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鹏伟,男,甘肃灵台人,小说、随笔散见《飞天》《甘肃日报》《崆峒》等报刊。
很久了,李元芳没有再来找我。
起初我以为她自己想通了那件事,或者从心里把那件事消化了。理智的人多半不会在一件肉眼可见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大费周折,不理智的人只要想通了,也会放下那么一件不值得大费周折的事情。
六月下旬,我从县委宣传部调离。刚到新单位上班四天,还没来得及接受新的工作分工,有天我一上班,门卫说有人找我。门卫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这会他忍不住嘴角吊起,含着忍俊不禁的意思。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谁找我来了。
李元芳坐在门卫室,她烫了头发,挂了两鬓的卷卷。这样搭配之后,脸好像显得更圆。她微笑,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折磨人的女人。我心说,李元芳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找我?你们这事儿盐里面没我醋里面没我,怎么着就缠上我了?我挪了窝,你还要跟着过来,像是一枚热追踪导弹!
她一笑,我就心里发怵,她总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一转瞬就会从阳春三月转到寒冬腊月,笑嘻嘻时猛露出咬人的獠牙。
我请她去我的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我问:你又来找我,是不是又变了主意?这事我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如果能解决,你也不会跑这么多趟。李元芳说:许光明给我送来了锦旗,没什么意思,我就是特地来跟你说一声。我嘴巴张了半天,有点不相信,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李元芳说:红色绒面,上面是黑字,写的是“敬赠拾金不昧的李元芳”,下面写着许光明的名字,落款时间是上前天。我松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说嘛,这事除了他,谁也解决不了的。我又说:这事就得撂过去了,许光明也真是,早点送来得省多少曲折。李元芳却叹口气:没意思,我现在觉得,不就是一块红布上面贴几个字吗,有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你还五次三番找我,你跑来跑去为了啥?李元芳说:所以我现在一下子清醒了,觉得还是我不对,因为这件事情麻烦你了,就来给你说一声,你要知道,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你们大概不知道,李元芳为了这面锦旗,开年来往我原单位跑了三次,每次都搞得我特别紧张。她还扬言要去找我们的常委部长和县委书记,说我有典型不报道,这不是给我抹黑吗?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觉得她就是有意给我添堵,打猴不成就杀鸡泄愤,弄得我和她都很不愉快。
我生气的时候说:你要是男人,我大耳刮子抽你信不信?她说:男女平等,你可以抽我,不过抽完之后,你还是要报道我、证明我。证明、证明、证明,证个屁!我快被这个女人搞疯了。
神探狄仁杰边上也有个李元芳,这个武林高手总是充当设问对话中最无效的一方,是个捧哏的专家。我怀疑是不是叫李元芳的人都是这么傻乎乎的,她和电视里的李元芳一样,即便说出“如果是自杀那她的动机肯定是不想活了”之类的傻话,还是能绷住不笑,一脸严肃,这样更能折磨我的意志。
今年刚过完春节,我们上班才五天,窗外正响着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那时节,一路一路的乡村社火涌进城里耍得正欢,每天都有社火队来到政府统办楼前,热热闹闹耍上一大圈,最后放上两挂炮仗就离开了。社火的套路都差不多,机关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来了社火就接,按程序走好过场。因为刚开年,机关的管理还稍微松弛,就有很多干部跑到院子里一场赶着一场看,很有一种乐此不疲的愉悦。
那天,我正在草拟春节文化活动开展情况总结的文件,接到了李元芳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很客气:你是曹記者吗?我说是,你是谁?她说,我做了一件好事儿,能不能报道下?我说,你别拿我寻开心了,你到底是谁?
