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民间传说搜集整理研究

2019-12-16 17:39陈祖英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徐文长民间故事周作人

陈祖英

自古以来,作为民间口头叙事的传说就有被采集和记录的历史。歌谣运动之后,在现代意义的民间文艺学范畴之下,更是对口头的民间传说进行了大量的搜集整理。然而关于如何搜集和整理传说的专门研究很少。多数情况下,学者们似乎认为研究民间故事的搜集和整理就涵盖了传说。鉴于此,笔者对已经出版的传说作品进行了一点小小的阅读体验,试图探索传说作品书写背后所反映的观念或意义,为当前正在进行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传说》的编纂工作提供一些借鉴。

一、民间传说立体描写的尝试

早在晚清时期,文化先驱引进了欧式的书报媒介。“五四”歌谣学运动时期,报刊媒介更成为民间文艺学研究和交流的主要阵地。传说材料借助报刊这个阵地得到广泛的征集,报刊也成了搜集传说的发动者和组织者,为保存民间传说作品做出了很大贡献。翻看二三十年代刊在《歌谣》《民俗》周刊上的传说作品,不禁被有些作者介绍传说时营造的讲述氛围和叙述模式所吸引。这些介绍传说的文章不是只单纯地讲故事,还会在传说作品的开头、中间或结尾加入相关背景交代或作者感受。先说说开头,作者会有些开场白性质的文字,这些开场白无意中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形成了一种“你说我听”的潜在模式。开场白的写法各不相同,十分灵活地交代记述整理传说的起因,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或地方色彩。有的开场白回忆小时听故事的情景,如《大名(河北)的几个故事同古迹》①《民俗》,1929 年第47 期。,作者幸福地回忆起小时候嚷着要三姑妈讲故事的情景,《惠州的说传》②同上,《惠州的说传》作者是成伯时,此文对应的目录写的是《湖南湘潭县的传说》,“说传”可能是排版有误。作者交代所记传说,是他小时候夏天乘凉时,听母亲、外祖母等亲人讲的。有的作者还会谈到讲述人的情况,如李小阿回忆说他“家父生性诙谐,这些故事(指徐文长的传说,笔者注)经由他的口里出来,格外使人动听。”①李小阿:《徐文长的故事》,《晨报副刊》,1924 年7 月15 日。林兰女士说自己幼年时常听人讲徐文长的故事,“大都称他恶讼师而不名,是恶之之意;但讲述者的语气,又往往左袒他,听着也称快于他的作弄人,表同情于被作弄者的很少。”②林兰女士:《徐文长的故事》,《晨报副刊》,1924 年7 月12 日。袁白说自己的老师能把徐文长的举心行动,说得活龙活虎。③袁白、轩渠录:《另外几桩徐文长的故事(待续)》,《南大周刊》,1925 年第16 期(原文是举心行动,猜想是举止行动的笔误)。这类开场白活现了当年讲述的时间、地点、人物、讲述人及情绪、氛围等立体内容,也许是无意识的,但这样的记述清晰地表明,口述的民间传说与讲述人、讲述环境是不可分割的。故虽然简略,但再现当时传说故事讲述情景的方式,可谓是段宝林提出的民间故事立体描写的简易实践。有的开场白交代撰文的原因——看到刊物上的传说或征集要求而想到的,如杨成勋的《宋帝昺遗迹及故事(海丰传说)》④《民俗》,1928 年第29—30 期。开篇写因看黄仲琴的文章,又有钟敬文的征求,“故乘兴将我于家乡所闻的轶事,略写一下。”有的交代讲述人名字,语调是轻松活泼的,如张清水《端阳节的故事》开篇写道:“看官们!你们知道端阳节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门头为什么要挂菖蒲艾叶么?原来这里有一段神怪的传说,现已从永祥和伙友何乃福口中听来,想来各位爱听,特给你们照录如下。”如果是人物传说,开场白会交代这个人物的基本信息,比如谢修敬的《林大钦的故事》⑤《民间文艺》,1927 年第9—10 期。是这么开头的:“林大钦他是潮州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所以我们县里的老前辈时常讲他的故事给儿童听,现在就我记忆的写在下面。”张仲杰的《林大钦的传说两则》⑥《民俗》,1929 年第66 期。开头是:“我的乡下谈林大钦的传说的,好似就和讲宋湘的故事一样的有趣,一样的普遍。……”如果是地方风物传说,开篇会介绍地方风物具体的地理位置、环境特点、外形特征等,常有作者这么表达:“我们的故乡,有……”“在我们……”“我家乡里的……”,那种对家乡的情感自然而然洋溢在字里行间。笔者也翻看了同时期民间故事的记述,有的也有开场白,但不若传说的开场白写得灵活多样,语气亲切。

