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2019-12-20 06:34黄秋野
文学港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考察队岩层黄山

黄秋野

(一)

新华社黄山3月24日电 黄山市突发5级地震

新华社记者刘易冲 王宇轩 尹张

北京时间3月24日9时32分54秒,安徽省黄山市发生5.0级地震,震中位于北纬30度11分,东经118度15分(黄山风景区内),震源深度5.5公里。截至15时30分,景区内徒步登山游客已基本疏散完成,黄山市政府已暂时封闭黄山风景区。暂无人员伤亡或失踪报告。

夜深了。其他人都睡熟了。我走出了宾馆。

三月不是爬黄山的好季节。昼间的山中时常刮着9级的阵风,吹得登山者几乎无法前进;太阳被浓密的云层遮住,群山被笼罩上一层冷酷的灰色;雾也不再是“仙境”的代名词——白雾被风推行着,以极快的速度填满了整个峡谷,包围了每一处山脊和裂缝,陡坡上枯瘦的植物在风中颤栗着,以怪异的扭曲的姿态向着峡谷深处生长,直到在几十米外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峡谷里。

路灯发出昏暗却惨白的光线,透过比白天时略稀薄的雾,给这个在山顶的静寂夜晚蒙上了朦胧而又可怖的色彩。我原本想借着出来透气的机会,看一眼第二天要去的方向;待走到路口,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黑。

夜间的云层遮住了星光,尽头处的最后一盏路灯发出的黯淡光线在几米外就被吞噬殆尽,再往前,便是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密不透风的黑幕。在无光的远处,稠密的黑暗仿佛是有形的实体,先是淹没了险峰、奇石、松林,而后又紧紧包裹住你,渗进你的衣领、鞋跟和每一处毛孔,让你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一团雾气随着大风从黑暗中向我迅速飘了过来,又以同样的速度在空中解体。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黑幕的背后不再仅仅是夜晚的黄山,而是一个人类未曾知晓,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黑暗中潜伏着巨大的造物,它的年龄比整个人类文明、比黄山本身还要古老,世人从不知道它的存在,它的外形连最疯狂的画家都无法想象,它的经历连史诗的作者都无法描述,它的思想连洞悉一切的哲学家都无法猜透……亿万年间它都被禁锢在黑暗当中,但如今它离我们的世界已经不远了。它快降临了,待它来到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那一天,整个世界都会陷入疯狂……

夜晚的冷风把我从狂乱的幻想中拉回了现实,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走回了宾馆里那间狭小的六人客房。在这个寒冷、黑暗、可怖的山顶,这间客房是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地方。

(二)

我稀里糊涂地被彭教授叫醒,签了一份保密文件,又被火急火燎地推上车。彭教授坐在驾驶位上,一言不发;车后座几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上面堆放着我参与研制、由彭教授主导研发的GPR-3型探地雷达的部件。我原以为这又是一次探地雷达的实地测试任务,但彭教授紧锁的眉頭却告诉了我事情的不同寻常。小车经过一个岔道口,驶上了G56高速,路面上空荡荡的,竟只有我们一辆民用车;但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满载着士兵或物资的军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彭教授打开了电台,电台正在报道黄山地震的最新消息。

路边写有“黄山”的路牌在车外一闪而过,彭教授终于开了口。“我需要你帮忙。”他说,“这次考察,切记保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地震局给媒体的是假数据。黄山地震的震源深度不是五千米,而是五百米。”

彭教授示意我打开身边的一个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袋。在往黄山疾驰的小车上,我逐渐从档案和彭教授口中了解到了黄山异常地质现象的开端,以及彭教授参与的、跨度长达四十余年的对黄山的秘密考察。

1972年12月8日,一颗由被游客丢弃的未燃尽的烟头引发了天然气爆炸,而天然气则来源于而后被发现的、隐藏在黄山地下的空洞当中。当日中午,巨大的爆炸声在数十千米外的黄山市中心也清晰可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那个烟头点燃了林地里的枯叶,枯叶继而点燃了地下那错综复杂的洞穴中与空气充分混合了的天然气。火焰冲破了地表,大片的松林陷入火海,黄山白色的云雾霎时间被黑色的浓烟所取代。山火肆无忌惮地蔓延,直至两天之后,洞穴中的天然气燃烧殆尽,火势才得到控制,此时,当地消防部门已出动两千余人、直升机两百余架次参与扑救。山火最猛烈时,甚至直逼迎客松,在中央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事后,当局将此事描述为“一颗烟头引发的火灾”,立了一块戒碑以警示后人,并于12月12日将第一支考察队派往黄山;而此时只是一名学生的彭教授,便是被临时抽调至考察队的技术人员。