在这里,我有两件事需要交代一下:一是关于记者的称谓。我们宣传部有外宣办,我们是主办外宣的干部,写典型,写各类报道,见报的时候会署名“记者某某某”,但事实上我们连个记者证都没有。准确讲只是外宣工作者,常人叫我记者我会觉得难堪。尤其是到了每年的记者节,大家通过微信、短信和QQ一顿祝贺,让我感觉很挂不住,好像我是个骗子。二是好些朋友见了我会打趣:最近“高兴地说”了没?如果你翻看地方报纸,大抵总会看见这样的句式:某某某卖了一头牛高兴地说,某某某卖了一果园的苹果高兴地说,似乎天天在过年。我们是政府职员,必须正面宣传为主,笔下的对象必须高兴地说,所以我们总会受到别的部门同志的调笑。
我在外宣办干了六年,还没见过有人毛遂自荐说自己因拾金不昧应该被报道一下的,我就觉得她是个熟人,在拿我开玩笑。
所以我说她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
李元芳的语气变得有点惶恐:曹记者,我哪敢开什么玩笑,我捡了五万元,还给了失主。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是孟和镇西庄村涎水屲社人。他们村距离县城不远,去去无妨。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落入了李元芳的罗雀笼子。但当时一点都不知情,她后来的所作所为正告我:外宣工作不一定是危险的行业,但一定是很痛苦的行业。
李元芳捡了五万元,这个数额较大,不常见,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典型,没准能推到省日报上去——我们外宣工作是有上稿指标任务的,每天我们睁眼都算账,看欠几篇、超几篇,这就是我们的价值和奔头。我赶紧记下她的地址和电话:我下午到,给你打电话。
李元芳是个身形矮胖的女人,短发,显得脸圆身子圆,五官挺周正,比我还小两岁,但已经是一个四年级小学生的母亲。在初次交谈中,我没有发现李元芳有什么问题,她谈吐清楚,思路清晰,语言表达能力良好。
李元芳说她捡了钱,还了回去,自己做了好事,是不是应该宣传一下?我说是应该,不过——喊着叫报道自己好人好事的,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情况。李元芳也没有害羞,她问谁规定这事不能自己主张报道自己,自己推荐自己跟别人推荐有啥不同?好事就是好事,自己推荐了也不能变成坏事。再说,《雷锋日记》不也是雷锋自己记录行善事的日记吗?自己推荐自己从逻辑上讲有什么错?她居然说“逻辑上”,似乎很有文化的样子。我说是啊,是没有什么错,可总归有点点怪异。
李元芳说,去年初冬,她在镇街道上卖粉条,当天生意好,下午四点就收了摊。李元芳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妇女李元芳靠着做这样的小生意养家糊口,她是一个做事泼辣的女人,被村上树为勤劳致富的典型。当天李元芳的二舅赶集,在李元芳的摊子上留了一只黑色的文件袋,李元芳干完活就随手扔到了自家三轮车的座上,带回了家。到了晚上才发现是一袋子的钱,五捆扎得紧紧凑凑的百元大钞,每一张都平整地像被熨斗烫过似的。
李元芳打电话问二舅,二舅说,袋子里是三块砖茶和一块坏掉的锁芯,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李元芳一下子就胸闷脸烧起来,瞬间出了一身汗。很显然,有人不经意地掉了包,把金锭子换成了砖茶块。
李元芳坦言自己心里当时激烈地跳了一阵,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五万元,不劳而获,这个多有吸引力!她是过日子的人,一分一毛来之不易,这么多钱,她一年时间都赚不到。她反复揣摩这些钱,是的,它们是钱而不是红纸卷卷,它有金线、有暗印,散发着让人着迷的光泽。俗话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是真正的道理!
李元芳的坦诚打动了我。李元芳说,谁能对钱不稀罕?不稀罕才有病哩!但稀罕之后,她就替丢了钱的人着急起来。她此时有多忐忑,丢钱的人就有多懊悔,这会肯定有那么一个人,在死命回忆自己把钱落到了哪里,但那个糊涂虫肯定记不起来这些钱落到了哪里。李元芳就觉得丢钱的人着实可恶,如果当天这个人发现钱丢了,在集市上回头找,她就物归原主,那样的话自己心里踏实,如今为一件事两个人不踏实,钱是别人家的,最终要归还回去,别人不踏实是应该的,她这份不踏实其实是友情赞助;李元芳几乎一夜没闭眼,窗外的树影婆娑都变得鬼祟起来,让她不得安心。
第二天早上,李元芳没有上集市。她带着钱到了孟和镇派出所,把钱交给了警察。年轻的值班警察说:丢了这么多钱,这个人肯定很着急,没准一阵得来报案,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失主,到时候叫人家给你送面锦旗。
李元芳说:当天那个人真来报了案,所以钱当时就还了回去。
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件事情在她的陈述中掺杂了一些讲述的技巧,很吊人胃口,以至于我的脖子像是被一把手捏住了似的。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失主这么快就找到了。李元芳说:但是锦旗没有见面。我由衷地赞了一句:你做了一件好事。李元芳重申了下:锦旗我没有见到。我笑了一声:一面锦旗,有这么重要吗?李元芳说:你以为一面锦旗就是一块红色绒布绣上边子,上面贴几个金字吗?不是那样的。我不理解:锦旗……锦旗可不就是那个样子吗?
李元芳把钱交给警察之后,顿时感觉到矛盾暂时被妥善转移,心里非常轻松。她得意洋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上小学的儿子,儿子怀着崇敬的眼光重新认识了妈妈,他说老师讲雷锋就在身边,自己一直有疑惑,今天一看,老师的话不假。
儿子在学校把这件事在同学间进行了宣传,不过一天时间,就传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耳朵里。恰好近两天班里的德育课需要请一名县级道德模范或县文明办表彰的地方“好人”来做一堂宣讲课,老师想,李元芳虽然没有被政府表彰,但绝对是一位处于预备状态的“道德模范”和“好人”,是“准道德模范”和“准好人”,被表彰只是时间问题。
老师问李元芳的儿子,可以叫你的妈妈来给同学们上一堂德育课吗?儿子小胸脯一拍,这事就定下了。儿子回到家,向李元芳带来了老师的口头邀请,李元芳摸摸儿子的头,就应承了下来,给儿子脸上贴金,不去能行吗?
