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湖北秭归人。作品散见于《山花》《长江文艺》《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现居湖北宜昌。
A
男孩儿十七八岁,留个偏分。大热天罩着长衣长裤,模样很怪。她扫了几眼,老觉得面熟,脑子里却混沌不清。门开了,叫她的名字。
室内冷气逼人,她熟悉,包括气味和光线。她走到屏风后铺满消毒纸的床前,躺下,撩起衣服。肚皮上落下一团冰凉湿滑的东西,被仪器压住,借助滑力尋找。就那么点儿地方,要找到监测对象并不容易。上个月,她又自作主张吃了一个周期克罗米芬,盼望能摧出个个头不错的卵泡。医生说这药不能长期吃,但她相信奇迹。奇迹就藏在某一次的偶然里,赔上点风险又算什么呢?
医生随后报出几组数字,她有些沮丧,恳求医生再看一次。这个月情绪平稳,又喝了那么多豆浆和大豆异黄酮。医生没空听她絮叨,往肚子上扔下几张纸喊,下一个。下一个进来了,挺着大肚子,八字步迈得趾高气扬。
出来直奔厕所。为做B超,她拼命灌水,这会儿只能夹着腿走路。插门蹲下,本想哭一场,忍住了。没用,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上完厕所,她想坐会儿再走。电梯前永远排着长队,她需要恢复一下体力再加入其中。
条椅晃了一下,是那个男孩。他后颈全是疤,鲜红色肉瘤鸠合在一起,抓扯着周围的皮肤。她一贯看不得这些,此时更是。她将头转向别处,同时弄明白似曾相识的原因。这样的脸,烧伤科门口到处都是啊。
嗨!你好。男孩说。他鼻子以下整体朝后紧绷,嘴巴被拉成一条直线,像僵化的微笑。她往旁边挪了挪,放出反感信号。男孩却热情不减,跟过来说,你脸色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她鄙夷地扫过去一眼,我们认识吗?
反正现在算认识了,对吧?男孩“笑”着,眼睛中透着狡黠。她明白了,请她慷慨解囊,为同居的女友凑足打胎的钱。绝对是这样。
你好像不太喜欢我。不过没事,你会喜欢我的。男孩说。接下来去哪儿?我送你。
前排有人回头,她果断起身,穿过电梯前的长队,飞快走向楼梯。头也不回地下了两层台阶,她停住喘气。还好,男孩没跟上来。她继续往下走,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将脖子朝后倒一倒。她有颈椎病,长时间低头会头昏乏力。幸好只有七层,她气呼呼地下到一楼,却见男孩正靠墙看她,说不出的得意。太阳这么大。他说。你确定要去等公汽?还是我送你吧。
愤怒终于升级,她说,想让我报警是吗?男孩讪笑,怯怯地看着她,我不是坏人。她嗤之以鼻。从来不会不轻易相信谁。信任是一个隐蔽的深渊,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她加快了步子朝门外走。帆布包从肩上滑下来,被她死死夹在腰间。
男孩走到停车场,朝远处抬了下手,一辆车叫了两声。她下意识循声望去,站住了。
是一辆跑车,大红,引擎盖上绘着黑色闪电。牌照只有几个数字,看不出省份。车门上印着一只黑猫警长,持枪,威风凛凛。改装的,怎么样?男孩说,请吧。
她有些犹豫。当然不是虚荣,是想起康康。一样的红色,一样的黑猫警长,虽然康康的是辆玩具车,却让她触景生情。
爱屋及乌吧,她上了车。随后就闻到一股酒精味儿。她后悔不该这么草率,来回扳着门把说,开门,我要出去。
是因为这个吗?男孩伸出胳膊晃了晃,味道更浓了。别怕,是一款香水。他说。没人喜欢这种味道,但我觉得还行。她更觉得荒唐,在车上撒酒精味香水,引火烧身吗?