第一次考察收获颇丰,但又疑云密布。囿于较差的技术条件,考察队采取钻探法进行考察,长达数月的钻探却只增添了烦恼。钻探结果表明,黄山地下存在着大量充满了烃类气体和空气混合物的洞穴,而每一处洞穴周围总是有着高密度的岩层。经取样,这岩层是掺杂了少量硅的金属氧化物,其年龄古老得不可思议,“比从南极冰川里挖出来的空气还要老”。

这些岩层形成于地球诞生之初的某段时间内。

异象不止这些。随着钻探次数的增加,队员们逐渐感觉到脚下轻微的震动与从地下深处传来的沉闷的响声,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天然气无法开采,经费枯竭,人心惶惶,1973年4月12日,考察队撤离黄山。此后的二十年间,随着消息的封锁、政治的动荡,这次考察被大多数人淡忘,却改变了在考察中无足轻重的彭教授的人生轨迹。

彭教授大受这次考察经历之影响,潜心研究地质,在改革开放后加入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生,回国后逐渐成为了国内知名的地质学家。待黄山再次将他召唤过去时,距第一次已过去了二十三年。

1995年8月3日9时15分16秒,黄山风景区内发生2.4级地震,震源深度二百米;一小时后,以东南方向一千米为震中,又发生了1.9级地震,震源深度三百米;仅仅间隔12秒,此震中五百米外又发生了一次2.0级地震,震源深度仅五十米……此后两天内,黄山市共发生余震4512次,震中都位于黄山风景区内,最高震级2.6级,最低震级1.1级;震源深度最深为两千米,最浅为负一千七百五十米。

“负一千七?”我对深度为负的“震源”感到匪夷所思。

“当时正在震动的,是天都峰的山体本身。”彭教授解释道。

黄山异常的地质活动再度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搁置了二十三年的调查被重新启动。8月5日,彭教授率领地质考察队前往黄山执行科考任务。考察队到达第一个震中位置后,立刻开始了勘测作业。考察队采用的是传统的引爆炸药——测量地震波的勘测方法,然而令队员们始料未及的是,引爆炸药后,他们不仅收到了地震波,还得到了回应:引爆炸药后两分钟,以考察队正下方三百米为震源,再次发生了2.4级地震。

这次地震并非孤立事件,在此后考察队对剩余34个具有代表性的震源进行的考察中,每一次人工地震波的发射都会引发一次地震。队伍里的学者最初认为是人工地震波触发的地下断裂带塌陷引起了地震,但人工地震波的分析结果很快推翻了这一假设:每一处震源都存在大片的高密度岩层——这便是第一次考察中古老岩石的来源。

考察开始后的第七天,考察队的状况与二十三年前如出一辙——收获颇丰却疑云密布,收集到大量数据却无法解释。队员们无不感到倦怠,但之后发生的事把所有人的倦怠变成了惊惧。

“那件事发生在第八天,”彭教授说,“我搞地质四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第七天傍晚,考察队在位于峡谷底端的第35个震中位置扎营,值守考察现场。翌日清晨,彭教授被帐篷外的一声惊叫惊醒,他正想钻出帐篷,却被同事一把拉住。待他站定,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他站在一座五十米高的巨大石柱的顶端。

就在前一天的午夜,正当所有考察队员都处在睡梦中的时候,这一块容纳了彭教授的帐篷以及地震波分析仪器的小小土地,竟悄无声息且近乎垂直地拔地而起,把彭教授举到了五十米高的空中,并且让他险些丢掉了性命。此后的三天内,考察队又在三个曾受到过地震波探测的震中位置发现了隆起,高度分别为二十米、三十五米、七十米。后续的调查显示,隆起处地下的高密度岩层均存在数十米的上升。

又过了仅仅一天,8月16日,这四处隆起悉数消失,现场只留下了折断的树木、翻起的泥土和杂乱无章的石块,而高密度岩层则回到了原位,了无一丝痕迹。

这是那深埋于地下的神秘存在对自己力量的狂妄展示。

队员们的认知被完全打破了,人们抛弃了自己了然于心的地质学理论,开始胡乱猜测起来……就在地质学家们对这离奇现象大惑不解的同时,国内外形势也不容乐观。海峡两岸硝烟弥漫、剑拔弩张,我军开始频繁进行导弹发射与海上攻防训练,而周围海域的美军舰队也蠢蠢欲动,在这动荡的一年,进行如此高风险的科考活动,探索这从未有人涉足的未知领域,无疑需要冒着让局势更加混乱的风险。于是,在开展后的第十四天,科考活动被命令中止,探测结果被列为机密,相关的消息也全部被封锁。

而唯一能将我们与当年的科考联系起来的,是考察队临走前通过地质钻探,在各处高密度岩层中埋藏的三十五个惯性制导装置。

我和彭教授在下午到达了黄山景区。通过了一个武警检查站后,车子停在了慈光阁登山入口处。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其中有执行封锁任务的武警军官,有负责搬运和组装探测仪器的技术工人,也有几个学者模样的人。我认出其中几人是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彭教授说他们都是二十年前那支考察队的成员。

