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国家决策文件、学术研究和社会舆论的频繁使用,使“中华民族大家庭”凸显为一个颇具热度的词汇。“中华民族大家庭”话语的流行,同其自身具有的使用价值直接有关。从历史长时段来看,将国家共同体意义上的“中华民族”冠以“大家庭”之名,体现出浓重的“家国”文化底色。近代以后,在王朝共同体解构之际、国家危亡时刻,以及快速现代化进程中,“大家庭”的泛血缘隐喻都被用于国民动员,使其集聚于中华民族的组织形式之下,进而作为整体性力量投入到国家发展之中。“大家庭”与“中华民族”由此不断熔接,逐渐成为一个推进国民整合的政治符号。时至今日,“中华民族大家庭”内涵越来越清晰,使用越来越广泛,表述越来越丰富,正在成为一套汇聚民族复兴伟大力量的符号体系。
【关键词】中华民族大家庭;国民整合;民族国家;家国一体;政治符号
【作 者】孙保全,云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云南昆明,650500。
【中图分类号】C956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9)05-0011-009
一、问题的提出
在今天的政府文献、学术研究乃至舆论话语中,“中华民族大家庭”都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汇。将“中华民族”比喻为一种类血缘的“大家庭”,并以此来描述和阐释中国的族际关系、家国关系、海峡两岸关系、海内外中华儿女关系,已经成为一种被广泛接受和使用的话语方式。最近几年来,“中华民族大家庭”成为一个颇具热度的流行词,同国家决策层和决策性文件对这一概念的大量使用是分不开的。
在2014年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不仅前所未有地高频率地使用“中华民族”概念来论述中国的民族问题和当前的民族工作,而且还提出:“中华民族和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里不同成员的关系。”在2018年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的讲话中,他又进一步指出:“在几千年历史长河中,中国人民始终团结一心、同舟共济,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了56个民族多元一体、交织交融的融洽民族关系,形成了守望相助的中华民族大家庭。”与此同时,在其他不同的场合之中,習近平总书记也反复地使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概念,来阐述中国的民族关系和国家治理中的其他问题。虽然“中华民族大家庭”一词由来已久,但是被党和国家领导人如此频繁和正式地使用,并且明确用来论述国内民族关系和治国理政的重大问题,在当代中国历史中却是未曾有过的。
“中华民族大家庭”或将中华民族比喻为大家庭的类似表述,也迅速地在社会各界流行起来。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此前对于中华民族、国内各民族,以及中国族际关系持不同观点甚至不同立场的人士,在“中华民族大家庭”概念及其内涵上却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均乐于使用这一词汇来进行各自的话语表达。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国家决策层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大家庭”概念大加使用的鼓舞。但是,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看,“中华民族大家庭”语义也的确具有相当大的融通性和包容性,因此更容易成为共识性话语。作为国内从事中华民族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周平就在中华民族入宪问题上,提出在宪法“序言”中增加“中华民族是中国各民族组成的大家庭”的表述。在他看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表述,包含56个民族组成中华民族,以及56个民族结成了平等团结互助和谐关系的内容,符合当代中国民族关系的现实,已经得到社会广泛的接受”,因而能够在宪法文本中“达成平衡两类民族的目的”。[1]从现实的情况来看,在民族问题上基于不同视角和立场而形成的歧见,的确可以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概念使用上达成诸多共识。
那么,“大家庭”与“中华民族”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这一话语又蕴含着怎样的特殊性内涵和意义?
