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譚獻對常州詞派「學究」之弊的撥正

2019-12-15 22:17高明祥
词学 2019年2期

高明祥

内容提要 流派建立既久,所宗便會嚴苛,由是固化狹隘而走向終結。常州詞派自張惠言創派始,至譚獻時弊病已彰顯。譚獻認識到此派的「學究」之弊,並從解詞、選詞、寫詞三個方面進行弊病的清理與撥正。在解詞方面,他提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的理論來化解前人解詞牽强附會的缺陷。在選詞方面,他選録《復堂詞録》與《篋中詞》,取徑廣闊,標舉「詞人之詞」,批判了學者選詞的狹隘與「學人之詞」的不足。在寫詞方面,他以《復堂詞》的創作實績來踐行「詞人之詞」的理想,形「深婉」之風格,而成學者爲詞的别調。由是,譚獻完成了對常州詞派「學究」之弊各方面的清理撥正。

關鍵詞 譚獻 學究 常州詞派 《復堂詞》

凡一宗派,建立既久,便會愈來愈恪守規則,取徑仄狹,弊病隨之而生。這時,如不能有所補救,便會一步步走向終結,被新生的流派代替。常州詞派本是在反思陽羨與浙西詞派之弊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提倡比興,注重内涵,綿延百年,蔚爲大觀。但歷程並非一帆風順,也是在「出現衰病、補救撥正、獲得活力」的模式中曲折前行的。同光年間,譚獻認識到常州詞派流於「學究」之弊,於是提出一些理論來批評補救,並在詞的創作中踐行著對這一弊病的清理與撥正。

一 學究:本義與外延

在談及一個概念之前,首先需要做的便是明晰其本義與外延,這乃是邏輯思考的前提。因此,我們必須首先去論述這樣一個問題,即何爲「學究」之弊。譚獻在其《復堂詞話》中提出了常州詞派流於「學究」的問題:

閲黄燮清韻珊選《詞綜續編》。填詞至嘉慶,俳諧之病已浄。即蔓衍闡緩,貌似南宋之習,明者亦漸知其非。常州派興,雖不無皮傅,而比興漸盛。故以浙派洗明代淫曼之陋,而流爲江湖。以常派挽朱、厲、吴、郭,佻染餖飣之失,而流爲學究。近時頗有人講南唐、北宋,清真、夢窗、中仙之緒既昌,玉田、石帚漸爲已陳之芻狗。周介存有「從有寄託入,以無寄託出」之論,然後體益尊,學益大。近世經師惠定宇、江艮庭、段懋堂、焦里堂、宋于庭、張皋文、龔定庵多工小詞,其理可悟。〔一〕

這段話高屋建瓴地論述清代詞學流派之得失,尤其指出了常州詞派的貢獻,但也批判其弊端。填詞至嘉慶年間,所謂「俳諧之病」與「南宋之習」都已得到清算,這是指明末詞的側豔之風與浙派詞的清疏空洞之弊的消除。而這不能全歸爲常州詞派之功,浙派雖衰,其弊端必須認清,但其貢獻亦不能否認,譚獻對此有清醒認識。他説浙派的貢獻是洗清了明末淫曼的側豔之風氣,但弊端是「流爲江湖」。所謂「江湖」是批判浙派詞的淺薄空洞,堆砌辭藻,玩弄技法,没有真實的感情,即所謂「佻染餖飣之失」。譚獻還説:「南宋詞敝,瑣屑餖飣。朱、厲二家,學之者流爲寒乞。」〔二〕與上述觀點是一致的。正是認識浙派的弊病,才突出了常州詞派的貢獻,才有「近時頗有人講南唐、北宋,清真、夢窗、中仙之緒既昌,玉田、石帚漸爲已陳之芻狗」這樣的局面。但是常州詞派也由於矯枉過正而流於「學究」。何爲「學究」?譚獻並没有給這個「概念」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從他批判浙派的宗尚與詞風的思考方式上,我們可以發現,「學究」之弊起碼包含著兩個最基本的層面,即詞學之理論與實踐。

我們先從詞源的角度,去探求「學究」二字的本義。「學究」本爲唐宋時考試的科目之一。《新唐書·選舉志上》:「明經之别,有五經,有三經,有二經,有學究一經。」〔三〕後用以泛稱讀書人,亦用於諷刺迂腐淺陋之輩。如袁枚《隨園詩話》:「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四〕正是諷刺一本正經、冥頑不化之人。這個貶義應用於我們所考察的範圍中,「學究」即是指研究經學而不知變通的迂腐之人。常州詞派的大多數的詞人,正是經學家。其宗主張惠言研究虞氏《易》,尚「微言大義」,因而其詞學也宣導「意内言外」。但是張惠言解詞經常牽强附會,如把温庭筠的詞都與政治風騷相牽連,而爲後世所詬病。誠然,常州詞派内部也曾對此理論作過修正,如周濟的「寄託説」正是針對此弊而發。因此,「學究」之弊的第一層意思,便是指論詞牽强附會而不知變通,硬把自己的深文周納附會成作者的意圖。

從經學家的身份出發,「學究」一詞還包含另外一種涵義,即批判經學家或者學者作詞的態度。前文所引譚獻的那段話中,最後兩句没有解釋,而這兩句也被廣爲誤解。即「周介存有『從有寄託入,以無寄託出』之論,然後體益尊,學益大。近世經師惠定宇、江艮庭、段懋堂、焦里堂、宋于庭、張皋文、龔定庵多工小詞,其理可悟。」幾乎所有的引者都説這兩句話是爲了讚揚常州詞派的貢獻,但是如果我們聯繫上下文就會發現,這裏其實是上承常州詞派流於「學究」這層意思的。所謂「學益大」「其理可悟」,這都隱隱透露出對經學家爲詞的不滿。譚獻並非對作詞所需的學問和學力持否定態度,但他所提倡的最高層次的詞不是以學問爲詞,不是「學人之詞」,而是「詞人之詞」,筆者後面會詳細論述。譚獻將「詞人之詞」的理念於兩種實踐活動中來踐行。一是選詞活動,另一是創作活動。