一位中年学者向我们招了招手,便向我们走了过来,他是我所在的学校的一名特聘教授。“考察队已经在峡谷底部就位,就等我们进山了,”他对彭教授说,而后又苦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我是你啊,一定不会和老彭一起过来。”

这些当年的考察队员显然对二十多年前的经历心有余悸,除彭教授在向在场的地震局负责人询问此次地质异常的细节外,不远处的人们无不神情凝重,他们低声谈论着学术研究和家庭琐事,但却对黄山只字不提,仿佛这是某种忌讳而邪恶的字眼。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曾写文章痛批在群众中流行的鬼神崇拜,如今却几乎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些山峦;一名蓄着络腮胡、探访过多座活火山的火山学家,现在却面容憔悴,只盯着眼前的地面出神。在这天气阴沉、狂风呼啸的三月,这群地质学泰斗毫不遮掩的恐惧给这片巨大的山峦蒙上了一层神秘且恐怖的色彩。黄山的地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我并没有向旁人问起,他们也不主动提起,只是心不在焉地谈论着不痛不痒的话题。带着沉重的探测仪器和满腹的疑虑,我跟着队伍,开始了攀登。

(三)

我随同考察队在天黑前到达了山上的宾馆。登山的疲惫和对地下那未知存在的疑虑让我无法入睡,我便等其他人都睡熟后出门透气了片刻。

回到客房后,我脑海中的恐惧和压迫感很快就消散了。此时刚过零点,我正想抓紧时间睡一觉恢复体力,彭教授却走进了房间。“来我这里,”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彭教授的房间里凌乱地堆放着他科考时常用的戶外装备,他的床中央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正在运行一个古怪的程序,它的UI设计得十分不合理,显然是十多年前的产物。

“地震那天,也就是前天的下午,那些当年我们埋的惯性制导装置都被挖了出来。”彭教授说,“存储设备损坏得很严重,十二个完全报废了,剩下的二十三个在昨天上午已经修复完成。现在电脑上显示的,是这些装置记录下的九五年到零六年的高密度岩层的运动轨迹。”

说罢,他操作了一番程序,把速度调整到了一百万倍速,按下了“play”键,画面就动了起来。

屏幕的中央是一个三维坐标系,底部两条坐标线指向四个方位,另一条与底面垂直的坐标线表示高度,而在坐标线当中缓慢运动的二十三个小绿点,则代表了各个惯性制导装置的空间位置;屏幕左侧的数据栏显示的是每个装置的海拔高度以及经纬坐标。彭教授面色凝重地盯着模拟动画,我却看不出任何规律:每一个绿点都做着杂乱无章的运动,从1995年到2006年,这23个惯性制导装置都完成了一次幅度超过一千米的或是竖直、或是水平的往复运动,看上去毫无章法,更别提让人恐惧了。

彭教授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点了几下鼠标,屏幕中的绿点被一条条曲线连接了起来,所有的曲线都汇集到了屏幕中心的一个绿点上。我数了一下,以屏幕中央的绿点为中心,一共向四周延伸出了十五条曲线。

彭教授告诉我,在那场考察开始后的第九天,考察队发现先前探测到的高密度岩层是一个整体。随着进一步的探测,岩层的大致轮廓逐渐显现了出来:地下的高密度岩层以第一次地震的震源为主干,往四周延伸出了十五条支脉,长度从五百米至五千米不等,最深的支脉扎进了地下两千米,最浅的则处于天都峰的山体内部,而此前发现的每一处高密度岩层,都是这些支脉的一部分。

“这些曲线,”彭教授指着屏幕说道,“是我估算得到的每一条支脉的中轴线。”他又指着曲线汇集的那个小绿点:“你应该能猜到,这就是主干。”

他再次按下“play”键,屏幕中的绿点带动着曲线运动了起来。这一次的动画不再杂乱无章,曲线有序、整齐的运动几乎带有一种柔和的美感——但在我眼里,這却是一番怪异而又疯狂的景象:在这十一年间,屏幕中的曲线整齐划一地完成了一次向上收缩——向四周伸展——再向下方靠拢的动作。

在这十一年间,黄山地下的这个由高密度岩层构成、带着十五条触手的巨大物体,完成了它的一次游动。

“彭老师,这……这是什么东西?”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段粗制滥造的三维动画。

“我不知道。”彭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看一下这些高度的变化。在这十一年里,它往上‘游了一百米。这还只是十几年前的数据,按照这个速度,它现在恐怕已经……很浅了。”

彭教授关掉了程序,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凝视着他那未曾谋面的敌手。夜晚的风又大了起来,撕扯着窗户,恍惚间,听起来竟如同连续不断的低吼,仿佛是那潜伏于地下的巨大存在正在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四)

