务员说话,粘糯的南方口音,又慢条斯理地从真皮钱包里夹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拿了零钱之后没有清点,一边往钱包里塞一边转身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我和他四目相对,像电影《朗读者》或者《卡萨布兰卡》里男女主人公重逢的场景,在惊愕之余留意岁月在彼此身上凿下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先叫出来的,“操。”

刘谦告诉我他刚从老家回来,现在有些疲惫,急需一杯热咖啡抚慰身心,我看他夹克里穿的薄衬衫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这么穿在东北非得冻死街头不可。

“你什么时候来的?”刘谦问我。

“三四天了。”我说。

“这么久,你出去转了吗?城北的戏楼,双塔,旧道台衙门都值得一看,那是以前婺城因为盐政和运河富甲江南时兴建的,可惜现在婺城经济不行了,全靠旅游业。”

“我就在城里随便逛了逛,没什么明确目标。”

“谷雨,你突然来婺城是有公事干吗?”刘谦单刀切入正题。

“没什么事,就是来找你玩玩。”

刘谦知道我现在住在附近一家连空调都舍不得开的小旅馆时非常讶异,我说我没带身份证不方便去正规酒店,他就带我去市中心的一家四星级宾馆开了间大床房,用的是他的身份证。本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拦着不让他付钱,但想想我身上带的一千块去掉这几天的费用只剩下八百,连这笔房钱的零头都付不了,根本就没有客套的资格,而且是人家主动提出来的,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晚上在宾馆二楼大厅吃自助餐,刘谦说给我接风洗尘,又去接了几个朋友过来。我到了地方,看到刘谦坐在圆桌上方,两边各坐一个女生,左边的着米色毛衣,脸有些圆,清爽的短发,一直低头玩手机,右边的戴黑框眼镜,长发披肩,身材高挑,见了我十分热情地打招呼说:“林老师好!”我大言不惭地说:“同学们好!”刘谦跟我介绍说:“这两位都是我的学生,不,应该说是高徒,哈哈。”他说左边的叫许静,绝对的学霸,《红楼梦》前后读了五十遍,能准确说出里面每一种食物和服饰的名称,成绩当然好的不得了,年年拿奖学金,已经得到了名校保研资格;右边的叫李潇潇,才女加美女,一边利用美貌兼职做模特,一边在网上写言情小说,风格细腻深沉,颇受读者好评,人称“当代张爱玲”。我努力忍住没问,那你刘谦是谁?胡兰成?

我虽然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假装高兴地坐在许静身边,在社会上历练了这么多年逢场作戏还是不难的。刘谦跑去海鲜区取了好几碟大闸蟹,卸掉腿之后放在两位美女的碗里,笑眯眯地说:“学校伙食太差,你们跟老师出来不要担心什么淑女形象,放心大胆吃,补一补。”席间开了几瓶红酒,那李潇潇是豪爽的北方女子,自己主动起身斟满一杯,依次敬酒,而许静则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喝牛奶,还有点撒娇的意味,刘谦硬要往她杯里倒酒,义正辞严地说:“你看你学姐多大方,念古代文学不喝酒怎么行,老师上课时怎么跟你说的,李清照的传世之作大多是酒后所写,什么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这是什么意境你跟我说说,你不知道,因为你不懂酒。”许静正想争辩,却被刘谦斩钉截铁地打住,“不要说了,你不懂。”刘谦天生是那种白净瘦弱型的书生脸,到了中年小肚子也没起来,看上去确实有古代文人的气质,但酒一喝多,脸上冒汗,再激动起来就有些狰狞了,像是深夜站街女的妆花了一般,反差很大。

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对刘谦说:“要不我替她喝这一杯吧。”刘谦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送我一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林某,你要做护花使者也可以,但得用三杯酒来抵。”

那一顿我们一桌堆了小山似的螃蟹壳还有扇贝壳,来往的服务员看到都忍不住咋舌,躲在角落里议论的似乎也是我们,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马上消失。刘谦扯下最后一根蟹腿吮吸完,抹了抹嘴,平静地提议说去四楼打台球,李潇潇马上兴奋地附和说:“好啊,好啊,这次我先发球,一定叫老师哭爹喊娘。”我看许静不时看手机,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就说:“今晚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下次还有机会。”许静顺着我的竿子往上爬说:“明天还要上课呢,刘老师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一场饭局也就不欢而散了。

