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阳光醒来,大街上的声音也响起。
摩托车、汽车发出的声音,人们忙碌的干活以及脚步声弥漫街头。宾馆安静,开了一扇门,台阶上是两个泥塑的古代武士。隔壁是家装潢材料店,早早就开门,脸上擦了特纳卡的少女站立门口。司机在擦车,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运货车的玻璃弄得光亮。对面是个早餐铺,支了一张桌,简陋,又不张扬。铺边有老年妇女蹲着,在生炉子,烟雾从炉膛里升腾起来。三个穿紫红长袍的和尚捧着缽,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一家家地上门,化缘。有店家的人拿出饼干等物,放进他们的缽中。缽,是个黑色的器皿,陶罐般大小,捧在胸口。
十字街头,车辆停下来,等着红灯。电线缠绕在头顶,一团团地,从屋角穿过。有人蹲在紧闭门户的商店前,不吱声,茫然地看着。也有人把三轮停在路旁,坐在上面,像是在观望,又不知他在观望什么。旁边的店,门都敞开着,两个少女进进出出,蒸好的白米铺在地上一块布上。我经过,在想,这些米要做什么。她们看着我,弄得我不好意思,仿佛我要窥探她们的秘密。
刚才,在宾馆餐厅,十一层的楼上,我站在大玻璃前,眺望曼德勒。城市散开着,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偶有楼房,高楼稀少,我站在十一层也算是高处了。曼德勒山在远处,阳光从山头掠过。路都是十字形,一个十字,加上另一个十字,纵横交错,就成了街。现在我走在马路上,身边不时有摩托或汽车经过,但少见自行车。一个家具行里,摆满了家具,前一天做工的木屑铺了一地,工人在扫木屑,他们把大屑都扫到了大街上。装满行人的车从门口经过,有人站在车后挡板上,拉着铁栅,看见了熟人在高声地喊。汽车在喊声里一路向前。
早餐铺挺多,一家又一家。一条条矮凳上坐着人,吃着米粉,喝着浓汤,还点着烟。也有油条,不过油条是方形的。上海来的女游客与我同团,她也出现了,说要买这里的油条尝尝。她买了油条,还配了一种酱,酱由各种豆类发酵出来。女游客很时尚,戴眼镜,文气。我替她找了个座位,她一落座,边上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了。她说,油条带点甜味,估计放了糖。
十字路口,看到了更多的早餐铺。一辆三轮车搞定一切,车上还有煤炉。绝大部分是米线,配了辣、香菜,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调料。我看到一头锅里还有肉和肠。肠卷成团,在煮。人们低着头,吃得欢,对我这个外国人经过会投来一瞥,不过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食物之中。
一家店铺里传来敲打声,“咣”地一下,又“咣”地一下。我踏入,寻看。有小年轻提着榔头在敲打一个方形物件。边上有人在参观,也有人在讲解。他们讲缅语,我听不懂。我在猜,他们在做什么?里面还有其他工人,在分装一张张烟叶一样的金黄薄片。我想,这是什么呢?难道是配了某种秘方的膏药吗?很快,我就否定了我的想法。
这是金箔。小伙子在打的是金箔。那是贴佛用的,我在瑞喜宫塔里见过这样的贴法,信众们一张张地往佛像身上贴。我站在一旁,仔细观看起来。他还是这样,“咣”地一下,又“咣”地一下,节奏清脆又缓慢。
2
马哈伽纳扬僧院,位于一個小湖畔。初看,没有明显标识,里面有个大的广场,几只流浪狗在懒散地散步。
向里走,高大的树出现了。树像华盖一样遮着。树旁,则是一幢幢建筑,和尚们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和尚,拿起了一个不锈钢的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咕咕”地喝了下去。紫红的袍子醒目,一只胳膊裸露在袍外。我猜他的年龄,大约只有十五岁。
