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
走进锁阳城,我仿佛是艳丽的装饰品,但是很快就被城吸掉颜色,被风干,像沙漠里的雨滴,深秋的树叶,被风吹落。我茂盛的身体变得萧索,鲜艳的容貌变得斑驳,这是城的强大,光阴的刻薄。
锁阳城在河西走廊深处,在瓜州遥远的戈壁上,是疏勒河结出的一枚果子,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晒着暖烘烘太阳的还有坍塌的墙、烽燧、瞭望塔、碎裂的陶片,干枯枯的锁阳、红柳、芨芨草、枸杞们。当然,也是这些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的草木,竞相吐艳的野麻花、红柳花、羊奶角花们,引来先祖羌人的牛羊。他们从青藏高原走来,翻过祁连山,像疏勒河一样流散到瓜州大地上。疏勒河是祁连山的经血,670公里长,多么阔气。670公里任牛羊撒欢,让雪水四处流淌,让草木没有涯际的生长,“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应该是那时的场景。牛羊这个久远的生物,一直以来就生活在诗意里,《诗经·小雅·无羊》说:“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三十维物,尔牲则具。”你看,这些牛羊齐刷刷举着坚硬的角,扑闪着耳朵,睁着深邃、清澈的大眼睛满含深情地站在时间深处、站在锁阳城里、站在锁阳城不远处的鹰窝村(史前文化遗址,属火烧沟文化类型,古羌人的一个村落)。
这样的牛羊,我在青海湖畔(古羌先民的生活地)看到过。是夏季,青海湖像一匹巨大的绸缎铺在山坡上,高原风撩拨着,水起伏不定,忙忙碌碌,一会掀起水花、一会推起浪潮、一会汹涌澎湃,像厮杀的战场,让人产生幻想成为英雄,然后永载史册,一会突如其来的安静,像闪电一样疾速划过水面,一下子湖面阔亮起来,不似先前那样布满丘陵,让人恐惧。这些都在风的股掌之间,都被风玩弄在股掌之间。青草此起彼伏的进攻,让湖水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次次打回去。它们的拉锯战没完没了,只有苍白的太阳每天穿梭在这场战斗里。青草和湖水彼此没有胜负,只是在牛羊的蹄印里不断延伸各自的疆域。游荡在青海湖畔和无垠青草地里的牛羊,像燕子,展开黑色翅膀,拖着肥嘟嘟的白肚皮,舌尖上留着青草的味道,嘴唇沾着冰凉的水珠,轻盈划过草地,或者闲散的,不理不睬地走在公路上,看人总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这是我看到的青海湖畔的牛羊,大概也是先祖羌人的牛羊吧。
鹰窝村是先祖羌人的一个居住地,像我的村庄,在沙漠边缘、在溪流遍布和长满青草的草滩上。每天,牛羊在新鲜的黎明里走出家门,除了吃饱肚皮,也躺在草地上玄想,茫然无措的眼睛,在远处祁连山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跟在羊屁股后面的有时候是父亲母亲,有时候是姐姐和我,我们和牛羊一样也躺在草滩上玄想。我们从不想象羊毛怎么变成毛毡,以及弹羊毛时浓浓的腥味和细尘弥漫,也不想象羊毛怎样变成细线、织成彩色的毛衣。我的父母大多时候想牛羊长大,多生小羊壮大族群。我想尽快长大永远不跟在羊屁股后面,想浪花翻涌的大海、潮湿的南方、繁花似锦的城市,和自己美好、璀璨的未来生活。其实,我们是羌人生活的复制者,即使奋力劳作,绞尽脑汁离开羊群、沙漠、村庄,最终被这些长在骨头里的意义牵绊着,最终被单调、贫乏雕刻出坚硬的线条。想象遥远的鹰窝村,周围有胡杨树护卫,每天羌人的日子总被海涛一样刷啦啦响的胡杨叶子开启。尤其在盛夏和金秋,到处的胡杨、青草瓜分了鹰窝村周边广袤的大地。鹰窝村,老鹰垒窝最多的地方,一排排丑陋的小房子高高地架在胡杨树叉上,大大小小的老鹰飞出飞进。羌人,苍穹一样圆顶的房子,总沉浸在一片蔚蓝色里,总有风雨雷电、日月星辰,他们时时能感受到清爽、焕然一新。房子是用粗圆木搭建的,新鲜的芨芨草和着草泥围起来的墙上总有野花摇曳,墙根里茂密的青草火焰一样蹿得很高。让屋子很温暖的是火膛,永不熄灭的火种,像羌人体内秘密、巨大的火炬时时燃爆心灵深处的火花,帮他們度过荒凉的岁月。