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仅从字面意思或修辞学角度加以解释,势必只能给出简单的、表面层次的答案,而无法从底层逻辑上揭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概念本质和内在逻辑,自然也无法理解国家决策层频繁使用这一词汇的深层次原因。事实上,“中华民族大家庭”一词并非今天才有,而是随着“中华民族”概念的创制和演变,经历了百余年的形成和发展过程。而且每当在国家发展的关键节点上,将中华民族类比为大家庭的表述形式,总会成为一种共识性的话语并发挥独特的话语功能。这样一种现象表明,要有效地阐释“中华民族大家庭”这一概念,发掘其蕴含的概念本质和概念功能,就必须将其置于一个历史长时段的视角下加以梳理和剖析。
二、国家转型中“家国共同体”的话语续接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家”与“国”之间具有高度的同构性,由此为王朝国家政治体系的维系和巩固形塑了一种特定的“家国共同体”。一是在组织结构上,国被看作是家的放大。家庭是最小和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单元,家之为族即家族,家族联盟又构成更大规模的社群形式,进而为早期国家的形成提供了人群共同体基础。此后,这样一种国由家来、家国同构的家国信念一直得以延承。时至今日,将“国”与“家”嫁接在一起进而形成“国家”概念,仍是中国人界定国家的特有方式。二是在政治伦理上,国与家也存在着高度一致性。古代中国政治秩序的建构是以家为起点的,由家衍生而来的伦理关系,构成了王朝统治合法性的基本来源。这一点在儒家思想核心要义的“忠孝”二字上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三是在治理模式上,治家与治国是相通的。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王朝时代颠扑不破的治理法则。总之,由家而族,“家族扩展其组织,变化其联结,完善其制度,而成为一个政治上能够有效控制和治理广阔地域和人民的家国共同体”[2]。
然而,这样一种将千万个家凝聚为一个国的“家国共同体”,却在近代以后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发生了断裂。当延续数千年的古老国家,同代表现代文明的西方国家迎头相撞之时,中国在科技、制度和文化诸领域上的劣势和颓势暴露无遗,救亡图存始渐成为那个时代的主题。面向西方、研究西方和模仿西方,进而重构中国的社会文明,成为中国人不得不做出的历史抉择。在现代文明的强势冲击下,王朝时代的宗法体制、社会结构、政治伦理和治理模式逐渐瓦解。更为重要的是,以往处于专制桎梏下的臣民、子民开始解放出来,成为现代社会中的国民、公民。建基于传统社会文明中的家国体系也由于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末而难以为继。这样一来,寻找和塑造一种全新类型的国家共同体形式,成为时人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
就晚清以降的时代形势而言,救亡图存的需要迫使中国不得不做出由传统王朝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艰难选择。而建构起西方式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首先就面临着建构一个中国的现代民族(nation)的历史任务。为解决这一问题,梁启超将由日本引入的“民族”概念同中国传统的“中华”一词进行组合,率先创制了“中华民族”概念。“中华民族”一词自产生之日起就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族体概念,也不是一般性的文化或学术概念,而是被赋予了浓厚的社会政治意涵,同时被作为具有明显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话语来使用。对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而言,中华民族意味着一种将国内人口重新整合为一体的社群组织形式,进一步说是一种与国家等大的国民共同体。
如前所言,“家国同构”本质上是一种将王朝统治下的居民凝聚为统一共同体的整合机制,因此家国共同体便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间形成了某种互通性。只不过前者由专制政体下的臣民构成,而后者的组成细胞则是具有特定权利的国民。另外值得强调的是,尽管社会政治实践中的家国共同体已日渐消逝,但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中仍保留着无法抹去的家国底色和家国基因。在共同体建构问题上,“国”仍然需要从“家”的基点出发来加以想象。如此一来,在近代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家”与“中华民族”的类比和同构,也就不断成为一种再造的、升级版的“家国”符号。
事实上,自“中华民族”概念创制之始,国人就自觉地按照“家国”文化逻辑,对中华民族进行类血缘共同体的比拟和建构。只不过此时的中华民族被限定为汉族或华夏族,其家庭内涵实际上是“汉族之家”。作为“中华民族”一词的首创者,梁启超就提出:中华民族俗称汉族,乃是“炎黄遗胄”[3]。这样的观点也得到了革命党人的支持,他们借用历史上用来标榜家族血统的“黄帝子孙”口号,宣称“黄帝是一个大始祖”“汉种是一个大姓”。[4]87邹容在《革命军》中则进一步从“结其家族以排他家族”[5]205-206的逻辑出发,论证了中华民族(汉族)的革命依据。可见,通过由血缘关系组织起来的家和家族来理解“民族”概念,是当时国人所普遍秉持的一种认识论。