常州詞派的選詞活動很盛行,但在譚獻之前,選詞規模較小,選詞眼光較狹隘。這也可以看出學者選詞的眼光過於苛刻,這其實也是「學究」之弊的表現。在創作方面,常州詞派是以理論名世的,譚獻之前此派的創作雖有可圈可點之處,但總體成就並不高;而且大部分都是「學人之詞」,這與譚獻詞之創作的最高理想也是不符的。因此,「學究」之弊的另一層涵義,即理論的光大與文學實踐的脱離,並且以學人的態度去作詞。

綜上,譚獻所言常州詞派的「學究」之弊,有著理論與實踐的兩方面的考量:在理論上,他批判常州詞派解詞的牽强附會。在選詞實踐上,他批評學者選詞的狹隘。在創作實踐上,他批判「學人之詞」與創作不景氣的局面。因此,譚獻針對性地展開了自己的詞學活動。首先,他直接提出「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的理論來化解常州詞派解詞牽强附會的弊病;其次,譚獻完成了詞選《復堂詞録》與《篋中詞》,用廣闊的取徑代替了「學究式」的狹隘眼光,並且標舉「詞人之詞」以批判「學人之詞」;再次,他以《復堂詞》的創作實績來踐行對學究詞的批判,而向「詞人之詞」的理想靠攏。下面分言之。

二 解詞: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

針對「學究」之弊第一層涵義,即解詞者的牽强附會,譚獻提出了「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理論來修正。其實,這既是對常州詞派開創者張惠言理論的批判,又是對它的繼承。當然,其中也有對周濟詞學理論的吸收。

自張惠言始,常州詞派便注重讀者的主動性。張氏雖没有提出讀者二次創造的理論,但是已經有所萌芽。我們雖站在譚獻的角度來批駁張惠言,但對張氏的貢獻不能視而不見,而且譚獻自己就很是推崇張惠言。張惠言的學術背景與他的詞學活動密不可分。張惠言專治漢末經學家虞翻的《易注》,著有《周易虞氏義》。他概括虞翻治學的特點是「以陰陽消息六爻,發揮旁通」〔五〕,「依物取類,貫穿比附」〔六〕。這種注重「比附」與「象數」的學術基礎,體現出學者對闡釋與聯想的重視,也給其詞學觀點打上深深的「闡釋學」烙印。於是,他提出「意内而言外,謂之詞」,把原本只是文辭的「詞」,解釋成文體的「詞」。其《詞選序》主要從創作的角度提出了比興寄託的觀點,但是其中的比興寄託之意卻是要靠讀者闡發的。張惠言的闡發體現在他對《詞選》的評點上,而這也是他最爲後世所詬病的。

張惠言解釋詞的弊病就在於以經國大事爲綱,進行穿鑿附會的解説,而且「存在著對作品的過度詮釋」〔七〕。他雖然賦予了解詞者的主動性,但是他把自己的意願標示爲解詞的唯一性,實際又扼殺了讀者的創造性。如他解釋蘇軾《卜算子》引鮦陽居士云:「『缺月』,刺微明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八〕蘇軾的這首詞其實並没有什麽政治隱喻,張氏的解説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附會的。他並不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態度靈活地看待每一首詞,而是以一種「經國大業」的尺規去衡量詞作是否符合這種標準。因此王國維諷刺他説:「固哉,皋文之爲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九〕由是,所謂讀者的主動性形同虚設,詞的豐富性也遭到閹割。「張惠言這種説詞法的主要錯誤是忽略了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心理、審美經驗等因素對人的影響,也没有看到讀者在閲讀活動中的再創造作用,其結果必然是一種牽强附會的解詞方法:將讀者的觀點强加在原作者的頭上,並自以爲這就是作者真實意圖,是文本本身所含有的客觀意義。」〔一〇〕這也是譚獻提出自己的理論來補救的出發點。

當然,對譚獻詞學理論影響最大的人還是周濟。譚氏的「讀者之用心未必然」就是對周濟「寄託説」的發展;而周氏的「寄託説」則是對張惠言「比興説」的修正。周濟首先言「寄託」對於詞之創作的重要性:「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一〕在此,周濟是從作者角度言詞之寄託的,即作者是需要帶有寄託之意的,但是寄託之意又不是把寄託的意念專門表露出來,而是依靠「假類畢達」的方式表現,最後所呈現的詞就像無寄託的樣子,而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即:「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爲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人緣劇喜怒。」〔一二〕周濟更加明確了讀者多角度理解詞的條件,「初學詞求有寄託,有寄託則表裏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託,無寄託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三〕,即有寄託的詞,讀者固然可循,但「無寄託」的詞,就是上述所言作者詞藝臻至妙境,寄意興微而似無寄託,這就需要讀者展開聯想進行闡釋。

但是,如果讓讀者尋求文本的寄託之意,那麽這種尋求的「寄託之意」會受到讀者個人身份、學識等因素的限制。周濟所提倡的寄託,實際與張惠言没有什麽兩樣,都是要關乎經國大事的,即:「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爲後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若乃離别懷思,感世不遇,陳陳相因,唾瀋互拾,便思高揖温、韋,不亦恥乎。」〔一四〕他提出「詞史」的概念要求作者要關心現實,可見其經世之心比張惠言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因如此,他在《詞辨》、《宋四家詞選》中所注重與發掘的詞義都是有濃重的政治色彩。可以説,周濟的解詞「作爲解釋詞義的一家之説,有其一定道理,可是其影響所及,將人們欣賞作品的注意力過於往這邊引導,容易忽略對作品其他旨義的探求和重構,因此在自由閲讀作品中又包含著不自由的因素」〔一五〕。這種士大夫身份的認同與學養限制了他去探求政治以外的涵義,這與張惠言的偏頗也是相似的。

譚獻在繼承張惠言與周濟的「讀者闡釋説」的合理因素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譚獻在《復堂詞録序》中言:

獻十有五而學詩,二十二旅病會稽,乃始爲詞,未嘗深觀之也。然喜尋其恉於人事,論作者之世,思作者之人。

又其爲體,固不必與莊語也,而後側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言思擬議之窮,而喜怒哀樂之相發,嚮之未有得於詩者,今遂有得於詞。〔一六〕昔者在論及譚獻讀者接受説之時,只是引用「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這句著名的話來論述,但是忽略了兩點。第一,譚獻此説是一個變化的過程,他開始爲詞的時候,「喜尋其恉於人事,論作者之世,思作者之人」,這説明他年輕時是信奉孟子主張的「知人論世」觀點的,由是我們可以推測,譚獻有受孟子文論的影響,而且「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很可能是對孟子「以意逆志」的反思。第二,譚獻此説所適用的條件仍然是建立在比興的基礎上,與詞體的特性密切相關,因此他才説「嚮之未有得於詩者,今遂有得於詞」。了解這兩個盲點,我們再探求譚獻此説的三層意藴。

首先,讀者的閲讀體驗可以不受作者之意的限制。這一層意思既是對張惠言和周濟有關讀者能動性的繼承,又是對孟子「以意逆志」的反思。在中國古代,雖然漢代就提倡「詩無達詁」,但是尋求作者之意的「以意逆志」的方法是幾乎貫穿於整個中國古代社會的。直至譚獻,才明確提出讀者的意願可以不受作者之意的限制,從而突出了讀者的重要性。這已經接近於西方的接受主義論調了,「接受主義的宗旨就是要考察文學作品被讀者接受的過程,揭示讀者及其閲讀行動在整個文學活動中的重要作用」〔一七〕。譚獻把讀者的地位提高至前所未有的層次,作者没有想到的,而讀者通過作品所想到,這也是合理的。所以,無論是張惠言還是周濟解詞所附會的經國大事,在此觀照下都成了合情合理。因爲這是讀者自身通過作品所想到的,已經與作者原本的意圖不相干繫。「現在譚獻將作者之意和讀者之意脱鉤,充分肯定讀者對作品的再創造作用,明確了這種再創造是讀者之意,和原作者無關,這樣既維護了常州詞派比興寄託作爲核心理論的地位,又不至於解詞時顯得牽强附會。」〔一八〕由是,尋求作者的意圖不再是文學研究的中心任務,讀者可以根據自身的處境、學識和理解來進行解讀。所以,譚獻自信地爲張惠言評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辯護説:「皋文《詞選》以《考槃》爲比,其言非《河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一九〕這樣便豐富了文學作品的闡釋,以往被忽視的内容得以發掘。

其次,讀者所探求的寄託不必是經國大事。張惠言、周濟雖然同樣重視讀者的作用,但是在評詞的實際操作中都將詞義引向了政治層面,實際又扼殺了讀者積極闡釋的作用。而譚獻則是對此進行靈活處理,「又其爲體,固不必與莊語也」,即作者爲詞都不必一本正經地作莊重的語言,那作爲讀者更不必尋求或許本來就不存在的「寄託」。這樣就消解了動輒爲詞作附會經國大業的解詞方法,學者解詞的思維定勢被打破。

再次,讀者之意要受文本的限制。雖然作者之意已退居次要,但讀者的闡釋並非不受任何限制。因爲讀者水準不一,可能豐富作品的闡釋,也可能對作品産生許多誤讀。由是,讀者的闡釋是要依據文本的,也就是要從作者所設置的比興中進行合理的想像與推演。而正是因爲如此,雖然在作品研究的過程中作者退居次要,但是在創造過程中,卻對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者要「側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二〇〕。譚獻還説「是故比興之義,升降之故,視詩較著,夫亦在於爲之者矣」〔二一〕,「麗淫麗則,辨於用心」〔二二〕,都是强調詞人對於創作的重要性。可以説,作者的用心決定了作品的層次與高度。

正是「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的提出,化解了牽强附會的「學究」之弊。值得注意的是,譚獻並不認爲張惠言解詞是錯誤的,他是换了一個新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使其合乎情理。但這也是對常州詞派讀者闡釋理論發展的最高峰,後世無能過之者。正如遲寶東先生所説:「譚獻在繼承前人理論成果基礎上,所總結出的這一與現代接受美學理論要義相通的重要詞學主張,確實將常州詞派的鑒賞思想推進到一個新階段。」〔二三〕

三 選詞:取徑廣闊的眼光與「詞人之詞」的推崇

譚獻有兩部重要的詞選,一爲《復堂詞録》,選録唐至明代的詞作;一爲《篋中詞》,選録清代詞作。兩部詞選都爲大型詞選,各選録詞千餘首。選詞是其詞學理論的直觀實踐,因爲相比於創作來説,選詞是比較容易甄别和把握的,而不像創作的情况那麽複雜。從譚獻的兩部詞選中,我們可以看到譚獻對常州詞派「學究」之弊糾正的理論實踐,下面分言之。

(一)《復堂詞録》:取徑廣闊、綜合前人的選擇

既然我們要談及譚獻對常州詞派「學究」之弊的撥正,那麽就不能只局限於譚獻而言,而應著眼於整個常州詞派的歷時性的脈絡。因此,我們加入兩部詞選的考察,一爲張惠言的《詞選》,一爲周濟的《宋四家詞選》。這大致代表了譚獻以前的常州詞派的選詞觀念,而譚獻對這兩部詞選也是推崇備至。由是,我們更能發現譚獻的繼承和創新。

在張惠言《詞選》〔二四〕中,根據所選詞數(四首及以上)依次排列詞人如下:温庭筠十八首,秦觀十首,李煜七首,辛棄疾六首,馮延巳五首,韋應物、蘇軾、李清照、王沂孫各四首。

在周濟《宋四家詞選》〔二五〕中,根據所選詞數(三首及以上)依次排列詞人如下:周邦彦二十六首,辛棄疾二十三首,吴文英二十二首,王沂孫二十首,晏幾道、姜夔各十一首,柳永、秦觀各十首,晏殊、歐陽修各九首,張炎、周密各八首,賀鑄七首,張先、蔣捷各五首,晁補之、方岳、毛滂、陳亮各四首,范仲淹、蘇軾、史達祖各三首。