路旁站了不少游客,还用机场一样的隔离带作着区隔,规定了游客站立的位置。有人想往佛学院深处走,被和尚拦住。在阳光下,一个老和尚边,围了一群小和尚,在交谈着什么。不久,老和尚起身,小和尚搀扶着。老和尚戴眼镜,德高望重,他们都赤着脚。阳光从树冠里涌透出来,落到他们身上。外面,游客越来越多,快把路给堵住了。
十点,钟声响起。排了队的和尚依然出现,每人都手捧一个黑色大缽。他们形成长龙,缓缓走来。两旁是游客,在拍照,指指点点,但他们仿佛没看见游客,只顾自己走路。都是一张张孩子的脸,每张脸是不同的,但粗粗看,仿佛每张脸又是相同的。在缅甸,每个男孩一生必须出家一次,时间不等,一周,一年,甚至一生都有。必须有这么一段经历,连昂山素季的孩子也同样如此。
那些年轻的和尚,稚气未脱,但此刻,他们却烙上了庄重。每一张脸都是沉重的,见到游客也不打招呼。紫红的袈裟,长长地延伸着,形成一道风景。每个人都赤着脚,此刻正步向饭堂,传说中的千人僧饭即将出现。缅甸的和尚一日两餐,早上4点一顿,中午10点一顿,过午不食。僧人队伍里也有年少的儿童,他们着装不同,着白袍,也捧大缽。僧人经过,游客会拍照,也会施舍,有苹果、巧克力、面包等物。食物放在缽上,僧人只是默默地接受,既不笑,也不搭理。他们只是默默地走,没有任何表情。
饭堂前,大桶里,热腾腾的米饭已准备就绪。施主出现了。每天的施主是不同的,施主都会带来亲朋好友,意味着今天的食物都是他们准备的。他们站立在饭桶旁,面带微笑,朝每一个经过的和尚行礼,再一一派送食物。
僧人们涌进饭堂,落座。里面是长桌,一长排,一长排。他们都坐了下来,开始用餐。他们吃手抓饭,无语。整个饭堂寂静无声。
中午的阳光穿过树缝洒落在地上。地光洁,平整。远处,能见僧人晒着的袍子挂在绳上,系在树的两端。鸟儿在树头跳跃,喧哗,还一个劲地乱飞。在僧院的一角,食堂的灶膛里火苗正旺,几个僧人席地而坐,在剥洋葱、切冬瓜。一口大锅正热气腾腾。
锅旁,有几个竹筐,里面放在洗净的蔬菜。另一个筐里,居然是满满一筐的猪肉。东南亚的佛教并不排斥肉类。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在寺院里见到肉食,同样是佛教,东西南北差异竟如此之大。
3
从曼德勒到蒲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路不宽,中间浇了柏油路面,两旁是泥石路。路中高起,两侧偏低,与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公路相似。大片田野出现了,棕榈树最显眼,一群群地耸立着。更多的是空白,地里长满野草和荆棘。
村庄在路边散落,有儿童在路边嬉戏,有的干脆就坐在路上,看着过往的车辆。大人们喜欢喝茶,在屋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人或三五成群。也有人铺了席子,坐在地上,面前放着茶具。个别村庄如难民营,人与垃圾、污水共存。
牛车不时闪现。它们或在耕地,或在拉货。牛迈着缓慢的脚步,牵着货物在走,车上坐着人。
我们坐的是一辆日本车,实际上是被淘汰的车。车上印着“天然气”几个醒目的字。实际上,车况还是挺好,里面位置舒服。我们团14人,居然配了6位工作人员。一位是从上海跟我们过去的接送导游,还有一位是国内派驻缅甸的中文导游。缅人共四位,一位司机,另一位司机助理。我不明白司机助理干什么,其实是指挥交通用的,比如倒车时,出现状况时,他就会在车旁进行指挥。他们都穿民族服装,着围裙,穿人字拖,皮肤黝黑。还有两位也是导游,一位是英语导游,每个景点都是他负责买票联络。另一位是姑娘,缅甸第三代华人,会中文,也会缅文。四位缅人,基本上不吭声,一天下来也没几句话,说话也是轻声轻气。据说,这六人是标配,每个旅行团就会配,只是我们团人少,配了六人,就显得突兀。
缅甸的车道与国内一样,靠右行。但我们的车却是个奇葩。靠右行的车,驾驶座应该在左侧,但我们这个车偏偏在右侧。我不解,问导游,导游说在缅甸各种车都有,左侧有,右侧也有,大部分是二手车,也就造成了这种混乱局面。车子一路向前,我观察,的确如此。各种车都有,司机有坐这边的,也有坐那边的。不过,好像都相安无事,你跑你的,我跑我的,谁也奈何不了谁。
