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南根祐..著...庞建春..译
在战后的韩国民俗学史上,恐怕没有什么事件能比20 世纪70 年代的新村运动带来的冲击更大了。因为,当局所推动的现代化①韩文表述为“近代化”。——译注工程不仅仅是对农村社会的结构改造,而且也使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们的生活世界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对于以往一贯把乡间的村落作为民俗传承母体来加以重视的民俗学者而言,民俗实地调查现场的结构变动和生活变迁,是必须重新质疑民俗学生存和实践的重大局势。1972 年,韩国的民俗学会②1969 年,韩国民俗学界以任东权为中心,组织成立了“韩国民俗学研究会”,同年12 月创办并发行了会刊《韩国民俗学》,次年,研究会也更名为“韩国民俗学会”。可是由于崔常寿已经在1954 年主持创立了同名学会,因此不得不再改称“民俗学会”。后两个学会于2000 年合并,诞生了今天的“韩国民俗学会”。主办了“第一届民俗学全国大会”,会议以“民俗学的职责”和“文化遗产③韩文表述为“文化财”。——译注的保存和传授”为主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其理由与此不无关系。当时任东权先生以民俗学会会长身份主持了会议,他对会议的背景和旨趣做了如下说明。
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如火如荼地推动着现代化的进程,在这一漩涡中,老传统里继承下来的民俗资料正在不断湮灭,其中也有故意破坏的[也存在这种情况]。在这样的情形下,民俗资料的保存濒临危机,对此民俗学会理当发出自己的声音。……讨论中提出的问题点将整理成学会意见后,作为制定文化遗产政策的行政参考资料提交上去。④引文中[]内的内容和划线部分为笔者注。以下同此。民俗学会编:《民俗学全国大会讨论会》,《韩国民俗学》5,首尔:民俗学会,1972 年,第106 页。
上面引文划线部分里提到的“民俗资料的故意破坏”,指的是当局以破除迷信的名义,动员行政力量毁坏和拆除全国各个地方的长栍和守郎堂①“长栍”和“守郎堂”是韩国农村两种村落保护性质的传统信仰。——译注。这些举措出现在20 世纪60 年代末的“新生活运动”和70 年代初的“美化新村工程”试行过程中,由于恣行妄为,遭到了村民们的频繁反抗和抵制,最终内务部颁布“长栍保护令”,要求特别保护长栍。至于守郎堂,“[当局]接受了文化遗产专门委员们提出的要发展促进民族团结的民俗,将其作为国民和谐中枢的建议,并做出了慎重的检讨”②《东亚日报》,1972 年5 月6 日。。尽管这样,当时已经出现的情况是,像守郎堂这类供奉村庄守护神的祭堂“在全国有三分之二的数量遭到了破坏”③崔吉城:《对破除迷信的一个考察》,《韩国民俗学》7,首尔:民俗学会,1974 年,第40 页。。
在这个“民俗资料的保存面临危急存亡之秋”,讨论会的旨趣是针对“民俗学的职责”展开紧急研讨。简言之,就是再次斟酌并提升民俗的价值和意义等,挑明抢救的必要性和保存的当为性,然后将这些讨论的结果整理出来,“作为制定文化遗产政策的行政参考资料提交上去”。响应这一旨趣,在同一讨论会上建立在基层民族文化论基础上的“民俗抢救保存论”形成了一股主流。唯有黄浿江、金泰坤两位学者对这种以抢救为“民俗学的职责”的主张提出异议。这里先来看看后者的一段发言。
民俗濒临湮灭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民俗不是湮灭,而是变化。因此,当我们甚至连变化的过程也视为研究的对象时,民俗学的领域就是现在学的,这样不就获得了既具有当下性又具有现实性的基石和广阔平台吗?……依我看,民俗学应该做的是把民众生活自身,也就是围绕着民众的所有立体的生活文化作为研究的对象。因此,民俗学首先应该鼓起勇气,从过去的概念中勇敢地蜕变出来,乃至作出修正……应该对民众展开更为积极的研究,我是这样看的。④民俗学会编:《民俗学全国大会讨论会》,《韩国民俗学》5,首尔:民俗学会,1972 年,第109—110 页。