既然李元芳能说出“逻辑上”这样颇具哲学意味的词,那么李元芳在筹备宣讲课程的时候,拿出一份质量靠谱的宣讲稿是非常必要的。
李元芳给我拿出她的手稿,她的字看上去一如她的人,高的指标上欠奉,宽又微微出格,敦实可靠的感觉。她在课堂上讲述了这件事发生的前前后后,重点突出了整个过程中她心无杂念、一心为失主着想的高尚情操,还有最后的一段总结:无论是五万元,或者是一块钱,还是十万块钱,我们都要抱着是别人的就要还给别人的态度,这体现着我们做人诚实守信的一面——它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的脑中已经有一个剪影在舞动着短短的胳膊,那是李元芳在课堂上激情澎湃的身势语。孩子们只在书刊和电视上见过活雷锋,眼前他们却能和一个真正的学雷锋典型人物接触和对话,孩子们都被感动到了,尤其是李元芳的儿子,被妈妈的诚恳和大义感动得眼泪汪汪。
李元芳演讲完毕,班主任老师走上讲台,抓住李元芳圆乎乎的手,可劲地上下抖了几回,由衷地叹服、感谢。对李元芳说,为了加深孩子们的印象,她希望改天失主送来锦旗之后,孩子们能再次观摩一下那面锦旗,以巩固本堂课的教育成果。李元芳滿口答应。当天在学校里出了风头,母子两人心情非常之好,所以放学后李元芳带着儿子去吃了羊肉泡,带着一身淡淡的羊膻味回了家。
两天之后,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失主已经找到,口头感谢了下李元芳,李元芳想问锦旗呢,没好问出口。一周之后,李元芳的儿子问妈妈:我的老师和同学们还在等你的锦旗呢,锦旗去哪了啊?李元芳一拍脑瓜,是该问一问了。
她跑到派出所去问锦旗的事,警察把这件事情也忘了干净:锦旗?我留了你的电话,失主该找你呀。李元芳说:你说失主要给我送一面锦旗的。警察就笑了:你做好事总不会是为了拿到一面锦旗吧。再说,给不给锦旗,也是失主的意思……剩下的话没有说,李元芳听明白了。
李元芳沉下了脸:五万块钱得买多少东西,一面锦旗不过分吧?警察说: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失主没有联系你……李元芳说:那我联系他,你给我说电话。警察说:你要保证不闹情绪不吵架,我就给你联系方式。李元芳突然火冒三丈:我捡了五万块钱还了失主,现在还要跟我说去跟他好好说不要闹,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李元芳拨了失主的电话:你是不是叫许光明?是许愿的许不是双立人的徐?那个叫许光明的男人身处一片沸沸扬扬的嘈杂声里,他很快走出了嘈杂的氛围,两人对上了号。
李元芳说:你是不是丢了五万块钱?许光明顿了顿:丢啥钱,我要是有钱丢还把人活了呢!李元芳愣了:你说啥,你没丢钱?那边许光明说:先不谝了,回头再说,我忙得很呢。就挂了。
李元芳又到了派出所,见了前几天收了那钱的年轻警察就问:我交来的五万块钱是不是被你吃了?小警察正在为群众拍照办身份证,恰巧这个群众左右不分,采左手指纹他出右手,采右手指纹偏出左手。警察只好拉着那人的手按了一下又一下,见李元芳冲进来,一言不合就放黑话,他就生气了:你是怎么说话的,我给你说那人叫许光明是许愿的许不是双立人的徐,是马头滩上的人,你怎么又来了?李元芳坐了下来,侧着脸独自生着闷气儿。
警察办完了证,给李元芳倒杯水,安慰她:不就是一面锦旗嘛,不行了我给你送上一面,省得你跑来跑去给我淘气!你把捡到的钱交了公,也算是警民合作的好典型。
李元芳红了眼睛,边喝水,边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要用眼光把地面抠个洞出来:你这是什么话?那个钱又不是你丢的,你要这么说,可真是不讲道理;你是警察,怎么能不讲道理?你要是想给我锦旗,那你得凑巧丢了东西让我捡着才行,不然就是没道理,就是跟你说的一样,逻辑上讲不通。
警察哭笑不得,这个女人自带一种奇怪的逻辑体系,你无法沟通,又无法反驳。
警察说:嫂子你说怎么办,许光明不给你锦旗,我能有什么办法?李元芳说:你们都欺负我是吧,许光明说他压根儿就没丢钱,你倒给我解释下,这钱到底去了哪?
警察听了这话,不由得来了气儿:他可真是狗咬吕洞宾!就现场拨了许光明的电话,开了免提,叫李元芳陪听。电话里的许光明口气很软,被批评教育了一番之后,警察说:你给李元芳送一面锦旗吧,五万元人家给你还回来了,还不回来的话怎么办?五万元够买多少面锦旗……你明白?我看你是不明白!这是一个够简单的算术题吧,你真不知道两个多一个少……许光明说:对对对,这是一个算术题,我一把年纪了,能不懂这事儿……警察说:你也别跟我耍口舌,李元芳再要是回头来找我,我就找你来说事!