除了引人入胜的开场白外,这些介绍传说的行文中间或结尾的议论或作者感受也很精彩。因为这些议论或感受只是针对所记述的传说作品进行的简单分析,不太适合划入研究论文,所以笔者仍将之纳入传说作品的搜集整理来讨论。比如尚钺以书信的形式写了两篇家乡关于歌谣的传说给顾颉刚,结尾说第一则传说较普遍,乡人一问即答,第二则是从混名叫“故事精”的口中得知,以为“有些编的意味,然我也不能证明这是假的”,就一并写与先生。⑦尚钺:《歌谣的原始的传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1927 年第7 期。刘万章在引证了古籍中关于羊石传说的记载后,写道:“由这些纪(记)载之中,可以知道五羊石的传说,由民间的而能够‘笔之书’,在传说中,算是很得人重视的。”然作者亲眼目睹了传说中的石头后却说:“那几颗石头,和普通的岩石,没什么分别,传说证据的责任,竟全安在它们身上,真是可笑。”⑧刘万章:《羊石传说》,《民间文艺》,1927 年第4 期。与刘万章的观点相反,霍璧奇看到传说中的“无叶井”,确实一叶不落,清可见底,不禁感叹大约是传说中投井自尽的纯洁少女的精灵,还未泯灭吧?⑨霍璧奇:《两个民间传说》,《民间文艺》,1927 年第9—10 期。

看着这些介绍传说的文字,总觉得眼前有位讲述者,他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在向笔者描述他小时候、在什么地方、谁向他讲了个怎样的传说。由这个讲述人联想到刘魁立在《民间叙事机理谫论》①刘魁立:《民间叙事机理谫论》,《民俗研究》,2004 年第3 期。中谈到的“真实演述人”。刘魁立将一个讲述人分解成三个有机联系的“真实演述人、隐在演述人和文本演述人”。笔者在这些介绍传说的文本中清晰地看到了这么三个演述人。“真实演述人”是作者本人,“隐在演述人”是给传说文本定调的人,“文本演述人”即文本的具体体现者。这种传说记述整理实际上描述了一个模拟的演述现场,同时在演奏优美动听的传说曲之外,还多了个解说传说的话外音,从而构成了多声部的传说叙事。不过这种介绍传说的叙事模式虽在《歌谣》《民俗》等刊物较为主流,比如《民俗》周刊1929 年第47 期是“传说专号”,在21 位作者提供的传说中,只有5 位是直接讲述传说而不旁及其他的。但在其他刊物传说呈现方式则是单纯叙述传说,比如在那一时期的《小朋友》《儿童文学》《民众教育月刊》《民间旬刊》等刊物。渐渐地这种近似立体地整理传说的方式消失了,原因可能是随着对民间文学特点认识的深入,开始注重采录的科学化吧。刘万章就曾批评在传说故事整理文本的篇首或篇末,记述者发表自己意见或写评论的行为。②刘万章:《记述民间故事的几件事》,《民俗》,1929 年第51 期。在把自己早期发表的《羊石传说》编入《广州民间故事》中,刘万章自我批评是“给文人加上衣冠,不是民间纯粹的传说”③刘万章:《广州民间故事•编者小言》,见《中山大学民俗丛书》,1969 年复刊。。张振犁编纂《钟敬文采录口承故事集》时,对钟敬文早期加在传说故事上的“衣冠”或脱或改,叙述语气语调少了初稿的鲜活与亲切。比如陆安传说之《单身娘子》,钟先生原稿的开场白:“朋友!你们每一回走出野外(行长路的更不消说),到了归来时候,不是要多做一件麻烦的工夫吗?那就是拔去裤子上的黏着的草实(我想这事情,至少当不限于我们这里一隅有的,)朋友!你且不要厌恶,试听一听关于她前身的故事吧!”④静闻(钟敬文):《陆安传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1925 年第1 期。张振犁修改为:“人们每一回到野外(行长路的更不消说),到了回来的时候,不是要多做一件麻烦的工夫吗?那就是要拔去裤子上粘着的草实。你就试听一听关于她前身的故事吧。”⑤张振犁编纂:《钟敬文采录口承故事集》,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 1989 年,第74 页。故事讲完后,钟敬文的原稿有一段优美的抒情文字,张振犁将之全删了。文末原稿交代所引只是表现单身娘子长歌的片断,张振犁的改稿直接将片断当成长歌。