车里很闷热,男孩逐一解开脖子和手腕上的纽扣。她暗暗吸了口冷气,所露之处全是伤疤,光滑或凹凸不平,还随处可见畸形怪异的小孔。她从没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先是大脑空白几秒,随即联想到那些心脏挂在背上、脸上长出枯树枝的怪兽,想得胃里冒出酸水,快要呕吐。她甚至作了一个假设,在丑陋不堪的皮囊和不孕之间,她宁愿选择后者。这样的对比和参照,让她有了片刻释然。只是眼下,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她指着前面一处岔路口说,谢谢,就那儿停吧。
男孩按意思做了,并嘱咐她下车小心。她扫了一眼他闪过的失望,优柔寡断起来。是不是小人之心了?不过是想送她回家。如果是因为一个有趣的赌注,或是一次社会实践呢?年轻人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大马路上不是还有扶老太太的小红帽吗?她解下安全带,想着该说点什么,还没开口,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朝他手臂看去。
没事。他说。我不介意。都习惯了,开心就好。
她问,小时候的事吧?
八岁。男孩说。暑假跟奶奶回老家玩,结果——他一耸肩。
唉,孩子的不幸都是大人造成的。她有些难过,说。有机会见了你奶奶,我可不会嘴下留情。倒是男孩有些没心没肺,待她下车后探出头说,试试浅紫色,很配你的。
我?她以为听错了,来不及多问,车子一溜烟走了。不到半分钟又打来电话,告诉她,包里有小礼物。她听着那头的忙音,用电话顶了一下胸口,疼。太阳炙热刺眼,不像是做梦。
a
小月又在偷偷吃促排药。我怕得要命,老这么吃,会出大问题。在要孩子这条路上,她钻进了一条死胡同,碰得头破血流却不肯转弯。其实,小月不可能再怀上。不是身体的毛病,是心里出了问题。创伤太大了,牵扯到五脏六腑,怎么能怀上呢?可我什么也不敢说,在她面前我从不敢说话,我的声音会令她烦躁。
我每天也偷偷吃各种药。补身体的、止痛的、治失眠的,各种各样加起来,十几种。年轻时看《西游记》,唐僧一出场,各路妖怪便开始绞尽脑汁。那时候觉得很可笑,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呢?出事之后我不这么想,我也想活得久一点,我活着,厨房就不会冷清,厨房热腾着,这个家就不会垮。
我这么怕死,却偏偏跟癌扯上关系。我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呢?不过,癌就癌吧,也许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是该受的罪。吃完药,我躺了会儿。今天逢双,得给玩具车消毒。车是一九九八年我回上海探亲,在大洋百货买的。大红,引擎盖上绘着黑色闪电,车门印着只黑猫警长,康康很喜欢。出事后我偷偷回了趟老屋,谢天谢地,居然在门前草堆里捡到了。家里跟康康有关的东西都收走了,就剩这个。我把它藏在箱底,不敢让小月看见。我下了床,打开衣柜的抽屉,骤然冒出一层冷汗,玩具车不见了。
B
开门进屋,冯老师照例站在门口。拿包、摆拖鞋、倒水,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为了报复,她有意趾高气昂,女王一样拿下巴看她。时间一久,倒成了习惯,冯老师也更像下人了。
除了吃饭睡觉,冯老师都在干活。冯老师有强迫症,擦地爱跪地上,一边擦一边迎着光看,有一点印记都不行。家里没有一处灰尘和油渍能逃出冯老师的抹布,包括各处缝隙、褶皱和制高点。有天她突发奇想挪开一组沙发,也是锃亮无比。但这有什么用呢?她嘴角浮着冷笑。擦吧擦吧,就是把地板擦出個洞,也是罪不可恕。
午饭三个菜:排骨红豆汤、生煎豆腐、清炒茄子、有红有绿,清爽可鉴。老公晚饭才回,中午的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喝了口汤,胃里跟心里一起温暖起来。礼物是一管口红,黑色、哑光、腰身嵌着一圈银白、纹路饱满质感。她在底部看到了商标,一个她心仪已久但舍不得买的牌子。她抽开管套拧了半圈,一截鲜红款款升起,陶瓷一样的釉光。她坐到梳妆台前,只敢稍微轻点几下。虽然这点鲜红拯救不了满脸的憔悴,但她生出打扮自己的念头。她打开梳妆台抽屉,大大小小或方或圆的盒子,正陌生而冷漠地看着她。她冒上来一点酸楚,家里再洁净又怎么样,心里的灰已经堆到喉咙了。