警察说到了这里,就是明摆着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抽身出去,要将当事双方撺掇到一起。李元芳临走的时候,叫警察写个说明,证明自己捡了钱,做了好事。警察说,这不行,一是没这样的制度,二是没这个必要。警察指指天花板转角的摄像头:咱们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拍了视频,还不够作个证吗?你只要来,证物就在。
李元芳又等了三天,还是没动静。李元芳择了一个清晨就骑了电动车,跑去十里地之外的马头滩找许光明。马头滩在山区,路不好走,有些长长的上坡路,车子都骑不上去,李元芳得使劲推着。李元芳在坡道上撅着屁股推车的时候心里没少骂许光明,李元芳擦一把汗就骂一声:许光明你等着!
李元芳到了马头滩,看见一片冬天的败落景象。
马头滩上横着一条二百来米的街道,没有竖的侧街,两层楼有三四座,其余的房子多半是砖土木结构。街上一家小商店,门口挂着一面破酒旗样的布面子,上面拘谨地写着四个字:烟酉唐茶。
李元芳把车子停在树阴下,放下了撑子,稳妥了才走进商店的门。一个干瘪的老汉坐在柜面后面,17吋电视机声音很大,正在看综艺频道。
李元芳问:你认得许光明吗?老汉子半开了嘴,用手掌扩大了耳廓:你问啥?李元芳贴着老汉的耳边喊:许光明在你村上不?老汉用枯瘦的手指指向街对面的工地:光明在那呢,就是那个撂瓦的人。
李元芳想这个村好小啊,你要找谁就在眼前,一点曲折都没有。李元芳坐在凳子上,要了一小袋瓜子,边嗑瓜子边看街对面的许光明。老汉问:你找明娃有啥事?李元芳没有说话。老汉说:三狗家的房漏了,等不到来年春咧,得赶紧补。
许光明大约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穿一身灰色的旧夹克,背后写着几个黄字:四季沐歌太阳能。此刻他正在给房上面的大工输送瓦片。
许光明在地上把五六个小青瓦叠起,双手卡好,双臂下垂,腿部跟着蜷曲,腿猛然打直,双臂端着瓦高高扬起。青瓦一脱手,在空中有一个轻微的散乱,活像手风琴的风箱,微微开合,便飞到了房上大工的手里。大概这套动作做得久了,熟能生巧,巧得有点美气。
李元芳本来还在嗑瓜子,她嗑瓜子声响清脆,皮是皮、瓤是瓤,子丑寅卯分辨极清,上下嘴唇快速翕动,瓜子皮飞了出来,瓤子留在嘴里,表情爽快得很。李元芳看着许光明撂瓦片撂得美气,心里就来了气,这么一个人,居然让她觉得美气!看着也是一个老实人,怎么就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李元芳突然站起了身,走向了街对面,边走边喊了一声:许光明!
许光明转回头,看看李元芳,黝黑的脸上只有两个亮亮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李元芳说:我是李元芳,你有点印象没?许光明似乎还在揣测,多少有点发懵。李元芳说:前不久你丢了一个资料袋……许光明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他边走边用手拍身上的土。他身上的土真多,一拍就拍出了烟雾,就像他本身就是一桩土袋子。
许光明走到李元芳跟前,皱着眉头打量她,李元芳说:许光明,今天你给我一句话……许光明回头给房上的工友吆喝:今天早点散,我家来了亲戚!
李元芳暗骂了一句,许光明张口就扯谎,怪不得不兑现锦旗,这个人着三不着两,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人。
许光明说:你咋找过来的?有事咱们打电话就可以说。李元芳说:电话?电话里你说没这回事,这事还能说吗?许光明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说:咱们去个僻背处说说,这事儿,是我不对。
李元芳推了电动车,两人走出街道,走到了一片麦地的地畔。马头滩是没有河和滩的,就是大些的涝池都没见到,只有大片的沟壑连绵。沟壑撕裂着大地,像是地面被一双手生生撕開,成了犬牙交错的样子。耕地就像是补丁,一绺一绺,滩上的人口就是在这横七竖八的补丁上讨生活。李元芳看着这地面心里就软了几分。