如同上面划线部分所言,民俗学应该从所谓的“湮灭”的说法(narrative)和过去的残存文化研究中“勇敢地蜕变出来”,变成一门探究“民众生活自身”的“现在学”。金泰坤先生的这一主张,在20 世纪70 年代前半期围绕韩国民俗学方法论举行的一系列学术会议上反复提出。⑤金泰坤任所长的圆光大学民俗学研究所从1971 年到1973 年之间,主办了一系列主题研讨会,主题依次是“民俗学的现代的方向”“民俗学的转换的课题”“民俗学的对象”和“民俗学的方法”等等。这些成果集结起来出版发行了《韩国民俗学:原论的对话》一书。(圆光大学校出版局,1973 年)对其学术史意义的评价可以参考拙稿⑥南根祐:《“民俗”的现代,脱现代的民俗学》,《韩国民俗学》38,首尔:韩国民俗学会,2003 年。,而这里我们必须弄清楚的是他强调的“现在学”是否得到了贯彻。从结论上看,这个主张使得力求通过局内(emic)视角来研究民众现实生活的方法论的转换变得黯然失色,当时的韩国民俗学对被新村运动漩涡吞没的村落共同体及其成员们的“现实”生活没有特别的关心。成为问题的长栍祭、守郎堂祭祀或者巫俗信仰等被本质化为“民俗文化遗产”或者“传统文化”,成为了对抗现代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桥头堡。研究者仅仅致力于搜集和保存那些原型的民族文化,而对于就在眼皮下的打造“新村”及其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变化,却全然视而不见。
结果是民俗学的研究严重滞后,对于生活在农村的人们是如何“以主体的”经验来经历新村运动这一急剧的社会变动过程,对于强制性的国家动员体制给农村社会的权力和社会关系带来了怎样的重组,以及对于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们衣食住方面的生存方式、仪礼和惯行等日常的“立体生活”面貌发生了何种变化,我们的质疑和研究实践都没有跟上。民俗学失去了微观透视农村社会现代化过程的宝贵机会。韩国民俗学所面临的今昔危机,实际上不少表现为“没有主体的民俗研究”自找的结果①南根祐:《为谁、为何的“实用”——对韩国民俗学实践性的再考量》,《民俗学研究》33,首尔:国立民俗博物馆,2013 年,第195—199 页。。虽然晚了,但这仍然是我们今天有必要用未启动的“现在学”来展开新村运动研究实践的理由。
因此,本文将论及有关新村运动日常和生活领域考察的近期研究成果,具体包括历史学的民众史或日常生活史研究,以及社会学领域中有关日常生活研究的几个新成果。因为,这些研究探讨有关新村运动在日常动员和生活支配方面的表现,把生活在村庄中的人们策划的各种反应和抵抗作为研究对象,对于民俗学的日常研究而言,这是可资借鉴的他山之石。为了便于中国和日本读者的理解,下面先对新村运动的背景和开展做一个简单的概观。接着,考察一下运动中的重点工程及其相关生活变化的研究成果,包括住宅改良工程、“统一稻”增产工程和“家庭仪礼准则”的施行等三个部分。在此基础上得出结论,思考民俗学日常生活研究的可能性。
1961 年5 月16 日,新政权上台后打着“祖国现代化”的旗号,大肆推行出口主导型工业化政策。这种工业立国的不均衡发展战略,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农村的退化和疲敝。很快,农民阶层的相对剥夺感和挫折感扩大,20 世纪60 年代后半期,“离村聚都”的脱农趋势加剧,原有的“村朝都野”②指农村支持执政党,城市支持在野党。——译注投票倾向也发生了变化。1971 年的国会议员大选结果就很好地反映出了这一变化,执政党不得不接受得票率锐减的严峻政治危机。
这一危机意识导致次年(1972)当局出台“十月维新”,在正面应对城市知识分子和在野党的同时,直接号召和动员民众,以此扩大支持自己政权的基础③朴珍道、韩道铉:《新村运动和维新体制:以朴正熙政权的农村新村运动为中心》,《历史批评》47,首尔:历史批评社,1999 年,第43—46 页。。新村运动就在这样的政治需求下开展起来,这是为将农村再建为强大的政治堡垒,以此包围城市反抗势力④高源:《朴正熙政权时期农村新村运动和“打造现代国民”》,《经济和社会》69,首尔:批判社会学会,2006 年,第186—187 页。而实施的农村社会开发工程,是一种霸权主义(hegemonie)的统治战略。
新村运动的开端一般会追溯到农村的“美化村庄工程”。 1970 年4 月,全国地方长官会议商讨应付霜冻灾害的对策,会上提倡了这一工程。那时水泥企业代表想要振兴水泥行业不景气的状况,请求政府给予支援。当年秋天,内务部向全国所有的行政村每村无偿分发335 袋水泥,受惠村庄的数量大概达到三万五千个。可是,这些水泥并不是个别分配给农户,而是说作为条件必须用在村庄公共工程上。而且政府还推出十大示范工程项目,比如拓宽入村的道路、整修村前小河川、开挖公共水井和修建公共洗衣处等等。其中为了筛选和推动符合村庄实情的工程,也采取了村民“自主”决定的办法。
由于上述十大工程大部分都是村民素来迫切期待的,所以这一“美化村庄工程”反响热烈,在大约一万六千个村庄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成果。于是,内务部以第二个年度工程为名,在次年向每个“优秀村庄”追加了500 袋水泥和1 吨钢筋,提供给他们作为“基础建材”。接下来,原本限于村庄环境改善的“美化村庄工程”被推广开来,开始转向旨在增加农村收入和振兴农民精神的“新村运动”。