晚上十点多,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起初还以为是查房的阿姨,便开口问:“什么事?”没人回应。我一打开门,刘谦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脸涨成猪肝色,鬼知道他今晚喝了多少,站都站不穩,我说:“你不是回家了吗?”刘谦说:“跟李潇潇吵了一架,现在的小女生不好对付啊。”我心中暗想果然他们俩是有一腿,刘谦像是自言自语道:“潇潇老是认为我对许静有意思……我立即打断他:“不要说了。”刘谦说:“我今天带她过来其实是想送给你的,懂不懂啊?”我甩开他的油手说:“你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简直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我叫刘谦把衣服脱了去洗个澡,这样也许能让他清醒一些,结果他就在我面前脱得赤条条的,只剩一条内裤,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像剥了壳的龙虾一样白皙的身体躲在阴影里,手电筒在黑暗中射出一道光柱,照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显出锯齿状的边缘。那道光好像从岁月深处穿过来,打在眼前的磨砂玻璃上,人还是一个,只是老了许多。噼里啪啦的流水声突然停了,我冲进浴室看到刘谦瘫坐在地板上,咧着嘴对我笑。

“怎么了,快给我起来。”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

“刘谦,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撒泡尿照照,怎么可能有正常的姑娘看上你,回去把你鼻孔里的黑毛收拾一下吧,看着挺恶心人的。”刘谦用古怪的语调说,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又补充道:“十五年前你跟我说的。”

我真的不记得我在什么场合说过这话,即使有,也是大学好哥们之间开的玩笑,那时候我们都血气方刚,嘴上带刺,互相挖苦甚至是攻击对方的身体缺陷都时常有之,像我就在第一次和室友韩哥去公共澡堂洗澡后被他喊了四年的“小小鸟”,起初我还有些反抗,但后来听习惯了竟然就无动于衷了,他要是喊我大名我都会感觉浑身不舒服,像是被看轻了。这些无心的嘲讽大家都是一笑了之,如果刘谦真的能记这么久,那大概也只能证明他太小肚鸡肠了。

我费了很大力气帮刘谦擦好身子搀扶到床上,然后就坐在房间沙发上休息,那晚我疲倦极了,几乎是一躺下来就睡着了,我梦见有个小人在我耳边读书,好像是《旧约》里的句子。他不停地读,“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都归于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当我再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雪白,没有起一点皱,仿佛昨晚没人来过。

玛丽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像是变戏法一般画出一个心形图案,递给我说:“师兄,这是卡布奇洛,不苦的,你可以试一下。”

那会儿我已经翻完了书架上所有我感兴趣的书,躺在咖啡厅沙发上,我泯了一口卡布奇洛,感觉就像在喝加了焦糖的热牛奶,甜得腻歪,真难想象世上还有人离不开这东西。吧台上玛丽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瞥了一眼对我说:“刘谦叫你去老图的人文社科特藏书库找他。”我说:“怎么现在跟他见个面这么难,简直跟地下党会面差不多,一会儿换一个地点。”玛丽笑了笑说:“他这个人就是有点怪,你越是不想理他他越是活跃,你要是突然想见他反而找不着了。”

婺城学院的老图书馆是一个飞檐翘角的宫殿式建筑,大概有一定年头了,处处有阴凉之气,一进去就起鸡皮疙瘩,我好不容易找到特藏书库,那是在一楼走廊尽头,门是朱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儿,有点像春节时刚放完一通炮仗的大街,我觉得知识分子身上那股陈腐气息大概就与此相近了。走过一排排书架,我在走廊尽头看到刘谦坐在一个塑胶凳子上,低著头,手搭在下巴上,像是罗丹那尊闻名世界的的雕塑。

“你过来时有没有感觉这里阴气很重。”刘谦开口跟我说,他每次开玩笑时脸上都会露出一种近似轻蔑的表情,那是我记忆中从来没有的,当然,他以前几乎不开玩笑。

“怎么了?有什么故事?”

“民国时这里住着一个爱好中国孔孟之道的法国神父,大概是读圣贤书读疯了,有天出了门就不知去向。建国以后宅子荒废了很多年才被婺城高专征收作为校舍,首先当然要通电通水,奇怪的是这里经常无缘无故跳闸,水管堵塞也时有发生,而且几乎每年都要死几个人,校方也觉得不吉利就干脆改成了封闭式书库,专门储藏那些快要被蠹虫啃食完的老书,什么清代官修的县志啊,上海三十年代的老杂志啊,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这里看书,这下该风平浪静了吧。但没想到怪事仍然不断发生,就在去年,有个中文系大三的小姑娘突然失踪了,警方以为是被人奸杀,在附近工地开展地毯式搜索却一无所获,最后是一个老教授来书库查资料时发现她的尸体吊在大梁上,已经快完全腐烂了。”

“我说刘谦你可以在网上写悬疑小说了,没准比你现在当大学教授还要赚钱。”

“这是真事,你头顶的那根大梁就是她吊死的地方。”刘谦信誓旦旦地说。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根脱了漆的梁木上系着一条红绳,在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风中摇晃不定。房间里光线不足,高大的书架投下许多道重重叠叠的阴影,确实有种阴森的气氛。

我说:“别扯那么远,我们说正事吧。”

就在今天早上我用玛丽的手机给刘谦发了条短信,约他出来见一面。我早就觉得我应该摊牌了,在婺城我已经待的足够久了,让我感觉自己不是有所求,而是在大城市忙累了来度假的。说实话,我很喜欢现在的状态,但再逍遥的浪子也有为现实生活所困的时候,现在就到了那个节点。

刘谦说:“你不是来找我玩的吗?有什么正事?”

