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宇斌
内容提要 俞平伯的清真詞研究是當代宋詞學術史研究中較爲忽視的一環。作爲詞學大家,俞平伯在清真詞的注釋和考證上,均可補當代清真詞通行校注本之失。在清真詞的藝術批評上,俞平伯對清真詞風格的發掘,對清真詞的章法結構特點的把握,對清真詞的用典研究,對清真詞的聲調批評,均有獨具匠心之處。此外,俞平伯對清真詞的藝術地位和影響的認識也有新的特點,均值得在周邦彦研究史上大書一筆。
關鍵詞 周邦彦 俞平伯 章句 文心 藝術地位
目前學術界對俞平伯詞學方面的研究,主要停留在他的「鑒賞之學」上以及相關的學術淵源上。〔一〕實際上,俞平伯除了《讀詞偶得》、《清真詞釋》、《唐宋詞選釋》三本詞學專著外,還有不少詞學研究論文。學術界所矚目的三本詞學著作的意義並不僅僅是批評和鑒賞方面的成就,它們的詞學史價值還是值得繼續挖掘的。此處僅就其對周邦彦《清真詞》的研究展開論述。
俞平伯的清真詞研究除《清真詞釋》外,尚有《唐宋詞選釋》中收録的九首注釋。其他則主要收録於《論詩詞曲雜著》。一九九七年,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俞平伯全集》,俞平伯詞學研究的所有著述均見於此。去除其著作中的重複外,俞平伯研究周邦彦的論文還有;《論清真〈荔枝香近〉第二有無脱誤》
(一九三一)、《〈周詞訂律〉評》(一九三七)、《讀周邦彦詞劄記(〈風流子〉「新緑小池塘」)》(一九五八)、《讀周邦彦詞札記》(一九五八)、《周邦彦詞〈紅林檎近〉》(一九五九)、《辨舊説周邦彦〈蘭陵王〉詞的一些曲解》(一九六一)、《談周邦彦〈齊天樂〉的評語》(一九八二)、《白石〈秋宵吟〉與清真詞之關係》(一九八三)、《前釋清真〈滿江紅〉詞補正》(一九八三)。
綜合俞平伯的清真詞研究論著,俞平伯對清真詞的研究既有對章句、字詞的注疏、考證,也有對清真詞風格、章法、描寫和聲調等方面的藝術批評,可謂深得清真詞之文心,兹分成三方面來評述。
清真詞目前較好的校注本有兩種;羅忼烈《清真集箋注》和孫虹《清真集校注》。而儘管俞平伯的著述遠早於這兩種著作,但仍可補充清真詞的相關注釋十六處。〔二〕
㊀周邦彦《玉樓春》「當時相候赤欄橋」句,羅忼烈、孫虹均僅注「赤欄橋」一詞,並以地名釋
之。〔三〕俞平伯則云;按「清真此句實用前人詞意。花《間集》卷一温庭筠楊《柳枝》;宜『春苑外最長條,閑嫋春風伴舞腰。正是玉人腸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同書卷十孫光憲《楊柳枝》;『閶門風暖落花乾,飛遍江城雪不寒。獨有晚來臨水驛,閑人多凭赤欄干。』」俞平伯的注釋是對整句詞意來源的考察,突出孟春時節情人之間等待、期盼之意,因而可補羅、孫二注之失。
㊁《鳳來朝》上片;「逗曉看嬌面,小窗深弄明未遍。愛殘朱宿粉雲鬟亂,最好是帳中見。」羅、孫二人均引及鄭文焯校本以校字句,孫注並引及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評此詞句法。〔四〕然而俞平伯《清真詞釋》引鄭文焯評語注上片句意;「鄭叔問評本曰,王建《宫詞》『宿妝殘粉未明天』,此詞前闋所本。斯言是也。惟姿態之勝,有青出於藍處。」以王建詩句對照此詞上闋,當知俞平伯所引實具卓識。
㊂《早梅芳近》下片首兩句;「去難留,話未了。」羅忼烈、孫虹均未注。俞平伯云;「下片可參閲《花間》載牛希濟《生查子》,牛詞『語已多,情未了』,即此首兩句也。」雖然兩首詞所用都白話,然查牛希濟《生查子》詞,其下片前三句云;「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五〕這與周邦彦此詞下片前三句「去難留,話未了,早促登長道」不僅語似,而且意似,可知俞平伯所述兩者淵源可信。
㊃《秋蕊香》「午妝粉指印窗眼」句,羅忼烈未注,孫虹引王楙《野客叢書》注,謂「窗眼」即「眉心」。〔六〕俞平伯亦引《野客叢書》,然謂;「眉心之説,雖説『此説非無據』,今未詳所本。唐張泌《青樓記》,『徐州張尚書妓女多涉獵,人有借其書者,往往粉指印於青編。』美成殆用此事,而稍變换耳。」按;王楙爲南宋人,晚於周邦彦,其説或是,然亦未必。唐張泌筆記既有「粉指印於青編」事,周詞用語與之相似,自當補注。
㊄《浪淘沙慢》「掩紅淚玉手親折」句,羅忼烈未注,孫虹引晉王嘉《拾遺記》注「紅淚」云;「『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蕓,常山人也‥‥‥‥靈蕓聞别父母,歔欷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後因以紅淚稱美人淚。」〔七〕俞平伯則認爲當以唐官妓灼灼以輕綃聚紅淚故事注此句。查唐官妓灼灼事出宋初張君房筆記《麗情集》。《麗情集》載之云;「灼灼,錦城官中奴,御史裴質與之善。裴召還,灼灼每遣人以軟紅綃聚紅淚爲寄。」〔八〕對比二人所注,孫注係泛指,在《拾遺記》中則指思親思鄉之淚。《麗情集》中「紅淚」則明顯指男女相思之淚,而且「以軟紅綃聚紅淚爲寄」與詞中「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事相類,可見,俞平伯的注釋應當更貼近詞意。
㊅《憶舊遊》「疏螢照曉,兩地魂消」句,羅忼烈引鮑溶《秋晚銅山道中宿隱者》「秋窗照疏螢,寒犬吠落木」句注「疏螢照晚」,孫虹引梁簡文帝《初秋詩》「晚花欄下照,疏螢簟上飛」句亦注「疏螢照曉」。〔九〕而俞平伯引杜甫《倦夜》「暗飛螢自照」注「疏螢照曉」,其語云;「蓋此句用老杜『暗飛螢自照』詩意,連上『漸暗竹敲涼』之『漸』字,可見牽衣恨别,竟夕無眠,不覺低徊,漸至天曉也。」對比三注,俞注更勝,查杜甫《倦夜》詩,其首句云「竹涼侵卧内」,〔一〇〕則周邦彦詞明顯是化用杜詩而來。
㊆又上詞「兩地魂消」句,羅忼烈和孫虹均未注,俞平伯則説源自《别賦》句「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一一〕據詞意,此亦應補注。
㊇《還京樂》「觸處浮香秀色相料理」句,羅忼烈釋「料理」曰「逗引」,並引韓愈《飲城南道邊古墓上逢中丞過》「爲逢桃樹相料理,不覺中丞喝道來」以注。孫虹注與羅注同。〔一二〕俞平伯云;「『相料理』者,紅紫招要之意。桓沖語王羲之曰;『卿在府日久,比當相料理。』杜詩;『未須料理白頭人。』在此時光,固應賞玩惟恐不足者也。」俞平伯所引《世説新語》和杜詩均早於韓詩,應以俞注爲準。
㊈《浣溪沙》上片「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句和下片「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句,上片羅忼烈、孫虹都僅以應瑒詩「欲因雲雨會,濯翼臨高梯」注「高梯」之詞語來源。下片羅忼烈辨陳元龍注「新筍」句之非,並認爲陳元龍以皮光業詩殘句「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銜泥帶落花」注「落花」句當存疑。孫虹以王僧孺「多看筍爲竹」、孫光憲「粉籜半開新竹徑」詩詞注「新筍」句,而逕以皮光業殘句注「落花」句。〔一三〕俞平伯注上片兩句云;「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這裏『芳草接天涯』是正用。唐王之涣《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裏『莫上最高梯』是反用。」注下片兩句云;「這一聯是新生與遲暮互見。六朝人詩如蕭愨《春庭晚望》、王僧孺《春怨》都有類似的句子。‥‥‥‥孫光憲詞亦有『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等句。」〔一四〕俞平伯所注的是語意來源及典故和句法化用的方法,顯得尤爲高明。