许光明说:乡党,我是有难言之隐呢,你给我把这钱还了回来,我是该感谢你,可是这锦旗我送不成呀。许光明又说:再说,你为啥非要个锦旗呢,换别的行不行?太阳明晃晃的,李元芳没理解过来:你说啥?许光明从兜里掏东西,他掏的幅度很大,几乎要把整条胳膊塞进裤兜里去,他摸到了底,把兜里的东西全抓捏了出来,是一百来块钱,还有两三张皱皱巴巴的名片。许光明伸手说:给你点钱行不行?你要个锦旗能干啥,能吃嘛能喝?李元芳站在那里,看着许光明笊篱一样黑枯的手,脸色红了又白。许光明说:你嫌少呀?我手里也就这么多了……李元芳一把把许光明的钱打散在地上。李元芳眼圈红了:许光明,我要是为这一百多块钱,我怎么会把钱交给派出所,你脑袋是被猪拱了还是进牛屎了?许光明赶紧撅起屁股捡钱,边捡钱边道歉,连连说“我错了、我错了”。李元芳说:我捡到你五万元,我要你一面锦旗过分吗?你良心真是黑透了!许光明说:不过分、不过分,可是我还是不能给你锦旗,就这点钱,你要的话就要上,不要就算了,我也没办法。
许光明眼睛被太阳刺得眯了起来,看上去一身一脸的寒酸,脸上表情很尴尬,写满了囧字。
李元芳说:咱们找你街道上的邻家去辩理,让他们说说看!许光明“扑通”跪在了地上:女子,我好歹比你大些岁数,不能这样逼人,你是要把我往死路上推呢……李元芳从许光明面前走到了旁边,许光明跪着挪了膝盖,又朝向了李元芳,就像是磁铁见了铁块子。
李元芳没有办法了,她只好去扶许光明:你起来说,你这样叫人看见成啥了!许光明说:我有难言之隐,我有这笔钱不敢让人知道,你要是要声张,我就跪死在这里!许光明倒从被动转为主动了。
李元芳骑着电动车在公路上走,路两侧的树木在哗哗后退。李元芳心里的毛毛草草全被这原野里的风吹了起来,吹得一脸寒气,吹得骨头发疼。李元芳想,这破钱可真是淘气,你干嘛要挂我车上嘛,你要是丢在别处,人家还不还你不是你们的事了嘛,干嘛这事就要发生在我身上,真是烦透了。
儿子从学校一回来就问:媽妈,你要到锦旗了吗?今天同学跟我说,你妈是个骗子,你妈肯定没捡过钱。我气坏了,就照他脸一拳头,打破了他的鼻子,老师批评了我,后来还是那句话:你请你妈妈来上课,说下的锦旗老没见面,人要讲诚信呢,不然你给同学们交待去。儿子说着说着就落了泪,泪滴就跟水点子一样“噗噗”落到了地上。李元芳把儿子拥到了怀里,用手掌婆娑儿子的头发。
第二天李元芳去赶集,半道上见到邻家一嫂子。嫂子说:听说你捡了五万元,还了回去,你就心肠好得很。李元芳说:嫂子,你听见啥了?嫂子说:你还了回去人家就没谢你?不得给你分个两三千块钱?李元芳说:人家给呢,我没要。嫂子就用嗔怪的眼神扫李元芳,看得李元芳心里发慌。嫂子问:锦旗呢,感谢信呢?物质上没有啥反馈,精神上还不得踏实一下?总得有个说法呀。李元芳摆摆手:钱是实在货,我都没要,我要个锦旗能干啥,能吃嘛能喝。说完这句,李元芳自己都吓到了,这句话跟昨天许光明说的居然一模一样。嫂子往李元芳跟前凑,白色塑料袋里一把老葱的土须子就蹭到了李元芳的身上。嫂子说:你要个锦旗就是个念想,不然门儿邻家都说你没做雷锋,都是编出来哄人着哩!李元芳身子一晃,退开了半步,用手扑打衣裳上老葱土须子蹭下的土印子:有人就是沟子拉屎卵动弹,我就捡了五万块钱还了回去嘛,有什么好让他们惦记的,真是黄鼠狼捉鸡——越了界畔!嫂子听了这话,不是含沙射影,是直接打脸呢,就扭着大胖屁股气咻咻走了。留下李元芳站那里生闷气。
学生放寒假的当天,天空下着毛毛雪,李元芳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叫她速来学校一趟。李元芳问孩子怎么了?老师说孩子在她这里,没什么要紧事。
李元芳骑着电动车穿过细细的飘雪去学校。李元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不生事的孩子,从幼儿园到现在,她除了给孩子报名和开家长会,还没有一次多余跑学校的机会。一路上她总在猜测这孩子到底犯了啥事,老师这么着急,在放假当天要把自己叫去。
这天李元芳的男人刚打来电话,说自己抢着了火车票,能随春运大军返家过年了。这事儿多振奋人心啊,一家三口一年劳碌就图过年这几天的团聚,年过了,又散去,仿佛是冬日里的积雪,春来就化,一散了之,再等漫长的来年。李元芳连日来心里不舒服,今天听了男人的话,心情正好,却撞上孩子这档子事儿。她对孩子不担心,却担心自己见了老师不好意思。老师还没见锦旗呢,这个不好交代。
李元芳撑放好车子,推了推,稳当了才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
班主任老师开门见山:我希望咱们家长干了什么事,不要影响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李元芳两眼一抹黑,心里糊涂了,老师递给她一封信,用指头肚子隔空点着:你看看。
李元芳看封皮,没有字,打开信,掏出了信瓤子,这不是儿子的字体吗?虽然在极力掩饰自己字形的特点,努力朝向另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字体靠拢,但还是没能走出自己的圈套,这小子到底在捣鼓啥?