浅紫色衣服——她想起来,在衣柜的最上层,同一大包可捐可扔的衣服捆在一起。二十年了吧,刚参加工作时买的。的确良短袖,西装领、掐腰,每一根纱线都记录着意气风发的往昔。如果不是后来那个意外,未来会充满各种可能,断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也曾被命运青睐过吧,也风华正茂受人瞩目过。她这么安慰自己。她想对男孩说声谢谢,感谢他无意之中带给自己的惊喜和释怀,像一道光,照进她心里的黑暗,让她暂时松懈下来。日子一直都是紧绷的,铁箍般勒着,都勒出血痕。
b
小月今天很反常。吃着饭,突然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换上了那件紫衬衣。衣服有些褪色,黯淡无光,小月也胖了一圈。总之,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以前的小月多美啊,大眼睛、瓜子脸,一笑,左边有个酒窝。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卖相老好的。儿子带她第一次来家里,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她见了我有些激动,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说我在榆关教过她。我学生那么多,实在想不起来。她说,《马铃响来玉鸟唱》,还记得吗?您让我唱女声。我想起来了,学校搞个什么活动,我排了个小合唱,她是女声领唱。印象中她比现在黑,五官也没这么端正。真是女大十八变,缘分这东西就更奇妙。
康康这孩子来得辛苦。七个半月做孕检,医生说看不到左手,换了几家医院,都说看不到。后来在北京,一个白发老医生说,B超也不是百分百,万一他习惯把那只手放背后呢?他说完,我跟小月就坐在那儿哭。东奔西跑这么久,总算听到一句有希望的话。
从北京回来没多久,羊水破了。男孩,四斤三两。我接过孩子扒拉看了一遍,颤着声音说,全的,都有。小月说,小名就叫康康,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名字取完不到半个月,孩子发烧,进了重症监护室。仔细一查,心脏有个小洞,“扑”和“通”之间有杂音,但属于三级以下,四岁之前会自然闭合。
小月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常常抱着孩子如临大敌,万一不闭合呢,是不是得手术?那么小,就得全麻吗?如果孩子有个什么,我也不活了。好在长到三岁八个月,那个小洞闭合了,杂音也没了。拿到复查结果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喝了酒。我对儿子和小月说,这一劫过了,往后每一步,都是顺的。小月那天喝得最多,她说妈您放心,我们肯定越过越好。之后几年还真是这样,眼看着日子好起来,我却一手把这个家毁了。真的就是猝不及防的一下,康康没了,小月废了。
后来,小月决意再要个孩子,可越想要越要不了。那会儿她才三十四岁,按理也不是太难。可医院跑遍了,专家见了无数个,整整九年过去,没丁点儿希望。前几天,我整理书房,翻出满满两抽屉病例,堆着比我膝盖还高。我当时就坐地上哭了。三九天,我赤脚站在厕所,用冻伤脚趾来惩罚自己。
这天晚上,小月说想再做一次试管。儿子一听,激动起来,我的心也跟着碎了。儿子头发掉了一圈,比同龄人老。他劝小月冷静一点,已经做了三次,再做人都废了。因为急着说话,饭菜从他嘴里抖出来,像患了帕金森。他从不对小月发脾气。我提醒过他,对小月好就是替我赎罪,他听进去了。现在,我懂事的儿子正低声下气地给小月讲道理,被小月摆手打断,要么怀,要么死,就这么简单。儿子劝她随缘,都四十多了,看开点。小月不说话,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C