俞平伯對清真詞的考證主要是兩方面;一是不同版本字句的對比校勘;二是相關詞作的聲律考校。就第一方面言之,儘管吴則虞、羅忼烈、孫虹等人已有很好的校勘成果,但俞平伯的成果仍可以提供一些借鑒。
如上述《望江南》「春晚未成蹊」句,吴則虞校本、羅忼烈箋注本、孫虹校注本對均有校語。吴校云;「毛本『未』作『自』。」羅校云;「未成,毛本作『自成』,《百家詞》同。」孫虹校注本以鄭文焯校《清真集》本爲底本,原文作「春晚自成蹊」,校語云;「景宋本、吴鈔本、毛扆校本改、宛鈔本、王刻本、朱刻本、鄭校所引元本作『未』。」〔二七〕然而他們都未作是非校。羅忼烈在注釋「桃李」二句典出《漢書》和阮籍詩時作一按語云;「『桃李』二句從此出,似以毛本『自成蹊』爲長。」〔二八〕
羅忼烈所下按語過於坐實。俞平伯則云;「汲古閣本『未』作『自』,誤。詞中不忌重字,上云『未沾泥』,下云『未成蹊』,固不相妨耳。夫桃李甜美,人孰不愛吃,雖標語未貼,口號不呼,其下明明無路,而自然慢慢會有,故曰;『其實存也。』春晚矣,猶未成蹊,似這等荒涼地面,信步行來,真成孤陋。見花而尋路,是無路也,行馬而鶯啼,是無人也。」〔二九〕俞平伯不僅對版本作出是非判斷,並從上下文角度提出根據,因而也是言之有物的,可以採用。
又如周邦彦《蝶戀花》「轆轤牽金井」句,吴則虞校本、羅忼烈箋注本並作「轣轆。」羅本未出校語,吴本校語云;「轣轆,注本作『轆轤』。」孫虹校注本作「轆轤」。校語云;「轆轤;底本、吴鈔本、毛刻本、宛鈔本、丁刻本、朱刻本作『轣轆』。毛扆校本注作『轣轆』。從景宋本、王刻本、朱校所據之原本。」〔三〇〕吴則虞未作判斷,孫虹雖判斷,未注明依據。俞平伯雖以《彊村叢書》本爲底本,此處則辨其非。其據陳元龍注;「六一公詞,金井轆轤聞汲水」斷云;「則陳本自作轆轤。」並猜測朱氏致誤之由在於依詞律當用兩仄聲。俞平伯再據王維《早朝》詩;「城烏睥睨曉,宫井轆轤聲」句聯繫周詞前兩句「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可確證周詞句意均來源於王維詩。〔三一〕應該説,這裏的考辨是極其精彩的。俞平伯不僅用了他校法,證明南宋時陳元龍所見本即作「轆轤」,而且再以理校法説明周詞典故來源,並且不拘泥於詞律而大膽判斷,可謂大有識見。
《荔枝香近》第二首,鄭文焯校本認爲上闋格式與第一首異,或有脱誤。吴則虞、羅忼烈、孫虹三人校本均引及鄭文焯校語,孫未作是非判斷,吴、羅均認爲不可信,未必有脱誤。俞平伯在《論清真荔枝香近第二首有無脱誤》一文中詳細地駁證了鄭文焯的觀點。兹先録鄭文焯校語如下;
此詞訛脱殊甚,方、楊、陳和作並沿其誤,以爲又一體,非也。案;此調如耆卿、夢窗所作,三首並與清真前首相同,更無别體。即此首下闋字句亦無少異,則上闋之踳駁可知。蓋宋本已然,或緣傳鈔之脱誤,當時和之者未暇深考耳。今諦審其上闋,「舄履初會」下原脱平聲二字,「燈偏簾卷」,「偏」字殊不可解,蓋本作「遍」字,當在「香澤方熏」下爲韻,與前首「簾低吹香霧」五字句正同。上闋末句「去」字下諸本皆脱一字,惟元本有「雲」字,亟據以補正之,亦與前合,如是訂正,前後一揆,聲律厘然,庶今古詞人可以寤疑辨惑矣。〔三二〕
吴則虞校本引述鄭文焯校語後按語云;「愚案鄭説亦未可盡信,此詞宋人所見之本相出入者只二處;一作『燈遍簾卷』,一作『簾卷燈遍』,此其一也;一『去』下有『雲』字,一無『雲』字,此其二。此首與『照水殘紅』闋不同,前依柳詞,後多變化,故不必與上首求同,即上片同,下片亦無法全同,此另一體,非有訛脱。」〔三三〕
羅忼烈引楊易霖《周詞訂律》語駁鄭説云;
鄭叔問先生云;「『初會』下脱平聲二字,『方熏』下脱『遍』字,『燈偏』之『偏』字不可解,疑衍,應改爲『但怪燈簾卷』」云云。尋三家和作,「舄履初會」句,平仄句法皆與原作合,則「初會」之下似無脱字。鄭謂「但怪燈偏簾卷」之「偏」字系「遍」字之誤,是也。又謂「遍」字應在「方熏」之下,則非。竊疑是句原作當爲「但怪簾卷燈遍」,劉長卿詩「菡萏千燈遍」,是其故實。較之千里「是處池館春遍」,澤民「大白須卷歌遍」其韻腳平仄正復相同。方、楊二家去美成未遠,其所作乃不謀而合,自宜據爲顯證。澤民認「卷」字爲句中韻而和之,尤與愚説符合。至《歷代詩餘》録千里此句,作「是處簾櫳高卷」,蓋由好事之徒,誤以爲不合而改之。各家刊本作「但怪燈偏簾卷」,或係當時另有其本。西麓和詞及宣卿所作,即據另本無疑,且於下句脱一「雲」字,故知此詞字數句法雖與第一首微有出入,並非脱誤。〔三四〕
周邦彦《荔枝香近》二首下片句式全同,上片第三句、第四句、第六句異。而柳永《荔枝香近》詞格式同周詞第一首,周邦彦之後吴文英《荔枝香近》詞亦同周詞第一首,故而鄭文焯以爲周詞第二首有脱誤。《荔枝香近》第一首第三句至第六句云;「盡日惻惻輕寒,簾底吹香霧。黄昏客枕無聊,細響當窗雨。」《荔枝香近》第二首第三句至第六句云;「舄履初會,香澤方熏,無端暗雨催人,但怪燈偏簾卷。」吴則虞按語據所見兩種宋本「燈偏簾卷」中之「偏」雖位置略異,但均在此句中,不應前文脱「遍」字,再則《荔枝香近》第二首從柳詞變化而來,故異於柳詞實屬正常。吴則虞所論僅屬一種可能性,難以服人。羅忼烈引楊易霖觀點亦同。楊易霖據方、楊、陳三家和清真詞,認爲句法一樣,故周詞不應有脱誤,同時據劉長卿詩,認爲「但怪燈偏簾卷」當作「但怪簾卷燈遍」。楊易霖所論十分精審,然而也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如謂句法一致,不應有脱誤,但如周詞已有脱誤,方、楊等人和詞自然沿用周詞之誤。至於「但怪燈偏簾卷」,楊易霖所引方、楊二人詞有很大説服力,方千里《荔枝香近》第二首此處作「是處池館春遍」,楊澤民此處作「大白須卷歌遍」,均爲「遍」字韻,但陳允平與方、楊不同,陳詞此處作「糝徑紅英風卷」,爲「卷」字韻腳,與周詞同。〔三五〕故亦可商榷。
俞平伯全面歸納了鄭文焯的致誤之由並一一進行了駁辨。他説;「鄭説之理由有三;(一)耆卿、夢窗無此一體;(二)兩首下闋一樣(其實句讀並不盡同),上闋舛駁可知;(三)『燈偏簾卷』不可解。」進而批駁鄭文焯第一點云;「譬如假定《荔枝香近》有兩體,清真全填了,而柳、吴只用了第一體,其中有何破綻?‥‥‥‥對於耆卿,更不能這樣説,因爲即使耆卿時只有一體,在清真時增演爲兩體,也是很可能的。至於和清真的各家,原都是兩體,無奈鄭君硬説他們都錯了,這更有什麼辦法呢?」〔三六〕
俞平伯駁鄭文焯第二點則以李煜、杜安世《浪淘沙》詞下闋同上闋不同,晁補之、吴元可《鳳凰臺上憶吹簫》上闋不同下闋相同來説明宋詞格律本有偏差,鄭文焯所説不足爲據。