我是马头潭的失主,五万元丢在你车上,你在拾金不昧的精神感召下,将巨款还了回来,我很感谢你,所以写了这封感谢信……
李元芳一看,脸就热成了刚出锅的面饼,这小子居然搞这档子事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太可怕了,也太尴尬了。李元芳羞红了脸、臊热了脖颈,棉衣里的心口砰砰乱跳,腿脚都有点站不稳了,像是光了身子示众。儿子就站在她的面前,低着头,两只手一直揣捏着红领巾的尖部。
老师说:孩子都有虚荣心,这个我理解;别说孩子,大人有几个没有虚荣心?这个很正常,就怕这点小问题将来变成大问题,这个得家长好好教育……李元芳说:我是捡了五万元,还给了失主,这事不假,我给孩子承诺了要把锦旗带给老师和同学看,但是失主不给,所以……老师又指了指信封:所以孩子帮你写一个?这个孩子本性很善良……李元芳明白了,哪个孩子不善良?人之初性本善嘛,孩子能恶到哪里去?老师对这件事有点断章取义,而且已经有些不相信她。这样说来,那堂课已经变成了班主任老师的污点,她没法将那面佐证和胜利的旗帜带给孩子们瞻仰。因此没有更强的感染力,这源头是李元芳,是李元芳给了她一屁股蹲儿。
李元芳带着孩子走出了老师办公室的门。雪更大了,电动车被雪覆上了一层轻飘飘的白,看上去臃肿又疲惫。李元芳把电动车扶起来,刚插进了钥匙,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儿子用冰凉的小手去擦她的眼睛:妈妈,别哭,我错了,以后我不敢了。李元芳把儿子拥进了怀里。
这个年过的味同嚼蜡。
李元芳的男人说:你脑子不够使。
李元芳说:你脑子才不够使。
男人说:你啊,不学习,怎么赶得上形势?你看看报纸嘛,看看新闻嘛。整天就看《少帅》、《芈月传》,屁用!你看人家拾金不昧的,数额没你大,电视和报纸上报道呢,一报道不就给你证明了吗?我打工的那边,一个工友捡了一钱包,没来得及翻开看呢,就被失主后脚赶来撵上了,抓住手一顿晃,当场谢了一千元,后来还上了电视。你猜人家叫啥?“脚手架上的活雷锋”,你看这家伙嚣张不嚣张,年底还多分了奖金哩!
李元芳寻思上了,她开始看报纸、看新闻。
过了年,男人一走,李元芳通过他们的联村干部联系到了我。报道了就真实了,没有锦旗,一样可以验明正身。可以说,李元芳的男人是个聪明人,给李元芳灌输了崭新的思想,活化了方式方法,为李元芳的下一步计划理清了思路。
过完年,那次的见面让我印象深刻。李元芳语言表达能力挺好,听她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几乎跟看电影和幻灯片一样,一帧帧一幕幕都是画面,有人物、有故事、有氛围,她带着我从事件中走进去,又走出来。可是无论多么生动详实地描述都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我不能宣传她。
李元芳听了我说这句话,以为听错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她眼睛里的光辉暗了下去。她说:你也不相信我?我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是因为我们有宣传纪律和规矩,这个事件牵扯到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许光明。如果不经过许光明的同意,就这样报道出去,许光明要是一闹腾,这不是要砸我饭碗吗?李元芳说:许光明不会有什么事,我说的都是事实,他敢把你怎么着?你写许光明,别说他住哪个村就行了,重名重姓的人多着呢。
我给举了个例子,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写了一个乡镇社火队一天的活动轨迹,名字就叫《社火队的一天》。当时我问了带队的村主任,打脸子(化妆)的是谁?演大红的是谁?还有排练的过程,表演当天的日程,主任告诉了我。过几天,稿子发在了市日报二版,没多久,就有人在县政府门户网站反映了我,说这是假新闻。村主任告诉我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门户网站发了函,叫我们宣传部外宣办回复,我电话一联系,才知道告我的村民说他们参与了排演,稿子上却没有他们一点字渣渣,凭什么有别人的名字,却没有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呢?一样早出晚归、一样打打杀杀,凭什么没有他们?我只好跑乡镇上去,约这几个“声誉受到严重创伤”的村民,给人家好好解释了一番,最后才不了了之。
我说这些就一个意思:即便正常渠道报道,有时候难免也会有闪失,何况这个事件中除了李元芳,还需要另一个不愿意公布姓名者的配合,那样是没有搞头的。没想到李元芳冰雪聪明,听完了问我:曹记者,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给政府网站留言呗。我怔了一下:你留言干嘛?她说:我留言告你和许光明,你是知情不报,不负责任;他是以德报怨,厚颜无耻。
我哭笑不得:道德是律己的东西,但不能强加到别人头上,这是道德绑架呀。李元芳对我很失望。她说我这句话她不懂,但绑架这两个字她听懂了,绑架不是好人所为,我是骂她呢。李元芳说完就走进了里屋,隔着门帘说:曹记者,你走吧,不送了。
李元芳这样做,让我不知所措,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太直接,也太生硬。我只好说:这样吧,你可以跟许光明再谈谈,他只要同意报道,我就报道,你们谈好了打我电话。