路上车不多,客车更少,但树多。有一种树引起我的注意,树像一顶帽,潇洒,整齐。车越往前走,树越多,像一把把巨大的太阳伞。其实,刚到缅甸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种树,下飞机是凌晨,一路往酒店开,黑漆漆的夜里,路旁全是这种树。因为树形整齐,即使在黑色里也有棱有角,惹人喜爱。现在看到的是大树,巨大的树干有几人粗,斑驳的树干有一种沧桑感和力量感。每一棵都是不同的,姿势各异,苍劲有力。我问导游这是什么树,导游答不上来。
我用“形色”软件查,显示出“合欢树”的字样。但这显然不是国内的合欢树,它比合欢树更高大,更有形。越往前,这种树越多,路的两旁都被这种树占领了。我继续查,查文字,查图片。最后,当“金合欢”三个字出现时,我基本认定就是这种树了。“金合欢木,市场俗称琥珀木,属含羞草科。全球产地分布在热带美洲、东南亚及非洲热带地区。金合欢是一种珍贵木材,从生长到成材需要经过100年左右的时间,经常有人这样来描述它:深色、高贵、奇异、豪华。”“金合欢木稳定性好,不易变形、耐冲撞摩擦;收缩率甚小,使它能够适用于多变的气候环境中,不会发生开裂等问题,材质木纹天然美观,色泽明亮,是世界公认的好木材,被很多著名设计师选用,是高档实木家具的顶级用材。”
除了树,一路上最壮观的要数塔了。抬头四望,都能看到塔,每个村庄都有。金色的塔异常醒目,那道金色绵延在四周的绿色里。在缅甸,大部分塔都是金色的,尖顶,高耸天穹。它们安详地分布在田间地头,成为一道道风景。
当金塔消隐、一座座红砖塔出现时,我知道蒲甘到了。
蒲甘的塔不是一座两座,而是以“千”来计的。红褐色的塔,耸立在金合欢树丛里,每一座塔造型各异,姿态万千。车在行,塔在动。广袤的土地上,一座座人造的建筑顿时让人肃然。有的塔塌了,岁月的尘埃落在塔身上,但它们依然用残缺的身子挺立着。
当眼前有成百上千的塔出现时,内心终归是不会平静的。
4
这里有“万塔之城”的美誉。
到缅甸来,主要就是在看佛的。看寺庙,看佛像,看人们对佛的虔诚。据说,蒲甘最盛的时候,佛塔竟有一万多座,现今还保存有几千座。在蒲甘,我即刻想到了在曼德勒街头看到的少年,那个打金箔的少年身上浓缩了许多人的形象,他们为寺庙服务,把一生的许多时间、金钱和价值都贡献给了佛。那些街头的工艺品,无论是木雕、首饰、漆器、挂件,大部分与佛有关。他们为佛服务,在这个过程中感受佛的存在、佛的感化和升华。
据介绍,公元11世纪初叶,阿奴律陀国王率兵征战,在蒲甘建立了缅甸历史上第一个包括缅、掸、孟等民族的统一的封建王朝,于1044年定都依洛瓦底江畔的蒲甘,这就是著名的蒲甘王朝。阿奴律陀国王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加之在他统兵征服直通王国时,获取30多部宝贵的《三藏经》,便在蒲甘大兴土木,营建大量佛塔、佛寺。据说在前后200多年间建造1.3万多座佛塔。建筑精巧、风格各异的佛塔遍布城内城外。
乘上马车,我们开始在蒲甘巡游。马车装饰华丽,车轮居然有一人之高。车轮启动,轮子便在泥地上奔跑起来。因为灰大,每个人都戴上了口罩。一座座佛塔从身边掠过,佛塔一座连一座,置身其中仿佛在迷宫。偶尔能看到欧洲游客,他们驾着电动车,独自穿行在佛塔群里,好像要独吞这景色一般。
若干年前,我去温州,看到一条河上有众多庙宇,隔几百米就有一座,当时就很惊愕,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庙宇管理着地方,一个乡村最多一座庙宇。但这些年,随着出国增多,我一直在纠正我的想法。一个地方出现几座庙宇,甚至几十座都见过,但现在,这几千座庙宇一齐出现,带给我的震撼不谓不大。原来庙宇也是可以这样盖的。
女儿给我看网上的图片,那是一对情侣置身塔群的照片,美轮美奂。的确,在蒲甘,能拍出与众不同的美来。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小资的情调而已。女人紗裙在佛塔群里飘扬,现代的摄影技术,再加上日落日出时的那份梦幻,制造出了另一种唯美而已。但我想,佛塔的本意是供人敬仰的,它不应该变成小资的炫耀或张扬。
马车在达玛央吉塔前停下。