俞平伯駁鄭文焯第三點則引《史記(滑稽列傳》説明周邦彦詞中「舄履初會,香澤方熏」的用典來源。《史記》載淳于髠語;「男女同席,舄履錯交,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可見,「舄履初會,香澤方熏」均源於此,無須畫蛇添足,且這兩句從語詞結構來説形成對句。俞平伯再引韋莊《菩薩蠻》「紅樓别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句來説明「偏」字從「半卷」而來,「但怪燈偏簾卷」亦源於此句,如説「但怪簾卷燈遍」則言燈燭之多也,與詞意亦不合。
從俞平伯的駁證,我們可以看出,他是採取層層剥筍的方式,一一擊破鄭文焯的立論。而且,不管從格律來説,還是從文辭來説,也比前人諸説要更勝一層。
俞平伯最早從聲律上研究詞學始於一九三四年發表《讀詞偶得》,而從聲律角度討論清真詞則始於一九三七年《〈周詞訂律〉評》的發表。俞平伯在此篇書評中提出詞的聲律研究的一個基本原則;「詞之音律與格律,二者不可分,而以音律爲主。如格律必準乎聲律,不然於格律何有?若從格律追探聲律,則不可必得也。」〔三七〕正因爲此,俞平伯認爲研究詞的格律要慎重,不可厚誣古人,也不應妄擬程式。
俞平伯對《周詞訂律》一書大抵持肯定態度;「是書者,《清真詞》(周邦彦)之四聲譜,爲詞譜中分四聲者第一部書,亦爲《清真詞》中四聲及其繼聲者最詳盡分析之初步,固有功於《清真》,亦有功於詞學矣。」〔三八〕
俞平伯着重提出兩條來商榷;一是楊認爲《還京樂》詞上片「奈何客裏」之「裏」字、「望箭波無際」之「際」字非叶韻處(本詞上片其他韻腳字爲「理」「費」「委」「淚」);二是楊認爲《側犯》詞第三句「風定」之「定」字,疑當作「韻」字。兹分述之。
關於《還京樂》,楊易霖按語云;
按此調一百三字,「裏」字、「際」字非叶。《詞律》於千里「醉」字注叶。徐、杜二氏並引《歷代詩餘》録千里此句作「記夜闌深際」爲證,遂認「醉」字爲訛。愚謂三説皆非也。尋澤民、夢窗二家既不用叶,而「記夜闌深際」句辭澀意淺,復不如「記夜闌沉醉」之婉約有致,且下接「换酒」二字,神趣尤足;故「深際」二字,顯係妄人依美成「際」字臆改。《歷代詩餘》乃晚出之書,良難保信。至西麓雖和「際」字,安知非出偶合。如「青鸞翼」之「翼」字,澤民作「鶼鶼翼」,但不能即謂「翼」字應叶,正與此同。況即使西麓「際」字是叶,亦不能據一家而非三家也。〔三九〕
俞平伯從五點駁之;㊀若「際」字是韻,陳允平和之,則非偶合,若「際」字非叶,陳允平則當知之,不會故意偶合;㊁楊易霖引楊澤民「鶼鶼翼」雖與周詞「青鸞翼」在同一位置,但「翼」字爲入聲字,此詞押仄聲,則翼字本非叶韻字,故楊舉例不倫;㊂方千里、楊澤民和作,在「際」字處,一用「醉」字,一用「誓」字,均與「際」同一韻部;㊃吴文英詞本非和作,方、楊、陳三家都是和韻,有寬嚴之别,所謂
「據一家而非三家」者不通;㊄楊雲《歷代詩餘》爲晚出之書,不可信,然在他處又據《歷代詩餘》改各家之詞,實自相矛盾之説。
查吴文英《還京樂》詞,在周詞「青鸞翼」處,用「輕如翼」三字,然吴詞此片韻腳分别是「竟」「整」「暝」「醒」「鏡」,〔四〇〕可見「翼」字非韻。周詞「望箭波無際」處,方千里詞作「記夜闌沉醉」,楊澤民詞作「算枕前盟誓」,陳允平詞作「岸草煙無際」。〔四一〕所以,不管方千里詞版本作「沉醉」或者「深際」,都可證周詞「望箭波無際」處押韻。
關於《側犯》,楊易霖云;「『定』字澤民和作『韻』,疑美成原句,一本或作風韻。」〔四二〕俞平伯駁之云;「知『波定』(方)『凝定』(陳)之和『風定』,而不知『清韻』(楊)之亦和『風定』者,局於文字之跡而昧於音聲之本也。『定』『韻』顯系兩字,而在歌唱上未必不是很近似的聲音。古人和作乃兼和其聲,非僅和其詞也。吾故曰,欲探詞源,非尋其聲不可,若聲不可尋,則詞終不可復也。」〔四三〕周邦彦此詞上下句云「暮霞霽雨,小蓮出水紅妝靚。風定。看步襪江妃照明鏡。」〔四四〕方千里此詞上下句云「四山翠合,一溪碧繞秋穀靚。波定。見鷺立魚跳動明鏡。」陳允平此詞上下句云「晚涼倦浴,素妝薄試鉛華靚。凝定。似一朵芙蓉泛清鏡。」楊澤民此詞上下句云「九衢艷質,看來怎比他間靚。清韻。似照水横斜暮臨鏡。」〔四五〕如以楊易霖説,則據一家而非三家。顯然,俞平伯所説更爲允愜。
對清真詞的藝術分析是俞平伯清真詞研究中成就最大的方面。一九八〇年代以來,清真詞的研究當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但重讀俞平伯關於周邦彦研究的相關論述,仍可以發現很新鮮的極有啟發意義的見解。
簡單來説,俞平伯對清真詞的藝術批評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周邦彦詞的風格,歷代所論極多。有以「渾厚」論之者,有以「沉鬱」論之者,有以「奇崛」論之者,也有析其作詞歷程,將其風格分爲多種者,今人所論,大都發揮古人的觀點而作細緻的辨析。俞平伯也注意到傳統的論述,但也有一些獨具會心的認識。兹拈出幾點以供嘗臠之樂;
㊀膩 周詞的「膩」字品格,在俞平伯評周邦彦《玉樓春》詞中有詳細論述。其評云;
末句好在一膩字,即全篇亦好在膩字上,唯過片二句,大筆濡染耳。真是膩得可以。夫膩豈易言哉,柔厚之積也,非偶然也。柔厚之積,是情膩也,如秋藕絲,如春柳絮,如粘地絮,如雨餘粘地之始,是喻膩也。八句四韻,四對仗。通體七言,是調膩也;自九御而十遇而十一暮,是韻膩也;末句
「雨」、「餘」二字,雙聲疊韻(雨,上聲噳,餘,平聲魚,爲平仄韻),復同爲撮口呼,與「絮」字爲疊韻;而絮與地相鄰(絮,去聲御,地,去聲至),地與似又爲疊韻(似,上聲止,止至同部),七字之間,如絲引蔓,如漆投膠,是和膩也。故雒誦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如飲醇醪,如邀明媚(醇酒婦人來得湊巧),豐若有餘,柔非無骨也。
周邦彦詞之「膩」,似無人道,而且此膩示情之深,情之真,也較少有人發明。俞平伯雖重點在評「情似雨餘粘地絮」一句,然而也認爲適合全篇,分别以「情膩」、「喻膩」、「調膩」、「韻膩」、「和膩」來形容之。從其分析來看,我們可以認爲「膩」的風格首先是指情真意濃、纏綿悱惻的藝術特點;其次是指詞作用語的修辭色彩的濃膩或者穠麗;再次是指詞作聲律(句式結構和押韻四聲的搭配)的和美甜膩,即其文中所説的「豐若有餘,柔非無骨」。結合此説,顯然,俞平伯所認爲周詞「膩」的特點並不是個例,而是周詞風格的一個重要構成,如評《鳳來朝》也説;「此詞豐若有餘,到口立化。」評《阮郎歸》(冬衣初染遠山青)云;「趣卑而情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不知所終,而終歸於柔厚。」
㊁明清 清真詞「明清」風格之揭示,見於俞平伯説《少年游》一詞中,其云;
此詞醒快,説之則陋。但如「并刀如水,吴鹽勝雪」,狀冬閨靜物,至「明」而且「清」,與感覺心象,匀融無間,寫景之聖也。‥‥‥‥
溯其「明」、「清」之故,又似有申説之必要,自知凡下,幸勿哂耳。竊謂明清之原唯在於簡,簡斯明且清矣。‥‥‥‥其了悟從「注」中得來,陳氏在「吴鹽」句下曰,「李白詩‥‥‥‥吴鹽如花皎如雪。」初讀之,覺其青出於藍,徐思而訝,不解其故。無非圈去了「如花皎」三個字耳,如何便會藍青。三思之,始見怪不怪,反覺以前少見之謬。(或曰,再思可矣。其言亦是,看官們自己理會。)其訣正是簡。單刀直入,簡之喻也。百發百中,亦簡之喻。‥‥‥‥若矢之所向唯在於鵠,一發如破,三發以至百發如之,於是射者擲弓,觀者叫絶,皆大歡喜。何則,眼目清涼也。知有此清涼世界而後可以言文矣。即如此詩句,既曰如花,又曰如雪,兼花雪而喻,花乎,雪乎?又曰皎如雪,雪之皎,何待言?徑將三字一勾,熔裁之妙,不可名言矣。「并刀如水」,與此同之。
