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莹霞
金秋十月,一块石匾,载着历史的尘埃,从岁月的浮光里,敲响拂晓的钟声。我循着声音,沿着历史的足迹,漫步于古老的青石巷,一点点掀开岁月的断章。
城 堡
穿过一条条幽深的峡谷,拐过一道道和缓的山路,爬过一座座低矮的坡岭,便来到黑松驿——一个沉寂于历史的城堡。
这是一条山脉和田野之间蜿蜒不尽的千年古道,一条曾经沸腾和辉煌的驿站之路,历史上连通西域之要道。是汉唐以来丝绸之路上的古驿站,是古代战争之要塞、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是曾经繁荣昌盛的“小凉州”。
驿站里,汉朝的官吏,把使命安放在驼峰,经历着血与火的洗礼;古道上,明初的战马,一路势如破竹,蹄下迸溅着热烈的火花;城堡中,明清的将士,举起血染的战刀,嘹亮指尖飞扬的激情。
多少战事纷纭,你追我赶。多少商客云集,繁华如梦。
然而,千年岁月,必经几番风雨沉浮。那个形如纱帽、内有九井八城门的巍巍城堡,于近百年前的八级地震中,轰然坍塌。肢体,被分解、割裂、逃亡或遗弃。城门上拓有“凉庄保障”的石匾,开始匍匐,匍匐,匍匐。同时匍匐的,还有上百上千的生命,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低地伏下身子,贴近泥土。东岳庙、娘娘庙、玉皇阁、太卿阁、砖瓦窑、酿酒的烧房也唯剩残垣和幸存者记忆里一个空名。萧条、繁华、耻辱、荣耀,刹那烟消云散,连传说也了无踪迹。
只留有遗址,一个繁荣的佐证。
从此,城不再是城,堡依然只是堡。
如今,石匾复出。有关城堡的历史,一夜之间沸腾。成片成排成层的建筑从废墟攀爬起来,形成了规模;成排成连成营的战马从地下突围出来,站成了军队。
城堡,复活了。
边 墙
千年的山峦,仍在原地巍然屹立。百年的狼烟,可在烽台经久缭绕?那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边墙啊,在一度又一度风雨侵蚀中,一点又一点倾向地表,融入地层。或零落成一抔黄土,或突兀成一处荒丘,像山丘、原野上的一个个补丁,被蓬勃的芨芨草、马刺盖骆驼蓬覆盖,再也难寻它的踪迹。
枪林弹雨的残印,在岁月中渐次剥落。从残缺的胎体上,我听到历朝历代悲壮的呐喊,看到历史裸露的美质。历史长河中,集苦难与伟大于一身的边墙被定格了,它不再是战争道具,而是一道雄浑的风景、一件杰出的艺术品。它已成为记忆、成为传奇、成为意象、成为图腾、成为文化符号、成为历史的密码、成为精神的象征。
站在边墙一侧,从南而来的山风吹得那些草啊、刺啊、蓬啊的植物全躬身倾向一个方向,让人恍觉置身于车辚辚、马萧萧的久远年代。战号已吹响,兵啊、将啊、士啊的都朝着一个方向,冲刺、冲刺、冲刺,铺天盖地般。不论是盛大的出场,抑或悲壮的谢幕,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沸腾的热血均已斑驳成岁月的苔藓。
夕阳西下,暮霭浮动。古城墙、古道、古镇、古桥、古祠……所有的一切,全都掩映在一片苍凉之中。那些战事与烽火,仿佛只在一朝一夕间便经历了新生与灭亡。
這黄皮肤的边墙啊,千百年前,你的高度是鹰的高度;千百年后,你的深度是地的深度。千百年前,你不古;千百年后,你便古了。
古了的事物,总被涂上一层厚厚的釉彩。然后,在屹立中、在残缺中,被翻阅、被追寻、被探秘、被一点一点还原。
我们总习惯,在历史的光辉里艰难跋涉。然后,重生。
水磨坊