辛亥革命以后,为实现对清朝主权和领土的合法性继承,时人开始将中华民族的内涵由“汉族之家”拓展为“五族一家”。早在1912年初南北议和期间,南方代表就正式使用了“五族一家”一詞,并以此作为“议和告成”的重要成果。[6]同年,黄兴等人成立了颇具影响力的“中华民族大同会”,在“会启”中将五族关系喻为“手足”“同胞”,[7]147声言“民国成立,五族一家”[8]。此后,孙中山也在多种场合倡导“汉、满、蒙、回、藏为一家”[9]105“五族一家”[9]438。在民国初立之际,“五族一家”俨然成为一个流行语,仅《申报》一家报纸在1912年刊登的文章中,就有74处使用了此词。袁世凯在2012年11月发表的“外蒙同为中华民族,数百年来,俨如一家”[10]2,以及1913年蒙古王公声明的“汉蒙久为一家。我蒙同系中华民族”[11]的言论,是“中华民族”概念首次见诸中国官方文件和边疆政治文告,具有标志性的历史意义,说明中华民族作为“五族之家”的政治符号意义,已经开始得到中央政权和边疆上层的共同接受。
1920年代之后,为应对民族自决思潮及其在边疆地区引起的骚动,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舍弃五大民族的提法,转而鼓吹一元化的中华民族观念,其中以孙中山大力提倡的“国族”主张影响最大。而此处的国族概念是相对于家族概念而言的,在他看来:“中国人的团结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还没有扩张到国族”。进一步说,国族是家族的一种推衍和放大,他认为“中国国民和国家结构的关系,先有家族,再推行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国族”[12]185,“如果用宗族为单位,改良当中的组织,再联合成国族,比较外国用个人为单位当然容易联络得多”[12]238。孙中山显然已经认识到,国外的民族(nation)是以国民为单位的,而中国则应以家族(宗族)为起点来整合中华民族。从中深刻地体现出孙中山将传统家国同构逻辑加以改造,并应用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思想意图。
三、国家危亡时刻“以家喻族”的全民动员
在王朝覆灭、国体更迭的动荡年代里,家国共同体随着旧制度的瓦解而发生了断裂,而按照现代民族国家范式锻造一个新的国民共同体,成为摆在国人面前的时代课题。随着中华民族概念的提出和被广泛接受,家国观念中的“国”之载体,始渐由王朝转移到了代表国家共同体的中华民族上来。这样一来,经由“家”的共同体形态来认识和想象中华民族共同体,并将“家”同中华民族进行类比和同构,就为“家国一体”找到了新的述说方式和政治符号。这样一种政治符号来自于几千年的文化延续,同时契合于中华现代国家构建的历史潮流,因此在近现代的国家发展中越来越受到重视,所蕴含的国民整合功能也不断得到彰显。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随着“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的爆发,中国的生存危机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之下,中华民族的命运共同体意识空前强化,中华民族观念前所未有地传播,中华民族构建进程也得以加速推进。“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成为那个时代最响亮和最具感染力的动员口号;“中华民族是一个”观点在经历激烈而广泛的争论后,开始成为朝野共识;“中华民族是整个大国族”[13]的观念,已经在边疆地区得到更大范围的认可;“中华民族”一词的认知度,已经达到了“孩提之童无不善道”[14]193的地步。这些现象表明,作为现代政治民族的中华民族已然觉醒并且初具形态。在此历史条件下,将中华民族这种社群组织形式看作是中国人共有“大家庭”的认知更为明确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符号也呼之欲出。
面对中国人同仇敌忾的全民族抗战,日本帝国主义试图以“民族自决”为由来策动边疆地区的分裂主义,进而瓦解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针对日本人的这一政治阴谋,一批有识之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维护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和一体性上来。1935年,作为政学两界要员的傅斯年在《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中提出,“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的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15]。在傅斯年的启发和支持下,顾颉刚在1939年发表了题为《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文章,并以“夷汉一家”[16]785来论证中华民族的整体性特征。在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那场声势浩大的争论中,学者胡体乾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口号,“和以前‘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五族同胞等说法是一贯的,所以这个口号是有用的”[17],因此表示赞赏顾颉刚的用意。无独有偶,哲学家熊十力也曾在《中国历史讲话》一书中将中华民族比作“一元”和“同根”的“一家骨肉”。[18]622-646
除了学术界普遍使用“家”的隐喻来论证中华民族整体性以外,通过中华民族的泛血缘性共同体建构来凝聚抗战力量,也是当时各种政治势力的一致选择。“七七事变”爆发伊始,蒋介石就在庐山抗战声明中使用中华民族口号来进行战时动员。此后,为进一步凸显中华民族的一体性和整个性,他提出了具有深远影响的“宗族论”,而这种宗族论的中华民族观,也是基于“家庭”这种血缘组织演绎而来的。1942年8月,蒋在青海对诸多少数民族上层人士的讲话中就提出:“我们说我们是五个宗族而不说五个民族,就是说我们都是构成中华民族的份子,像兄弟合成家族一样。”“大家都是中华民族构成的一份子,犹如一个家庭里面的兄弟手足。”[19]此后在《中国之命运》一书中,他又将国内各族同中华民族的关系界定为:“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族融合而成的”“我们的各宗族,实为同一民族。”[20]2