俞平伯所述細緻,簡言之,「明清」當指簡潔明淨、清麗形象的語言風格。以「清」或者「清麗」説周邦彦詞者有之,如譚獻評此詞云;「麗極而清,清極而婉。」〔四六〕以「明清」論周詞,則似僅俞平伯一説。雖然俞平伯對周邦彦其他詞作未有此論,然而對我們認識清真詞仍極有啟發作用。
㊂空闊蒼茫 對清真詞「空闊蒼茫」風格之論述,見於俞平伯説《玉樓春》詞「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黄葉路」兩句中,俞平伯云;
彼赤欄橋黄葉路原係無情,然既候之尋之,便是有情。世間只春秋耳,奈人心上之有温肅何。「獨尋」一句,有多少悵悵遲遲,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窮唯有亂山拔地,碧到遥天,冷雁悲沉,夕陽紅遠,以外則風煙浩蕩而已,風煙浩蕩而已,其可尋耶。於情致若何不著一字,唯將這麼一大塊,極空闊,極蒼茫,極莊嚴,然而極無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會其愁苦,豈非得盡風流乎。
「空闊蒼茫」當指情境的寥落蒼楚和意境的闊遠沉鬱。俞平伯所評二句之風格是連接下片「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兩句來展開評述的。無論「赤欄橋」,還是「黄葉路」,無論「當時相候」,還是「今日獨尋」,其背景都是蒼茫之青山,寥闊之遥天,黄昏之冷雁,高遠之殘陽,所以更可以渲染前面兩句的「空闊蒼茫」。空闊蒼茫之境在清真詞中還有更多表現,如俞平伯説《阮郎歸》(菖蒲葉老水平沙)詞;「寥落襟懷,蒼茫境界,都在意中,而皆若意外。」又説《應天長》詞;「情致纏綿,筆意蒼老,故不可及也。」又説《齊天樂》詞;「此詞辭意皆勝,惟意境似衰颯。」
清真詞的章法,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都討論得較多,是周邦彦詞研究中關注最多的方面。一般而言,清真詞章法的主要特點,前人往往以「渾成」、「頓挫」、「勾勒」、「密麗」、「回環往復」、「鋪敘」等語概之。這些説法有相似處,也有囫圇處,已有學者對所涉特點進行了詳明考論。〔四七〕撇開這些不説,俞平伯對於周邦彦詞的章法是詞學家中研討最爲細緻豐贍的。他不僅分析了周邦彦慢詞的章法特點,也花大力氣考察了歷代不夠注意的周邦彦令詞的章法特點,這尤其值得我們注意。
㊀奇幻 俞平伯在解釋《少年游》下片時論及此詞章法的「奇幻」;
過片以下,絮話家常,喁喁爾汝,一字字出自朱唇皓齒間,先是問,問之不已,又一個人絮絮叨在那兒説,什麼城上已三更啦,霜多濃啦,馬蹄要滑的呢。説夠了,於是才轉到「不如休去」,――至此意詞俱竭矣而調未盡,忽又找補了一句「直是少人行」,不知是埋怨呢,還是痛惜與深憐,泥人無那,宛轉傷悲,秃筆取紙之間,風情如活,可謂奇哉怪事矣。「不如休去」本是正文,因爲那一句之找補,忽而變成穿插,章法亦奇幻之至。
俞平伯這裏其實是發揮陳廷焯的觀點,陳廷焯評云「顛倒重複,層折入妙。」〔四八〕《少年游》下片云;「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觀此闋,其實句句轉折,或順或逆,章法奇詭之至。問句已拙,自答「城上已三更」爲第一折,繼以「馬滑霜濃」補前句,又顯女子嬌憨心態,此爲第二折,緣由訴盡,「不如休去」似爲意終之語,又補之以「直是少人行」,正如俞平伯所云「因爲那一句之找補,忽而變成穿插」,此爲第三折。而正因爲補此一句,戀情中之女子情態方生動欲活。此與「回環往復」之論有相似處,然不盡同。「回環往復」指時間、空間的交錯變换,此詞中唯末句與前句稍有時間表達上的錯位,然終篇之章法變化全在以意行之,只是突兀於情緒的多變。
㊁筆隨意轉 清真詞章法多變,原難以一詞概之。俞平伯以「奇幻」形容周詞章法之詭,已道其實。而若有痕跡可尋的話,俞平伯又以「筆隨意轉」概之,見於其評《齊天樂》詞下片中;
「荆江」句有下三宿之意,譚曰;「應殊鄉」,亦是。夫臺城、荆南並屬殊方,而楚江暝宿少年羈旅,秣陵秋老跡委頽波,豈無今昔盛衰之異,唐詩所謂「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者是也。故殘葉西風更牽夙憶,京華塵夢不必泥定渭水都也。思如剥蕉,而筆意隨之蹊徑俱化。
此詞上闋言詞人重過金陵而憶臺城往事,下闋由金陵宕開,而憶留滯荆江之情。何以羈旅之地「荆江」卻生故鄉之思,俞平伯解云「楚江暝宿少年羈旅,秣陵秋老跡委頽波,豈無今昔盛衰之異」,則可知寓居楚國,其正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再到金陵,卻垂垂老矣,感慨生悲,故他年之異地,轉有故鄉之情意。然而詞人並没有陷入荆江之回憶,僅述「留滯荆江最久」,即筆鋒一轉,云「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很快地就轉到如今客居金陵的離情上來,後文所述幾於楚地無關,全是金陵暗影,可見章法極跳躍。然而又是可以琢磨的,正如俞平伯所説「思如剥蕉,而筆意隨之蹊徑俱化。」
㊂大排偶法 俞平伯在論周邦彦《玉樓春》詞時提到「大排偶法」,此係俞平伯之新創,似無人道及。他説;
用大排偶法,三也。盡八句作四對仗,三四七八爲對,人所知;一二五六爲對,或不盡人而知。而三四七八之如何爲對,人或知而不盡也。「煙中」二句,脂黛映發,已見上節。首句「桃溪」用天台事,桃與藕對,實以春對秋,故於「藕」上特著一秋字。
這其實是每聯都有對仗,在詩中偶有之,如杜甫《登高》,詞中則絶少。俞平伯認爲這種對仗是「大排偶法」,關鍵是周邦彦此詞的對仗表現得不是那麼明朗,而且其中另有深意,與前人對仗似有不同。如俞平伯發現「桃溪」和「秋藕」、「赤欄橋」和「黄葉路」相對,就有特别的意味,如果「桃溪」作地名解,則「桃溪」與「秋藕」不對,俞平伯引《幽明録》中劉晨、阮肇天台故事和韓愈詩、魏承班詞説明「桃溪」乃桃下之溪,或言之春天之溪,〔四九〕因而與「秋藕」對仗;同樣,「赤欄橋」和「黄葉路」相對不僅是詞性和名物的相對,而是也隱含著春秋的對應。這的確在周邦彦詞的章法特點中是獨特的一種,足以啟發我們對詞作有更深入的解讀。
㊃句法 俞平伯對清真詞句法和煉字之法的分析極爲細緻,不少饒有新意。如他在多處談到了結句之法。如《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詞,俞平伯論及末句「忍聽林表杜鵑啼」時云;
結句輕輕即收,不墜入議論惡道,與上片之結並其微婉。乍讀之,似不過癮,卻是清真工力深穩處,正類二王妙楷,中鋒直下如癡凍蠅也。嘗謂三隻腳的《浣溪沙》,兩腳一組,一腳一組,兩腳易穩故易工,一腳難穩故難工,不用氣力似收煞不住,用大氣力便軼出題外。或通體停匀,或輕重相參,要之欹側之調以停匀爲歸耳。
俞平伯認爲《浣溪沙》的結句應注意與前文的情感聯繫和語意聯繫,不可蕩得太開,也不可收得太緊,由於末句單獨成韻,故對前文應有所伸展,應微婉含蓄、淡遠綿長。又如在評《玉樓春》時談及結句的「拗筆」之法;
