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宁
(澳门科技大学 社会和文化研究所,澳门 999078)
罗伯特·马礼逊 (Robert Morrison,1782-1834),是英国第一位也是西方第一位来华的基督新教传教士。他在中国的20多年时间,除了致力于传教之外,还进行了多方面的中英文化交流活动,可以说是近代引领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驱。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在汉英语言交际方面,他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从 《马礼逊回忆录》可知,马礼逊自1807年1月从英国伦敦出发、绕道美国抵达中国广州,其后除了在1823年12月至1826年8月短暂回英外,可以说他的一生都致力于在南中国的粤、澳两地开展他的传教、著述和教学活动。即便是唯一的一次回国休假和访问,他也参与创立了伦敦语言书院 (1825年6月14日成立大会)并在其中开设中文部,亲自教授了3个月的中文课程,并将在中国期间购得并携带回国的1万册中文图书捐给了语言书院。在华期间,他编辑出版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英汉字典—— 《华英字典》。他还以自己的医学知识在澳门开办了第一个中西医合作的诊所,也开辟了基督新教在中国的宣教历史。
顾钧 《〈广东方言读本〉:美国人出版的第一部汉语教材》:“19世纪的传教士最早往往是凭借语言学的业绩而得到学界承认的。”[1]语言是传教的基础和先导,当时的传教士们认识到,没有当地语言的媒介就没有传教的可能。这种现代早期的认识和实践从马礼逊开始,“最早来华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 (Robert Morrison)也因其编写的 《华英字典》被格拉斯哥大学授予神学博士学位,时间是1817年。1828年,马礼逊的 《广东省土话字汇》问世”[1]。可以说他的 《华英字典》 和 《广东省土话字汇》,奠定了他在语言学方面的贡献。
马礼逊的 《广东省土话字汇》是由外国人编成的世界上第一部粤方言字典。据 《马礼逊回忆录》可知,他在来中国前和来到粤、澳两地后,对汉语的专注学习热情是很高的,先后读过大量的汉语典籍,也很认真地学习并掌握粤语,在较短时间内不但成为中国通,也可以说是粤语通。[2]49从 《广东省土话字汇》的内容可清楚地看到马礼逊对粤语的熟悉程度。《广东省土话字汇》 “导言”[3]导言用英文写就附在字典开头,现将它译成汉语如下:
这本字典 (指 《广东省土话字汇》)是一定要编写的。原本希望在没有汉语方言字典的情况下能教欧洲人学会粤语,但发现缺少字典的帮助是很难学会的,除非他得到既通晓罗马字母又懂得粤语的人的经常协助。对于学习口语的人来说,没有字典并非不可行,只不过很难,对方说的话音常常令人费解;反之有了字典帮助,这种当地话就会变得简单容易。书写者 (没有字典的帮助)也很难通过粤语来书写表达需要说明的意思。就粤语来说,不同的商家,对于同样的商品,也有多种不规则的名称和写法。
物品名称译成外语因此出现这样的现象:有时全译成外文的名称,有时是一半汉语一半外语。
至于丝绸、毛皮等等商品的特点和差别,仅仅是制造商和商人自己知道。查问和解决术语的工作对于书写者来说不能胜任,还需要欧洲商人的协助才能解决,目前在这方面还很欠缺。
澳门.
1828.5.1.