将国内各民族视为宗支,并把中华民族看作是各宗族的大家族,这样的观点是在全民族抗战的大背景下提出的,因而应当放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中加以看待。为凝聚抗战力量,消除“五族”带来的解构性影响,蒋介石倾向于推动中华民族的一元化建构。而以“宗族”替代“民族”来界说国内族际关系,并以“大家庭”来统合各个族体,正是这样一种形势下的话语选择。由于蒋介石当时的政治地位,其主张的宗族论迅速地在全国范围传播开来,中华民族的“家庭”比喻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更加广泛的接受。在这一强势话语的遮蔽下,“民族”和“少数民族”的提法甚至一度成为遭受禁忌的敏感词汇。到了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华民族大家庭”俨然已经成为国民党政府广为使用的正式辞令了。如,中国国民党二中全会就明确提出:“我大中华民族仿佛是一个大家庭。蒙、藏、回同胞,俱是构成这个大家庭的份子。各构成份子,情同手足,都有维持这个大家庭的责任。”[21]
总之,在全民抗战的时代背景之下,强调中华民族的一体性甚至是一元性成为一种基本趋势。在这个过程里,将中华民族朝着一个“大家庭”的方向加以构建,以及强调各民族之间共同外御其侮的兄弟关系,自然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手段。与此前历史阶段“五族一家”的口号不同,此时的“中华民族大家庭”符号不仅越来越清晰了,而且开始在整合对象上跳过各民族,直接面向国民个体。其中一个鲜明的表现就是,以往用来形容汉族的“黄帝子孙”概念,开始扩充到少数民族范围,以此强调不同民族的成员之间同宗共祖、一元多流的亲缘关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以没有族属差异的国民为对象的“中华儿女”“中华民族儿女”“中华民族子孙”等词语,也迅速地通过歌曲、影视、书籍等载体传遍大街小巷,成为家喻户晓的时髦词。著名的《黄河大合唱》中就大声疾呼:“中华民族的儿女啊,谁愿像猪羊一般,任人宰割?”这样一来,曾经“一盘散沙”的中国人开始有了共同的身份标签,并依托彼此的同胞之情团结起来,为挽救国家危亡凝聚起了强大力量。
四、改革开放与“大家庭”政治隐喻的重述
与国民党强调的“中华民族一元论”不同,中国共产党历来主张中华民族是国内各民族的统称,具有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族体内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开始将这样的民族观付诸实践。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和国内诸族并行不悖的民族建构的二重变奏,开始主要向各民族特别是少数民族的建构倾斜。为真正实现民族平等以及在此基础上巩固民族团结,党和政府先后实施了多次大规模的民族识别,颁布相应的民族政策和法律,在全国范围推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最终不但构建起56个民族,而且在政治和法律上确立了其“民族”地位。
历史上中华民国将中国定位为“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的观点,也慢慢地淡出主流的话语体系,并逐渐被“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所取代。国民政府对中华民族所赋予的“国族”之名,以及所采取的一系列“国族”构建举措,也随其政权垮台而被划上了休止符。从理论和实践来看,“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政治隐喻也不再流行。相比之下,在党政文件和社会舆论中,人们更多地使用“民族大家庭”“祖国大家庭”和“社会主义大家庭”的表述方式。其中,“民族大家庭”语言结构中的“民族”显然不是中华民族,而是各个民族;而“祖国大家庭”“社会主义大家庭”则暗涵着以国家政权和社会制度来统合国内各民族的意味。事实上,受到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此时中国同苏联在族际整合方面所使用的政治符号,存在着某种相似性:在“苏联民族(人民)”概念提出以前,苏联也是广泛使用“祖国大家庭”来表达国内民族关系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开放逐步在全国范围内全面而深入地展开,开启了中国国家发展的新纪元。改革开放释放出来的巨大动力,将中国推向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快车道。然而,在这种急剧变革的现代化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亨廷顿所言的那种不稳定性问题。正因如此,邓小平将改革开放描述为一件“很重要的必须做的事”,但是又“有风险的事”。[22]113消弭变革社会中的诸种矛盾,凝聚分化社会中的发展共识,整合国内外的资源和力量,都对重构一系列有助于国民整合的社会政治机制形成了强烈期待。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邓小平相继提出了“争取整个中华民族大团结”“振兴中华民族”等一系列要求。[22]357于是,曾在凝聚和团结国民力量方面发挥过决定性作用的中华民族,再一次被拉抬到了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央。
随着中华民族再次受到重视,“中华民族大家庭”这个政治符号,也逐渐回归到主流的话语体系中来,并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这个影响中国民族工作20余年的理论判断和政策取向,开始受到批判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阶级和阶级斗争机制不再发挥政治整合功能的条件下,如何述说和统合56个民族之间关系的问题就被凸显出来了。面对这个问题,费孝通经过对现实族际关系和自身研究经历的反思,提出了“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这一富有学术和政治智慧的论断。在“多元一体”理论的酝酿、提出和发展的过程中,费孝通一改此前的“民族大家庭”用法,转而大量使用“中华民族大家庭”——不仅在文章中使用,而且在正式演讲中也反复使用。从其语义中可以推断,“中华民族大家庭”一方面用来形容各民族的平等互助关系,另一方面则旨在阐述一种整体性和凝聚力。对此,他还特别强调汉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凝聚的核心”[23]。伴随“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影响力的持续扩大,费先生所使用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及其内涵指向,也得到更多研究者的接受,从而大大提高了這一概念的使用率和活跃度。