从当时学者对科学记录民间故事和传说的理解来说,记述者只需忠实记录就好。但笔者从这些附带的简单交代和评论的记录中,感受到了传说与民众生活的密切关系,看到了在传说或民间文学刚刚兴起之时,文人、学者对传说的不同认知和态度,对传说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之情。而且众多的记录者或文章的作者只出现了一次,但正是因为有了许许多多这样默默无闻的热心记录者,才将流传在广大民众口中的传说转变成文字记录了下来,丰富了传说学的资料库,推动了传说研究的向前发展。

二、搜集整理民间传说的三种方式及原因

翻阅这一时期的传说作品,发现主要有三种不同的搜集整理方式:一是直接摘录前人的成果,二是文学意味的整理;三是科学化采录的尝试。

我国民间传说资料丰富,有重视街谈巷议、稗官野史的传统,因此在古代经书、史书、方志、地理博物类以及笔记、诸子书等文献中都可以找到传说资料。直接摘录前人传说资料的搜集,或是提供资料,或是作为佐证。如《歌谣》周刊第64 期刊出“孟姜女征题”,尤其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第69 期)刊发后,各地学者就直接将与孟姜女有关的歌谣、唱本、鼓词、宝卷等材料抄寄给顾颉刚。同样的情形在1930 年《民俗》周刊(第93-95 合集)的“祝英台故事专号”上,也可见一斑。钟敬文素有摘录前人成果来收集资料的习惯,如他发表的《几则关于刘三妹故事的材料》(六则),《古传杂钞》(八则),《古传说钞》(六则)就纯粹是传说摘抄。其他如《随笔两则》《传说•神话•故事杂钞》《地域决定的传说》也以直接摘录传说为主。引用前人成果作为佐证的如刘万章的《羊石传说》,在简述了羊石传说梗概后,作者引述了《广州府志》《南海县志》《羊城古钞卷》《张励五仙观记》等书籍记载。容肇祖的《邬弦中的故事》,为了证明真有其人,抄录了《霭楼逸志》和《东莞县志》中有关邬弦中的介绍和逸事。摘抄前人传说成果的搜集整理,一来与《歌谣》周刊的征集提倡有关,二来是我国考据研究方法的体现。当然最主要的,摘抄前人成果也是我国采录传说故事的基本方式之一,即《搜神记•序》中说的“承于前载”。