周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老公在另一家小公司兼职,冯老师在教堂做礼拜。她偷偷跟过去一次,见冯老师坐在靠墙的位置,表情凝重。后来大家起立唱赞美歌,冯老师蠕动着嘴,看上去很伤心。慈爱的救主啊,求你不要远离我。留心听我的呼求,求你应允我——她不明白冯老师哭什么,能苦得过她吗?除了去教堂,冯老师还喜欢买鱼买乌龟放生。她知道冯老师安什么心,无非是想装得慈悲为怀,让所有人都认为她高尚。她坚信冯老师擅长表演,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虚伪。
早餐扣在碗里,油条、稀饭、豆浆。像是有某种预感,她刚拿起电话,铃声就响了,男孩打来的,问她今天去哪儿。
她说,还是老地方。
我去找你啊。他说。
她胡乱吃了几口,去卧室换上裙子,一条新买的浅紫色连衣裙。她穿着新裙子重新洗了把脸、化了淡妆。出门走在街上,她第一次对路人消除恨意。他们总喜欢看她,不怀好意的样子。她暗暗记下那些脸,在心里一刀刀剁成肉酱。但今天,她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他们追赶着前方靠站的公汽,匆忙奔走在高楼大厦之间,跟自己一样渺小。她突然觉得,自己又跟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了。
医院门口,男孩迎上来,夸她气色不错。她说,礼物很喜欢,谢谢。对了,你号码多少,我存一个。男孩说不用存,想见我时我自然会出现。她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玩这种神秘感?男孩说,反正我能找到你就行了。她还想坚持,又不想显出纠缠不放的样子,只好算了。但她还是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似乎不用上班,可看上去并不为钱发愁。富二代吧,还是官二代?总之非富即贵。可能真像很多电视剧里写的那样,因为某些误解跟家人断绝来往——只是单方面断绝,母亲或父亲会定期往他卡上打钱,搞不好,有人暗中保护也不一定。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难保没人在暗处监视。
大厅里响起她的名字。她走到窗口,拎回一大包中药。男孩说,吃这么多药?
嗯,调理身体的。
这么想要孩子吗?真像我妈,她老想再生,早把我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她随后又说,或许你妈妈那样做,正是因为太想你。
男孩摇头,除非下一个孩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他说完抿住嘴,吸了下鼻子。这动作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太像了,尤其是吸鼻子时微微张开的鼻翼。她轻声说,你是康康?說完马上觉得失态。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她追着一个背影跟了好几条街,对方差点报警。
康康是你儿子?
她岔开话题问他,你在这儿没有其他亲人或朋友了吗?
你讨厌我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该跟同龄人玩耍。
男孩提着袖口亮出伤疤说,没人愿意跟我玩,就你不怕。她揪心地一疼,把他袖子拉好说,走吧,请你吃饭。男孩将车钥匙抛到半空后准确接住,带你去个地方。
街上很堵,车子走走停停,不时有人看过来。她问,你这种跑车,是不是照着玩具车改装的?他说,你说反了吧?玩具车才是仿照。你看玩具店里,挖掘机、推土机、救护车,还有宝马、奥迪、奔弛。她想想,也是。
出城后又走了很长时间。直到树木多起来,成片的茂盛,绿得油亮。这是个小镇,菜地、鱼池、小路、村舍、橘林,处处令她亲切。她感觉应该来过,至少路过。
怎么找到这儿的?她问。
我老家,我奶奶曾在这儿当过知青。男孩指着远处一大片菜地说。就在那儿,后来房子没了,就搬走了。
搬哪儿了呢?