次年(1972),当局成立了由内务部长官和相关部门次官组成的新村运动中央协议会,充当推进机构。该会下面各道、市或郡、面等单位也成立了新村促进协议会,由道知事、郡守和面长分别担任委员长。各村再组成村庄开发委员会,协助新村的领导者。由此,新村运动形成了一个从中央到地方,再延伸至末端村庄的层级化推进体系,井然有序。同时,根据村民的参与度和工程的实际业绩,全国所有村庄被划分为“基础村庄”“自助村庄”和“自立村庄”三个类别,通过相应不同的扶植策略和升级制度,刺激和引导村庄间的竞争。当局树立了一个宏伟的蓝图,最终要把所有的村庄都打造成“自立村庄”。怀抱着这一雄心壮志,当局将1971 年到1973 年定为“打造基础”阶段,1974 年到1976 年为“扩充生产基础设施”阶段,1977 年到1981 年为“完善收入基础”阶段,面向全体国民提倡“勤勉、自助、协同”的新村精神,推动全国村庄步入“自立村庄”的进程。①新村研究会编:《新村运动十年史》,内务府,1980 年,第205—237 页。
就这样,新村运动一开始把农村社会的宿愿事业②指长久急切期待解决的问题。——译注放在中心位置,以引导农民自发参与的方式开展运动。但是1972 年10 月推行维新体制后,这一运动的性质逐渐从农村社会开发运动向政治性的国民运动转变。次年11 月第一届全国新村领导者大会上提出的“新村运动就是十月维新,十月维新就是新村运动”,这一宣言就是不争的雄辩。结果,因为新村运动带有了强烈的官方主导性质,随着工程的推进反而越发丧失了初期的活力。到20 世纪70 年代后半期,这一工程的强制执行将农民们的不满推向高潮,批判的声音慢慢强烈起来。1979 年10 月,朴正熙的殒命终结了维新体系,与此同时新村运动也突然间失去了动力。
20 世纪70 年代,新村对韩国农村社会的改造达到了“无事无物不新村”的程度,几乎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卷入了打造新村的时代主旋律中去。从唤醒早市的钟声,到每天响彻全国所有村庄的“新村运动歌”,都是这一主旋律带有象征性的体现。正如新村运动歌中唱的“推倒草房,拓宽村路”,早期工程把重心放在了改善村庄环境上。比如拓宽村路和田间道路、整修小河川和下水道、设置公共堆肥场、营造村庄林(village grove) 、改良住房、普及电气设施和安装简易供水设施,以及改善村落布局等工程。
让我们来看看其中让农村景观和居住生活面目一新的住宅改良工程。这一工程分两个阶段展开。一个是20 世纪70 年代前期主打的草房改良,另一个是70 年代中后期推动的新建都市型洋房。首先,前者主要是对屋顶和厨房的改良。受篇幅限制,这里仅谈改良屋顶的情况,主要方案是把稻草杆铺设的老式屋顶换成石棉瓦顶,或者是白铁、青瓦的屋顶。这样做可以节省铺设草房屋顶的劳力和经费,而稻草杆可改用于稻草绳等藁工用材,或者用作燃料、肥料。但是对于农家而言,改良实在是一笔大费用,接受起来并不容易。因此,政府在给予一些经济援助的同时,也动用了强制性的行政力量,着手推行屋顶改良工程。结果,从1972 年到1978 年,农村总共有260 万栋住房的屋顶得到了改良,村庄中的草房几乎消失殆尽。毋庸置疑,作为将“贫困落后的农村”摇身一变为“有经济实力的现代化农村”的先行工程①新村研究会编:《新村运动十年史》,内务府,1980 年,第483—485 页。,当局积极而主动地利用了这一改良带来的可视效果。
那么,村民对上述屋顶改良工程反应如何呢?这里李升勋从“日常生活视角”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值得关注。根据他的研究,一开始不认同屋顶改良必要性的村民人数较多,但是想法慢慢变成“换了以后,看上去还不赖”。而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杂音与其说是从根本上反对整个工程,不如说是对部分推进方式表示不满,抱怨住房建材品质不良、施工掺杂水分,不满“不必要的”屋顶改良带来的经济负担,反感“冬冷夏热”的石棉瓦顶和白铁屋顶。②李升勋:《20 世纪70 年代农村住宅改良工程》,《精神文化研究》29—4,城南:韩国中央学研究院,2006 年,第244—247 页。特别是一些地方公务员肆意爬上人家草房的屋顶,用钩子拆毁屋顶等行径时有发生。不过,为了积累自己的业绩,地方行政人员往往隐瞒了村民对这类行径的反感。③李桓炳:《模范农民和模范村落的成长以及农村新村运动》,成均馆大学史学系博士学位论文,2011 年,第192—194 页。
接下去政府以根本性地改善农村住宅为目标,从1976 年到1979 年展开了上面提到的后一项工程,即建造都市型洋房。根据政府提供的几个标准设计图,四年间共建起了十八万五千栋所谓“文明住宅”。这一数值在当时农村全部住宅中所占比重还不到7%,但是其中采用的“标准住宅平面”成为了20 世纪80 年代以后“改良型房屋平面”的基干,影响相当深远,甚至可以说决定了今天韩国农村住宅的面貌。李升勋将老式住宅和文明住宅的差别归纳为以下三点,即从老式的独栋小屋转变为复合型的住房形态;传统的坐式生活部分立式化;旧式的外通廊空间作内部化处理,使其成为连接各个房间的过渡空间。这三点所呈现出的就是典型的都市型住宅的转变。④李升勋:《20 世纪70 年代农村住宅改良工程》,《精神文化研究》29—4,城南:韩国中央学研究院,2006 年,第247—250 页。