在“中华民族大家庭”被学界所接受和使用的同时,这一用语也始渐出现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及党政文件之中。1981年,在邓小平就新疆工作做出指示之后,中央书记处就明确表示:“新疆各民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员”[24]251。1992年首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召开,会议主题是“加强各民族的大团结,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携手前进”,特别使用了“中华民族大家庭”来阐发维护民族团结和祖国统一的重要性。此后,以“中华民族大家庭”作为中国民族关系的表述方式,进一步得到国家决策层的认可。江泽民总书记在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员”[25]405;在论述“三个离不开”观点时,他又强调“一定要在各族干部群众的头脑中牢固树立这样一个观念,就是我国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员”[26]160。此后,胡锦涛总书记在2006年全国统战工作会议、第五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上相继提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体现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基本格局,体现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根本利益”[27]487,“使各族干部群众深刻认识各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员”[28]333。
在2008年1月至2009年11月期间,国家民委和《光明日报》社每周在《光明日报》第四版刊发《中华民族大家庭巡礼》的彩色专版,定期报道56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发展状况。2010年,《大家庭—中华民族巡礼》一书又以此为基础集结出版,在社会上引发了广泛的关注。与此同时,在公开出版的著述和各类媒体报道中,“中华民族大家庭”也被普遍使用。人们不但用这个概念来表述国内56个民族之间的关系,而且用来形容海内外中华儿女的关系。在这样的形势下,“中华民族大家庭”俨然成为一个热门词汇,其受众面和认可度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水平。
“中华民族大家庭”话语的重拾、重构并获得普遍性认可,使其作为国民整合符号的内涵和属性越来越明确、越来越突出了。在改革开放推动下的快速现代化进程中,这样一个共识性概念的确立,不但准确描述了当代中国的族际关系,而且使得中华民族自身所具有的国民整合功能得到充分表达。“大家庭”为中华民族贴上了一个“标签”,提供了深刻的共同体想象的符号。在应对现代化和全球化带来的解构性问题中,中华民族所蕴含的国民整合功能是一种基础性的社会政治资源。而对于中华民族的这种国民整合价值的发挥而言,“大家庭”政治符号所形成的话语力量,又几乎是无可替代的。
五、民族复兴语境下“大家庭”符号的体系化
在改革开放强劲动力的推动下,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快速推进,取得了堪称奇迹的伟大成就。2010年,随着中国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国家崛起的课题便赫然呈现于世人面前了。十八大以后,中国“解决了许多长期想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难题,办成了许多过去想办而没有办成的大事”,取得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成就。立足这样的现实条件,党的十九大作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的重大战略判断,为国家发展所处的当下形势和未来走向确立了新的历史方位。
中国正在走近世界历史舞台的中央,却也在这场大变局中面临着国际国内诸多风险和挑战。以往富有智慧的韬光养晦方略已无法遮掩大国崛起之势,国际社会中的猜忌、疑虑之声随之而起,遏制中国发展的各种势力也越来越活跃。二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和国际格局正悄然发生变动,中国已置身于一个更为复杂多变的世界局势之中。与此同时,当社会政治变革在更加深刻层面上急剧展开之时,国内的利益格局、社会机制、思想观念也在发生解构和重构的双向变动,由此为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因素。在国内外环境皆呈现日趋复杂态势的境况下,如何在一个超大型社会中维护团结稳定大局,凝聚全球中华儿女的共识和力量,进而提升中国的国家治理能力和国际竞争能力,成为攸关国家崛起和民族复兴能否实现的重大问题。