这一时期,传说整理的文学性倾向较普遍。首先,当时除少数学者、文人具有一定的民间文艺学的学科知识外,大多数搜集者都还不具备必要的学科知识,对于传说的本体特征也没有统一的认识。因此我们看到这一时期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时常是混杂在一起的。如许德明在《白鹅潭传说》开场白写道:“这虽是一个荒诞的神话,也许可供我们当作一段有趣故事听听哟。”传说讲完,作者引述广州府志近似的记载之后,又说:“这些话,我们当然不能信它,只作一个民间传说看待吧了。”①许德明:《白鹅潭传说》,《民间文艺》,1927 年第9—10 期。由于记录者不知道传说具有可信性特点,在记录过程中就不可能体现努力使人相信的内容和语气等表述方式。即使有些记述者意识到要科学记录,如黄昌祚说:“我觉得叙述民间传说的人,应该抱定这个宗旨:民众口头上这样说,我们便把它这样切实传写出来,不管它合理不合理,或会矛盾不会矛盾,那么,某一个地方的特有性,才不致被所埋灭了。”②黄昌祚:《潮州的洛阳桥传说》,《民俗》,1929 年第47 期。然他自己记述的《潮州的洛阳桥传说》,笔者仍感觉有的地方文人用语十分明显。也有记录者在叙述传说的开头强调是“一字不易的写在下边”③洪仁平:《潮州薯免荐》,洪仁平编述:《岭东民间传说(第一集)》,开明出版部印行,1930年第15 页。,但依然是经过润色加工过了的传说。

其次,搜集整理者的文学偏好。周作人曾指出,当时民间文学的收集者大都是文学爱好者,记述时自然而然就采用文艺的描写④周作人:《潮州七贤故事•序》,《鞭策周刊》,1933 年第23 期。。确实,当时搜集记录传说者多有文学兴趣或本就是文学家,如《洛阳桥》故事集的编者沈栖亚是担任文学课的老师,自己也爱好文学;《泉州民间传说》的编者吴藻汀是位国文教员;《岭东民间传说》的编述者洪仁平是一位文学家,所以写出来的传说,富有文学的意味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同时,中国文人素来就有“文饰”的传统观念,“近十年来,学子从事于辑录民间文艺者,于改撺(窜)俗语的风气,显而虽已稍煞,然而暗中文饰,或加上种种个人附会出来的玄妙事实或议论者,据说仍是常不能免。”⑤罗香林:《关于民俗的平常话》,《民俗》,1929 年第84 期。另外,当时参与传说搜集的热心学人没有意识到传说的资料性功能,把搜集整理传说的目的,或置重在儿童教育的应用上,或在于供给文艺家欣赏或一般读者的消遣。于是,内化了文字的参与者,在将民间传说的口头文本转化为书面文本时,便整理出了一些文绉绉的传说作品。

再次,缺乏指导搜集整理民间传说的方法。我国民间文学发轫之初,只对搜集整理歌谣做了些明确规定。但传说与歌谣的篇幅、体裁都不同,搜集记录也会有不同的要求。刘枝的《关于搜集民间故事的一点小小意见》是我国讨论研究传说故事搜集较早的文章,用实例讨论了搜集时是原文抄录还是描写大意的问题。①刘枝:《关于搜集民间故事的一点小小意见》,《歌谣》,1924 年第54 期。但总的来说,对于传说采录的具体可操作性的指导是阙如的,再加上当时采集记录的方式单一,主要凭记忆。有的记录者在听故事的当时或时隔不久,执笔记在簿上,即是现在常说的田野作业。有的记录者是凭着对小时候所听故事的回忆写出来的。在凭记忆整理传说的过程中,记述者主观书面文字的抉择自然会影响到口头传说的准确转述,出现整理的文学化现象。对于通过追溯小时记忆整理出来的传说作品,有学者认为“不是科学的搜集方法”②王焰安:《刘万章的民间文学搜集实践与主张》,《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5 年第1 期。。笔者根据杰克•古迪《口头传说中的记忆》来看,记录者小时候和给他讲故事的祖母、母亲(指多数不识字的)等正处在没有文字的口头文化状态,他们通过面对面的交流将信息基本上储存在记忆里和心里,“没有文字,就真正没有储存在人脑之外的信息。”③[英]杰克•古迪著:《口头传统中的记忆》,户晓辉译,《民族文学研究》,2005 年第1 期。笔者认为,在记录者习得文字后,如果能不加任何粉饰地将小时候的记忆记录下来,恰似古迪所强调的“从内部看口头性”的体现,保持了民间的风格。如成伯时的《惠州的说传》④《民俗》,1929 年第47 期。,陈朱敬《许獬的故事》⑤《民俗》,1928 年第25—26 期。就基本保持了民间传说的原貌。