《清真詞》結句最工,此亦其一。‥‥‥‥鄙人不過説一聯是兩段,兩個意思,换言之,在結尾突作一拗筆耳。在《清真詞》中屢見此項句法,如傳誦頗廣之《六醜》結尾,「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下倒接一句「何由見得」(白石《暗香》酷摹之)。如《解連環》全作怨詛語,結句則曰,「拼今生對花
對酒,爲伊淚落」,竟把通首一筆勾之也!
前人論清真詞結句美詞甚多,然以「拗筆」言之者稀,唯陳洵以「逆挽」説周詞相近。陳洵首提「逆挽」見於評周邦彦《蘭陵王》詞中;「愁是倒提,漸是逆挽。『春無極』遥接『催寒食』。『催寒食』是脱,『春無極』是復。」〔五〇〕可以看出,陳洵所説「逆挽」是後句對前文的呼應和情景逆推而上,不是專指結句。陳洵在評《六醜》結句時也説到「逆挽」;「『斷紅』句逆挽『留』字,『何由見得』逆挽『去』字,言外有無限意思。」〔五一〕「留」字句和「去」字句是指上片「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三句,也可以看出,陳洵在説結句的「逆挽」時也側重的是指該句對前文(未必是緊接著的上句)的反意表達。這兩種情况與俞平伯所説的「拗筆」注重的與上句情思的相逆或全篇詞意的相逆都是不同的。
㊄煉字之法 對於周邦彦詞的用字之妙與煉字之奇,俞平伯幾乎每篇釋文都有涉及。且大多能搔著癢處,惠人良多。
如《望江南》詞中「芳草懷煙迷水曲,密雲銜雨暗城西」句,俞平伯認爲「懷」、「迷」、「銜」、「暗」四字用得好,其評云;
芳草句以下全係寫景,烘染之筆。「懷」、「迷」、「銜」、「暗」,下得極精穩,可悟煉字之法。‥‥‥‥如「芳草懷煙迷水曲」,原難釋以口語,而徑觀本文,固最分明;若以「懷」、「迷」二字爲不甚可解而易之,雖更近於白話,而其境界反令讀者想像不出。故知原句似晦而實明。‥‥‥‥下「銜」字「暗」字,雨意垂垂已在眉睫之間。
「
懷」字將煙草朦朧之姿和煙霧蒸起之態表現得生動畢肖;「迷」字將水曲之隱約、煙水之迷茫也傳神地表達出來了。「銜」字和「暗」字俞平伯已述,無須贅言。
又如《玉樓春》中「獨尋」二字,俞平伯闡釋更詳;
若取譬於點睛,則「獨尋」二字,一字一睛也。欲明結尾二句之妙,宜在「煙中」二句求之;欲明「煙中」二句之妙,宜先尋「獨尋」之境界;欲明「獨尋」之實在滋味,遂不得不作本事之推求。
‥‥‥‥「獨尋」句亦然,若無上文,則曰「尋」,何所尋,曰「獨」,本來是獨。唯其有上文也,也故下一「尋」字,覺得有多少癡愚拗澀,下一「獨」字,有多少衰殘悲颯。
爲何俞平伯説「獨尋」二字「一字一睛」?俞平伯説得明白,因爲上文爲「當時相候赤欄橋」一句,則今日所尋之「黄葉路」亦爲當時陪伴佳人共走之徑,伊人不在,而曰「尋」,則顯「癡愚拗澀」也;而「獨」字顯係對應「相候」二字,當時相候,可候伊人也,多少甜蜜,今日「獨尋」,多少悲颯。故曰「獨尋」二字用得極妙。
關於清真詞的描摹之工,歷代詞人多有佳評。俞平伯也對周邦彦在描物摹情方面的成就有細緻的討論,如上文提到周邦彦《少年游》詞起首兩句「并刀如水,吴鹽似雪」在塑造明清之境方面的效果,同首詞中,俞平伯也提到全詞的描摹特色;
通觀全章,其上寫景,其下紀言,極呆板而令人不覺者,蓋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先是實寫,温香暖玉,旖旎風流;後是虚寫,城上三更,霜濃馬滑。室内何其甘穠,室外何其淒苦,使人正有一粟華燈明滅萬暗中之感。而其述虚實之景復含情吐媚,姿態奇横。
對此詞描摹之佳,前人也有所評。如賀裳評;「情事如見,‥‥‥‥幾於魂摇目蕩矣。」〔五二〕許昂霄評;「情景如繪。」〔五三〕賀、許所評都不及俞平伯所論細緻全面。俞平伯所論歸納了《少年游》詞在描摹上的三個特點;一是言中有景,景中有情,故不板滯;二是虚實結合,上片實寫,下片虚寫;三是正反對比描寫,上片甘穠之景,下片淒苦之景。正因爲一闋小令之中,筆法如此多變,方顯得此詞「姿態奇横」。
俞平伯也注意到周邦彦在描摹景物方面的色彩性特徵,這主要表現在他評釋《玉樓春》詞中,他認爲此詞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著色之穠酣」;
著色之穠酣,二也。(中引范仲淹《蘇幕遮》詞,略)以美景示柔情,於此爲近。只這幾個顔色字,下得有多少斟酌。「相候赤欄橋」是何等意興,「獨尋黄葉路」又是何等意興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緑對紅,秋月對春風,其跡然也,其情未始不然,亦不儘然。跡盡焉而情不盡,此其大較也。
‥‥‥‥試將「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連上微吟數過,則恍然已在罨畫溪中,富春江上矣。青是濃的,濃好,紅是那麼淡的,淡好。最尋常的字句,最分明的境地,山川佳俠,造化梳櫳,何處宜匀脂,何處宜擁髻,賓羅萬象,併入毫端,暫顧此身,真如塵露矣。
《玉樓春》這首詞幾乎句句著有色彩詞(末句「人如風後如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色彩不夠明顯,但「江雲」和「地絮」似仍有色彩在),而且每兩句的色彩詞都形成色彩的反差。俞平伯以極富畫意和詩意的語言描繪此詞的色彩特徵,可以説是「畫中有畫」,深得此詞三昧,至於此景此情之相襯,俞平伯認爲「跡盡焉而情不盡」,則畫面之外的情緒仍有足夠深思之處。既深悲,又纏綿,既有情,又無情,大千世界融於此山水彩繪之中,真難以名狀。俞平伯釋詞如此之細密,前此,後此,似無人及。
周邦彦詞善於脱化唐人詩句,古人已有的評。陳振孫云;「清真詞多用唐人詩句隱括入律,渾然天成。」〔五四〕沈義父云;「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五五〕至於清真詞脱化前人妙在何處?其用典有哪些方式?則古人未及道,今人未多説。俞平伯在《清真詞釋》和《唐宋詞選釋》中則條分縷析,對周邦彦的用典作了精闢的解讀。
㊀直用前人詩語,並用其意 此類甚多,然而遠典、近典之間頗見俞平伯抉昧闡微之用心。如《玉樓春》中「桃溪」和「赤欄橋」兩詞,都可作地名解,羅忼烈和孫虹都釋作地名,但俞平伯認爲没這麼簡單,他據韓愈《梨花發贈劉師命》詩「桃溪惆悵不能過」和魏承班《黄鐘樂》詞「遥想玉人情事遠,音容渾似隔桃溪」而將「桃溪」釋爲桃下之溪,〔五六〕並無確定地點,因而桃花人杳之意由此見之;又據顧況「水邊垂柳赤欄橋」、温庭筠「一渠春水赤欄橋」、韓偓「往年同在彎橋上,見倚朱闌詠柳綿」詩句釋爲春花爛漫之水橋。〔五七〕再如《瑞龍吟》「前度劉郎重到」句,其典或引自劉禹錫「前度劉郎今又來」句,抑或賀鑄《東山詞》「前度劉郎應老矣」句,諸家注釋都引劉禹錫句,俞平伯則認爲應補注賀鑄詞,〔五八〕雖然劉、賀兩句都表示今昔之感,但賀詞明顯含有男女情事,與周邦彦詞更接近。〔五九〕
㊁直用前人詩語,反用其意 這類又有兩種情况,一種是用語相似,反用其意。如《望