事已至此,我还是希望刘谦能主动说出来,虽然我做了那么久生意,跟合作伙伴计算分成可以锱铢必较,但一旦和身边亲友谈起钱仍然会觉得有些羞愧。我盯着刘谦的脸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资金有点紧张,你也知道吧,之前不是借给你一笔钱吗,当时没约定归还时间,说是你有钱就还,现在我想收回来急用。”

刘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正事呢?你一脸严肃的样子把我吓坏了,这事还值得你专门过来跑一趟吗,打个电话给我不就行了吗?”

我说:“有点困难,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刘谦说:“你跟莉莉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吧,其实你们这些年过得不错,没有孩子也能坚持这么久,真的不容易。”莉莉是我老婆,至少到现在结婚证上仍然是这样写的,我俩结婚时刘谦是伴郎,特地跟领导请假跑过来参加我们婚礼。但这些年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刘谦当然一概不知。

我提高音量说:“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一码归一码,我现在需要的是钱。”

刘谦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走到山穷水尽,也不会向我开口。”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刘谦说:“我现在手头正紧,要不我把我这个月刚领的工资五千块全部提给你,你先坐车回去,过段时间我打钱给你。”

我说:“对不起,刘谦,我需要现金。”我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婺城来就是为了票子,如果汇款转账的话,且不说我的银行卡都被莉莉拿走了,而且那些心急如焚的投资人估计已经向公安局报了案,我账上一旦有点钱肯定马上就会被冻结。

刘谦对我说:“你再给我几天时间筹款。”

我不想把局面弄得太僵,也就默认了。在我印象里,刘谦一直是个守诺的人,大学毕业前一段时间我们系里的男生无所事事,夏天正午光着膀子聚集在走廊上打牌,为了刺激,一开始是赌点小钱,后来因为输的人心疼,就改为罚做一件事。轮到刘谦输的时候惩罚措施是跟系花谢婉婷当面表白,本来大家只是开玩笑,只要他服输求饶就好,没想到刘谦二话不说就跑到女生宿舍,结果吃了闭门羹,被门卫阿姨用上海话骂了回来。

但不管刘谦是不是有意拖延时间,我确实是快山穷水尽了,他帮我垫付的旅馆房费已经快没了,在到期之前,我匆匆收拾东西搬回了之前住的小旅馆。这次甚至比之前住的房间还要差,没有窗户,电视机是黑白的,说是二十四小时热水大概只能坚持二十多秒就会变成冷水。唯一的意外收获是,我发现这里住着不少和我一样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大部分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是上大学或者是外出打工的年纪,但好像除了虚度时光以外什么正事都没有。他们白天一般都去附近的一家黑网吧玩同一款游戏,晚上则各有行动,或者约人出去喝酒、打台球或是穿得人模狗样去泡妞,到了半夜回来一定会弄出地震般的响声。我很快跟他们学会了如何打发时间。

白天我出门吃点早饭就去网吧,花十块钱包一整天(不含夜间),我一般是先查查自己有没有登上各大门户的头条,如果有的话那很有可能是我被通缉的消息,幸运的是这件事至今还没有发生,然后就开始看一部很老的美剧,《迷失》,讲的是一群人因为飞机失事掉到一个神秘荒岛上的故事,已经出了整整六季,足够我看很长时间了。

有天半夜我出门去公共衛生间,站在小便池前刚脱下裤子听到后面大号里两个男生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一个说:“操,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个特藏书库吗?”另一个说:“怎么了,不就是那栋破庙似的老房子吗,听说里面经常闹鬼呢。”“我们系主任经常带女生去那里……”

我打电话给刘谦,那头一直提示我“手机不在服务区”,我感觉有些蹊跷,就去蓝鸟咖啡馆打听情况,玛丽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刘谦叮嘱她交给我的,内容摘录如下:

谷雨,我家里出了点事,必须回去一趟,你若还有游山玩水的雅兴,可以在婺城等我,若等不急不妨先回家休整,待我手头事一了,就与你联系。

玛丽跟我说这所谓的家事就是刘谦在之前任教的学校跟仰慕他的一个女学生上了床,估计还不止一次,对方本来是有男朋友的,发现这档事之后气不过扬言要曝光,女生吓傻了,又觉得自己跟刘谦是有真感情的,就开始缠着他要结婚,刘谦上次回上海就是处理这事,三方坐在一起说好了不再纠缠,但没想到这还没过一个月,女生就变了卦,解决不好的话可能会告他强奸。