在《復堂詞録》〔二六〕中,根據所選詞數(十首及以上)依次排列詞人如下:周邦彦三十二首,温庭筠二十九首,馮延巳、秦觀各二十七首,辛棄疾二十六首,陳子龍二十五首,歐陽修、吴文英、張炎各二十首,晏幾道、周密、王沂孫各十九首,蘇軾、姜夔各十七首,陳允平十六首,韋莊十四首,賀鑄、李清照各十二首、李煜、晏殊、柳永、史達祖各十一首,張先十首。

由以上統計資料,我們可以大致發現譚獻在這部詞選中所體現的理論眼光。

一是取徑廣泛,眼界闊達。張惠言《詞選》選詞太過狹隘,陳廷焯就曾批評説:「唐五代兩宋詞,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二七〕而譚獻選詞達千餘首,取徑之廣,由此可見。而且從張惠言到周濟,再到譚獻,選詞的規模是不斷擴大的。譚獻對選入的詞人有極大的包容性。對於很多小家,譚獻也選録了他們的詞,這與張惠言選詞的苛刻是不相同的。由是可觀,譚獻並非只是站在學問家的角度進行選詞,而是衝破「學究式」的狹隘眼光。而且《復堂詞録》不僅選取了唐宋詞人,對於元明的詞人也予以選録,並且極力推崇具有家國情懷的陳子龍詞,由是也可以看出譚獻選詞「存史」的長遠意識。

二是譚獻的《復堂詞録》是綜合了《詞選》與《宋四家詞選》作出的選擇,顯現了他對前輩詞學的反思。譚獻選詞最多的詞人是周邦彦,這是繼承周濟的觀點,而且在選録姜、張的包容性方面,也是繼承了周濟詞學。而譚獻選録温庭筠詞居於第二,明顯又是繼承了張惠言的觀點。對於豪放詞派代表的蘇辛,辛棄疾是一以貫之地被常州詞派所重視,然而蘇軾的地位在張惠言和周濟看來,卻並不那麽重要。張惠言和周濟選録蘇詞分别是四首和三首,在他們的詞選中居於後列;而譚獻給了蘇詞足够的肯定和重視,這又體現了他自己獨特的思考。對於柳永詞的重視,尤其體現了譚獻的卓識,他説:「耆卿正鋒,以當杜詩。」〔二八〕他認識到柳永詞非俚俗的一面,進而將之與杜詩相提並論,給予柳詞恰當的詞史地位。而且,他打破了原先周濟所設定的「四家」學詞的方法,即「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二九〕這樣苛刻的設定,使得學詞路徑不那麽程式化和定勢化,而是更加的寬容。

由是可以看出,譚獻在《復堂詞録》中所表現出的包容性和反思性,糾正了前人的偏頗和不足,並在綜合考量下,以選詞的方法來踐行著自己的詞學理論。這些都可以看出譚獻詞學思想方面眼界之廣闊。沙先一先生言:「譚獻一方面通過《詞録》推衍常州詞學,另一方面又不爲宗派觀念所限,兼採南北兩宋詞,進而客觀呈現詞史創作的狀貌。」〔三〇〕這種觀念已經突破了前人「學究」眼光的藩籬,表現出一個理論家突破學術宗派的卓識。

(二)《篋中詞》:「詞人之詞」的推崇

譚獻選録《篋中詞》的眼光亦是闊達,不僅對常州詞派予以發揚,而且對於陽羨詞派和浙西詞派也給予了足够的重視。但是,最爲重要的是他超出了流派的眼光來標舉「清詞三大家」,推崇「詞人之詞」。《篋中詞》選録前三的爲:納蘭性德二十五首,蔣春霖二十三首,項鴻祚二十一首。這三家詞被譚獻稱爲「詞人之詞」,給予了極大的推崇。

常州詞派詞人以學者居多,譚獻本人就是一個通曉經史的學者。他並不反對爲詞者要有學力,但是他也認爲這種「學人之詞」並不是最上乘的詞。他所認爲最上乘的詞乃是「詞人之詞」,他在《篋中詞》中評蔣春霖《水雲樓詞》提出這一概念:

文字無大小,必有正變,必有家數。《水雲樓詞》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别甚正,家數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杜老;而晚唐、兩宋一唱三歎之意,則已微矣。或曰:「何以與成、項並論?」應之曰:「阮亭、葆馚一流,爲才人之詞。宛鄰、止庵一派,爲學人之詞。惟三家是詞人之詞,與朱、厲同工異曲,其他則旁流羽翼而已。」〔三一〕這段材料譚獻標舉了納蘭性德、項鴻祚、蔣春霖三者爲清詞三足鼎分,並隨之提出了三類詞家:一爲「才人之詞」,如王士禛、錢芳標;一爲「學人之詞」,如張琦、周濟;一爲「詞人之詞」,如納蘭性德、項鴻祚、蔣春霖,其他朱彝尊、厲鶚同工異曲,亦可算作「詞人之詞」系列。這種以詞人的身份作爲劃分詞類的標準,最著名的是王士禛所言:「有詩人之詞,唐蜀五代諸人是也。有文人之詞,晏歐秦李諸君子是也。有詞人之詞,柳永、周美成、康與之之屬是也。有英雄之詞,蘇陸辛劉是也。」〔三二〕譚獻的三類詞家的劃分,可能受其影響。下面我們須先明晰這三類詞家的涵義。

所謂「才人之詞」,從他所舉的詞人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這裏的「才」指的是詩才,也就是詩人之詞的意思。此種之詞,尚非最上層,其原因並不是「以詩爲詞」的手法,而是詞人以作詩爲主,詞乃餘事的意思。但是,譚獻捨棄了王士禛的「詩人之詞」説法,而冠以「才人之詞」的名目,也是包含了對以才氣爲詞的批判。陳廷焯説:「無論作詩作詞,不可有腐儒氣,不可有俗人氣,亦不可有才子氣。人第知腐儒氣俗人氣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氣亦不可有也。尖巧新穎,病在輕薄,發揚暴露,病在淺盡。」〔三三〕其實,這裏説出了譚獻未曾説出的話。譚獻論詞提倡「柔厚之旨」,以才氣爲詞,則流於輕薄,這與其詞學觀念是相悖的。