在这样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全新形势下,推动国民整体化、国民共识凝聚,以及海峡两岸乃至全球华人团结的时代性课题就被凸显了出来。而在国民整合问题上,中华民族所蕴涵的资源性价值是无可比拟的。这一点每每在国家发展的关键节点上,都会被无一例外地证实。由于如此,在国家崛起的时代背景下,中华民族这一具有国家意涵的社会组织形式再一次受到国家决策层和社会各界的重视。特别是十八大以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逐渐成为了国家发展目标的描述方式,并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胜阶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关键时期召开的党的十九大,还把“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懈奋斗”列入会议主题,并以此界定新时代的内涵、确定国家发展目标、论述党的历史使命。在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被写入了宪法,解决了中华现代国家的宪法文本中没有“中华民族”表述的问题。
中华民族被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显要位置,是由其自身具有的国民整合功能所决定的。而中华民族蕴含的这种国民整合机制,通常又是通过“大家庭”的话语表达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历史发展进入关键节点并把中华民族凸显出来以后,“中华民族大家庭”符号就会得到重视和扩散,反过来又强化了中华民族的国民整合机制。正因为如此,在今天这样一个中华民族国民整合价值在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中越来越突出的时代背景下,“中华民族大家庭”话语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所产生的社会政治影响也是十分显著的。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国民整合的政治符号,“中华民族大家庭”话语越来越丰富多样,正在朝着体系化的方向发展。
在2014年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不但大量使用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而且还特别提出:“中华民族和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里不同成员的关系。”“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国家决策层如此清晰和明确地使用“大家庭”隐喻来概括中华民族同各民族以及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2015年,在会见基层民族团结优秀代表时,他进一步指出:“我国56个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平等一员,共同构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29]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又在多种场合中反复地使用“中华民族大家庭”一词来阐述中国的民族关系。特别是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习总书记指出:“56个民族多元一体、交织交融的融洽民族关系,形成了守望相助的中華民族大家庭。”[30]
除了民族关系和民族工作之外,“中华民族大家庭”还被用于论述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关系以及海内外华人关系等领域。其中,对于海峡两岸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两岸同胞“同属中华民族”,“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文化、共同的连结、共同的愿景”,“大家同根同源、同文同宗,心之相系、情之相融,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台湾同胞“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可分离的成员”。[31]面对海外华人时,他也表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海内外中华儿女的共同梦想”,海外华人“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员”,应当“在这一伟大进程中作出独特贡献”。[32]在2019年春节团拜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在对全球华人表达祝福的同时也发出倡议:“提倡爱家爱国相统一,让每个人、每个家庭都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作出贡献。”[33]
国家决策层如此高频率、大范围地使用“中华民族大家庭”,也使得这个词汇在全社会迅速地传播开来。如此一来,“中华民族大家庭”正在成为当前中国社会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话语方式,所蕴含的国民整合的政治符号属性越来越鲜明,并逐渐朝着系统化和体系化的方向发展:一是在内涵上,更为强调“中华民族”作为“大家庭”主体的一体性和整体性;二是在表述上,“中华民族一家亲”“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中华儿女”“海内外中华儿女”等用词同“大家庭”话语一道,初步构成了一套推动国民整合的“符号体系”;三是在对象上,由于中华民族具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大家庭”所要统合的成员也不再限于56个民族,而是扩充到了全体国民乃至全球华人。这样一来,“中华民族大家庭”正在成为整合资源、凝聚国民、争取团结、汇聚力量的符号体系,并且以此助力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六、结论与讨论