马礼逊在粤期间身兼多职,既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的译员,又是广州地区西方人不可或缺的中文老师,还身负传教重任,一直在进行书面和口头各种方式的传教。在粤澳两地的实际工作和生活中,他深深体会到语言交流的重要性和当时中国官话和方言之间的不可替代性,才在编辑出版 《华英字典》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之后,着手编纂 《广东省土话字汇》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来满足岭南和西方之间商贸和民间交流的现实需要。希望学习汉语的西方人既掌握官话又懂得粤语,能够在岭南顺利地开展各种活动,是马礼逊编纂 《广东省土话字汇》的初衷。《广东省土话字汇》也成为第一部供英人习得粤语的凭借。
《广东省土话字汇》作为第一本粤语字典,马礼逊靠白手起家,之前并无可供凭借的样式,其编纂难度可想而知。马礼逊在编纂 《华英字典》经验的基础上,根据粤语的特点和当时的社会需要,构建了本书的框架内容,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编纂特色。纵览 《广东省土话字汇》,全书由三大部分构成:第一、第二部分是一般词汇,第三部分是词组和短语。其具体编纂体例如下:
第一部 分 “English and Chinese” (英汉 (粤)字汇),是以英语词目开头,接着是相对应的粤语词,然后是粤语注音。例如: “ABLE to do,能得Nǎng tik.”在词条下,英、粤对应排列该词构成系列词语的书写和粤语读音。例如:“ANSWER,to a Letter, 回头信 Ooy tǎw sun.To answer a question,答Tap;应答 Ying tap,or答应 Tap ying.Question and answer,问答Mǎn tap.Answer with a loud voice,高声答应 Kow shing tap ying”。
第二部分 “Chinese and English” (汉 (粤)英字汇),是以粤语读音和粤语词目开头,接着是用英语详解粤语词的意义。如 “汉英字汇”第一条: “A, 亚As in shall;an appellative of poor and of yong people; sametimes written, 阿 Ah,or Oh.”((读音)A,亚,普遍用在穷人和年轻人的称呼,有时也写作 “阿”, (读音)Ah或者Oh)紧跟着“亚”的词条之下,还列举了 “亚哥”、 “亚公”、“亚妹”、“亚伯”等词加上注解,来说明 “亚”是人称词的词缀。
第一部分的词目是按照字母表的顺序对英语单词进行排列的。第二部分也是按照字母表顺序,根据中文词条的注音兼顾韵母次序来对各中文词语进行排列。以字的读音为准,体现了按照英语表音文字特点出发来安排词序的特点,适合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们的学习和使用,无论查找英语或者粤语的词都从读音出发,方便快捷。
第三部分 “Chinese Words and Phrases” ( (粤语)词和短语),包括粤语词条和短语、熟语、成语甚至句子。每条分列粤语的注音及该粤语词条,接着是对应的英文词语;有些词条还加上通俗易懂的英语解释。 如: “Yun mow une luy,peet yǎw kǎn yǎw,人无远虑必有近忧A man if not concerned about what is distent, (or future); will have (one day)sorrow near(at hand).”这条分列粤语的注音、该粤语词条,接着是对应的英文词语。又如:“Tai ha tseong king,fe yǎt mok so nǎng che, 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When a great house is about to fall,it cannot be supported by a single post.When a family or a nation approaches to ruin,they cannot be supported by a single individual.”这条除了分列粤语的注音、该粤语词条,接着是对应的英文词语外,还加上了通俗易懂的英文解释。
第三部分跟前两部分不同的是,词条的顺序不是按字母表顺序排列,而是将词语根据意义内容分门别类,归入各大事物类别中。
从篇幅来看,第三部分所占全书比例最大。全书共644页,第三部分350多页、共计3639条,篇幅占了全书的一半以上。作者的编纂符合语言习得的规律,即学习一门语言,一般在掌握了基本的词汇之后,就可以按照个体需要去按类别有目的地加强自身的学习,以较快提高自己在交流沟通中的语言运用能力。在实际生活中,也可以按类别查找自己需要的词汇,满足工作生活的使用需求。