当然,彩陶是他们荒凉岁月里最艳丽的花朵。简朴的屋子里,几件彩陶瓶插上花儿,一下子就奢华起来。日子里的风雨、寒冷和艰辛之门都紧紧关上了,所有的事物对他们不闻不问。蛙纹装饰的彩陶是刚刚出窑的,像婴孩降临尘世,喜庆、炫目,给人激动,给人一个辉煌的未来,给人最狂野的理想。想滔天的洪水,冲毁家园,冲走牛羊,多么希望像青蛙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陆地上蹦蹦跳跳,还那么丰腴,大腹便便,蛙成了他们的神,拙雅的蛙纹是他们说给神的话,是献给神的祭品。田野里一波又一波的蛙声,让人感到世界辽阔无际。夏季,我的村庄就在蛙声里起伏,湿漉漉的叫声,使盛大的燥热分崩离析。人纹彩陶应该是在春天里出窑的,是暮冬时节,那些荒无、深远的夜晚,星星密布的夜空,一束一束捆扎在一起的月光烧制而成。饱满、充满活力的人,大步走在黑沉沉的田野上,甩开手臂播撒种子,一幅欣欣向荣、奇幻而又超凡脱俗的图景。农耕文明让古羌人告别用木棍点种、石镰收割庄稼、石斧砍伐树木。当我在麦浪滚滚的田野里,用锋利的镰刀收割麦子时,春天里,母亲播撒种子的身影就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个充满活力、大步走在黑沉沉的田野上,甩开手臂播撒种子的人就印在脑海里。
这个4000年前的动作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个恒久的动作让田野生机勃勃。锁阳城就在田野里,千年来与草木一起蓬勃、衰落。
在愉快的春日来临,难过的冬天像冻土一样消融。坐在田野里的锁阳城,看到清澈、碧绿的疏勒河,河水漫进田野。看似干焦的草木,用指甲掐破皮,却是一层柔软的绿色。没有完全醒来的草木,举着麻木的身子在春风里抖动。不久后,这些麻木的身子才能完全醒来,醒来的草木惊喜地看着祁连雪山,看着锁阳城,像婴孩看着母亲。之前,辽阔的草木在白雪包围的深处,从没放弃火热激情、热烈希望,始终对春天忠诚、始终吮吸着春天浪漫的魅力,。当然,谁也阻止不了春天对草木的威势。春天的威势就是广袤、葳蕤的绿色——像抹了油亮的清漆,染了一层喜悦。暮色里,吃饱肚子的麻雀纷纷回家,锁阳城就是它们温暖的家。想呀,成群成群的麻雀,呼喊着、吵闹着从远处归来,那柔弱的翅膀在风里特别有力,带起的气流给人一种莫名欢乐。它们呼啦啦一下钻进树丛,四周倏地那样安静,又轰地一声飞出,像春雷把干枯的树丛炸裂,然后托着春风落进锁阳城。这是锁阳城每天想看到听到的。当然,锁阳城最想看到城周围广阔田野里满是播撒种子的身影,因为锁阳城没有人间气息太久了。播散种子是在惊蛰之后,《夏小正》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古曰惊蛰。”只有雷能惊醒万物,只有战斗力很强的雷让锁阳城重新披绿、让锁阳城风华在现、让锁阳城醒来。
其实,锁阳城就是种子,星星散发着汉人、唐人、西夏人、元人的体热和温度;是花朵、大树,流淌着汉人、唐人、西夏人、元人的汗水和血液;是故乡,召唤草木们举着绿色旗帜勇往直前。懵懂的青草从遥远根部飞奔而来,锁阳从土里伸出红穗子,白刺半开半闭的眼皮底下全是散乱的光屑。红柳悄无声息又高了一截,针形叶子高扬,白茅草被风吹得摇头晃脑,沙地上全是划痕,是春天把披头散发的白茅草收拾得油头粉面。明亮的绿色,四处流动,挤走肤浅、潦草、干涩的冬季。其实,千年来锁阳城一直被庄稼围绕,一直有人在春天里播撒种子。要不锁阳城居高临下注视什么,那么长久地守望什么?
锁阳城周围广大区域,曾经生长过汉人、唐人、西夏人、元人的麦子、蔬菜和水果。这些流着太阳秘密汁液的植物,也喂养我们的身体。想来,我们生命里重叠着无数生命并延展着深邃的光阴;想来,我可能是唐人或者元人的替身。还是做西夏羌人的替身吧,喜欢西夏羌人,这个“祖源复杂、成分斑驳、存活久远、身影模糊”的族群,创立了自己文字的族群,用自己的文字记录自己的耻辱与光荣、流散与团聚,兴盛与强大,也记录自己的精神生活。他们坚强、独立、百折不挠,标新立异,即使女人也让横扫世界的成吉思汗这个男人无奈。这符合我的心性,即使农夫也走进壁画,成为精美、炫目、辉煌的《千手千眼观音经变图》里的“牛耕手、冶铁手、酿酒手”。就是这无数双扶犁、挥鞭、打铁、酿酒的手让锁阳城醒来,让锁阳城重新披绿。
我来看锁阳城是夏季,一个雨水清洗天地的季节。虽然锁阳城处在极旱荒漠里,烈日吸干了地面上的水分。但是,雨水依旧浸湿了坍塌的、站立的墙、烽燧、瞭望塔,那些耐旱的柽柳、芨芨草、骆驼草、白刺们依旧茂盛,燃烧的绿色火焰汹涌,海浪一样让锁阳城漂浮不定。站在锁阳城高处,城寥廓,苍茫里风起云涌,应该是时光深处汉人、唐人、西夏人、元人持续不断的或潦草或精致、或幸福或难过、或辉煌或暗淡。模糊的喧嚣的旋转飞舞的日常生活,这是锁阳城的价值。让那些曾经茁壮成长的生命,曾经满怀希望和憧憬的人继续活着,使他们埋在岁月里的笑脸鲜活,晒着暖烘烘的太阳。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