水,是水磨坊的血液。水磨坊,是水的衍生。它以水永恒的存在展示了民间以水为动力的立轮、带卧轮,再带动冲天柱进行磨面的传统工艺。
龙沟河,这条源自祁连山胸膛上的一支河流,是这个古村落水磨坊的生命。
木屋、木轮、木架、花岗石的磨盘、磨眼、磨齿,一圈又一圈地转悠,一声又一声的吱呀,都来自水流与木轮之间的默契。流水的音调或琤琤、或涓涓、或高歌、或泣涕、或如春风荡鼓,抑扬顿挫。
水磨,磨去了多少人青春韶华,而多少岁月又在磨盘的铿锵声中丰盈饱满。麦子、青稞、豆子、玉米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日子的酸甜苦辣,和着潺潺水声,在谷物的清香里飘荡开去。一个时代的繁华,在原始而恢宏、简单而朴素的轮转中,守住了乡民细腻的生活。
随着电磨的兴起,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水磨坊,功成身退。门锁生锈,房子墙倾顶陷。后来,木架开裂,轮子残缺,轮坑坍塌、坍塌,坍塌。再后来,磨盘,转移阵地。
最终,水磨坊以所剩无几的空架子破败,斜倚在龙沟河的残阳里,如同河流干涸而纵横龟裂的泥沼,风雨的剥蚀下,张着干裂半开的口。
当我沿着河道,踩着秋叶找寻它时,是处于一份原始的追寻和对水轮的倾慕。轻轻拂去历史的浮尘,吱吱呀呀的呼唤便从时光遥远的那头响起。一曲曾在龙沟河畔彻响了百年的歌啊,在高原风霞里念叨着曾经的烟波浩渺、沧海桑田。
清粼粼的水,慢悠悠的磨。水磨坊,不仅是山水交融中的一道风景,也是融民俗之纯、汇自然之朴的重要标志,它无疑成为古老村庄的尊者,在没有电和机器的时代,存活在乡村生活深处。乡村的古旧已然刻在磨盘下,时代的进步与文明却被镀写在历史长篇中。
如今,水还在,磨也在,水磨坊却不在。也无需在。
状元崖
一座石崖里,走出一个状元。这个石崖,便成“状元崖”。
状元,因石崖而延续生命。石崖,因状元而千古留名。
若干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母亲,背负生命之重,躲进这座石崖。手中握住的,唯有一个幼小的生命。而只因这一个生命,刚好作为继续活着的理由。岁月走到这里,就只剩一座崖,一道夹缝。
蜷缩在石崖里,只为讨生,讨生,讨生。绝壁的崖缝里,寻找命运的出口。
石崖壁洞里,蓄积的不仅仅是状元的荣耀,还有沧桑、还有涩泪、还有苦汗、还有母子浮起又沉下的梦。逃难的人,很难做一个完整的梦。常常,一半挂在崖上,一半落在枕上。
从苦教苦读开始,从第一次跨越开始,他们试与天比高。黄昏的残阳,一次次浇灭一个个希望;静夜的弦月,常常升腾起一个半圆,再一个半圆。寒来暑往,他们吞下天地日月、吞下风雨雷电、吞下饥寒交迫、吞下喧哗浮躁,他们把脊背,把眼神,把希望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崖壁。备受重负的石崖,渐渐变色、延伸,那长长的酱红色的崖体啊,像一堆时间燃烧过的舍利子。
向前走,向深进,向远眺。当自身的沉淀不再是问题,当山的阻挡、水的吞噬、风的拦截都不是问题,飞翔的高度就比天高,与太阳同高。
这就是殊途,一个人终于找到了出路,破茧成蝶。所有人,生来都是奇迹,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苦尽甘来的状元头顶花环,携母而去。神秘莫测的状元崖,将所有的谜底深深藏起,进入闭关时间。
只剩传说。只剩传说,在传传说说里传说。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