然而从政策层面来看,新村住宅改良工程的推进成效不大,因为诸如改革农民意识、增加收入、消除城乡差距、抑制离农现象等等政策目标,并没有达成。再加上都市型文明住宅不太符合农村居家过日子的需要,由此引发的抱怨和不满不在少数。尽管如此,李升勋采访的村民们几乎都评价说这个工程是成功的。对于村民这类与政策目标完全不同的接受方式,李升勋试图从农民向往“都市型生活”的“夸大效果”中寻找答案。也就是说,农民对于自己在现代化过程中因被排斥而产生的疏落感、劣等感,以及对城市的憧憬等等,企图通过拥有都市型文明住宅所具有的一切象征性意象(image)来加以克服,这一欲望是植根于下面的动因。近年来,农村不断增多的“田间电梯公寓”①南根祐:《首尔高层集合住宅的发展和电梯公寓的坛坛罐罐》,《日常生活和文化》1,首尔:日常生活和文化研究会,2015 年,第255 页。也可以理解成这一现象延申发展出来的例子。李升勋提出,拥有文明住宅这类主观成就感是促成认定农村住宅改良工程成功的主要原因。
在20 世纪70 年代,新村运动通常被称作“富足运动”。前面提到的新村运动歌中也有“努力增收,打造富村”的歌词。实际上朝着“富村”方向创收工程也以多种方式展开,统一稻增产政策可以算一个代表性案例。所谓“统一稻”指的是农学家许文会在菲律宾国际稻作研究所培育成功的水稻新品种“统一”(IR667)及其后代品种。这是一种适应韩国水土开发出来的高产籼稻Indica 系列的品种,产量比韩国以往栽培的稻种有大幅度的提高,一时被称作“奇迹稻”。
当局从1971 年开始发起政府机构总动员,快马加鞭地力促这一稻种的推广和高产。结果,统一稻的栽培逐年迅速递增,到1978 年已经占到整个水田面积的76%。②韩国农村经济研究院编:《韩国农政四十年史》,首尔:韩国农村经济研究院,1989 年,第431 页。与此同时,全韩国的大米产量也获得飞跃性的提高。1976 年秋末,维新政府宣告主粮大米实现自给。次年出于庆祝“绿色革命成就”的意义,14 年来首次允许用大米酿造传统米酒马格利。不过,统一稻仍然带有籼稻的特性,无法博得长久以来喜爱黏性日本稻Japonica 的韩国消费者的青睐。因为比什么都重要的是籼稻的味道不好,所以统一稻的市场价格当然很低,不愿栽培的农民也多起来了。为此,政府出台了二重谷价和秋粮收购这类制度性措施,大力推进以统一稻为主的增产政策。尽管如此,1978 年到1980 年连续三年爆发了大规模的稻瘟病(rice blast),再加上霜冻灾害,损失惨重,农民们开始正式全面反击政府强制推行统一稻的政策。结果,接手维新体制的全斗焕新军事政权为了摆脱这一反抗带来的政治负担,不得不废除统一稻增产政策。没有政府的强制和扶植之后,统一稻的栽培面积立刻减少了一半。1992 年中止秋粮收购后,统一稻就完全销声匿迹了。③金兑豪:《“统一稻”和增产体制的盛衰:从科学技术史角度认识20 世纪70 年代“绿色革命”》 ,《历史和现实》74,首尔:韩国历史研究会,2009 年。
就这样,统一稻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盛衰起伏,其间交织了不可计数的事件和故事,在经过近四十年的岁月后,韩国人的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至少对于50 岁以上农村出身的人而言,那个增产动员体制中各种各样喜怒哀乐的经历及记忆,根本无法忘怀。如果粗略整理一下“统一稻的故事”,根据对维新时代所持政治立场的不同,可以分为以下两大类:一类是把它作为解决春荒问题的“绿色革命”成功神话,另一类是把它当成维新政权恣意推进高压农政的灾难来记述。
不过,金兑豪在最近的研究中指出,这两类记忆共同忽视了一个东西。那就是:统一稻在中部地区始终没能占领一席之地,相反,在南部地区则以非常快的速度得到推广,到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栽培量已经达到了相当规模(约占整个水稻栽培面积的20%—30%)。这其实是上述成功神话或者农政灾难叙事都无法充分说明的。金兑豪透析了两种叙事所忽略的统一稻接受的地方差异,进而开始考察和关注“统一稻故事”对以后的韩国社会带来了何种影响。下面简要整理一下他的主要观点。
统一稻在南部地区是占有绝对优势的稻种,但是中部地区除了全盛期70 年代后期的两三年以外,和日稻系的代表稻种“秋晴”相比而言,无疑处于劣势。那么,接受中的地域差异是如何产生的呢?首先,因为统一稻为籼稻系亚热带品种,对于季节寒冷温差变化大的韩半岛而言,栽培这一品种需要在“苗床保温”等方面投入更多的技术和劳力。因此相对而言,在春秋气温较高的南部地区,统一稻落户没有太大的问题;而气温不那么高的中部地区普及统一稻就没那么顺利了。