新华社3月26日电 黄山突发山火

新华社记者刘易冲 王宇轩 尹张

北京时间3月26日凌晨2时45分,黄山风景区西海大峡谷内突发山火,截至凌晨4时55分,火情已基本得到控制。据初步推测,火灾由在地震中损坏的电力设施所引起。扑救工作仍在进行中。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昏昏睡去。睁开眼时已是清晨,雾气已经消散了,山中下起了大雨。我随同队员们来到了峡谷底部,先于我们到达的考察队正在安装新的惯性制导装置。我和彭教授在营地里安装并调试了探地雷达。忙活了一天后,彭教授安排了几名队员留守考察现场,我和其余人返回了宾馆。在这天下午,我得知彭教授在学校任教时从未停止对黄山的研究,他为了这一次考察,还对探地雷达进行了特殊的改装,使其能对黄山地底的地质构成进行更加全面的探测。

我正在和彭教授讨论探地雷达的技术参数时,它来了。

来自峡谷方向的巨大爆炸声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彭教授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发出了警报声,我打开了那个报警的程序,屏幕上显示的是新埋藏的惯性制导装置的实时位置——代表每一个装置坐标的数字正疯狂地跳动着,三维坐标系中的三十五个坐标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彭教授只瞥了一眼,就对我吼道:“快叫醒其他人!快离开这栋房子!” 话音刚落,地面就震动了起来。

我踉跄着跑出了宾馆,却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夜晚山中稠密的黑暗被撕破了,刺眼的火球在树林中一个接着一个凭空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巨响——这显然是天然气爆炸,和1972年的爆炸如出一辙。燃烧的树林发出的火光跳动着邪恶的舞蹈,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刺鼻的硫磺味让我喘不过气来;爆炸把这个阴天的午夜映得如同白昼,宾馆周围树木的影子被投在不远处的岩壁上,显得怪异而狰狞。我顶着呛人的空气来到其他人房间的入口处,正准备进门,地面突然更为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就在我面前,这栋四层高、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连同它的地基,如雪堆般塌陷了下去。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从废墟方向传来的呻吟声才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循声望去,一个几乎逃出来了的考察队员被半埋在瓦砾堆中,他那了无生气的手依然徒劳地捂着自己的伤口,他的肠子散落了一地;另一个队员的上半身完全被埋进了废墟,只有露在外面的双腿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彭教授逃出来了,他无力地瘫坐在一个水泥块上,肩膀被一根钢筋刺穿了。我搀扶起彭教授,竭力往云谷寺下山方向走去,我依稀记得,前两次的考察结果显示,黄山东侧地下的天然气含量略微少些。

通往光明顶的石阶都被震得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落脚;高大的松树拦腰折断,胡乱地横倒在林地中央;少许的岩浆渗了出来,和被点燃的从泥土缝隙中冒出的天然气一起,发出幽幽的红光。到了光明顶,爆炸声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如同连续不断的炸雷,连最剧烈的雷暴天气也相形见绌。光明顶上一片狼藉,但气象站还未完全倒塌,逃出来的工作人员见了我们,便和我一起搀着彭教授往山下走去。

树木燃烧的浓烟和林间闪动着的火光让下山的路显得格外漫长。拂晓时分,我终于透过繁茂的枝叶看到了云谷寺登山入口处的大门。此时的爆炸声已经不太密集了,取而代之的是山下喧闹的人声和头顶飞过的直升机的呼啸声。不远处的两名士兵见了我们,急忙跑了过来。我终于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我在一片空旷的场地上醒来。这里是云谷寺登山入口处的停车场,远处的路面上停满了军用卡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枪保持着戒备,消防员匆忙地列队、集合,随后小跑进了进山的道路,医护人员正忙着把白布下的尸体装进黑色的裹尸袋。

我在一名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坐起身,一阵剧烈的头痛立刻袭来。我发现自己的头顶和手臂都缠满了纱布,想必是昏倒时撞到了头;一旁的彭教授肩膀内的钢筋刚被取出,他显然被注射了麻醉药,正仰躺在担架床上;包裹着他肩膀的纱布里不断地渗出血来。