江南》詞「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句,典出《漢書·李廣傳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俞平伯認爲「未成蹊」正説明荒涼、孤迥之境;又如《解連環》「望寄我江南梅萼」句,典出《荆州記》;「陸凱與范曄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六〇〕俞平伯云;「借用《荆州記》朋友投贈典故。然而真寄我以梅萼乎?未必然也。望之不得,明知其終不得,則惟有對花對酒,拼此有限年光,爲伊淚落而已。」原典見友情之重,而周詞則渴望有情人團聚而不得,與原典意相反。另一種情况是用語相似,字面意思相反,然而情感意藴卻相通。此種非細心而不能察,俞平伯注意到《滿庭芳》「擬泛九江船」句有此特點。此典出自杜甫《絶句九首》之七;「聞道巴山裏,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俞平伯比較兩者云;「杜甫之意希望出峽東下,而周詞卻説想離開這江南卑濕之地,與原典似乎相反,而意卻相通,總是客居在外,不大得意。」〔六一〕
㊂直用前人詩語,翻用其意 此類用典,好評較多,如《齊天樂》「渭水西風,長安亂葉」句,典出賈島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譚獻評;「點化成句,開後來多少章法。」俞平伯也注意到其中妙處,但認爲所引「渭水」、「長安」均非實指,也非暗指片頭「荆江」,而是借指汴梁,追憶少年時在京的朋友,這樣的話對於「荆江留滯最久」是「更推進一層。」〔六二〕
俞平伯對於《阮郎歸》「身如秋後蠅」一句脱化前人的特點尤有會心。此句典出杜甫詩「況乃秋後轉多蠅」,所述爲秋天之景,無所謂褒貶,大概只是説一種陰悶的天氣。而周邦彦借之喻女子,真可謂善用成句。俞平伯釋之云;
轉折之詞曰「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到了秋天,蒼蠅老是懶洋洋的,南窗晴日,偶一瞥見,有時落在書上,用手一捏軟軟的感覺。‥‥‥‥以之喻他,彌見苦心,局中人以之自喻,趣卑而情深也。然而忽教伊逐郎馬而行,則千里萬里且猶行所無事,而況於幾席之間乎。‥‥‥‥善言女子之情,當無如清真矣。然則秋蠅一喻,信爲警策。
雖然廢名在《蠅》一篇雜文中已論及周邦彦此喻之妙,〔六三〕然而俞平伯之闡發,顯然更見詞中女子情態,也見出周邦彦用典摹情之功力。
㊃化用前人詩詞,隱括成一篇詞旨 俞平伯在評《阮郎歸》(菖蒲葉老水平沙)一詞時注意到此詞從晏殊詞脱化而來。俞云;
此清真篇章之妙也,然實從《珠玉》《浣溪沙》「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句脱化,惟青藍冰水,令人不覺耳,才人狡獪,故不可測。周止庵評《瑞龍吟》曰;「不過桃花人面,舊曲翻新耳。」吾於斯篇亦云然,特寫一清秋殘日之崔護重來耳。
《阮郎歸》詞如右;「菖蒲葉老水平沙,臨流蘇小家。畫欄曲徑宛秋蛇,金英垂露華。 燒密炬,引蓮娃。酒香醺臉霞。再來重約日西斜,倚門聽暮鴉。」此詞大段寫清秋麗景,回憶前塵,唯末二句才逗出風流雲散之意,其中「酒香醺臉霞」句和「日西斜」語全自晏殊《浣溪沙》詞句而來,而「春夢」一詞恰可與周詞上片吻合,均表現的是昨日風流或曾經的春情,「日西斜」三字則包含周詞末兩句之意。故周詞雖以男性視角寫柔情,與《浣溪沙》中兩句表現女子之癡情卻同,因而可以説是隱括成一篇詞旨了。
㊄化用前人詩詞,將一句拆成數句 如《蝶戀花》「樓上闌干横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句,俞平伯云;「『一聲村落雞』,飛卿《更漏子》結句,此易一爲多耳。」在《唐宋詞選釋》中進一步解釋;「(此)爲曉雞,與此詞意近。」〔六四〕則「一聲村落雞」雖從字面而言僅可注「露寒人遠雞相應」句,但由於時令,實亦可注「樓上闌干横斗柄」句。可見俞平伯讀詞之細了。
㊅化用前人句意,將數句合併成一句 如《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詞,「樓前芳草接天涯」句,俞平伯説;「『接』字即從古詩『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之『綿綿』二字脱胎。」雖然俞平伯僅是説「接」字,但照他的理解,實「樓前芳草接天涯」句均從「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而來,因爲「樓前」句表現的是「長天無際,芳草無涯」的意思,與古詩合。
㊆化用前人句式,語意相似 此類用典,非具慧眼難以看出,俞平伯則以其學識和靈心注意到周邦詞的這一特點。如《浣溪沙》「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句,俞平伯注云;「這一聯新生與遲暮互見。六朝人詩如蕭愨《春庭晚望》、王僧孺《春怨》都有類似的句子,注[一]所云孫光憲詞亦有『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等句。」〔六五〕周邦彦此詞字面與俞平伯所注釋典故無多大聯繫,然而這一正反對比的句式結構卻可以看出其中關聯。又如《早梅芳近》下片「去難留,話未了」兩句,俞平伯也注意到;「下片可參閲《花間》載牛希濟《生查子》,牛詞『語已多,情未了』,即此首兩句也。」這同樣是結構相同,語意相似之襲用。
「聲調之學」的提出始於龍榆生,他在《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中提出「聲調之學」的基本内涵在於「即其句度之參差長短,與語調之疾徐輕重,叶韻之疏密清濁,比類而推求之,其曲中所表之聲情,必尤可觀。」〔六六〕俞平伯雖然没有明確的理論主張來呼應龍榆生的觀點,但在他評釋清真詞的實踐中,實已很好地體現了「聲調之學」的原則和主張。俞平伯以聲調論詞是從這幾個方面展開的;
㊀詞調的句式結構與詞作的情感意藴 俞平伯認爲詞調的句式組成方式與詞作情感本身有一定聯繫,上文已提及《浣溪沙》此一詞調結句單一,因而其結句應淡遠綿長,這已説明了詞調句式和詞作風格之間的聯繫。俞平伯在釋《玉樓春》時對此特點更有細緻的認識;
詞情與調情相愜,一也。《玉樓春》亦名《木蘭花》,四平調也,故宜排偶,便鋪敘。若《浣溪沙》亦通體七字,且間有押仄韻者,上下二片亦各有一偶,非不相似也,唯其伶仃結句,慣以不定生姿,致無復平穩之氣象,《浣溪沙》之重心卻正在此(見上),故雖只差了一句,而宫商便遠,欲知分曉,當吟誦耳。調情不宜拙而拙之,一拙而竟拙矣。若調情宜拙,因而拙之,則拙亦見,不拙亦見,蓋非拙之妙,宜之妙也。
俞平伯並非據耳食之言而作此分析,實際上,他認爲《玉樓春》詞上下各四句,共八句,本是「調情不宜拙」之調,「宜排偶,便鋪敘」。然而此詞卻並不刻意求工,末兩句雖仍以排偶之句,其意卻相反,正如其後文所云「於排偶中見飛動」。則俞平伯以聲調分析周邦彦此詞,一方面是周邦彦詞恪守詞調的一些特點,如排偶、鋪敘、含蓄等,另一方面周邦彦詞超越出詞調的一般限制,通過句意的反差,而使得詞作顧盼生姿。以此詞言,通篇記敘,似爲賦筆;句句相對,實顯整飭;辭采豐茂,亦覺雍容,頗合乎詞調之情感表現。而俞平伯何以言此詞「調情不宜拙而拙之」呢,可以所引陳廷焯語爲證。《白雨齋詞話》云;
「美成詞有似拙實工者,如《玉樓春》結句云;『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别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此中消息難言。」〔六七〕