这一时期也有少数学者努力尝试科学地整理传说文本,而且从理论上做了总结。如刘万章在《记述民间故事的几件事》⑥《民俗》,1929 年第51 期。中提出记录故事传说的五点主张:1.民间故事应拟一个大致精确的题目;2.民间故事应记录流传地点;3.民间故事中的韵语、谚语、歌谣、方言应照实写出;4.记述不必参加意见;5.民间故事的叙述应平直、逼真,不能像写小说。《广州民间故事》中他自己收集整理的篇目就是按上述原则书写的,有的还标明了注释和材料提供者。同样科学化整理的还有如张清水、钟敬文等。罗香林称赞张清水整理的《海龙王的女儿》既无粉饰也无附会;⑦罗香林:《关于民俗的平常话》,《民俗》,1929 年第84 期。李经才赞赏张清水将俗字、俗谚、方言用入文中,评价《海龙王的女儿》是一本“客话化”的好书。⑧李经才:《海龙王的女儿——给编者清水先生》,《民俗》,1930 年第101 期。官世科觉得张清水《太阳和月亮》的记录更忠实、存真,认为“像《海龙王的女儿》,那种文绉绉的地方,可说完全没有了。”⑨官世科:《太阳和月亮•序》,见清水编:《太阳和月亮》,民间出版部,1933 年。钟敬文除了忠实记述故事外,还常有“小引”“后记”“附记”等短小记述和评论。张振犁盛赞其早期在思想上就很明确,“采录口承故事是科学性的工作”“他是以采录者和研究者的极其严肃的态度,来从事这项科学工作的。”⑩张振犁:《钟敬文采录口承故事集•编后记》,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 年,第139—140 页。

三、徐文长传说的整理

相对来说,这一时期采集记录传说的内容并不是很广泛,翻看了《歌谣》《民俗》周刊,主要集中在地方风物传说和人物传说,其中徐文长及同类型人物的传说数量较多。为什么在20 世纪20 年代,学者们搜集记录了如此大量的徐文长传说呢?洪长泰分析认为:一方面 ,徐文长作为一个反抗儒学的斗士,不屑与传统礼教妥协、不断与封建权威抗争的种种言行,喊出了“五四”知识分子要打破传统社会秩序的心声;另一方面,徐文长作为民众心目中的理想才子,是沟通知识分子和民众的“中介人物”①[美]洪长泰著:《到民间去: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 1918—1937》(新译本),董晓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10—112 页。。这样的论断是鞭辟入里的。正因为徐文长是民众眼中的英雄,是个聪明的“无赖才子”,民众觉得他的故事不仅有趣,而且反映了自己的思想愿望,于是乐意长期广泛地传播。