所謂「學人之詞」,指的是經史學者所爲詞的態度,有學問氣,必言寄託與政治,然而又對詞的創作不盡全力。譚獻所言的常州派「流於學究」就包含著此等層面。但是,這裏尤須明辨的一點,譚獻言及「學人之詞」,並不是一味批判的態度,他評張惠言、張琦兄弟的詞言:「其所自爲,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其子仲遠序同聲集有云:『嘉慶以來,名家均從此出。』信非虚語。」〔三四〕又言周濟的詞:「止庵自爲詞,精密純正,與茗柯把臂入林。」〔三五〕由此可見,譚獻對「學人之詞」中包含的詞人的學養持贊同的意見。後來的況周頤所言「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閲歷,目前之境界,亦與之有關係」〔三六〕,與譚獻此觀點是一脈相承的。

所謂「詞人之詞」,指的是以全力爲詞的詞人所創作的詞,詞人的身份就是「詞人」。但是,「詞人之詞」其實是一個頗爲複雜的概念,這其中既包含著譚獻對才人之詞和學人之詞的批判,又寄託著他對理想中詞作的美好希冀。换句話説,譚獻詞學理論的金字塔的塔尖就是「詞人之詞」,而這個概念不能只局限在以上材料的分析,而是要結合譚獻詞學的整個金字塔來進行考察。

一者,詞人的第一身份是詞人,而不是詩人和學者。中國古代的讀書人身份不可能只作爲單方面存在,作爲「詞人之詞」的詞人,也可能並非純粹的詞人,也可能爲詩和做學問,但是其詞作的貢獻一定是最突出的,這樣才符合所謂的「詞人之詞」。比如譚獻所標舉的納蘭性德不僅寫詩,而且還對經史有所研究,著有《通志堂集》等,然而其詞名蓋於一切,詞的成就大於其他,故而視爲「詞人之詞」。這也從側面説明爲詞須無才子氣和學者氣。才子氣易流於輕薄,上文已言。而學究氣則易流於平鈍。正如譚獻所言:「常州詞派,不善學之,入於平鈍廓落,當求其用意深雋處。」〔三七〕學者爲詞亦如治經,謹小慎微,考其字句,不敢越雷池一步,因而不善爲詞之人,作品就會笨拙平淡。這也是「學究」之弊的表現。更爲重要的是,詞人須全力爲詞,而不能視詞爲餘事。譚獻批判「才子之詞」與「學人之詞」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爲詩人與學者是以詩歌創作和治學爲首要目標的,而作詞只是餘事爲之。就連被視爲「詞人之詞」的項鴻祚,譚獻也批判他消遣爲詞的態度:「鄉人項生以爲『不爲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言危苦,然而知二五而未知十也。」〔三八〕所謂「無益之事」就是指的填詞,譚獻雖然看出項生心中的苦悶,但是仍然不滿他這種作詞的態度,譚獻所言的「知二五而未知十也」就是言項生雖然全力爲詞,也就是「知二五」,但是不知道「詞亦有史」,也可以寫經國大事,並不是消遣的工具,更不是小道,所以言項生「未知十」。這既表明譚獻推尊詞體的態度,又表明詞人爲詞不能以餘事視之。

二者,「詞人之詞」包含對現實的關注,並要求「虚渾」的詞境。「詞人之詞」並不是要求詞人只寫一己私情,其中包含了常州詞派一以貫之的對現實關注的理念。如譚獻評蔣春霖《水雲樓詞》:「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杜老。」〔三九〕把蔣春霖詞同杜甫詩相媲美,體現譚獻對蔣詞中現實關懷的重視。他在評蔣春霖《踏莎行·癸丑三月賦》中直言:「詠金陵淪陷事,此謂詞史。」〔四〇〕又評其《東風第一枝·春雪》言:「憂時盼捷,何減杜陵。」〔四一〕可見「詞人之詞」中包含著經世的因素。但是這種表現現實的詞作又不能直露,這就要求詞作應該達到「虚渾」的境界。譚獻言「閲蔣鹿潭《水雲樓詞》,婉約深至,時造虚渾,要爲第一流矣」〔四二〕,正是言此。

三者,「詞人之詞」須有真氣,感情自然。所謂「真氣」就是要求詞人的感情必須真摯,而且這種感情的發出並不是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而是自然的。譚獻評項鴻祚詞:「百年來,屈指惟項蓮生有真氣耳。」〔四三〕正是言「詞人之詞」必須是發自内心的自然創作。後來的王國維雖然不贊同譚獻的三家之説,但亦同意譚獻對納蘭性德的標舉;而王國維所認爲納蘭詞最重要的品質便是真切與自然:「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筆寫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四四〕這與譚獻所言「有明以來,詞家斷推湘真第一,飲水次之」對納蘭詞的推崇是大體一致的。

四者,「詞人之詞」總體風格是「幽豔哀斷」。納蘭容若、項鴻祚、蔣春霖三家詞雖被推爲清詞之極,然實際也是各有特色的。納蘭容若工於小令,善寫悼亡與愁緒,情真自然;項鴻祚善寫一己之傷心懷抱,有感身世;蔣春霖善寫歷史之大事,境界闊達。但是譚獻從他們詞中卻看到了一致的風格,即「幽豔哀斷」。譚獻言:「蓮生古之傷心人也。」「又丁稿序云:『不爲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以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貴,項蓮生之富,而填詞皆幽豔哀斷,異曲同工,所謂别有懷抱者也。」〔四五〕所謂「幽豔」,即要求詞體不是豪放叫囂的,而是婉約含蓄式的,但是「幽豔」不同於「香豔」,要求詞風不能够綺靡,而是要引而不發、意内言外;所謂「哀斷」,即要求詞人要寫自己的真實感情,有上面所言的「真氣」的意味,但是這裏所要求的詞不僅是真實的感情,而且是真實的傷心的哀歎的感情,這也就要求詞人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五者,「詞人之詞」也是要分等級的,並不是「詞人之詞」就一定好。譚獻認爲「詞人之詞」也有高低之分,他在上述材料中言「惟三家是詞人之詞,與朱、厲同工異曲」,説明朱彝尊與厲鶚詞也是「詞人之詞」,但是他卻對學朱、厲有嚴厲的批評,他説:「南宋詞敝,瑣屑餖飣。朱、厲二家,學之者流爲寒乞。」〔四六〕正是批評浙派末流共通的毛病。這也看出,譚獻評論詞作,不僅僅只是著眼於作者的身份,而是真正的從詞作本身來評判。