男孩扯下两根狗尾巴草竖在头顶,歪头说,天涯海角。
附近有几处农家饭馆,能钓鱼,还能采摘新鲜蔬菜。她起了兴致,戴上草帽,想去田里摘豇豆、紫苏和茄子,亲自下厨。可男孩说他不想吃别的,就想吃碗蛋炒饭。她很生气,不准。男孩说,好多年前就想吃,没吃上。她慌起来,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蛋炒饭会招来灭顶之灾。男孩也倔起来,使劲掰她的手。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箍住他冲出门外。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男孩踢开脚下的石子。一碗蛋炒饭而已。
她说,我相信直觉,直觉令我恐惧。
男孩转身,看着远处赌气。他脸热得发红,却只有脑门有汗——疤痕毁坏了汗腺,在真皮层形成坚固堡垒。她猜,一到夏天,他身体肯定超过了恒温,像高烧一样发烫。本不该这样的。他原本比广告屏幕里的那些男孩还要阳光俊朗。她说,你奶奶真是罪该万死。
男孩说,我不恨她。
没有人逼你一定要宽容善良。她扯起他盖到掌心的袖口。难道你愿意穿成这个样子,你难道没有在别人面前自卑过恐惧过,你难道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男孩拽回胳膊,说,奶奶每一天都活在谴责之中,这比死更痛苦。
她平静地说,杀了她。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原谅,有罪的人不该继续活着。
几个路人朝他们看过来,其中一个还冲她挥手喊话。她想一定是认错人了,总有那么多傻子。她对男孩说,走吧。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老公正在门口换鞋。他抢在冯老师前面接过她手里的包,担心又焦急地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又不是不回家。她将中药袋子放到桌上,什么也没说。
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老公坐在昏暗中发呆。她半躺在另一头,不想动。今天太累了,身体累,心也累。家里没看电视的习惯,晚饭前的时段,客厅会寂静成一片荒野。“刺啦”一声,锅铲咣咣哐哐响起。这声音让她心情特别不好,想冲进去,一脚踢翻冯老师手里的锅。
冯老师在炒土豆片,动作缓慢。韭菜放在一边,没切。这是她第一次从背后看冯老师。佝偻着背,露出花白稀疏的头顶,所有下垂坍塌的器官发出腐朽的气味。她看着案板上的菜刀,恶念翻滚。是该了结了。她往前迈了几步,胸口猛烈跳动,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就在这时,冯老师突然抬手捋起头发。这手像一截铁链,迅速锁住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再朝前迈步。
简直就是青衣的兰花手。小指高高翘起,无名指略低,下压的中指贴着鬓角,将一缕头发勾到耳背。她呆住了,即使简单,但没人做得这么优雅,一种刻在骨子里、任凭如何衰老都抹不去的优雅。她眼睁睁看着厨房变成一间音乐教室,灶台变成钢琴。冯老师坐下来,打开琴盒,双手搭上那一排质地精良的象牙白。琴键依次陷下去,清脆美好。她的心也跟着陷下,起身,再陷下,再起身。一首歌在耳边响起: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我跟阿诗玛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
她重新看着冯老师,跟平常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她奔到客厅打开所有的灯。清醒。她对自己说,我需要清醒。
c
小月一进厨房我就看见了,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本来我要切那把韭菜,临时改了主意。大概有一分多钟,我一直在等她拿那把刀。但小月一直站在那儿,灵魂出窍似的。直到我转过身看她,她也没什么反应。
晚饭后,我在卧室坐了很久。下午,老家亲戚打来电话,说在镇上看到小月了,本想说句话,她没理,转身进了出租车。从县城到榆关四十多公里,打车往返好几百块,这不像小月的性格。后来,亲戚又说,小月临走前在饭馆跟人吵了一架,原因是有人点了碗蛋炒饭,小月拽着他往外跑。我问亲戚,她认识人家吗?亲戚说,外地旅游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又问,确定是打车吗?亲戚说千真万确,车顶上那么大牌子我不认得?