重要性不亚于这类生态环境条件的是经济地理方面的因素。如前所述,韩国的消费者们不喜欢统一稻,因此生产出来的“统一米”和市场上的日稻系大米(通常称为“普通米”)相比较,交易价格明显偏低。这样一来,市场上的统一稻陷入被淘汰的危机。政府为了引导统一稻的栽培启动了秋粮收购制度,在收购秋粮时,采用了优先购入统一稻和提高收购等级等优待措施。结果,20 世纪70 年代中后期的秋粮收购中几乎全数都是统一稻。事实上,这和农民以国家为对象签约栽培统一稻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这种签约栽培并不是所有农民都欢迎的。因为如果除了秋粮收购以外,还有别的有保障的交易途径,就没有必要一定指望着政府的秋粮收购。比方说像韩半岛南部湖南地区这类产粮地,周边没有大的消费市场,而且日帝强占时期①指日本帝国主义强制占领朝鲜半岛时期(1910 年—1945 年)。——译注以来这里大米品质的评价就很低,因此相较于较远的市场而言,依靠眼前提供各种优惠措施的国家行政机构,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合理的选择。相比而言,中部京畿道地区靠近首尔这个最大的消费市场,并且已经享有高级米产地的名声,因此与其和抑制“普通稻”栽培的政府做交易,不如和给“秋晴”出高价的民间批发商做交易更有利。特别是到了70 年代末,随着经济的发展,高级米的需求激增,部分大城市的粮食批发商采用了预购粮食等办法,提供比政府秋粮收购更为有利的条件,刺激了秋晴的栽培。统一稻在中部地区没能站稳脚跟,看起来这类经济地理因素的影响很大。
上述统一稻在接受上的地域差别当然也带来了记忆的差异。就京畿道来说,一言以蔽之就是“虽然遭受了统一稻的煎熬,但是最终生存下来的仍然是顽强的秋晴”。而且值得关注的是,这个记忆在以后消费者选择大米时仍有较大影响。比方说80 年代韩国大城市消费者的收入水平大幅提高,以他们为中心对普通米的需求迅猛飚升。这里的普通米当然首推秋晴。因为如前所言,秋晴特别是在京畿道得以广泛栽培,消费者对普通米的青睐延续为对京畿米持续而热烈的关注。
有意思的是,这股“京畿米热风”在80 年代当时并不是因为秋晴品种整体上优于其他品种而刮起来的,而是有关过去的短期记忆和遥远故事交织在一起后,意外产生的结果。这里所谓“短期记忆”当然和把统一稻推向前台的强制性增产体制,以及战胜这一体制的秋晴的生存有关。这里面讲述的是尽管政府有各种各样的钳制手段,但农民们执意栽种秋晴的故事。对于消费者而言,这类故事本身就成了保证秋晴优越品质的勋章。再加上这个地区的利川和骊州以前出产进贡王宫的“紫彩米”,这些老记录又为其增光添彩。这样,秋晴以“京畿贡米”的名声落地生根,并迅速传播开来。1995 年,韩国最早的品牌大米问市,就是贴上“国王米”标签的京畿道利川产秋晴。这事并非偶然,而且至今秋晴及其改良品种“新秋晴” 仍是最受欢迎的大米之一。
另一方面,随着京畿米热风逐渐成为大势所趋,南部的湖南米受欢迎程度则逐渐降低。城市的消费者们形成了“湖南米即统一米”的概念,这导致在统一米退出历史舞台后,湖南出产的大米在市场上仍然无可奈何地蒙受差评的损害。而事实上废除高压农政的80 年代以后,全罗道(湖南)是仅次于京畿道广泛栽培秋晴的地区。但是出于对湖南米的偏见,湖南出产的秋晴卖不上应有的价格。湖南的农民到90 年代初为止一直耕种统一稻的原因,应该结合这种湖南地方版的“统一稻的记忆”来认真加以理解。总而言之,统一稻在南部湖南产粮地成为了一种相对安全的多产稻种。不过,湖南不仅在地理位置上远离首尔这样的大城市,而且自朝鲜总督府产粮增产计划以来,湖南米的价值一直得不到认可。因此,湖南的农民们不得不依赖国家维持的秋粮收购框架,而不是依赖市场。结果是这一不得已的选择落下了所谓“湖南米=统一米”的偏见和制约。
还要补充说明的是,现在大米市场是以品牌而不是品种为中心重组的结果,这一品牌化的趋势反映出了湖南米和京畿米的互不相同的处境。首先对于前者而言,很少正面打出湖南产的旗号,他们或者尽量减少有关产地的信息,或者较多采用“天涯海角村”这类模糊而浪漫的表达,又或者引进“一见钟情ひとめぼれ”这类在日本已经获得成功的品种,以求利用品种而不是产地的名声获得品牌效应。湖南产的品牌大米中,位居市场高价的“一见钟情米”就是一个好的例子。与此比较来看,后者京畿米在引进名牌品种时,则仍然强调京畿道出产。比如说2007 年问世的“农心越光①k コシヒカリkoshihikari——译注米饭”为了克服在方便米饭市场上后起的不利,公司使出杀手锏,正面打出了“京畿道产越光米”的旗号。尽管广告引发了争议,但是这一产品凭借着“京畿道贡米”和“日本最高品质越光米”两股品牌实力打入市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类统一稻的故事并不仅仅停留在对维新政府农政的评价上。在统一稻退出历史舞台后又过了一个时代的今天,追溯城市消费者对大米偏好的渊源可知,这些是和创收体制的动员以及记忆联系在一起的。统一稻的记忆不仅仅是有关往事的政治立场所组成的材料,而且是活着的故事,仍然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今天的日常生活。②金兑豪:《制造统一稻的记忆和“国王米”的历史》,《史林》57,首尔:首善史学会,2016 年。