㊁句式長短、語調疾徐與詞作風格 俞平伯在分析《早梅芳近》一詞時非常細緻地注意到句式長短、語調疾徐與詞作風格的關係。他説;
下片意境似遜上片之厚,而諦審之,正有逝水飛雲之感,其妙寓諸音節,上下兩片雖同,而上宜緩諷者,入下自須急讀,蓋氣韻流利,故聲情辭情之密合自不期其然而然者,豈唯知音,亦曰情深而已。察其關鍵則在結尾。下片雖一氣流走,至五字偶句亦漸緩,更有須特别慢讀者,末句是也。夫字句末也,詞之節拍既不可知,原不足以測音律之微,但即局於形跡,亦有略可意會者。兹假定其上下各四拍,疾徐不異,而上結以十字五五爲句,下則八字三五句法,雖同隸一拍,字數減五之一,即音奏慢了五之一也。若尾文特宜曼歌,猶不與焉。結句既以減字故成爲曼聲,於是其前半縱與上片之前半節奏同檢,而居疾徐相形之下不得爲促拍;申言之,拍數雖均,但上片是停匀的,下片由張而弛,故是欹側的;精密言之,拍無平側,音聲實有頓挫,豈非減字故耶。是字句固不足以盡音律,而亦可以推知一二也。‥‥‥‥摹擬纖悉,示别緒之纏綿,抒寫諧鬯,見行蹤之飄忽,善察調情而能用之者,莫如清真也。
俞平伯不僅注意到句式長短、語調疾徐與詞作風格的關係,而且注意從音拍節奏和唱腔吟誦的角度去把握這首詞的風格。兹録《早梅芳近》詞如下;
花竹深,房櫳好,夜闃無人到。隔窗寒雨,向壁孤燈弄餘照。淚多羅袖重,意密鶯聲小。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 去難留,話未了,早促登長道。風披宿霧,露洗初陽射林表。亂愁迷遠覽,苦語縈懷抱。謾回頭更堪歸路杳。
俞平伯以上下闋唱法相似、音拍相同的情况下,下闋末句八字音奏當比上闋末句慢五分之一,而一般歌曲尾文多曼聲歌唱,則下闋前三拍當爲繁音促節,與上闋有所不同。而這種不同與調情卻是相似的,蓋上闋「緩諷」,故「摹擬纖悉,别緒纏綿」;下闋「急讀」,故「抒寫諧鬯,行蹤飄忽」。
㊂四聲押韻搭配與詞作風格 此類俞平伯關注雖多,討論卻簡。稍詳者爲釋《浪淘沙慢》一詞;「文如驟雨飄風,情則淚枯血竭,真有萬玉哀鳴之感。凡詞用入聲叶韻者,其音調多激切悲亢。」此詞所押韻字爲「堞」、「發」、「闋」、「結」、「折」、「絶」、「切」、「闊」、「咽」、「别」、「竭」、「月」、「疊」、「歇」、「缺」、「雪」十六個入聲字。而據俞平伯對此詞的分析,真幽咽哀感,悲鬱莫名之詞,與「激切悲亢」相符。其他如俞平伯釋《憶舊遊》「用平韻者,其聲婉轉舒徐」,釋《蘭陵王》「仄聲多於平,去入多於上,去聲廣用,入爲韻腳,其特點情調高亢,後段聲尤激越」均非無的放矢,〔六八〕都對作品的風格和聲韻作了較細的分析,方得此論,信其得聲調之學宗旨也。
俞平伯的清真詞研究既細且密,對周邦彦詞的注釋、考證和藝術批評均極具用心,新見頗多,惠人不少。除此以外,俞平伯對周邦彦的詞史地位和詞學影響也有明確的標示。雖然,學界所論多矣,而俞平伯所論或大或小仍有可啟我們之處。
詞作爲一種音樂性文學文體,兼具聲、辭、情之美。詞家功力所到,多難以兼具衆美。俞平伯則認爲周邦彦詞能融納衆美。他引陸機《文賦》「和」、「悲」、「雅」、「艷」四美質移評周邦彦云;「兼此四德者,詞家中吾於清真僅見之耳。」並於其結構、聲律、辭情展開申説;「於流散中寓排偶,亦於排偶中見飛動,又於其中見拗怒,復於拗怒中見温厚。春華秋實,文質份雅,其辭麗以則,其聲和而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非清真孰堪之。斯足領袖詞流,冠冕百代矣。」又云清真詞;「文心之細,文筆之佳,文情之厚,斯爲三絶已。」清人雖或以「渾化」、「詞中少陵」語概清真詞,亦當不如俞平伯所論之晰也。
以詞體論之,俞平伯也認爲周邦彦不管是令詞還是慢詞,均爲繼往開來之詞人。且其所論不盡與前人同。以令詞言,俞平伯云;
嗟乎清真,吾安測其所至!夫令曲爲體卑而遣意遠,《花間》尚矣,北宋之視《花間》,聲色大開,古意將泯,人人知之矣;而其合作者若斯之儔,又駸駸乎奪古人之席而與之抗,甚至入室操古人之戈而逐古人。其面貌不得不與古人離,而其根柢又不得不與古人合。惟其合也,未嘗一標革新變古之名,而古遂終不可復。自詩家有少陵,而唐以後詩皆不得不與古人爲敵國矣。詞家有清真,而北宋以後詞皆不得不與古人爲敵國。
以上所述爲總論,俞平伯又從題材、風格、影響三方面論及周邦彦詞的歷史地位。如以艷情詞或愛情詞而言,俞平伯認爲北宋艷情詞唯有兩家;賀鑄和周邦彦,而「善言女子之懷,當無如清真矣。」又如羈旅之作,俞平伯認爲周邦彦《齊天樂》「情景融會無間,悲秋絶調也。」以風格言,俞平伯認爲《滿庭芳》「氣恬韻穆,色雅音和,萃衆美於一篇,會聲辭而兩得,在本集固無第二首,求之兩宋亦罕見其儔。」又認爲《應天長》「情致纏綿,筆致蒼老,故不可及也。」以影響言,俞平伯尤其著力於清真詞對姜夔詞和史達祖詞的影響。
俞平伯曾撰文説明姜夔詞與周邦彦詞之關係,他列表説明姜夔《秋宵吟》一詞,竟襲用或化用清真詞二十五處,用及清真詞十九首。〔六九〕又注及姜夔《淡黄柳》一詞「强携酒,小橋宅」係用周邦彦《應天長》「强載酒細尋前跡」句意。〔七〇〕在釋《暗香》一詞時又注出此詞結句「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句,句法源出周邦彦《六醜》「恐斷紅更有相思字,何由見得」。〔七一〕
俞平伯認爲南宋詞人中,史達祖最得清真詞之神。他説;「南宋諸家多沾溉清真之膏馥,史生獨神似,幾具體而微,厚若稍減,清或過之。」又從句法和章法兩個層面作了一些勾勒,評史詞《祝英臺近》末句「驀忽地罥留芳袖」云;「方以名花名姝合寫,猶清真《六醜》之牽衣待話也。」又評《玉蝴蝶》章法云;「法密多姿,全祖清真。」〔七二〕
綜上所論,俞平伯對清真詞的論述雖非全面系統,但其擇取清真詞之代表作,或考補其注釋,或考校其字句、版本,或考釋其章法、句法,或品評其風格、煉字特徵,或辨析其用典的方式和方法,或從聲調之學的角度詮釋其詞情、調情之妙,亦對其詞史地位和影響或隱或顯地揭示,其實也讓我們對周邦彦詞的風格特徵、章法結構以及詞句詞情的理解有較成體系的深入認識,也彌補了古人及今人對清真詞研究的某些不足。因而可以説,俞平伯的清真詞研究在周邦彦研究史中是有特别的地位和價值的,應予珍而重之地吸收和借鑒。
〔一〕如鄧紹基、劉揚忠、曾大興、吕美生等都專文討論俞平伯在詞學鑒賞方面的特點和成就。
〔二〕按;根據俞平伯《清真詞釋》、《唐宋詞選釋》及《周邦彦詞〈紅林檎近〉》一文,俞平伯注釋清真詞共一百二十處。
〔三〕羅忼烈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七六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孫虹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一三四頁,中華書局二〇〇二年版。
〔四〕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一二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三七二—三七三頁。
〔五〕趙崇祚編《花間集》,文學古籍刊行社一九五五年版,第一二七頁。
〔六〕〔七〕〔二六〕孫虹《清真集校注》,第一四〇頁,第三〇三頁,第二六二頁。
〔八〕張君房《麗情集》,上海書店一九九一年影印《香艷叢書》第五集本。