我说,我再等他三天,如果还没回来的话我就要走了。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原来计划是在刘谦手里拿到十五万现金,然后就去湖北的一座沿江小城找点事干,如果能东山再起的话很好,不行的话就当去养老了。20世纪60年代伟大领袖大笔一挥启动三线建设,我爸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那里,在460厂工作了很多年,后来一直到得老年痴呆前还跟我说那座小城的故事,绵长的梅雨季,码头上成群结队洗衣服的姑娘,江边小船十块钱一次的野炮,我很想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坐落于山沟里迷宫一样的工厂,和试验飞机的残骸。但现在我拿不到钱,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玛丽见我十分无聊,就建议我去城南的小教堂看看。那是一栋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外墙用朴素的青砖砌成,内里则铺满了华丽的瓷质花砖,八角穹顶和侧窗的彩绘玻璃描绘了耶稣受难的故事,非常细致,想看完的话得小心别扭断脖子。我跟玛丽坐在台下,她着藕荷色拼接连衣裙,我一如既往穿那件起皱的西服衬衣,简直像一对新人,唱诗班的年轻人用吴地方言朗诵《雅歌》,软糯香甜,但不知所云,玛丽慢慢翻译给我听,好像每个字每个音节都记得真切,“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我扭头对目光虔诚的玛丽说:“你信吗?”

玛丽说:“我信上帝的存在。”

我说:“不,我是说这种炽烈的爱情。”

玛丽说:“我也信,如果上帝存在,那么爱情就是他赋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唱诗班的年轻人依次从祭坛后退出,听众纷纷起身鼓掌准备离开,我也站起来转身欲走,玛丽突然拉住我说:“你等不到他了。”

我去了刘谦位于婺城学院家属区的小公寓,把门拍得噼里啪啦响,没人回应,看门把手上的灰尘和门缝里塞的小广告确实像是屋主离开一段时间了。我平静下来之后问玛丽:“你跟我说等不到他是什么意思?”玛丽犹豫了一下说:“刘谦每次出门都要过很久才回来。”我说:“我怎么感觉他像躲债?”玛丽反问我说:“你觉得他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吗?”我说:“我不知道,要是搁以前我百分百肯定他不会,但现在就不一定了,人总是会变的。”玛丽说:“刘谦一共欠你多少钱?”我说:“十五万。”玛丽说:“那不是小数字,可他堂堂一个大学教授总不至于为了这些钱跑路吧,每年国家下拨的科研经费都有多少。”

当初刘谦跑到上海来找我借钱,只是说遇到了些麻烦要钱急用,没有细说目的,而当时我刚刚在期货市场上大赚一笔,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内心极度膨胀,想都没想就让公司出纳把那笔钱如数转到了刘谦账上。刘谦还规规矩矩地给我写了张借条,盖了私章,我拿到之后没有细看就锁在了我办公室抽屉里,直到这次我离开上海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装在身上,可以说这世上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这笔借款的存在。

现在刘谦这龟孙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生活还要继续。我问玛丽店里的生意要不要帮忙,她反问我,你能帮忙做什么,我说,会计、出纳都可以,宣传文案也不在话下,玛丽笑着说,我们小店一天流水不到一千,我一根指头捣计算器都算得过来,何必请人来算,至于宣传,我们店主要做的是学生的生意,小城的市民连咖啡味都闻不得,以为是煮枇杷,这一块就更不需要了。玛丽提出了另一个诱人的建议,她每天给我免费提供一杯热牛奶,而我则安心坐在咖啡馆里看书写作,把我前半生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写出来,她担保一定比什么官场笔记法医档案好看,更吸引人们的眼球,大卖特卖是毋庸置疑的。

我接受了玛丽的好意,像那些大文豪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咖啡馆里,面前摊着一沓空白信纸,但从早到晚一个字都没有写,搜肠刮肚仍不知如何落笔。我终于找到了《忧郁的热带》下册,玛丽说可能是客人带走看完之后送回来的,也可能是刘谦临走前塞过来的。比起书中正文内容,我更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批注,刘谦跟批红楼梦的脂砚斋一样总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细节,但更有意思的是在有一页我看到一行用红笔写的小字:我爱谢婉婷。

那是一个相当久远的名字。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见过一次谢婉婷,几乎快要把她遗忘了。直到上次同学聚会,不知道是谁提到了系花的话题,我才逐渐回忆起来有这么一个女孩,来自西施的家乡浙江诸暨,大眼睛,皮肤很白,中文系几乎每个男生都暗恋过她,但大学四年她一直没有谈男朋友,大概是骨子里就有拒人千里的气质。我发现大家对她的近况也毫无了解,有人说她当了几年人民教师之后出了国,嫁给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有人说她一直在国内教书但前些年查出了癌症,从此不知去向。