他见了我,吃力地张开嘴,说:“扶我起来。”他没有用商量的语气,我也没有退缩的想法。

我谢绝了那位医护人员的搀扶,和他一起帮助彭教授走下了担架床。不远处有一架直升机正在等着我们。爆炸发出的隆隆声已经停止了,但山火仍未熄灭。我往上山的方向望去,树木燃烧产生的浓烟冲出陡峭的峡谷,它映照着火光,宛如一道无限宽广的血红幕墙,遮挡住了西边的天空;余震也没有停止的迹象,一阵接着一阵,使我几乎无法站稳。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内,我和彭教授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造物,但彭教授虚弱的步伐中却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坚定——对黄山的第一次考察确定了他的人生轨迹,而之后四十年间断断续续的研究更是让这一切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正是他面对那未知造物的时候;而我则是幸存的为数不多的考察队员中的一员,在恐惧之上,不容推脱的责任和不容退缩的想法正驱使着我去面对它,对抗它,消灭它。我搀着彭教授,蹒跚走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起飞时,已经是清晨了,那个埋藏于地下的巨大物体暂时安静了下来。我从舷窗往外看去,山谷底部的树林间彌漫着浓烟,山火仍在燃烧着,火情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山脚下,军车一辆接着一辆,沿着盘山公路开进了停车场,先是满载着士兵和物资的卡车,紧跟在后面的是大口径的自行火炮……他们又能奈它何呢?且不说那东西会不会露出地表,即使它,或是它的一部分处在火炮的射界内,155毫米口径的榴弹对它而言也只是挠痒罢了。

我的头又痛了起来。直升机摇晃着在山体间穿行,偶尔一头撞进浓浓的烟柱,而后又飞快地窜出,我突然动摇了。是啊,它的体积几乎有半座黄山那么大,它表面的硬度高得不同寻常,它动一动触手就能引发一次地震,翻一个身就会使一整座山陷入火海……我们这些日复一日翻山越岭、仅仅和死的石头打交道的地质人,难道有能力去阻止这样一个不可理喻、无法沟通的疯狂造物,这样一块巨大的活的石头吗?

我并没来得及多想,直升机的速度就慢了下来,随后颠簸着降落在了宾馆的废墟上。在直升机外,有一小群人正在等着我们。

迎接我们的有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物理学家,他的身后是一位生物学家,而第三个人则是那位与我们一同上山的火山学家,他也是考察队中除我和彭教授之外的唯一幸存者。不远处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走了过来,我了解到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他对我们敬了一个礼,然后带着一种在军人特有的果断、坚毅的语气,说:

“各位专家教授,你们对情况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不管这地下埋的是什么东西,只用了一个晚上,它把黄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目前确认死亡的已经有56人。国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任由它继续活动,那它将会威胁到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今天来这里的原因,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了:杀死它,摧毁它,消灭它!我和我的队伍将负责物资调度和计划实施工作,各位对设备或者武器有什么需求,我会尽量满足。这片空地就是这次行动的‘参谋部,切记,它随时都可能动起来,时间紧迫!”

说罢,军官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继续着指挥调度的工作;我们五人在进入临时搭建的、用作指挥部的帐篷后便陷入了沉默,期待着别人对这次史无前例的围剿行动发表意见。

生物学家首先开了口:“诸位有没有想过,它——姑且称之为‘它吧,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呢?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想要移动,恐怕需要巨大的能量吧……”物理学家打断了他的话:“这还不简单?看看这大火,这些渗出来的岩浆,这场火山活动提供的能量足够它闹腾一阵子了。”

火山学家却反驳说,之前的考察已经证明了黄山地下都是稳定的地层,不存在能支持它缓慢游动十几年的火山活动,而地下空洞中的天然气储量也无法引起如此剧烈、密集的爆炸。一直在沉思的彭教授并没有发表意见,只说想看看安装在峡谷底部的探地雷达在事发前的探测结果。“东西在总指挥手里,”火山学家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然还没有从死里逃生的惊惧中恢复过来,“数据大概已经恢复完成了吧。”

我起身走向军官,从他手中取回了一台被烧得焦黑的仪器,递给了彭教授。彭教授掰开一个已经变形了的盖子,从里面抽出一条数据线,插在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上。他操作了一番,而后将电脑屏幕朝向了我们。屏幕上就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巨大物体:一个主干,十五条支脉,从一百米深的地下开始向四面八方延伸了数千米远;但与先前的图像不同的是,这幅图像中多了一条发源于地下深处的红色曲线,向上延伸至了地下一千五百米,顶端消失在了主干的正下方。

彭教授说:“各位,这是峡谷底部的考察队遭遇山火前几分钟用探地雷达得到的测量数据。请注意这条红线,目前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一条管道,深度至少达到了四千米。您——”他对着生物学家说,“说得没错,它确实需要供能。我此前有过类似的想法,而这幅图像证明了我的推测。

各位,这条管道直接通向了‘它的主干部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条管道内填充的是天然气,它所输送的天然气足以引发如此严重的爆炸;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这条管道,就是它进行一切活动的能量来源。”

而只要切断了这条管道,就等同于切断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能量来源,切断了它的生命线。

彭教授说完后,我和余下的三人并没有欢欣鼓舞起来:即使是管道顶端,也深达一千五百米,处于主干的正下方,而且地质条件复杂,管道的空间状况难以确定,且不说如何封闭它,即使只是钻一个到达这条管道的深孔,也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疯狂的想法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忙碌的军官,小声说:“我们能用核武器吗?”