顾钧评价说: “马礼逊的 《广东省土话字汇》虽然名为 ‘字汇',但最后一部分已经提供了一些句子。”[1]最后一部分也即字典的第三部分 “Chinese Words and Phrases((粤语)词和短语)”,是全书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一部分沿用了自 《尔雅》以来形成的汉语辞书按照事物类别分编的标准,将词语乃至短语句子分为24大类。它们分别是:1.世务类 (670条);2.天文气候类全 (143条);3.禽兽类全(90条);4.颜色类全 (40条);5.艰苦类全(76条);6.疾病类全 (36条);7.饮食类全(201条);8.情分类一 (287条);9.鱼虫类全(41条);10.朋友类全 (82条);11.亲谊类全(109条);12.笑谈类全 (77条);13.文字类全(36条);14.军戎类全 (41条);15.名分类一(223条);16.地方类全 (62条);17.贫贱类全(29条);18.品格类一 (334条);19.争闹类全(64条);20.富贵类全 (79条);21.盗贼类全(37条);22.贸易类全 (210条);23.器皿类一(547条);24.恶党类全 (125条)。
第三部分各类词语的排列顺序,大致是按意义相近相关的放在一起来排列,或者是按收集的先后顺序来排列。这部分的词条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粤方言书面语的系统性词汇,满足人们日常的交流和生活需求。
从内容来看,第三部分收入的词语乃至句子是很丰富的,在古人分类的基础上,它的类别和收集的词语还表现了时代特色和鲜明的岭南特色。引人注目的有 “贸易类全”和 “器皿类一”,反映当时粤地城市贸易生活繁荣的面貌,因此包含的词条就特别多。还有 “世务类”、 “情分类一”、 “亲谊类全”、“名分类一”、 “品格类一”和 “恶党类全”,这几类的词条数量也较多,正是关于社会人情、世态民俗之类,反映了作者关注社会和了解岭南社会有相当的深度。“饮食类全”中的各种岭南美食排列得令人目不暇接,从古以来的关于岭南饮食的成语俗语亦收入其中,表现了作者对岭南饮食文化的关注。这部分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当地人们的生活和精神风貌,也让我们从中看到岭南跟古代不同的市井生活的繁荣。
《广东省土话字汇》在标点符号的标注方面,保留了当时不同语言著录的特点,即对粤语的注音和英文注解都有标点,按照英文书写的习惯;粤语短语则沿袭汉语古籍传统不加标点。比如 “世务类”中的一条:“Kum een,tsat ya,foo een,yok ya,甘言疾也苦言药也Sweet words are sickness;bitter words are medicine;Reproof is wholesome,flattery hurtful,as peole affect great sensibility and leave the sick and the dying to strangers.”[3]327其中的汉语词条“甘言疾也苦言药也”,按粤语阅读习惯断句是:“甘言,疾也;苦言,药也。”但在当时汉语书写尚未引入西方标点符号,所以马礼逊也按中文书籍编排不加逗号分号句号等。
在1820时代,汉字字书的注音方法采用的主要还是东汉以来的用两个汉字给一个汉字注音的反切法,这种方法对西方人来说并不适用。马礼逊在他的字典中创造性地用拉丁字母给粤语注音。注音时无标明粤语字音中的声调符号,偶有看似现代汉字拼音的阳平或上声调号,实际上跟汉语语音的声调无关,只是表明标有这种符号的字母在粤语字音中有特定读法。《广东省土话字汇》在 “导言”的后面用一页 “OWERS OF THE LETTERS”,专门针对给粤语注音的某些字母的特定读法作了统一说明,现将它们译成汉语放在每条后的括号内:
OWERS OF THE LETTERS(字母的归类)
A,Always as in Shall.(A,总是读作Shall中的a)
ǎ,Short as in Hat. (ǎ,读音像Hat中的a那么短促)
ai,As the sound of Lie.(ai,像Lie的ie的读音)
ǎw,Short,abrupt.(ǎw,读音短促,突然)
aou,Long and broad.(aou,长和广的音)
e,In the middle of a word as in Met.(e,在字音中间出现时读作Met中的e)
e,At the end of a Syllable as in Me.(e,在字音末尾出现时读作Me中的e)
ee,As in Seen.(ee,读音像Seen中的ee)
ei,As in Height.(ei,读音像Height中的ei)
i,As in Sit.(i,读音像Sit中的i)
o,As in Long.(o,读音像Long中的o)
ǒ,Before short consonants as in Het. (ǒ, 在短辅音字母前读音像Het中的e)
ów,As in How.(ów,读音像How中的ow)
oy,As in Boy.(oy,读音像Boy中的oy)
u,Alone like the French in Peu.(u,单独用时读音像法语Peu中的eu)
uy,
sze,}Peculiar Chinese Sounds. (uy,sze, (这两个是)特有的汉语语音)