〔九〕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六八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二〇〇頁。
〔一〇〕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版,第四七七頁。
〔一一〕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七五〇頁。
〔一二〕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七八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一八五頁。
〔一三〕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六一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三三五頁。
〔一四〕〔一六〕〔一七〕〔一九〕〔二一〕〔二三〕〔三一〕〔四九〕〔五六〕〔五七〕〔五八〕〔六一〕〔六二〕〔六四〕〔六五〕〔七〇〕〔七一〕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一一九頁,第一二〇頁,第一二二頁,第一二三頁,第一二七頁,第一二八—一二九頁,第一二二頁,第一二一頁,第一二一頁,第一二一頁,第一一二頁,第一二七頁,第一三〇頁,第一二二頁,第一一九頁,第二〇六頁,第二〇九頁。
〔一五〕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六四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五二頁。
〔一八〕〔二八〕〔三四〕〔四四〕〔六〇〕羅忼烈《清真集箋注》,第二四九頁,第一六頁,第五六—五七頁,第一一七頁,第二六〇頁。
〔二〇〕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九六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一〇〇頁。
〔二二〕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二八九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九六頁、九八頁。
〔二四〕羅注見《清真集箋注》第一二〇頁,孫注見《清真集校注》第二五八頁。
〔二五〕俞平伯《周邦彦詞〈紅林檎近〉》,《俞平伯全集》第四卷,花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四二二頁。
〔二七〕吴則虞校語見《清真集》,中華書局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五頁。羅忼烈校語見《清真集箋注》,第一五頁。孫虹校語見《清真集校注》,第三二三頁。
〔二九〕此詞下片全文;「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淒淒。」據詞意,俞平伯所校爲優。
〔三〇〕吴則虞校語見《清真集》第五二頁,孫虹校語見《清真集校注》第一六六頁。
〔三二〕鄭文焯撰,孫克强、楊傳慶輯校《大鶴山人詞話》,南開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版,第六四頁。「訛脱」,孫克强、楊傳慶校本作「僞脱」;「舄履」,作「履舄」。然俞平伯、吴則虞、羅忼烈、孫虹所引均爲「訛脱」、「舄履」。
〔三三〕周邦彦著、吴則虞校《清真集》,第六頁。
〔三五〕方千里和詞見唐圭璋輯《全宋詞》第二四九〇頁,楊澤民和詞見《全宋詞》第三〇〇一頁,陳允平和詞見《全宋詞》第三一一六頁,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版。
〔三六〕俞平伯《論清真〈荔枝香近〉第二首有無脱誤》,《俞平伯全集》第四卷,第四三二頁。
〔三七〕〔三八〕〔四三〕俞平伯《周詞訂律評》,《俞平伯全集》第四卷,第四四二頁,第四四三頁,第四四五頁。
〔三九〕〔四二〕楊易霖《周詞訂律》,開明書店,第二三頁,第七三頁。
〔四〇〕吴文英撰、吴蓓箋校《夢窗辭彙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二二一頁。
〔四一〕方千里和詞見唐圭璋輯《全宋詞》第二四九一頁,楊澤民和詞見《全宋詞》第三〇〇一頁,陳允平和詞見《全宋詞》第三一二三頁。
〔四五〕方千里和詞見唐圭璋輯《全宋詞》第二四九五頁,陳允平和詞見《全宋詞》第三一一六頁,楊澤民和詞見《全宋詞》第三〇〇六頁。
〔四六〕周濟撰、譚獻評《詞辨》,光緒刻本,卷上。
〔四七〕韓經太《極頓挫之致 窮勾勒之妙—論清真詞的章法結構》詳細討論了頓挫和勾勒的内涵,見《學術月刊》一九八四年第九期。袁行霈《以賦爲詞—試論清真詞的藝術特色》著重分析了周邦彦詞章法「鋪敘」的藝術特點,見《北京大學學報》一九八五年第五期。
〔四八〕〔六七〕陳廷焯撰,孫克强主編《白雨齋詞話全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三年版,第九一七頁,第一一七三頁。
〔五〇〕〔五一〕陳洵;《海綃説詞》,唐圭璋主編《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八六六頁,第四八六九頁。
〔五二〕賀裳;《皺水軒詞筌》,《詞話叢編》第一册,第六九七頁。
〔五三〕許昂霄;《詞綜偶評》,《詞話叢編》第二册,第一五五四頁。
〔五四〕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録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卷十七。
〔五五〕沈義父撰,蔡嵩雲箋釋《樂府指迷箋釋》,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版,第四四頁。
〔五九〕賀詞見賀鑄撰,鐘振振箋注《東山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二三七頁。
〔六三〕廢名;《論新詩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二一八頁。
〔六六〕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八九頁。
〔六八〕葉聖陶、俞平伯著《暮年上娱;葉聖陶俞平伯通信集》,第二一頁。
〔六九〕俞平伯;《白石〈秋宵吟〉與清真詞之關係》,《俞平伯全集》第四卷,第四三九—四四一頁。
〔七二〕俞平伯;《讀詞偶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第三九—四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