物理学家苦笑着说:“小伙子,我们连这条管道都堵不上,你难道还想在地下开一个更大的洞吗?更何况,若是引爆当量大到足够伤到‘它的核武器,怕不是要毁掉整座黄山啊!”

火山学家无奈地摇着头,生物学家则嘲弄般地叹了口气,彭教授却示意我继续说。

“各位,你们知道‘核弹灭火的故事吗?”我讲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次开采事故。

1963年,位于乌兹別克斯坦境内的乌尔塔-布拉克油气田发生了严重的井喷事故。一处高压天然气层被意外钻透后,足足有300倍大气压的天然气顺着管道冲出地面,大火随之冲向天际。就在工程队采取的传统应对方法毫无成效后,苏联原子能部和地质部联合研究出了解决方案,并用核武器停止了井喷的继续:他们打了两口延伸至管道附近的深井,并且在其中一口井中引爆了一颗三万吨TNT当量的原子弹。原子弹巨大的爆炸能量挤压了周围的岩层,变形的岩层迅速封堵了管道。仅仅23秒后,地面的大火就熄灭了,“核弹灭火”也成了和平利用核武器的典例。

听完了我的讲述后,生物学家首先表示了赞同:“我虽然不太懂地质,但是这应该是最快速、最彻底的方法!时间紧迫,我们不知道‘它下一次活动是什么时候!”其他三人则低声讨论了一阵,彭教授说钻井工作很快就能展开,物理学家表示根据当前得到的数据,起爆点位置的计算工作也并不困难。终于,彭教授领着两人站起身,喊了一声“总指挥”,军官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我们小跑过来。

“有进展吗?”军官问道。

“我们找到解决方案了,”彭教授说,“我们需要一枚核武器。”

(五)

黄昏时分,一颗原子弹被运到了钻井现场。

一架重型直升机吊运着它飞越了山岭,这是机腹下悬挂着的细长黑影,外面蒙着一层迷彩布;它小巧的外形和直升机庞大的机身形成了滑稽的对比,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人类战争史上的终极武器。直升机正在卸货时,我们也没有闲着,物理学家和他位于计算中心的同僚们正在用计算机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核爆炸,我、彭教授和火山学家则在分析着脚下的地质状况,为钻井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包括我在内的学者和工程师们将在此留守到原子弹安装完成,但彭教授却因为伤势不得不前往黄山市医院接受治疗,他拿取了一些关键考查数据的复印件后,就乘坐直升机离开了。在太阳被西方的山体遮挡住后,钻井机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峡谷。这是战斗的号角。

在之后的两周内,彭教授杳无音信,我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参与工作。根据惯性制导装置提供的数据,“它”的移动速度暂时恢复到了原先较难察觉的状态;钻井工作也进行得比较顺利,虽然中途被两场2.0级左右的地震打断,但截至4月3日,这口从管道的西南方向开挖的斜切的深井的深度,已经达到了1630米。一天后,钻井工作全部完成,井的最终深度为1680米,与供能管道的直线距离是70米。

原子弹的安装工作开展于4月5日清晨。我抵达现场时,钻井设备已经全部被拆除了,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洞口。原子弹外罩着的迷彩布也已被卸下:它的外壳上覆盖着银灰色的涂层,弹体呈细长的圆柱形,像极了一枚鱼雷——这枚身负特殊使命的鱼雷被起重机吊起,随后很快地隐没在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它将在岩石组成的海洋中穿行两千米,最终直击敌人的心脏。

我向井里望去,井外的光线仅仅穿过了十几米的距离,便被黑暗吞噬了,但我知道,我的目光已经顺着管道,穿过了地下错综复杂的岩层和充满着岩浆的缝隙,穿过那造物的两条巨大的触手,抵达了那与它赖以生存的管道近在咫尺的地方。此刻它必定是累了,再次陷入了沉睡。它是怎么形成的呢?它有思想吗?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念头”在驱使着它往上游动呢?我的这些疑惑恐怕再也不会得到解答了。它是地质学上的奇迹,是纵观整个宇宙也难得一见的巧合,但它很不巧地与人类狭路相逢,在这场对决中,它必定是出局的一方。

原子弹很快就到达了井底,为了防止核爆炸的威力波及地面,工程队开始往井中填充混凝土,只留下一根用于引爆的电缆连接着地面和井底的原子弹。一架供我们撤离用的直升机降落在了施工现场,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彭教授乘着这架直升机赶来了。他把我拉进机舱后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凌乱的施工现场、陆续撤离的工程队员,以及那被水泥封堵了的小小洞口。待到直升机起飞时,他递给我一个资料夹。

“这两天我从医院赶回了实验室,”他终于把目光移向了我,但随后又看向我手里的资料夹,“我综合了对岩层取芯的分析、探地雷达的数据等等,这是我对这一切的解释,你可以……”