不管怎么样,我都实在想不起来刘谦爱过谢婉婷的事证,如果说当年中文系有谁四根清净不染俗尘的话也应该是他刘谦了,虽然刘谦黄书看了不少,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实践经验,平日里见到女生都低着头不敢对视,更不用说示爱了。

我又看了一会儿那五个字,记忆中的碎片慢慢拼合起来。刘谦确实跟我说过他爱上了一个系里的女孩,让我帮他出谋划策,至于是谁他一直不肯说,有次好像是圣诞节前夕他想买玫瑰送女孩,我们学校附近有几家花店,但价格都太贵了,于是他向我借自行车去郊区的花草市场,我本来约好同学去外滩兜风的,但兹事体大也只好让他了。没想到我忘了给自行车打气,刘谦一时心急也没注意到,一大早出去,骑到中途车没气了,他跳下来硬是推着走了几个小时,买好花回学校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刘谦不知道那个女生在什么地方就出去找她,临走前让我代为保管那些玫瑰,我嘴上说行,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把花随便搁在窗台上就去图书馆自习了。等我晚上从外面回来,只见刘谦面色铁青盯着我,手不住哆嗦,我看他手上拿着那捧花,竟然全都焉了,才想起来自己忘关窗了。我心里当然有点自责,刘谦一开始说我几句我都认认真真听着,但到后来我也有些不耐烦了,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为了个刚认识的姑娘就跟相处多年的兄弟过不去,就说了句狠话。那句话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撒泡尿照照,怎么可能有头脑正常的姑娘看上你,回去把你鼻孔里的黑毛收拾一下吧,看着挺恶心人的。”我一下子想了起来。是这样的。当时刘谦怔住了盯着我看了几分钟,然后直到学期末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在我埋头看书,并反复思索这个意外发现时,旁边座位的一对小情侣聊着聊着开始吵起了架,那个女的“嗖”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往外走,经过我座位时风衣衣摆扫到了搁在桌角的咖啡,在山洪泛滥前我急忙把书拿起来,不想小半杯咖啡全部洒在我那件白色衬衫上。女孩瞥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大踏步离开了,紧随其后的男生对我说了声“对不起”就追了出去。

我从玛丽那里借了条毛巾,浸湿以后反复擦拭衬衫上那片咖啡渍,才发现液体已经渗透进去了,再怎么擦都无济于事,那块显眼的黄斑像有人刚刚尿在我身上一样。玛丽说:“你现在看上去像是个作家了,坐着等会儿,我帮你拿管毕加索钢笔过来。”我说:“不要急着说风凉话,这像哪门子作家,简直就是丧家之犬。”晚上打烊之后,玛丽说要回家帮我弄干净那件衬衫,叫我把没洗的脏衣服也带上,起初我还有些犹豫,但想着自己几乎毫无办法便放弃了那一点无谓的面子。

玛丽的家在河边一栋老居民楼里,夜色寂寂,楼上的灯光几乎全灭了,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一群中年女人似乎刚打完麻将站在楼下大声喧嚷,听起来有些刺耳,完全不像是吴侬软语,玛丽让我稍等一下再上去,说是怕邻居误会。于是我停下来,在附近土坡上抽了一根烟,等玛丽家客厅的灯光打开,才鬼鬼祟祟地爬上楼,感觉跟偷偷跑来与情人幽会的奸夫一样。

换鞋的时候,我看到鞋架上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高跟凉鞋和长筒靴子,唯一一双男式拖鞋像是害羞一般塞在角落里,被我硬生生拽了出来。卫生间里洗衣机正在放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探头进去一看,玛丽换了一件宝蓝色棉质睡衣,长发绾在脑后,露出一对精致的镂空星形耳环,她一边弯着腰往滚筒里倒衣服,一边皱着眉说:“怎么味这么大,你多久没洗衣服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住的地方没有洗衣机。”玛丽说:“你怎么活这么大了还这样邋遢,搞不懂你天天都在干什么。”我说:“男人都是越活越小的,你看过《本杰明·巴顿奇事》没。”玛丽说:“那是幻想小说,你少蒙我。”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深夜综艺节目,从卫生间传来洗衣机欢快的奏鸣,那感觉像是我又回到了家里。然而玛丽和莉莉不一样,她盘腿坐着,目不斜视,像是在练瑜伽,而莉莉总是斜靠在我肩膀上,无时无刻不在剥橘子或者吃海苔、虾条、薯片等零食,当然这也可能只能证明我们俩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我起身去上卫生间,经过卧室时迅速往里面瞄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能看清玛丽靠在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身上,可能是她父亲吧,床上被子没有叠,凌乱地滚成一团,枕头旁边摆着一个维尼小熊,斜着眼看我。