另外,这与当年周作人的提倡和实践密切相关。周作人是搜集记录民间传说故事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他在1914 年曾向全社会发表《征求绍兴儿歌童话启》,1924 年,周作人以朴念仁的署名,在《晨报副刊》7 月9 日和10 日上刊了《徐文长的故事》,提供了9 个传说②作者写是8 个,但其五说了两件事,笔者认为是9 个。。周作人这一次传说整理的实践,尤其是这两篇文章的开场白和结果的说明,对于我国收集徐文长及同类型人物传说产生深远影响。在开场白的文字中,周作人希望读者收集这类传说,或为学者研究之用或为读者消遣。几天后,《晨报副刊》接连刊出了林兰女士的《徐文长的故事》(7 月12 日),青人的《再谈徐文长的故事》(7 月14 日),李小阿《徐文长的故事》(7 月15 日)。此后,徐文长或同类型人物的传说故事也在其他刊物发表,如黄宗潮《关于陈梦吉的传说》③《民间文艺》,1927 年第9—10 期。,陈颂棠《古云中的故事》、陈朱敬《许獬的故事》④《民俗》,1928 年第25—26 期。,楚狂《我亦来谈谈徐文长的故事》⑤《文学周报》,1926 年第224 期。等。1929 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林兰编辑的《徐文长故事集》共102 篇,1930 年此书再版。之后,林兰将各种与徐文长同类型的传说故事异文收编为《徐文长故事外集》,共三册。针对《徐文长故事集》中重复故事的收录,赵景深给予充分的肯定。1925 年9 月,作为《语丝》编辑的周作人在给张荷《蛇郎精》故事的按语中写道:“记录故事有两件事很要注意,一即如张先生所说,在特殊的新奇的以外,更要搜录普通的近似以至雷同的故事,以便查传说分布的广远。二即如实的抄录,多用科学的而少用文学的方法。”⑥凯明(周作人):《张荷〈蛇郎精〉案》,《语丝》,1925 年10 月26 日,第50 期。因此,尽管很多传说仅是各地民众把主人公名字改换变成当地人名的作品,情节大同小异甚或相同,各类刊物都照样刊出,林兰编纂时也都没有删去,体现出对民间传说流传性和变异性的清醒认识。

对于如何避免用文学的方法记录故事,周作人提出可操作的建议,“不增减不改变地如实记录”“全体叙述可用简洁的国语,但其中之韵律语,特殊名物,及有特别意义的词句,均须保存原本方言,别加注释。”⑦同上。他自己的9 个徐文长传说正是遵循这个方法书写记录的。此外,周作人《徐文长的故事》文后的说明对于采录的内容也有了一定的指引作用。赵景深把林兰编著中徐文长传说分为四类:无事兴波——如《吃茶上当》,显弄巧计——如《设法接吻》(大都是和人赌东道),喜作报复——如《罚送石磨》(大都是制服傲慢的人),代抱不平——如《咬耳胜讼》①赵景深:《徐文长故事与西洋传说》,见《童话论集》,开明书店,1929 年,第95 页。。可见,徐文长作为传说人物,具有多样的性格表现。简言之,既有聪明睿智替穷人抱不平的一面,也有淘气风趣好恶作剧的一面,然在周作人记述的9篇传说中,多是捉弄人的恶作剧。周作人认为,这些传说反映了老百姓虽粗俗不雅但“壮健”的精神状态,故事里虽含有不可为训的道德分子但可由此窥知百姓的思想。由此,许多令正统道学家及教育家“蹙额”的传说被记录发表,由于周作人的此番说明可谓与当初新文化运动的精神一脉相承,其影响力可见一斑。当然,这也与当时北洋军阀政府时期环境有关,因为分裂与混乱,无论中央政府还是各省军阀,除对各自所辖地区涉及政治和政治人物社会形象的言论进行限制外,其他组织机构如大学、新闻出版业等的活动大都是没法有效控制的,自由的环境为自由的思想提供了机会,②费正清:《剑桥民国史(1912—1949)(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年,第395 页。为学者们记录民间传说真实的一面打开了方便之门。