他突然止住了,又望向了窗外。不知怎的,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巨大的疲惫——这是一种了结了毕生与之战斗的宿敌的疲惫。资料夹中的报告所记载的,是一场长达四十多亿年的挣扎,是混沌与有序、懵懂与觉醒、下沉与攀登、希望与幻灭。我知道这篇报告的推测成分居多,但这是目前最令人信服的解释了。

一小时后,原子弹的引爆正式进入倒计时。

(六)

“……混凝土浇筑完成,井道已封闭。”

令人难以想象的遥远年代,在生命出现之前,它诞生在混沌中。

那时的地表是一片炼狱。空气中弥漫着有毒的气体,火山活动释放出的高温水蒸气凝结成炽热的雨滴,雨滴从电闪雷鸣的天空落向地表,形成了海洋。此时此地是碳基生命的禁区,却能孕育出另一种存在。

地壳已经冷却定形了。在地球成形的过程中,重的物质沉入了地下深处,形成了地核,而轻的物质则上浮,组成了地壳和地幔。在这被万有引力所操控、长达几亿年的物质的浮沉中,一些重的物质汇集在了上地幔顶部,这些物质随着地球本身一起冷却了下来,形成了一片致密而坚硬的岩层,这就是它的外壳。此时它还只是一块死的石头。它在等待着生命的注入。

“……报告总指挥,地面人员已全部撤离。”

海洋的温度降低了一些,水中溶解着各种简单的有机物。没有人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经历了不可计数的随机的化学反应,水中的简单有机物最终组成了构成生命所需的大分子。

而在地下深处,软流层内的一股岩浆钻进了岩石圈。这灼热的流体钻透岩层的缝隙,最终钻进了那片高密度岩层,钻入了它的体内。那是一股暖流,是它动力的来源——岩浆填满了它内部错综复杂的岩层裂缝,让它的巨大躯体动了起来。与周围岩石显著的密度与硬度的差异使它能在岩层中游动,此时的它是没有意识的,移动由随机的地质活动控制,显得无序而又缓慢。经过了漫长的地质年代,通过那股岩浆与外界的物质交换,它的内部逐渐堆积了一些半导体物质。半导体中掺杂着不均匀分布的杂质,在漫长的演化中形成了PN结。微弱的电流开始在它体内涌动,这是思维的火花。

“……核装置已解除保险,進入待引爆状态。”

此时已经是寒武纪了,各种奇异的生物让海底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

这时的它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换句话说,它有了感觉。聚集在岩层中的电荷顺着半导体物质形成了电流,从它的十五条支脉汇聚到了它的主干;原本杂乱无章的电流在这几亿年间变得有序了起来,这就是它最原始的神经冲动。它的知觉、意识和思想在虚无中产生,这是从无到有的巨变。

它的思维依然是混乱的,如同婴儿一般,它并没有可以称之为“理性”的想法,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恍惚中,它感受到了重力——这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手,正在把它沉重的躯体拖回地球深处。一股电流无意间从主干传向了一条支脉,这条命令便得到了执行——这条支脉向下移动了起来。可能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因为巧合般一致的电流信号,它的每一条支脉开始整齐地向下滑动,这如章鱼般的向上游动,让它停止了下沉。

“……核装置状态正常,进入一分钟引爆倒计时,六十,五十九……”

植物登陆了。动物登陆了。现在海里游动着的是有脊椎的鱼类,而陆地上生活着的是原始的爬行动物。

它的意识已经十分清晰了,它能够熟练地控制自己的巨大躯体。在岩层中游动并不容易,它的支脉——或是触手——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它的周围包裹着致密的岩石,这是真正有形的、密不透风的黑暗,这黑暗阻挡着它的每一次游动,试图配合着重力将它拖回地底那炽热的深渊,但它生来就与这黑暗相伴,所以未曾感到孤独或是恐惧。

它进行过思考。它意识到自己从出生伊始便是一个囚徒,周围的岩石是它的枷锁,整个地壳是它的牢笼。它开始想象那个牢笼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游动不会受到阻碍,那里没有黑暗,只有广阔无垠的空间……离开这个牢笼,逃脱地下深处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了它生命的全部意义。

但支持它游动的能量全部来源于外界。它的位置离地表越近,那股暖流的源泉就与它越远。又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恐龙诞生而又灭绝,形似老鼠的哺乳动物先是诞生而又发展壮大……它却感觉到自己的十五条支脉越发沉重了起来。那股暖流时断时续,它的意识也逐渐模糊。终于有一天,它游到了那股暖流再也无法到达的高度,失去能量来源后,它的躯体失去了移动的能力。它陷入了沉睡。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重力没来得及将它拖回地下深处,它就苏醒了。