我从卫生间回来对玛丽说:“你之前跟刘谦在一起多久?”玛丽显然有些惊讶,眉尖往上一扬,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说:“大概有一年多时间吧,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们性格、爱好、背景各方面都差的太多。”玛丽说:“可我们都是不婚主义者,他一直做着他的黄金单身汉,而我是离了婚才下定决心一辈子自己过。不管怎么样,跟他在一起时还是挺开心的,分开也没什么遗憾。”

洗衣机在一阵甩衣服的轰鸣之后终于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慢慢停下来,玛丽去把湿漉漉的衣物一件件晾起来,不是在阳台上,是在厨房里搭了根长铁条权当晾衣架。我知道她是怕被别人瞧见,但一想到她接下来几天做饭时都要小心碰到我的裤子、袜子和保暖内衣,还是忍不住想笑。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提出说要返回我的住处,原以为玛丽会留我,哪怕是留我睡在她家的真皮小沙发上也好,但她只是附和说确实不早了,回去路上小心。一直走到单元门前,我还想着她有可能改变心意,但身后响起的清脆关门声直接粉碎了我最后的幻想。我安慰自己怎么能跟一只卡通造型的熊抢位置,但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莫名地我在黑暗里念了这句诗。

列維·施特劳斯在他的成名作《忧郁的热带》里花了很长篇幅描写了亚马逊平原的日出,尽管这与他的人类学考察任务和结构主义方法毫无关系,却使得这部有些晦涩的学术大部头成了众多文艺青年的心头之好。同样,在我迄今为止的乏善可陈的人生中,最精彩的经历全都发生在早年不务正业的时光里,而记忆里最深刻的人几乎都是那些不期而遇的过客。我不知道眼下这段旅程是否可以归入此类。

那天我在网吧打开我许久不用的邮箱,发现满屏都是标记红点的未读邮件,密密麻麻,往下拖了几次仍然看不到头。我正准备一键清空,还是忍不住看了几眼,最后我留下了最新的三封邮件。其中有两篇分别来自于本市的保险公司和百货商场,前者提醒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缴付保费,即将丧失部分保单权益,后者则以兴高采烈的笔调向我说明了最新的会员折扣政策,剩下一封则来自于我亲爱的妻子。

莉莉告诉我那些投资人最终没有向公安局报案,一来他们本身就是当地有名的高利贷商人,长期游走在不见光的灰色地带,投给我的钱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当做花钱买教训亦无妨;二来莉莉向他们承诺把我们家房子和其他不动产都卖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补偿他们。

我不知道莉莉跟我说这些是为了向我邀功还是委婉暗示危险已经解除,我可以平平安安回家过日子?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但女人思维方式的感性化往往让她们无法聚焦于重点,面对事物的本质。我不会回家,不是因为欠债,甚至不是因为她的背叛,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就像上海那位文艺青年的祖师奶奶所说的:我们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我正坐在蓝鸟咖啡厅的卡座上,身上穿的是刚从玛丽家取回的干净衬衫,她用熨斗烫了一遍,完全看不出褶皱。星期天的午后日光慵懒,店里没有顾客,背景音乐放的是披头士的《Let it be》。我跟玛丽还有两个兼职店员围在一起打牌,输的人学一声狗叫,大厅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到了两点钟左右,两个学生因为下午有课先后走掉了,我和玛丽手上还有不少牌,而且都自我感觉良好,就临时换了规则继续打下去。玛丽提议说干脆把惩罚方式也换了,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任意一个问题,我知道这叫“真心话大冒险”,年轻人聚会经常玩的。第一轮我输,玛丽问我:“你这么潇洒地一走了之,有没有考虑过你妻子的感受?”我说:“我上次考虑我妻子的感受时她在一个情侣酒店房间里,跟另一个男人在翻云覆雨,我就站在门外,能清楚听到里面的动静,我不停地思考究竟是要闯进去还是等他们出来,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做就回家了,因为她的叫声能听得出很享受。”玛丽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说,对不起。我说:“不用,真的不用,这事我已经放下了,继续玩吧。”第二轮玛丽输,我思考了一会儿问她,“刘谦的车是什么牌子的?”玛丽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的脸说:“一辆奶白色的大众高尔夫。”接下来两轮我们各赢一场,玛丽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而我则问她婺城学院里面有几家停车场。

在下午第一个顾客走进咖啡厅之前,我跟玛丽告辞,她收好扑克牌系上围裙,“啪”的一下打开便携梳妆盒擦了点粉底,又随手扎了个马尾,站在收银台后面,只花了两分钟就变回了一个精明利落的老板娘。我则慢悠悠地出发,在婺城学院校园里逛了一圈,沿着堆了几层落叶的林荫道走到底,最后一头扎进了老图书馆。