近代以后,随着民族国家的构建,以及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中国的国内人口性质始渐由王朝的臣民、子民转变为国家的公民和国民。建基于王朝体制和宗法社会的“家国共同体”,由于存在根基的瓦解而逐渐解构,国家面临着如何将散在的国民重塑为一个整体的任务。特别是在国家形态更迭、国家危机深重,以及现代化急剧推进的历史关键节点上,凝聚国民共识、团结国民力量的国民整合就显得尤为重要。作为现代国家的社群组织形式,中华民族蕴涵着将国内人口凝聚为一个整体的社会政治机制。但在中华民族构建之初,其国民共同体内涵既不明朗也未确立。因此,国人倾向于使用具有“家国同构”意涵的“家”或“家族”视角,通过家和国的类血缘关系类比,来认识和界说中华民族的性质和特点,从而实现了“家国共同体”到“中华民族共同体”转换中的话语衔接和逻辑关联。
此后,“大家庭”隐喻也经常被用于号召和动员全体国民,使其凝聚于中华民族的组织形式之下,并作为一个整体投入到国家发展进程之中。这样一来,“大家庭”和“中华民族”日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并且越是在国家发展的紧要关头,以“中华民族大家庭”口号来实施社会政治动员的做法就越是受到重视。时至今日,“中华民族大家庭”俨然成为一个有效地推动国民整合的政治符号,其内涵和意义经过百余年的历史沉淀,已经相当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其一,中华民族是一种国民整合的社群形式,蕴涵着推进国民整体化的社会政治机制。
其二,“大家庭”是一种类血缘或泛血缘关系的政治隐喻,具有浓重的传统“家国”文化底色,颇具凝聚共识、团结力量的感召力和动员力。
其三,中华民族是“大家庭”的主体,“大家庭”是中华民族国民整合功能的描述方式和话语表达,反过来又增进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其四,千年“家国”文化传承与百年中华民族建构的有机融合,使得“中华民族大家庭”话语具有不可多得甚至无可比拟的符号功能。
对于一个现代国家的统一和发展而言,“任何國族共同体的建构都需要有一套为大多数成员共享的符号体系(如国旗、国歌、国徽、纪念日等),它帮助在共同体内各利益群体间达成某种意义共契”[34]344。“中华民族大家庭”就是这样一种宝贵的国民整合符号,具有独特的治理资源价值。随着国家崛起趋势的强劲凸显,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已然被确立为国家发展的战略目标。推动国民整体化、争取海峡两岸乃至全球华人的大团结,由此汇聚民族复兴的伟大力量,对于国家发展而言具有不言而喻的根本性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加应该大讲特讲“中华民族大家庭”,从而充分发掘和运用这一政治符号的资源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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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EAT FAMILY OF CHINESE NATION: A KIND OF
POLITICAL SYMBOL OF NATIONAL INTERGRATION
Sun Baoquan
Abstract: "The great family of Chinese nation" has been highlighted as a hot word because it appears frequently in national decision-making documents,academic research and public opinion discourse.Its popularity is directly related to its application value. From a long-term historical point of view,"Chinese nation" in the sense of national community is named "great family",which reflects a strong cultural background of "family and country". After modern times,when the dynasty community was deconstructed,the metaphor of "great family" was used to mobilize people,gather them under the organizational form of Chinese nation,and then put them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untry as a whole. The "great family" and "Chinese nation" continue to melt,and gradually become a political symbol to promote national integration. Nowadays,the connotation of "the great family of Chinese nation" is becoming clearer and clearer,more and more widely used and more abundant in expression. It is becoming a symbolic system that gathers great power of national rejuvenation.
Key Words: the great family of Chinese nation;national integration;national state;unity of family and country;political symbol
〔責任编辑:俸代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