复杂的地质变化使它的下方形成了一处天然气田,高压的天然气顺着岩层中的一条管道涌入了它的主干,填满了它躯体内部错综复杂的孔洞。那股暖流已经退去,但它体内尚存的余温点燃了天然气。此时的岩层已经十分疏松了,周围的空洞为天然气的燃烧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氧气。此时的它依然记得自己的目标,依靠着体内燃烧着的熊熊烈火所提供的能量,它继续着游动。

它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这牢笼的边缘。

“……十五,十四,十三……”

如果它能感到快乐,此时它一定是欢欣鼓舞的。

它上方轻而软的地层就像一张薄薄的毯子,仅仅是盖在它身上:它已经接近了牢笼的边缘,它即将摆脱自己囚徒的身份。它周围的黑暗也不再是死寂的了,轻微的震动一次次地从上方传来,一共有三十五次——这便是胜利的前奏了吧。它对这些震动一一给予了回应。

“……十,九,八……”

天然气的供给未曾中断,现在,它动力充足,意志坚定,热情高涨。

“……三”

它想让火烧得再旺一些,以发起最后的冲刺。

“……二”

在这个深度下的移动对它而言易如反掌,它便扭动着调整了姿态,几股暖流也随着它制造的岩缝渗了出来,仿佛是在为它的冲刺助力。

“……一”

它将它的支脉奋力向下推去。

“……引爆!”

一阵剧烈的震动传遍了它的全身,它并没有来得及思考,躯体就僵硬了起来。它不再感觉到气体涌进它的内部,体内残余的天然气很快就燃烧殆尽,火焰熄灭了。

它上方那原本薄如蝉翼的牢笼顶端,如今却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那传遍全身的电流也开始减弱,它的意识模糊了起来。在思维消逝前,它最后感受到的,是那冷酷无情的重力,正把它拖回地球深处。

(七)尾声

新华社4月26日电 黄山恢复开放

新华社记者刘易冲 王宇轩 尹张

黄山市政府宣布,自北京时间4月26日起,黄山风景区已恢复开放状态,4月26日9时,第一批游客已获准进山。

三年前的3月24日,黄山市发生5.0级地震,黄山风景区随即进入长达三年的封山状态。黄山管理部门于25日称,历经三年的修缮,风景区内的索道、登山道和游客服务设施已恢复正常使用。面对民众的疑虑,国内知名地质学家、杭州大学地质系主任彭南教授称,黄山地下岩层已趋于稳定,再次发生地震的可能微乎其微。据悉,26日当日,彭南教授参与了攀登黄山的活动。

“这三个记者,可真会胡说八道啊。”彭教授瞥了一眼手机里的新闻,说道。

这是四月底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我和彭教授再次从慈光阁上山。三月笼罩在山间的浓雾此时已经散去,我看着沐浴在柔和阳光里的壮美峡谷,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和三年前那云雾缭绕的诡异山峦联想起来、三年前离开黄山后,我写了几篇毫无水平,以废话居多的论文,完成了学业,随后找了一份与地质学毫无关联的工作;彭教授在学术界几乎销声匿迹,在学校里也只是偶尔给本科生上几堂课罢了。在这段时间内,几支考察队被陆续派往黄山,随着对那造物进一步的调查,地质学家们对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取样结果表明,组成其外壳的高密度岩层直接来源于岩石圈底部,形成时间可以追溯到寒武纪之前;岩层的内部分布着大量的具有PN结、PNP结与NPN结等结构的半导体物质,这些六亿年前形成的晶体管就是它赖以传输信号的“神经网络”……这些都证实了彭教授的推测。但无论它的起源、身体构造或是破坏力如何,自从供能管道被切断后,它对人类就再没有了威胁。

我费劲地爬着台阶。当年的考察和投放原子弹的痕迹已经了无踪影,大片的施工场地也已经被树木所覆盖。我和彭教授经过了半山寺,又沿着石阶和栈道穿过峡谷,越过山脊,来到了通向天都峰的岔路口。第一天进山的游客并不多,我们到达这里时,竟空无一人。

“爬天都峰吧!趁你还爬得动,”彭教授对我说,“我在下面等你。”

我踩着陡峭的台阶,一步步向上攀去。山体的内部,便是它已死去的十五条支脉的其中一支。从古至今,无数科幻作家曾想象出千奇百怪的外星生命,但谁又能想到,在碳基生命从一锅恶臭的热汤中孕育出来的同时,竟会有另一种生命形式在地下深处诞生——这是多么伟大的巧合啊!但它选错了时间和地点,它或许只想离开漆黑的地底,我们却不得不将它消灭。

我正惋惜着它的遭遇,身体却突然失去了平衡,我在慌乱中抓住了绳索,才不致于摔下去。我缓过神来,周遭笼罩在隆隆的闷响当中,细小的石块不停地从山顶滑落。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的血液凝固了。

天都峰的山体,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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