新村运动始于1970 年的“美化新村工程”,1972 年推行维新体制后,运动围绕着以下三大工程正式而全面地展开,它们是农村环境改善工程、创收工程以及农村精神振兴工程。前面论及的住宅改良和统一稻增产分别是前两项工程的代表性政策,两者都在改良农村生活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对于很多韩国人而言,新村运动和“朴正熙热”③丁海龟:《朴正熙热的表现和性质》,《超越朴正熙:对朴正熙及其时代的批判性研究》,首尔:绿林,1998 年,第60—70 页。仍然被共同视为成功的“神话”④根据1998 年朝鲜日报社和韩国盖洛普公司共同舆论调查的结果,韩国建国50 年历史上的最大成就中,新村运动位列榜首,接下来占据2—4 位的依次是举办汉城奥运会、建设京釜高速公路和光州民主化运动。2008 年,为迎接政府成立60 周年,进行了同样的舆论调查,结果第一位仍然是新村运动。具体内容请参考《朝鲜日报》1998 年7 月15 日的报道,以及2008 年3 月15 日的报道。,就是有关这两项工程的强烈经验和鲜明记忆起作用的结果。因为不可否定的事实是,由于两者的强制推行,农村的破草房和春荒消失了。
另一方面,和第三项工程有关的例子这里想举“家庭仪礼准则”。正如这个准则的名称所表明的,“家庭仪礼”指的就是冠婚丧祭。1969 年,以简化其中的“婚丧祭”三大仪礼的程序和扫除虚假浮夸的繁文缛节为目的,政府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和颁布了“婚丧祭”的标准和形式,这就是家庭仪礼准则。一直以来,针对遵循这一准则的强制性规范和法规所进行的“家庭仪礼”改编,出了不少研究成果。例如,从政策论的角度探讨家庭仪礼的实态、问题和改善方案等;从文化论的角度分析整个准则旨趣决定的社会文化上的特征和意义体系;还有追究在准则约束下,家庭仪礼和社会仪式发生的变化。后者一般都会涉及传统和现代的对立,即传统性的仪礼传承和国家法规管制之间的矛盾冲突格局。①金时德:《家庭仪礼准则对现行丧礼的影响》,《历史民俗学》12,首尔:韩国历史民俗学会,2001 年。 吴在焕:《韩国社会的“现代化”和仪礼文化的变化》,《社会调查研究》,釜山:釜山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2001 年。都民宰:《社会变化中祭礼的诸问题》,《儒教思想研究》16,首尔:韩国儒教学会,2002 年。相比之下,高源不只是探讨了传统和现代的对立,而且将现代化内部发生的冲突对象化,这一视角很有意思。特别是他对家庭仪礼准则所引起的各种社会反应的分析,值得关注。②高源:《有关朴正熙政权时期家庭仪礼准则和现代化变异、交融的研究》,《谈论201》9—3,首尔:韩国社会历史学会,2006 年。
根据高源的研究,首先对于知识分子们而言,家庭仪礼属于个人隐私,对于制定“准则”这种做法,他们持批评的态度,或者非常反感。人们对于准则的戒备心增强,准则的制定被认为具有干涉或侵犯私生活的危险性。在这样的氛围里,关于以法律的形式还是准则的形式来制定家庭仪礼准则,执政的共和党在政策审议会上也展开了艰难的论辩。结果,因为少壮派议员的反对,最后权且以折中方式处理,即整个准则以实体法的形式规定下来,但是没有引入处罚条款。
而就包括农民在内的普通民众而言,即便是不得不延续旧有的冠婚丧祭的习俗,他们对于改善旧习的必要性还是有着强烈的共鸣。这是因为当时的普通民众在家庭仪礼上承受着巨大的经济负担,再加上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浪潮已经使得传统生活的面貌发生了蜕变。这里面也表明促成家庭仪礼准则的社会影响力占据绝对优势的背景因素,然而,其中存在的问题使这些成为了高速工业化过程中萌芽诞生的“新式虚礼”。新闻报道中评价为社会“领导层不遵守的家庭仪礼”③《朝鲜日报》,1969 年4 月18 日。,或者“应该在领导层中间加以强化的家庭仪礼准则”等等。传统的前现代性遗习影响下的繁文缛节的风潮得到削弱,但反过来,工业化中壮大起来的新上流阶层主导的、带有夸饰消费性质的繁文缛节抬头,成为社会问题。1973 年维新体制建立之后,家庭仪礼准则关联法的修订可以说与此不无关系。
在新修订的家庭仪礼相关法律和准则中,强化了禁止繁文缛节的事项,添加了如果违反将受到强制处罚的条款,这是最大的变化。当然,没有很好地得到遵守和执行,这一点是当局修订和强化家庭仪礼准则的理由,可是除此以外,前面提及的上流阶层炫耀消费欲造成的越轨行为则是主要原因。尽管如此,政府不仅严禁夸饰性的消费风潮,还把强制执行的范围扩大到一般民众的生活,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这大概是以对上流阶层繁文缛节的社会反感为杠杆,强化家庭仪礼准这一管制大众的手段,以此规范社会。这无异于为了维护维新体制的永久执政结构而对社会实行高压管制。