《广东省土话字汇》对粤语语音中的声调还没有采用专门的方式来加以注明表示。例如:“Hechun-cha,熙春茶。He-fo,起火。He-foo,欺负。He-foon,喜欢。He-he-kay-lo,稀稀既啰。He-maou(原书作naou,错),起锚。Hepeen,欺骗。He-sew,欺笑。He-shǔn-an,起身晏。 He-too, 气度。”[3]221这组词的头一个字读音都相同,但声调不同,其中有平声的 “熙欺稀”、上声的 “起喜”、去声的 “气”,但在字典中的注音并没有差别。
《广东省土话字汇》在注音时对粤语语音中不同的塞音韵尾和鼻音韵尾都能正确清楚地给予标记,具体表现如下: “刮kwat物mat,学hoak毒tuk,搭tap入yap,沉chǎm 阴yǎm”。其中的塞音韵尾-t、 -k、 -p和合口鼻音韵尾-m在当时汉语北方方言中都已消失,马礼逊在编纂 《华英字典》时不可能用到,但作为语言学家,他注意到粤语语音的特点,在此作了准确的区分和标注。这说明作者著书的科学性。
马礼逊在给粤语词注音时,利用英语语音的特点,准确地捕捉到粤语发音的特殊性,因此能对粤语语音中保留了古音的入声韵即不同的塞音韵尾、合口鼻音韵尾给予合适的注音。而英语词的读音没有声调的区分只有轻重音的差别,因此也就没能给予合适的声调标注。另外,英语语音中辅音送气与不送气的差别是由读音规则决定的,没有书写的区别,也就造成马礼逊在给粤语词注音时对声母送气与否不能明确标注。
《广东省土话字汇》在粤语词语的用字方面,有时用粤方言同音字来构成粤语词语,从今天来看是写了讹字,大概是因为对汉字是表意文字的原理理解不够,或是一下子找不到构成词语的本字。例如: “睇” 写作 “体” (“佢定要拉我去体戏”[3]328), “来” 写作 “黎”、 “返” 写作 “番”(“你几时番黎”[3]335), “啖” 写作 “点” (“人争一点气,佛争一炉香”[3]570,等等。
第三部分的熟语和成语给人深刻的印象。每一类目下都收集了相当数量的熟语、成语和俗语,有鲜明的岭南语言特色和风貌。以 “世务类”为例,可以从中管窥这部分的词条收集的丰富和多样性。
警世谚语:甘言,疾也;苦言,药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无风自起浪。多行不义必自敝 (毙)。一品至诚。世乱奴欺主,神衰鬼弄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道人非。人欺未为欺,天欺无地企。
比喻性俗语:哑佬食黄莲,肚里苦。着蓑衣救火,惹祸上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一竹篙攉一船。上得山多撞老虎。火烧亚婆裙,各人顾各人。
日常粤语口语:你饮茶唔饮。你几时番黎。你唔识佢呀。你食饭未曾。你宝铺生意好呀。你去买乜野?你在边处住?你莫个总打斧头。故此只管捱住啫。乜咁耐都做唔起?
这其中既有年岁久远在民间流传的俗语谚语,也包含大量具口语特点的日常用语。说明作者在编纂字典之时,注意了语言调查的广度和深度,也充分掌握民间用语。这正是实践他在日记中所说的学习语言时要结合学习当地的地理和风土人情、历史和哲学等多方面的知识才能真正学好的观点[2]21。
据罗常培的研究,17世纪初,传教士利玛窦和金尼阁开启了用拉丁字母给汉语汉字注音的先河,他们所做的工作,“用罗马字母分析汉字的音素,使向来被人看成繁难的反切,变成简易的东西”,给西方人学习汉语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4]在利马窦等人的基础上,马礼逊先后编纂 《华英字典》和 《广东省土话字汇》,对汉语和汉语粤方言全面采用了拉丁字母的注音,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这也是马礼逊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重要贡献之一。
1841年在澳门出版的 《广东方言读本》 (A 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 是美国第一位来华传教士裨治文 (E.C.Bridgman)编写的。在汉语官话和粤语学习方面,裨治文是马礼逊的学生。他的 《读本》可以说是 《广东省土话字汇》第三部分的扩大和补充。周振鹤在他的《〈红毛番话〉索解》一文中说道,他在台湾访问时发现一本有6页的广州文堂刊刻的名为 《红毛番话·贸易须知》的小册子,全书列出近400个词,“每一个词或句,先列汉语,后列以字体偏小的汉字表示英语读音,这些标音的汉字并非以官话为准,而是以粤语为准,如 ‘四',英语为four,注音则为 ‘科',这由粤语读 ‘科'为轻唇音可知。因为粤音无法用汉字写出,向来就有许多粤语俗字,本书亦不例外。”[5]《红毛番话》这类书正是借鉴仿照 《广东省土话字汇》用拉丁字母对粤语注音的方式,用粤语同音字来给英语注音。番话的各种版本,是供粤人尤其是从事商贸的人们习得英语的凭借。可见后世对古代汉语语音的拉丁字母标注,直接受到 《广东省土话字汇》对粤语的注音的影响和启发。《广东省土话字汇》在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开端的节点上,起到了承前启后和双向文化媒介与向导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