也曾想,如果没有周作人对徐文长传说采录的提倡与实践,会是怎样的情形呢?翻阅早期的传说文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记述者通常是因为看到刊发的传说作品,进而联想到自己所知的类似传说,于是动笔写出来。然而由此连带整理出来的传说作品,数量多且有影响的,据笔者目力所及,主要是孟姜女传说和徐文长传说。这两类传说材料多又得力于顾颉刚和周作人素有的声望和实践示范,因两者搜集目的不同,传说文本的搜集整理也有区别。孟姜女传说因顾颉刚以他伟大的研究实践让读者看到了传说的价值,热心者为他采录、摘抄了很多与孟姜女传说相关的诗词曲歌,直接采自民间的传说文本却不多。 究其原因,首先,《歌谣》周刊征题写得明白,材料可以是:“1.关于孟姜女的故事(传说与小说)2.关于孟姜女的古迹 3.关于孟姜女的歌谣和唱本 4.关于孟姜女的戏剧。”③《歌谣》周刊,1924 年第64 期。其次,在现实生活中,孟姜女传说多以戏剧、宝卷等形式广为传播,而且其传说圈相对固定。最后,顾颉刚研究孟姜女传说时用的资料多为古籍书面文献,根本没怎么用相关口头传说,这就为当时的采录者定了个大致基调。而徐文长的传说却不同,首先,徐文长是个类型人物,地方民众可以根据当地的情况更换不同的主人公,故流传区域广泛。其次,徐文长是符合民众理想的集学问渊博与聪明无赖于一身的才子,喜好恶作剧、捉弄人、开玩笑,多数民众认为他的故事是“最感觉趣味而最爱听的”④青人:《再谈徐文长的故事》,《晨报副刊》,1924 年7 月14 日。。最后,周作人整理的徐文长传说以其捉弄人的内容为主,因此我们看到不论是林兰编的《徐文长故事集》,还是钟敬文采录的《黄汉宗的故事》,其中捉弄人的篇幅不在少数。而且周作人整理徐文长的传说时,多用科学的方法,尽量保持民间传说简洁朴素的风格,其他徐文长及同类型人物传说的记述者也大都模仿了这种整理风格。其他传说也有学者提倡和搜集整理的实践,终因人微言轻影响不大。怪不得钟敬文评价说:周作人是个有心于研究民俗的学者,既有理论也有实践,尤其是他对搜集记述民间故事的提倡和实践,影响深远。⑤钟敬文:《数年来民俗工作的小结账》,《民俗》,1928 年第1 期。

小 结

总之,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传说的搜集整理,由于采录者对传说概念的认识不统一,在对传说作品的记述上呈现出一些模糊混乱的情形。一方面是传说概念使用上的不清晰,比如《民俗》周刊曾出版了“传说”和“故事”①“传说”专号是《民俗》,1929 年第47 期;“故事”专号是《民俗》,1929 年第51 期。两个专号,但这两个专号的文章互有交叉,在“传说”专号里有故事文本,在“故事”专号里有传说作品,彼此没有严格的界定。于是,传说和故事经常同时出现在大小标题里,如赵梦梅《真君输妻的故事——潮安民间传说之一》②《民俗》,1928 年第10 期。;若水《城隍夫人故事——潮州的民间神话》③《民俗》,1928 年第21—22 期。。若水的这篇解释了城隍庙里夫人殿的由来及每年游城隍时要到东门外厦回乡去“留夜”三天的习俗,其实是一则传说。除了狭义传说多与民间故事交叉使用外,有些记录者受古语传说定义的影响,宽泛地理解传说,记录了一些没有故事情节的传闻,这与后来有些学者强调狭义传说的文学性不符。

另一方面是传说作品整理的文艺化倾向较普遍。由于在传说学发轫之初,参与搜集整理工作的人员构成相当复杂,他们的知识背景、搜集目的、采录方式等差别太大,导致发表出来的传说作品学术水平不太高。但也有一些接受了西方有关理论的学者,自发地对民间故事(包括传说)搜集整理的原则和方法进行讨论,并在将口头转化为文字的记录环节形成了较为统一的意见:文字记录尽量保持与口头讲述的一致,忠实原意不要随意改动;不要掺杂记录者的主观意见;传说的方言特点和地域风格尽量保持。周作人、张清水、钟敬文等学者的整理成为学习的模板,更为传说的搜集整理树立了方向杆。可惜由于过分强调单纯故事情节的科学性整理,将对传说演述场景、演述人等立体描写的记录方式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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