由是,通過「詞人之詞」的提出與標榜,譚獻完成對「學究」之弊的肅清。這種「詞人之詞」,成爲譚獻理想中的詞作。譚獻以這種理想去化解學人爲詞的特殊的身份與特定的態度,選詞只是這種理想實踐的第一步。更爲困難的是,他要在創作中也要踐行這種理念。下面試論之。

四 寫詞:「學人之詞」的别調

「詞人之詞」不僅僅是一個選詞的理念,更是一個創作的指導。譚獻雖極力推崇這種詞作,但是他本人的詞作卻被目爲「學人之詞」。其後王國維在論及「學人之詞」時稱:「《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村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彊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爲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四七〕從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出,王國維肯定了譚獻詞深婉的特質,然而又從總體上批判「學人之詞」未能達到自然神妙的境界。但是,「自然神妙」其實也是譚獻所推崇的「詞人之詞」的境界。他不僅推崇這種理論,也在創作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實踐著這種理念。因而其《復堂詞》多帶有一些「詞人之詞」的特質,從創作層面踐行了他對常州詞派「學究」之弊的撥正。不過我們先看一下譚獻之前的常州詞派爲詞的狀態。

張惠言爲詞雖然境界極佳,然而透露的仍然是學者的心胸與學識,仍然没有超脱出學者爲詞的局限。葉嘉瑩先生評説張氏五首詞説:「其《水調歌頭》五首組詞,則更是把他自己作爲一個經師的儒學的修養,與詞之富於潛能的美感的特質,在寫作實踐中所做出的一次美妙的結合。」〔四八〕嚴迪昌先生評説張氏五首詞説:「整組詞表現的是恬然怡然而又不夾雜一絲頽唐意味的境界。這是學問家潛心自處、慎獨以待的處世態度,温文爾雅、温柔敦厚、温良恭儉讓,全部得到了融會。」〔四九〕這雖都是溢美之詞,然而從另一方面表現了張惠言詞中明顯的學問痕跡,所以譚獻才會説張氏之詞「胸衿學問,醖釀噴薄而出」〔五〇〕。

周濟爲詞向來被人批判與其詞學理論的成就不相稱。周濟詞的成就的確不甚高,他的創作並不能踐行他的詞學理論。可以説,周濟是多理性之思,而少創作之才。尤其周濟提倡「寄託説」,但是才氣不逮,寄託隱晦,詞之主旨不明。吴梅先生言:「止庵自作諸詞,亦有寄旨,惟能入而不能出耳。如《夜飛鵲》之『海棠』、《金明池》之『荷花』,雖各有寓意,而詞涉隱晦,如索枯謎,亦是一蔽。」〔五一〕黄拔荆先生更是直接批評:「他的詠物篇什,普遍存在詞意隱晦、寄託的指向不明的問題。」〔五二〕所以周濟詞的創作,一般來講,是難以與其詞學理論相提並論的。正所謂「手不及眼」〔五三〕,「難副其理論」〔五四〕。

直至譚獻,常州詞派的創作才真正光大起來,《復堂詞》的創作實績受到時人與後輩的推崇。陳廷焯稱讚《復堂詞》:「品骨甚高,源委悉達。」〔五五〕徐珂亦言:「讀其詞者,則云幼眇而沉鬱,義隱而旨遠,腷臆而若有不可名言。蓋斯人胸中别有事在,而官止於令,犖然不能行其志,爲可太息也。」〔五六〕尤其嚴迪昌先生説得中肯:「以論詞稱大師的譚獻的《復堂詞》尚不失名家風貌。」〔五七〕這都表達了對譚獻詞創作的極大肯定。譚獻雖爲學者,然而一生沉浮波動,生活閲歷豐富,對詞的創作深有研究,這些促使他的詞作能踐行其「詞人之詞」的最高理想,使得《復堂詞》具有「詞人之詞」的特質,成爲「學人之詞」的别調。

首先,譚獻詞閨房背景的設定和柔情風格的書寫對「學究氣」的消解。如果説張惠言的詞中還能看到學問,那麽在譚獻詞中這種學問的影子已經一點看不見了。而且,譚獻詞中不僅看不見學問和學者的影子,甚至看不見譚獻自己的蹤跡。他相當一部分的詞作只是寫閨情,把詞作的背景設定在閨房中。當然,這種形式的詞必然也是柔情的風格。如其《菩薩蠻》四首之句,「紅袖倚花枝,亭亭三五時」,「夫婿是浮雲,愁風愁水頻」,「殘醉醒還迷,門前聞馬嘶」,「花老鬱金堂,閑熏沈水香」,都是描寫閨情思婦,風格也不出《花間》一類。

不過譚獻的閨情詞有一個最大的突出特點,那便是「怨」。有女子恨時光流逝、容顔老去之怨:「一從春色去。玉貌渾非故。」(《菩薩蠻》)有思婦獨守空房之怨:「夢到高樓星欲墜。零露無聲,冷入空閨裏。」(《蘇幕遮》)有恨别思念之怨:「朱弦掩抑聲如訴。鈿蟬金雁飛無數。人去幾時回。行雲何處來。」(《菩薩蠻》)有憶往追昔之怨:「記得華年是鏡中。背燈人面隔花風。天涯只在桂堂東。不語任他瑶瑟冷,回頭已是畫屏空。十年影事忒匆匆。」〔五八〕(《浣溪沙》)這些閨怨詞中凝注著濃鬱的感情,譚獻用極其細膩的筆法將外物與内心相結合。這種「怨」或許有經國大業的「刺怨」,或許又只是單純的閨怨,這種對背景的模糊處理,使得動輒附會世事的「學究氣」得以消解。