然而,带有强制力的这一新家庭仪礼准则,在以后的实施过程中却没能发挥出实效。这是由于家庭仪礼相关法律的强制性处罚条款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权宜之计,很容易失去效力。例如,规则上禁止使用请柬或者讣告状之类的印刷品个别通知,而实际上人们发送带有亲密语气的信件,即所谓“自律书信”,还有口头联络、电话通知或者在报纸讣告栏上刊登消息等等,使规定变得可有可无。结果,和以前通过印刷品进行个别通知几乎一致,惯习得到了延续。更成问题的是,政府提出的违反家庭仪礼准则的基准,有很多不合理处。例如,如果不折不扣地执行家庭仪礼准则的强制规定,那么深冬时节为远道而来的吊丧客提供一顿便餐也是不可以的。从农村的人情世故来看,不得不违反这样的规定,因为这是为人之道。于是,家庭仪礼准则的强制推行诱发了与普通民众之间不必要的摩擦和冲突。如此一来,在实施的过程中揭发违规事例的很多,而实际受到处罚的却很少见。结果,当局打着抵制繁文缛节的旗号以整饬社会秩序的意图,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得以贯彻。
实际上,导致社会不调的温床并不是修订法律中规定的禁止款项,而是没有受到禁令约束的炫耀性消费新潮流。举例来说,20 世纪70 年代在高级酒店之类的豪华礼堂举行婚礼,这样的行为被放到了批判的砧板上。土地、私家车和高级公寓等,以及数以亿计的豪奢嫁妆的往来,此种结婚的潮流以上流社会为中心登场,之后逐渐向下面的阶层扩散开来。婚姻成了公开的资产交易手段,职业媒婆也在这个时期出现。另外,豪华版墓地也成为了一类社会问题,甚至出现了在坟墓内安装特殊冷冻设施的现象。与此相反,祭祀这类仪式则无论上下社会阶层都实行了精简,因为这里面没有夸饰的诱因,于是朝着符合时代趋势的方向进行了形式上的简化。
在这样的时代潮流漩涡中,上流阶层的夸饰消费风潮越来越盛,扩散到了普通民众阶层中去。对于上流阶层的文化形态,普通民众一方面表现出隔阂感和排斥感,另一方面又从羡慕和体面意识出发主动模仿。这样,上流阶层的消费风潮作为一种所谓的象征资本,其社会影响力得到了扩大。在这个过程中,属于上流阶层的人利用家庭仪礼在法律和准则上存在的不合理性和盲点,借口用法令遏制传统和惯习是不正当的,使得家庭仪礼准则失去了效力。当时非常反常的是,从与传统的冲突当中寻找家庭仪礼准则没能顺利施行的原因和背景,这一倾向异常强烈,而这类社会论调的过度流布又为其提供了后盾。
整理一下上面的论述,当局打着一扫繁文缛节的名义,在1969 年引入家庭仪礼准则,这为韩国社会家庭仪礼的转变带来了契机,当时仍然沿袭着的传统家庭仪礼风俗,可以藉此转变为西式的新家庭仪礼。而这个新式家庭仪礼准则深深地介入了民众的私生活领域,是一种企图管制家庭日常仪礼的国家主义的尝试。不过尽管如此,这个做法早期还是得到了一般大众的共鸣和响应。然而,准则实施带来的社会管制很快面临了双重反抗,一个是与普通民众简朴生活方式的冲突,另一个是上流阶层资本主义性质的夸饰消费欲求的企图,在这两重反抗当中,准则失去了效力。特别是工业化当中壮大起来的上流阶层,他们利用了维新政府和一般大众的冲突,消解了政权社会管制的效力,通过所谓“制造差别(distinction)”,采用阶层上升的期待感以及上流阶层文化同化这类表达法,建立起了重构家庭仪礼的象征资本。最终,家庭仪礼准则导致了传统婚丧祭礼文化的解体,在构建起现代化的日常性方面取得了成功,而且同时也从现代性内部新的竞争者那里,经受了相当程度的变异和交融。这样的家庭仪礼准则的展开过程反映出的是一种反讽的现象,即在普通民众克勤克俭基础上,国家实现了压缩性成长的现代化,而发达后的国家却又遭遇了来自自身萌芽和培育出来的阶层的打击和挫折。与此同时,20 世纪80 年代以后强调发展的国家模式出现龟裂,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理论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抵抗就成为了韩国社会统治势力的新社会典范和支配性意识形态,家庭仪礼准则的展开过程也暗示了这个接受得以实现的原因。