还是一楼尽头那个房间,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推开门时我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四下无比安静,没有人停留的迹象,老式日光灯有气无力地发着光,在水泥地上打出虚焦般的淡影,远看好像一层蛋清浮在上面。从明清笔记区转弯,一下进入到20世纪初的汉译西方名著,书越来越密集,从书的脊背上望过去,骨灰盒般的书架后面隐隐有道绿光发出来。我听到有节奏的敲击桌面声,放缓脚步,循声走过去,可那声音戛然而止。

“刘谦。”我轻轻唤他。坐在写字桌上的人回过头,是他。旁边放着一个仿古全铜台灯,从绿色灯罩里流泻出朦胧的光亮,有种粗呢的质感。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刘谦微笑着问我。

“我早应该察觉到的,之前给你打电话一直提示你不在服务区,但如果你真的回了上海,哪怕是去爬佘山,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信号。你的那辆高尔夫也不在你家附近的停车场里,而是跑到了学校老图旁边的空地上,这不就很明显了吗?”

“谷雨,我还真小看你了,你可以考虑去应聘私家侦探了。”

“这些天你一直待在这里?”

“那怎么可能,我白天过来写一部著作,纯学术作品,研究巫与儒的关系和流變,有实证研究,也有考据方法,我构思了很久,行文类似于《忧郁的热带》。晚上我还是照常回家里,只是很小心,以防被人看出我在家,门缝里的那叠小广告也是我自己塞的。”

“刘谦,你认真听我说,我不管你究竟是搞什么鬼,我只希望你能尽快,不,马上把我要的现金如数交给我,可以吗?”

“如果我不给你呢?”

我没想到刘谦这么厚颜无耻地耍赖,但事到如今已不是老同学叙旧情的时间了。

“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刘谦,这笔钱对你来说真的不多,你要非逼着我把这件事闹大,那也没有办法,我林某奉陪到底。借条我带来了,你自己写的,要我念给你听吗,本人刘谦(身份证号XXXXXXXX),兹因个人经济问题向林谷雨(身份证号略)借款人民币壹拾伍万圆整,不计利息,如林谷雨需收回借款,可在任何时间向本人提出……”

“我懂了。”刘谦言简意赅地说:“我还你钱。”

“不要再拖了好吗,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那就后天傍晚吧,银行取款每天上限是一万,我有几张卡,但还要找同事借一些才能凑够数,这个时间不好估计,最早也要到后天吧。”

“好,后天下午五点钟我在蓝鸟咖啡厅等你,我们当场把所有账结清,千万不要再整出别的幺蛾子来了。”

我跟刘谦道别以后就去了婺城火车站,买了张后天晚上出发到武汉的火车票,在武汉我将转大巴或坐船抵达那座沿江小城,开始崭新的生活。我不相信刘谦,但我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怎么借是他的事,任何心智正常的玩家都知道接下来的打法。

从旅社出来的时候,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把装行李的尼龙旅行包搁在地上假装检查东西。我斜对面的房间大门敞开,客人似乎刚刚入住不久。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那种缀满蕾丝花边的睡衣斜躺在床上,有种廉价的风情,而窗户边逆光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男子伸手去拉窗帘,拉环有些脱轨,他够几次才够着。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肯定他们是来偷情的男女。可能是因为房间里面没有行李箱,桌上的女式坤包只能放得下餐巾纸和安全套,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不可言喻的暧昧氛围,那是普通夫妻所不具备的。

对,我想到了那天下午的事,就好像昨天发生的那般真切。我在办公室里查看股市K线图,偶然点开QQ空间看了一眼,莉莉刚刚发了一条动态,文字说明,今天江上雾很大,配了四张图,我看了下其中一幅大概是在离外白渡桥不远的大楼上拍的,几乎能看清左下角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尖顶。这个点,莉莉应该是在虹口的培英学校上一对一的口语辅导班,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拍江景呢?仅仅几分钟之后,莉莉删除了那条状态,而我已经决定出门散散心,顺道去做个实地调查。按照照片呈现的角度我在苏州河边寻找可能的拍摄位置。实际上那一带我相当熟悉,黄浦路上有几座大楼都合适,大致是在十楼以上,照片上的眩光说明是透过落地窗玻璃拍的,而倒影里隐约可见的浮夸大吊灯不像是正常办公环境所配备的,十有八九是在酒店房间里。我在河边转了很久,最后在一家连锁酒店的露天停车场里看到了我给莉莉新买的那辆mini。我跟酒店前台交涉,软硬兼施,最终拿到了莉莉所住房间的房号,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姓名,正是她的口语私教老师。我上了楼,走到那个房间外面,先是深呼吸,手和脚同时抬起,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是要敲门还是踹门。接着我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一波接一波,像是大浪不断袭来,快把我淹没了。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我收回我的脚落荒而逃。