而且,譚獻的閨情詞特别善於設色。如「朱弦掩抑聲如訴」(《菩薩蠻》),「眼底朱闌千里遠」(《蝶戀花》),「燕子來時,緑窗朱户」(《長亭怨》),「緑酒紅燈漏點遲」(《鷓鴣天》),「遠山眉翠薄」(《菩薩蠻》),「白馬歸來,絮飛滿院」(《解連環》),「黄月如冰冷」(《南歌子》),色彩的運用使得這些閨情詞在視覺上給人以衝擊,而且這種顔色背景的突出,與閨情的壓抑相得益彰。這種大膽的設色,也是「學人之詞」所不爲的。

其次,譚獻對「詞史」的提倡與書寫的矛盾。譚獻一再提倡「詞史」之説,並且十分讚賞被譽爲「詞人之詞」的蔣春霖的《水雲樓詞》,看重其對現實的關懷。由此可見,譚獻的詞學理論繼承了常州詞派關心現實的傳統。但在其《復堂詞》的中,很少有描寫現實之作,即使有一兩首,也看不出來所指何事。這表現了譚獻的矛盾心理。因爲如果他在詞的書寫中加入大量的政治因素,那麽詞作就可能成爲「學人之詞」,更甚者會「流於學究」。這與譚獻「詞人之詞」的理想是不相符合的。

但是,在譚獻詞中可以看出一種對身世的哀歎,這與他的一生沉浮有極大關係。這種對個人懷抱的抒發其實是對現實的間接表達。所以,譚獻不僅讚譽對現實有著沉重感慨的蔣春霖詞,而且也對寫一己傷心之懷抱的項鴻祚詞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譚獻詞常表現一種功業未成、年華已去的悵惘。他在《最高樓》(煙雨裏)寫道:「春去也、倡條和冶葉。人去也、斷雲還缺月。」表現了對這種節序驚换、時光流逝的無奈。此種格調在譚獻詞中俯拾即是,如「江南芳草又逢春,只覺一般春色不宜人」(《虞美人》),「我是近來消瘦,最懨懨、傷别復傷春」(《南浦》)等,都是這種虚度光陰的感慨。而對身世最强烈的表達,則是譚獻詞中一些訴説自己不得志、沉淪下僚的慨歎。如「而今依舊,青衫中酒,落照西冷」(《醜奴兒慢》),「青衫濕處,看來卻似,點點啼痕」(《青衫濕》),以「青衫」這個意象與被貶爲江州司馬的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互文相生,表達才人失意之情。這種個人的微觀史,其實折射著時代的光影。既與譚獻所提倡的「詞史」相契合,又不至於落入經國大業書寫的「學究式」套路。

再次,譚獻詞「深婉」的風格符合「詞人之詞」的標準。上面已言王國維對譚獻詞「深婉」的評價,這正是譚獻詞對「詞人之詞」「幽豔哀斷」風格的實踐。其寫閨情,如《菩薩蠻》四首,仿佛唐五代的花間小令,風格婉麗;其寫一己情懷,如「不分中年到時,直恁荒寒」(《一萼紅》),亦是「哀斷」。其寫風景,如「正瀟瀟風雨,漠漠城閸,如此重陽」(《憶舊遊》),亦是别有傷心懷抱。這些詞都是風格婉約,情調哀傷,而且又傷而不露,節制中和,用意深沉。正是譚獻抛卻學者的身份,以「詞人之詞」來要求自己的書寫。因此,譚獻詞特别注重技法運用與意境的營造。朱祖謀評《復堂詞》:「感遇霜飛憐鏡子,會心衣潤費爐煙。妙不著言詮。」〔五九〕這其實説的是譚獻詞柔厚忠貞的寄意與「透過一層想」的技法。所謂柔厚,則不流於輕薄;所謂「透過一層想」,則是程千帆先生總結的譚獻詞的一個突出特點,即透過「未發生」而預見「發生」的寫法〔六〇〕。舉例説明就是,衣還没有潤,如果「衣潤」的話,則會「廢爐煙」。這種技法在譚獻詞中的運用也是頗多的,如「繡綫怯衣單,鵑啼風雨寒」(《菩薩蠻》),「怕雙淚、濕青衫,人歸後」(《角招》),「離亭薄酒終須醒,落日羅衣冷」(《青門引》)等等,皆如是。

其實,在「深婉」風格的背後,譚獻並未完全抛卻「學人之詞」的特點,常州詞派所提倡的比興寄託説在他的詞中仍有體現。所以譚獻詞又有不同於「詞人之詞」的地方,而不同就在於「深婉」之「深」,在婉約與閨情背後,他也隱約地寄託著一種品格。王國維以「深婉」二字目之,可謂老辣辛語。如譚獻最著名的一首《蝶戀花》:「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鸚哥,錯報韋郎到。壓鬢釵梁金鳳小。低頭只是閑煩惱。花發江南年正少。紅袖高樓,争抵還鄉好?遮斷行人西去道。輕軀願化車前草。」正是在閨情背後表達了一種堅貞不屈的品格。這種品格或許是比喻士大夫的氣節,又或許不是,但這種品格使得他的閨情詞别有一番深意與玩味。

所以,譚獻並非主張填詞不要學問,而是不能有學究氣。他説:「國朝二百餘年,問學之業絶盛,固陋之習蓋寡。自六書、九數、經訓、文辭、纂隸之字,開方之圖,推究於漢以後、唐以前者備矣。」「昔人之論賦曰『懲一而勸百』。又曰『曲終而奏雅』,麗淫麗則,辨於用心。無小非大,皆曰立言。惟詞亦有然矣。」〔六一〕他肯定了學問對掃除「固陋之習」的重要性,但又要求詞須「辨於用心」,要有詞之特質的美感。因爲譚獻本人就是學問家,他要完全抛卻學問爲詞是不可能的。他盡力去向「詞人之詞」的創作理想去踐行,但是與「詞人之詞」還是有所不同。這也促成了譚獻詞獨特的成就,使其兼擅「學人之詞」與「詞人之詞」兩家之長。