后半夜,我被一个梦吓醒了。毫无征兆地,大火在身后烧起来。我冲进去喊康康,但火太大了,我没了方向。接着,我看到一个奔跑的火球,是康康。我抱起他往外冲。他全身是火,我也全身是火。从厨房到门外那么点距离,我仿佛跑了好多年。等我冲到外面,天快黑了,院子里来了很多人。大家叫着、跑着,像是在提水灭火。有人拍着我身上的火,被另一个人尖声止住。接着有人朝我泼水。康康躺在我怀里一直没动,也没吭声。我伸手摸他头发,刚碰到,头发全不见了。我看着手里的灰,吓得忘了哭。康康。我叫着,天色乌黑,倒扣在我头顶。我很害怕,感觉天要塌了。
醒来后我想,并没有什么命中注定。很多意外,都是罪念造成的。孩子饿了,想吃碗蛋炒饭。都炒好了,起锅时我还想往里面放点葱花,这是贪。去门外扯葱,我没顺手拧上酒精壶并把它放回原处,这是懒。七宗罪里我占了两项,要遭永劫的。再也睡不着,我忍着腰痛,下床继续找那辆玩具车,卧室翻遍了,还是没有。
D
上初中时她有过一个偶像。那时候,全班都在买四大天王和港台玉女的粘贴画,她是个例外,她的偶像是冯老师。
冯老师是上海人,很早来榆关当知青,因为爱情放弃返城留了下来。同桌说到这里,用了一句很哲学的话,——现实并不以你的慷慨付出而报以微笑。馮老师老公没正经工作,恋爱时跳迪斯科、打篮球,骑一辆嘉陵四处拉风。结婚后开始做生意,五花八门、只亏不赚,把日子折腾得捉襟见肘。后来他迷上赌博,也爱酗酒,孩子出生有了个相好,之后人间蒸发。至于去向,同桌也不得而知。总之,在之后十几年,冯老师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她见过冯老师儿子几次,高他们两届,教室就在走廊尽头。很多年后,阴差阳错地,这人成了她老公。
她的崇拜跟上面这些事毫无关系。她惊讶的是,那些坎坷没在老师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她不止一次地对同桌说,冯老师像腊梅,耐寒耐旱,傲然开放。
学校有一架旧钢琴,只有冯老师会弹。有年元旦汇演,冯老师给他们班排了个合唱,歌名叫《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她还意外被选为领唱女声。她声音好,但总找不准弱起节奏,被冯老师叫到钢琴前找感觉。她第一次离老师那么近。她看到了老师马海毛毛衣浮起的细绒,看到她耳朵上小巧的耳钉图案。冯老师伸出手,用中间三根指头拍了一下钢琴的木板,温和地看着她。弱起比较调皮,它是在半空中完成的。冯老师说,别着急,再试试。冯老师挽着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奔跑,精灵一般地跨过这个偏僻小镇,朝更远处飞去。她一边领会,一边陷入难以名状的忧伤。她觉得冯老师不该坐在这间简陋的教室,她该去童话里、去诗歌里、去莎士比亚的故事里。
不去医院,她会在家做一些辅助治疗。中医上说,不孕常由月经失调引起。她为此收集了很多偏方,都是补益气血、补肾疏肝的,有食谱,也有穴位按摩,记了大半个笔记本。偶尔心情好,她会冲老公掂掂本子自嘲,也能开个诊所了。老公便配合她作出兴奋状说,你要开诊所,墙上全是锦旗,写着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他其实是个很会说笑的人,只是气氛有了点愉快,她的心情又黯淡下去。别说了,她将本子扔到一边,累了。
此时是午睡时间。她仰卧在床上,双手交叉横置于膻中穴,两掌根按在两乳内侧,自上而下,用力推至腹部。连续做二十次可通利三焦、理气养肝。她做完五个回合,开始心烦意乱。刚下过雨,屋里潮湿闷热。她坐起来,把空调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怎么都不合适。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四天了,男孩没再出现。
冯老师正跪着擦地,屁股撅得老高,大衫子在胸前坠出个口袋。跟以往不同,她今天擦得很慢,擦几下就要停下来,像电池快耗尽的挂钟,连秒针的小步行径也变得艰难。她讨厌看到冯老师这个样子,滑稽、丑陋,让人郁闷。她让老公转告过冯老师,做家务而已,别动不动上演苦情,可冯老师总会趁她午睡后刚愎自用。她故意弄出点动静,冯老师急着起身,头在桌板上撞出一声闷响。她压着火气,两脚甩开,拖鞋飞出去老远。冯老师追到门口,递给她一把雨伞。她知道外面下着雨,但现在由冯老师递过来,偏没接。
出门直奔上次去的地方,她感觉男孩应该在那儿。很困,一上车就睡着了,直到被司机叫醒。她看了看窗外,不太确定。可司机说就在这儿,她只好下车。她走上一处木桥,桥下有水,不深,能看见湖底。她努力回忆上次来时的路线,越想越累。正着急,男孩在身后喊她。果然只要她想见他,他就会出现。
男孩穿着白衣白裤,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她问这几天为何没了消息?因为焦急,她语气有些责备。