很多人不知道,在我所干的外宣工作中,少有振奋人心的消息,常见让人颓废的现实。越到基层乡村,越处江湖之远,则愈见信息的闭塞、现实表象的脆弱。无论报纸上如何歌舞升平,在真正的底层生活面前,一切花里胡哨的点缀都是虚无和徒劳。
去年年底有省上的媒体到我县某村做二十年后的回访,带队的媒体领导寻找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参与过节目拍摄的农户,万般套弄,想叫农户说出自己的幸福生活,农户不解风情,只说自己的难处。领导万般无奈,只好引导说,二十年呐,总有点改善是不是?农户點头,嗯了一声。领导松了一口气,手一拍,就是这个点嘛!这个点真是难找,真是折磨人,它虽然迟到,却终于没有缺席,及时点亮了领导的眼睛……
我猜,李元芳和很多群众一样,对我的工作是欠缺认识的,但我对她很理解。我也有小孩和家庭,这样的事情我从心里理解。可是理解又值几毛钱呢,它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虽然初次见面的结果并不美好,离开的时候一句再见都没说,但是“再见”的时候很快。两周之后,李元芳来到了我们单位,这让我猝不及防。
李元芳站在统办楼楼口,手里提着一个包,看上去既懵懂又平和,唯独没有一点点踟蹰的感觉,所以门卫觉得她像是一个经验老道的专业上访户。我看见李元芳,心里跟杨朔老先生看见荔枝蜜一样颤了一下,在电梯口的凹壁处躲了三五秒,心里想:李元芳你就是椅子上的泡泡糖,粘上我就拿不下来了。这个麻烦是我的,我怎么都赖不掉。这统办楼上办公的单位有几十家,装了五百多位行政、事业、工勤人员,他们每一个都在安心上班,都不认识李元芳,就我听了门卫的电话,跑下楼站电梯边上偷窥李元芳,这个推不掉的麻烦只隶属于我。
我站在李元芳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知从何说起。
李元芳说:这几天我看报纸了,上面有些文章不写实名,写化名,比如,有个驾车撞人逃跑的,叫李某阳,还有超市买菜的老人叫“住在城区的郭大爷”,所以你可以把许光明写成“许大爷”或者“许某明”。我说:不能这样写。李元芳说:干嘛不能这么写?人家报纸上都这么写,就你难说话。我说你可以找报社宣传报道你,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写许某明,反正我是搞不成。我可以给她解释某种情景下可以写许某明,那种情境下不可以写许某明,只能写许光明。但我不想解释,一切解释到她这里都会被她自以为是的理性化解成不合理。我说我有市报社的地址,还有总编和记者、编辑们的电话,作为一名基层外宣工作者,我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李元芳打开自己的包,给我提出一袋东西,她伸长胳膊接给我。我说:这是什么啊?她说:土鸡蛋,你们不是就好这个吗?我给你带点来,都是真土鸡,整天在地上划拉爪子找吃食的。我说:我不能要。李元芳说:我害你跑了一趟,让你担惊受怕,算是一点补偿。我笑了下,担惊受怕谈不上,我倒真在空闲时候会去看看群众在门户网站上给书记和县长的留言,李元芳不是要告我知情不报和许光明以德报怨、厚颜无耻吗?我得提防着点。
李元芳把鸡蛋放在地上就走了,我也不能提着鸡蛋去追她。统办楼四野开阔,连个围墙都没有,八面开窗,像架硕大的蜂巢,我可不想被人看见我和一个女人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要是一不小心打了蛋,我就更百口难辩了。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这话一点不假。二十多天之后,树木开始从冬日的沉睡中大面积复苏,刚刚呈现出枝干枯灰、头梢带绿的模样,李元芳又来了。
当时我正跟着领导下乡调研,我们同事给我打电话:你的一个服务对象来部里找你,问你啥时候回来。我问什么服务对象?同事就笑了:她说她是你的“一个服务对象”,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要不你给答复下?我说你滚蛋,他叫什么名字?同事说:她说她叫李元芳,她找狄仁杰来了……我骂了一句粗话,既骂我的同事,也骂李元芳,她真是脑子有病,病得不轻。我给同事说:你就说我下乡,今天不回来。
知道她在我们单位,我一天的心情就不好了,我一直要寻思李元芳还在不在我们单位等我。实际上当天活动结束之后已经到了黄昏,远天还在打着闷雷,似乎要下雨。我在单位上放好相机和本子,刚从统办楼出来,楼口就出现了一个人,李元芳。李元芳这次没带什么东西,就挎了一只小包包。李元芳说:你咋骗人呢,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我说,咱们往前走走再说。
李元芳说:曹外宣,你可以给许光明说一说吗,他同意你用化名就用化名好吗?上次我跟李元芳说,我是外宣工作者,不是记者,她听进去了,虽然这个新创的词不大好听,却精准、正确。我说:不是那样的事,你不懂这个道理。李元芳说:人家说报纸就一天的生命,写一下不碍事,现在的人谁还看报纸。我说:没人看你干嘛要我写你?李元芳说:你不懂。我问她:一面锦旗或者一个报道就那么重要吗?李元芳说:你这么问是你不懂,你以为你架一副眼镜就懂得道理多吗?不见得,卖菜的也有戴眼镜的,可是他们算个账还要用计算器,菜名也写不全。我说我是不懂很多事,但你这事我真懂,你就是虚荣,非得用一面锦旗去表彰自己,有意思吗?李元芳说:你也别讽刺我,你们说自己是服务群众,屁,谁信?你就拿一支笔欺负我,我们村的支书蛮横出名,卖集体用地谁不知道,在市里买了两套房子,你们还在报纸上写“致富路上领头羊”,要点脸吧!