總之,譚獻詞的創作成就,不僅是對其詞學理想的踐行,更是第一次使常州詞派在創作方面發揮了重要影響。雖然譚獻是學者,所爲之詞也被稱爲「學人之詞」,但是《復堂詞》深婉的風格,卻極似他所標榜的「詞人之詞」的風格。創作對理論的完全踐行是困難的,因爲創作並不是理想中是什麽樣子寫出來就會是什麽樣子,這是一個關於天才、學力、見識、膽魄等多方面複雜的問題。譚獻詞的創作並不是一時興起,這與他的詞學密切相關,由是觀之,譚獻詞的創作更是難能可貴。而譚獻所批判的「學究」之弊,很大程度上也是針對創作而發。他的創作從實踐上完成了對「學人之詞」的批判,當然批判本身就意味著繼承與撥正,並不是一味的否定,譚獻詞中也隱含著「學人之詞」用意深厚的長處。自譚獻始,常州詞派才完成它們對詞之創作的真正統攝,而在清季四大家之時達到最高峰。

結語

綜上,譚獻對常州詞派的「學究」之弊的認識與批判是多方面的,他以認識分析弊病爲基礎,在解詞、選詞、寫詞等詞學活動上完成了對這種「學究」之弊的清理和撥正。而這三個方面,其實也是層層深入,互相聯繫,不可割裂的,並且可以統攝於他的詞學理論。所謂解詞,是理論的直接表達;所謂選詞,是理論較爲直觀的實踐;所謂寫詞,則是理論更深一步的踐行。當然,這種詞學的批判也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完成的。譚獻的解詞、選詞、寫詞都與常州詞派的傳統密不可分。正是基於這種批判繼承的態度,譚獻詞學既延續了常州詞派的詞學主旨,又撥正了「流於學究」的弊病,使得常州詞學焕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然而,譚獻並没有力排學力,這使得之後清季學人之詞昌盛,尤其「夢窗熱」更是學力爲詞的極致,對詞壇造成一些扭曲的影響。這也是一種遺憾

〔一〕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九九頁。

〔二〕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四〇〇九頁。

〔三〕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選舉志上》第四册,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第一一五九頁。

〔四〕袁枚《隨園詩話》卷七,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第二三六頁。

〔五〕〔六〕張惠言《周易虞氏義序》,《茗柯文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三八頁。

〔七〕沙先一、張暉《清詞的傳承與開拓》,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第七〇頁。

〔八〕張惠言《張惠言論詞》,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一六一四頁。

〔九〕王國維著,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中華書局,二〇一四年,第二二二頁。

〔一〇〕朱惠國《中國近世詞學思想研究》,華東師範大學二〇〇三年博士學位論文,第八二頁。

〔一一〕〔一二〕〔二九〕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一六四三頁。

〔一三〕〔一四〕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一六三〇頁。

〔一五〕鄔國平《常州詞派關於詞與讀者接受的思考》,《文學遺産》一九九二年第五期。

〔一六〕〔二〇〕〔二一〕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八七頁。

〔一七〕楊冬《文學理論:從柏拉圖到德里達》,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四〇六頁。

〔一八〕朱惠國《論清代學人之詞與詞人之詞的離合關係》,《文學遺産》二〇一一年第六期。

〔一九〕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九三頁。

〔二二〕〔六一〕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八八頁。

〔二三〕遲寶東《常州詞派與晚清詞風》,南開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第一八九頁。

〔二四〕此據清道光十年宛鄰書屋刻本統計。

〔二五〕此據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統計。

〔二六〕此據整理本所統計。即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整理《復堂詞録》,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六年。

〔二七〕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齊魯書社,一九八三年,第一一頁。

〔二八〕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九〇頁。

〔三〇〕沙先一《譚獻〈復堂詞録〉選詞學價值論略》,《詞學(第二十五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一四九頁。

〔三一〕〔三九〕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二六四頁。

〔三二〕王士禛《帶經堂集》卷四十一《倚聲集序》,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

〔三三〕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卷七,齋魯書社,一九八三年,第五六一頁。

〔三四〕〔三七〕〔四六〕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主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四〇〇九頁。

〔三五〕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四〇一〇頁。

〔三六〕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第五頁。

〔三八〕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八九頁。

〔四〇〕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二五六頁。

〔四一〕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二六一頁。

〔四二〕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九六頁。

〔四三〕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三九九五頁。

〔四四〕王國維著,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中華書局,二〇一四年,第三一六頁。

〔四五〕譚獻《復堂詞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四〇一一頁。

〔四七〕王國維著,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中華書局,二〇一四年,第二一七頁。

〔四八〕葉嘉瑩《清詞叢論》,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二〇四頁。

〔四九〕嚴迪昌《清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四五四頁。

〔五〇〕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一四六頁。

〔五一〕吴梅《詞學通論》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第一七九頁。

〔五二〕黄拔荆《中國詞史(下)》,福建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第三八二頁。

〔五三〕王易《詞曲史·振衰第九》,東方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第三九四頁。

〔五四〕嚴迪昌《清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四七〇頁。

〔五五〕陳廷焯著,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卷五,齊魯書社,一九八三年,第四七二頁。

〔五六〕徐珂《近詞叢話》,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第四二二六頁。

〔五七〕嚴迪昌《清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五三二頁。

〔五八〕本文所引譚獻詞皆引自譚獻《復堂詞》,譚獻著,羅仲鼎、俞浣萍點校《篋中詞》附録,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五一二—五四四頁。不贅述。

〔五九〕嚴迪昌編著《近現代詞紀事會評》,黄山書社,一九九五年,第二四九頁。

〔六〇〕程千帆《〈復堂詞序〉試釋》,《申報·文史週刊》一九四八年六月一二日,第二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