奶奶病了,很重。男孩说。
我不关心她。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住哪儿?电话和住处,你总得让我知道一个。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陪奶奶。
她有些失望,站在那里,负气流泪。
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男孩说完抿着嘴,吸了下鼻子,鼻翼微微张开。这一次她没再犹豫,走上前盯着他说,你真是康康吧?你肯定是。她说完果断抱住男孩。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正扑向她。我的孩子。她紧了一下胳膊,呼吸卡在喉咙。
浓烟从两人之间升上来,在她面前筑起一堵灰墙,将男孩隔离在她怀抱之外。不管她如何奋力挥打都无济于事。等她重新看见男孩,木桥开始起火。快跑。她喊。但来不及了,男孩已经被卷入火海之中。
她着急地喊了一声,扯下一大把头发攥在手里,浑身发抖。她爬上的围栏,朝着那片碧蓝的湖水跳了下去,比羽毛还轻。
d
地擦到一半,腰钻心地痛。我想上厕所,站不起来,只能往前爬。像是老天开恩,让我保存一点体面。快爬到厕所的时候,疼痛轻了一点,让我能正常地蹲下来。
瓷砖上溅了一团红色,如同凋零的茶花。我扶着墙站起来,往下看,蹲坑里也是一片鲜红。天色昏暗,我走到阳台,看到一只乌鸦在低空盘旋。它在对面的房顶歇下来,看着我说,来吧,没你想的那么绝望。
E
睁眼,她看见老公,接着闻到一股熟悉的针药水味道。她说,我见到康康了,好大的火,干什么都来不及。
老公给她喂了水,又给她量体温。她说,你肯定不信。
并没有哪里起火。老公拿着一辆玩具车说。一个学生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晕倒之前你一直抓着他。
这车你是在哪儿拿到的?她拿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看着窗外。玩具车是在冯老师卧室看到的,刚消过毒,晾在床头柜上。
不想这些了。老公眼圈泛红。能下床吗?妈想见你。去见一次吧,兴许——是最后一面。
她随他进电梯,去另一间病房。冯老师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她站在那儿,看着她头上的吊针瓶,一言不发。这些年,两人同住一屋,她从不跟冯老师说话,连发怒也是用冷漠代替。她站了一会儿,还是想走,冯老师那张消瘦到变型的脸告诉她,死亡与她只剩一步之遥。但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
小月。她刚转身,听见冯老师叫她,随后听见一声闷响。冯老师滚到地上,手背上的针眼正冒着血。
冯老师费了好大的力气朝她跪下,开始用额头撞着地板。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铁锤,重重打在她的心口。她站在那儿,看着,很多事也如同冯老师额头的血,一点点渗出来。她想起康康也来过这里。他从头到脚缠着白布,呼吸微弱,直到最后走,也没睁眼。她想起康康离开时,冯老师也是这样拔掉针管,从床上滚下来给她磕头,一下、两下、三下,一直磕,磕得满脸鲜红。
她绕过冯老师冲向病房的阳台,大口喘气。并没有什么男孩,一切都源于她的狂想。她一边心知肚明,一边又纵容着那些幻觉侵入自己,以换取片刻活下去的力气。她相信灵魂回家的说法,一定有一道白光指引着康康的灵魂朝她行走,历尽艰难地靠近她,给她些许慰藉。她咬着手,赶在眼眶模糊之前,对着一片茂密的丛林笑了一下。她相信这个微笑,康康一定能看见。
e
小月走过来扶起我时,我知道,我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虽然她一个字没说,但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宽恕。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这样的安稳让我有了困意。我想好好睡一觉,这么想着,眼皮便像石头一样压下来。
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变窄,包括儿子的哭声。我的世界只剩眼里最后一道缝隙,它微微跳动,把我带到一面灰白幕布跟前。我想,这会不会就是死亡的样子。慢慢地,灰白散了,一个孩子走进来,是康康。他正撒腿飞跑,追回那辆玩具车,拧了几圈发条放到地上,让它再次驶向远处。
我端着一碗刚起锅的蛋炒饭叫他。落日的余晖把院子涂上浅浅的橘红,康康吃着饭,让我看天边烧起的晚霞,其中一朵,正由公鸡变成大象。那是一个跟平日一样的傍晚,一切安详闲适,并没有什么意外要发生。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