综上所述,本文以李升勋、金兑豪和高源等人的研究成果为中心,考察了20 世纪70 年代新村运动给韩国人日常生活带来变化的一个方面。其中高源的日常生活研究理论的观点和方法论明示出了几点,特此说明如下:首先,与其从公式化的意识形态角度去解释接近日常生活的社会,不如尝试从生活在日常中的人们的主观认识角度去理解。这也是因为有关日常生活的研究基本上选择质的研究方法和微观的接近方法。不过,如果说宏观结构的指标或者资料有助于理解人们的现实生活,那么日常生活研究也应该积极得以利用。同时,日常生活研究应该把注意力倾斜到个人主观经验过度特权化的方式。原因如同研究纳粹时代日常生活的波伊克特所指出的①德特莱夫•波伊克特(Detlev Peukert):《纳粹时代的日常史:顺应、抵抗、种族主义》,金学颐译,首尔:盖马高原,2003 年。,日常史研究不能彷徨于枝节问题和微观画面中,为此日常史的展望应该具备有关生活世界构造复合性的概念,应该保持矢志不渝面向目标的分析观点。②高源:《有关朴正熙政权时期家庭仪礼准则和现代化变异、交融的研究》,《谈论201》9—3,首尔:韩国社会历史学会,2006 年,第196—197 页。
另一方面有关农村精神振兴工程的问题,高源从所谓“霸权权力战略”的视角对新村运动进行的分析值得关注。他的切入点是“想从贫困中解放出来的农民的日常欲望”和“从经济上动员农民,同时要强化政权支持根基的国家强制力的作用”,这两种互不相同的利害关系接轨后,制造出了矛盾和渗透、变容和挪用、赞同和分裂等等,一种复杂的现代大众政治机制。在这一过程中,新村运动是一种国家试图介入农民日常生活中特定生活规范的“农民生活的现代性规律化”运动。由此,农民被称作“国民”,这是一种朝向霸权主义的权力战略的转化。③高源:《朴正熙政权时期农村新村运动和“打造现代国民”》,《经济和社会》69,首尔:批判社会学会,2006 年,第178 页。
这里重要的是,在宏观上的“打造现代国民”上,不是只有所谓上面的支配阵营通过赞成和说服赢得霸权,下面的农民也在新村运动中采用故意拖延、假装顺应,以及牢骚和抱怨、反击和抵抗等等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行动,来践行他们自身小小的“日常欲望”。农村社会和农民生活饶有意味的变化,大概就是由这个宏观结构和微观实践的接轨开始的。再者,两者的互动让以前“无所谓的日常生活”很快转换成了“变化的日常生活”。我们要对象化的“日常生活”不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者东亚自古以来广为使用的“风俗”这类常用的意义,而是“作为现代经验和生活重组的领域,是新的现代性历史所展开的”时空。④哈利•哈如图涅( Harry Harootunian):《现代性的胜利: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日本的历史、文化和社区》(Overcome by Modernity: History,Culture and Community in Interwar Japan),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 年,第69—70 页。
最近,新村运动研究者所强调的“日常生活的视角”或者“日常生活研究的观点”正是指向这类政治性时空中展开的主体的微观生活实践的研究。他们扬弃了历来主张的“能动性的国家和被动性的个人”这一新村运动论的大前提,主张“结构的视角和日常生活各种事实之间不间断的对话”⑤李升勋:《20 世纪70 年代农村住宅改良工程》,《精神文化研究》29—4,城南:韩国中央学研究院,2006 年,第237—238 页。,这是一种将“与民众的生活世界和经验世界接轨的新村运动”①金荣美:《他们的新村运动》,首尔:青史,2009 年,第11 页。历史化的尝试。这一日常生活研究主要以历史学和社会学为主导,他们对政府和舆论媒体制造出来的各种文件和材料等进行了批判性的检讨。不仅如此,他们还到过去曾经展开新村运动的村庄进行实地的田野作业。在这个过程中,对新发现的农民们的笔记和日记进行分析研究,同时采访新村运动的亲历者们,这看上去和民俗学的实地研究没有大的区别。
有关这类日常生活研究的新观点尚局限于少数的研究者身上。再加上这些研究“优先分析国家对日常生活所造成影响”的立场很强烈,因此“没能进一步展开对日常生活自身的研究”②孔提郁编:《国家和日常生活:朴正熙时代》,首尔:한울,2008 年,第4 页。,这种局限的存在也是事实。另外,难得的采访资料主要停留在对文献资料的补充和完善,这也是问题。 更重要的是,没有自觉意识到明确区分和再结构“体验的生平史”和“讲述的生平史”这类方法论③李熙英:《社会学方法论下的生平史再结构:从行为理论的观点看理论的意义和方法论的原则》,《韩国社会学》39—3,首尔:韩国社会学会,2005 年,第133—134 页。,而由此进行的资料化和解读的工作,都存在巨大的问题。不过,虽然在将调查对象资料化和进行解读的工作中都存在巨大的问题,但是近来的这些研究以韩国民俗学原本置之不理的新村运动为对象,展开新的日常生活的研究,确实值得大加赞赏。庆幸的是,2019 年2 月韩国实践民俗学会也拟定以“现代化和‘民俗’研究”为主题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希望能推广和深化这次学术会议有关日常生活研究的成果。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