此塔的造型让我想起柬埔寨的吴哥,两者形状神似。吴哥是用石块筑成,而玛央吉塔是用砖来建成的。它建造于1167至1170年,当时的统治者拿勒胡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而夺得王位,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而建成了这座蒲甘最大的寺庙。佛塔至今保存完好,气势逼人,坚固。据说建塔的时候两块砖中间如果能插进针,那么砌砖的工匠就要被杀头,也许正是由于拿勒胡的残酷要求,才使得佛塔至今屹立于此,纹丝不动。事实上,人类伟大的工程背后都蕴藏着残暴与血腥,残暴把人的可能性推向极致。吴哥是如此,金字塔、长城都同样如此。
我穿运动鞋,每回进寺院都得脱鞋脱袜。出门时,再用湿巾仔细地把脚底擦干净。这是规矩,你到了当地就要遵守当地的规矩。文化在包裹着我们,左右着我们,一个文化上的差异,稍不注意,会弄出事端来,严重的甚至会导致人命。
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文化之中,受文化的恩泽和滋养,同时也受到文化的制约和束缚。每一种文化都存在这样的情况。多跑一些文化差异大的地方,就会体会到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当然,也会感受到文化背后的某种局限。
7
乌本桥在曼德勒,在伊洛瓦底江畔的东塔曼湖上。
抵达乌本桥时,已近黄昏。远看,只是一座木桥,据说在网上很火。桥畔有一堆堆的客车在驶来,扬起灰尘。店家林立,一家挨着一家,卖服装、木雕和各种工艺品。车停在湖畔的沙地上,连沙地边都站满了人。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桥下,供人拍照、游览。
我踏上了桥。
桥全部用木材搭建,据说用的是柚木,因此也被冠以世上第一柚木桥的美誉。走在桥上是摇晃的,木材吱嘎作响,人也晃动。桥跨越整条江,两边引桥很长,延伸到两岸。木桩打在泥地上,再在木桩上搭出桥基,上面铺上一块块木板。木板是镂空的,能看到底下的泥和草。
此刻,桥上、桥下全是人。桥上的人更多,人来人往,更多的人在拍照,提着伸缩杆,或围成一堆。太阳在缓缓西坠,悬挂在远处村庄的上空。有人在桥上举起手,托起远处的太阳。走到桥中,离湖水更近处,人就更多了。桥也晃得更厉害了。
导游说,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座危桥,两边没有护栏,或许有一天会塌掉。对于她的话,我是将信将疑的,但现在我走在桥上,却相信了她的话。从安全上说,此桥有诸多隐患,不仅不结实,还有可能掉下去。人一多,一拥挤,难保不会被挤下桥去了。如果在国内,这座桥是不能登人的,需要装好护栏,需要进行严格检测,但这里没有这么多的讲究。我们就站在桥上,这桥上就有数百人。
乌本桥一带是低洼之地,雨季湖水上涨,湖滨成为泽国。为解决当地交通困难,贡旁王朝的敏东王修建了这座木桥,同时为了使桥梁不至腐朽,便用了珍贵的柚木来建设,从而具有了百年不朽的品质。桥柱与桥柱之间相距3米远,桥柱有1000多根。整座桥相接处没有使用一颗铁钉,全靠木榫。这座桥已经历经150年的风风雨雨,依然结实。在当地,这座桥有个好听的别名——“情人橋”,也就是情人相会的地方。
乌本桥的风景或许也在此。如果把它修葺一新,或者换成一座钢筋水泥桥,那么所有的风物人情便不复存在了。文化便是如此,它存在于原貌,存在于一个特定的语境里。
夕阳把大把大把的人都带到这里。桥下站满了人,湖心里、小船上也都是人。船一排排地停泊在湖心。所有的人都在盼着太阳带来的惊喜。
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降落,这样单调的重复依然还是会吸引大批的观光客。我在缅甸五天,就看了一次日出、两次日落。大自然慷慨免费,为人们带来快乐与热闹。记得在蒲甘,凌晨四时多起床,冒着寒气去看万塔林里的日出。与太阳一起升起的是热气球,一个个色彩迥异的热气球点缀在万塔群里,这也成了这里最美的风景。
霞光映红了西天。大巴车在桥下停得水泄不通。人们在等待,静静的湖面上铺满了金光。乌本桥更是沉浸在一片耀眼的光芒里。
声音消失了。人们凝神屏息,目送太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