现在这些往事都不重要了。我跟莉莉之间的感情尚不至于让我因为她的背叛而崩溃,如果说我真的有从中学到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不要相信一个年过四十的人还能对什么抱有持之以恒的兴趣,非要说有那大概就是最本能的欲望了。

我又来到了蓝鸟咖啡厅,把旅行包搁在地板上,正在做手冲咖啡的玛丽解下围裙,走过来抱了我一下,她盯着我说:“就要走了是吧。”我说:“对,今晚九点钟的火车,先到武汉,再转车。”玛丽说:“那我们趁这空当再出去转转?”我说:“可以,但下午五点之前必须回来。”玛丽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环住我后背的手也抽了回去,在我不知所以地发愣时,她在我肩膀上用力掐了一下说:“师兄,你身上带静电啊。这么热的天穿什么夹克啊,脱下来吧,这次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我任由她捋下我的夹克,叠成几层之后抱到里面房间去。直到很久之后我还在回味她刚才抱住我的感觉,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我的胸膛上,有柔软的弹性,隔着夹克也能明显感觉到。

那天确实有新闻中所说的暖冬的迹象,明明是十二月不仅没有下一场下雪,日光还相当强烈,以至于街上甚至有年轻女孩打起太阳伞。我从公交车下来衬衫后背已经汗湿了,踉踉跄跄走到人行道上,像是个无赖醉汉。玛丽在我左侧,隔着大概一个拳头距离,非常精确,我若是再靠近一点,她就会往外偏一点,反之,则会缩回来一些。沿着梅园路我们走到了镜湖公园里。

泛舟,在冬日尚未结冰的湖面里。整片水域只有我们一条小船。我先闲庭信步地蹬了一会儿,玛丽掌舵,把我们带到了水草茂密的湖岸。接着玛丽脱下了长筒靴,踩着脚踏板用力蹬,褲袜里隐隐露出脚趾。我们穿过浅滩的水草,突破了公园设置的栅栏的缺口,向芦苇深处驶去。我说:“好了,不要走太远。”玛丽没有听我的话,继续蹬腿,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按住了她的膝盖,“就到这里吧。”玛丽看着我说:“你回去有急事吗?”我说:“是这样的,我五点钟约了个人见面,不然我肯定愿意陪你去远一点的地方。”玛丽说:“你一紧张左耳下面的痣就会膨胀起来,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我说:“那不是痣,是肿瘤,小时候到医院查过,是良性的,就没管它。”我们停在一处狭窄河道里,和热闹的公园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有大风绵绵不绝吹过来,卷着岸边的落叶在眼前飞过,像是下雪了一般。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以前认识我吗?”

玛丽从船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捉住一片火红叶子,“你忘了吗,师兄,毕业之前我们至少喝过四次酒呢,那时我在学生会工作,负责联系即将毕业的师兄姐,所以参加了你们几乎所有的聚会,但都是半途加入的。男生中每次都是你喝的最多,那真是酩酊大醉,不要命了一样,有次吐在我旁边,你总应该记得吧。”

我慢慢回忆起来,“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次我们把红酒和可乐混在一起喝,我一个人干掉半箱红酒,刚开始没感觉,最后散场的时候胃不舒服,一下子全吐出来了。有个女生帮我擦了脸和衣服,然后搀扶我回宿舍,但后来我一直记不起是谁。”

玛丽说:“那应该是好心的海螺姑娘吧。”

我第一次拿起玛丽的手放在我膝盖上说:“等我到了那边,我们还继续联系吧,不管是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都可以。”

玛丽说:“你确定?”

我说:“我确定,只是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了,还有半个小时,我打车回去应该来得及。”

玛丽说:“如果那个人根本就没在等你呢?”

我问:“你什么意思。”

玛丽说:“他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要还你钱,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都是缓兵之计,这会儿他应该把你放在夹克内侧口袋里的借条销毁了,你玩不过他的。”

我感觉腹部有灼烧般的疼痛,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踩在地上一样。我几乎是咆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玛丽蜷缩在角落里没有回答。

我将玛丽从座位上推开,试图掉转方向开回岸边去,但这时候脚踏板无论怎么踩,都无法前进一点,好像是陷入湖底的淤泥中了。因为我刚才用力过度,现在船体摇晃不止,得努力保持重心才能站稳。我弯下腰往河面看,水下绿油油的水生植物像是章鱼的触角一般密集延伸过来,我只能够到最近的几条,勉强扯断之后差点从船上掉下去,而更多的水草缠缚在船身之下,最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舱里。在我身边玛丽半蹲在地上,低着头好像在啜泣,我靠近过去,听到她在不停重复“对不起”,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此时大风呼啸而过,将湖面上的雾气吹过来,像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迟迟不愿散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从她身后抱住她,她的手很暖,里面握着一枚红叶。那一刻我突然希望船永远停在河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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