这些东西我是无法解释的,我只好抽支烟,用烟雾撑起一道保护墙。既然咱们谈不到一起,就隔墙喊话。
李元芳说:反正你得帮我,你不帮我,我就告你。我到你们部长那里说,到书记那里说,我不但要说你做工作不踏实、知情不报,还要说你收了我一袋子土鸡蛋不办事。我生气了,把烟扔在了地上:你要这么说我真想抽你,鸡蛋是你塞给我的,我想还你没还回去。李元芳说:我不管,总之是你拿走了,又不是我塞你手里的。我就是要缠着你,你不报道我就告你去,今天我到你单位,你的同事说你快提拔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也不想出什么岔子吧。我气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说:你真是脑瓜有病,你去看病吧,我呼吁全社会给你捐款。李元芳说:好,这句话我带给你的领导,你咒我生病呢;你们这些公务员,就喜欢在群众面前人五人六、张牙舞爪,见了领导就毛顺得跟骟驴一样,恨不得笑出蜜来……
说话间下起了雨。雨点起先还比较疏散,很快紧密起来,打在衣裳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李元芳还站在那里批评着我,雨下到她脸上她也不擦。被雨下湿的女人总会让人心软。我叫李元芳在旁边的房檐下站着,我去开车送她回去。我开了车过来,不见李元芳的人,雨点更加密集了,噼噼啪啪砸在车上,雨刮在拼命甩动。我开窗喊李元芳,没声响,我开到路上,才看见李元芳在前面走着呢。我追上去,喊她上车,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上来了。
我边开车边把观后镜转了一下,好看见李元芳,同时锁死了车门。这个女人这会正在气头上,我怕她想不开。我说:李元芳,你说的都对,但是我还是不能写你,除非许光明同意,你懂不懂没关系,这事儿就是这样,我得按规矩来。李元芳没有说话,她抱着头,肩头微微耸动,她哭了,头发上的水滴到了袖子和衣襟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李元芳没有过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这次不踏实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她恐吓了我,而是开始担心她。她恐吓我的时候我是被吓着了,我好面子、讲规矩,怎么能不被吓着呢?后来我想,李元芳于我,是“客观的”,也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我有什么办法?李元芳有腿、有手、有嘴巴,她要搞什么怪我是一點办法都没有。但我可以做应急预案,可以未雨绸缪,早些做好应对就行。同时我也渐渐理解了李元芳,留守妇女,自尊心强,对她来说,可能昧掉五万块钱还不如别人的一声赞来得重要。同样,这声赞对她的孩子也一样,是很重要的东西,是两颗欠缺关爱和关注的心灵所需的有益填充,它不单单是一个“李元芳做过好事”的佐证。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很过意不去,我多次在手机上按出她的电话号,但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这个李元芳,她一找我我就紧张,不找我了我却替她担心。
五月的时候,李元芳又来了。她在统办楼下给我打电话:曹外宣,你下来呢还是我上来?我说我下来,你等着。
李元芳见了我说:上次我不对,我也知道这个宣传和那个锦旗一样,只是个形式,它不代表什么,但是说明有这回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可能不理解。我说:我理解,怎么会不理解呢。李元芳说:你不会理解的,因为这是我身上的事,就像女人生娃,男人怎么会知道有多疼,你只是同情我罢了。李元芳又说:其实我不该吓唬你,我看出来了,你也是胆小人,怕我吓唬。人都不容易,活着都有很多不得已,就像许光明,他那钱怎么回事,他不敢叫外人知道。人嘛,就该互相理解,但是不理解,也没有什么办法。我说:我给许光明说说吧,没准……李元芳说:别说了,我不想要锦旗了,也不想被报道了。李元芳说:多少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或许只自己盯着看,别人哪有什么闲心关注你呢,是我自己作怪。李元芳最后说:好在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我倒心里失落了,好像这件事里面就我不对。
李元芳最后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以为她变了卦,又想宣传了,我当时想这样跟她讲:我调离了,不再是曹外宣,写不了稿子了,这是组织的安排。可是李元芳却告诉我,许光明把锦旗送来了。我问她:这许光明什么意思,忽闪忽闪地定不下点子?李元芳坐在椅子上,阳光照着她的侧脸,既安静又坦然。她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着又送锦旗来,他也没说,他就给我挂在了墙上,还嘿嘿笑了几声。
李元芳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以后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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