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瑾(蘭州大學)
三階教研究是佛教研究的難點與熱點,早前由於史料的匱乏,相關研究成果寥寥,直到敦煌藏經洞三階教文獻的出土,才爲這一早已泯滅的佛教教派提供了新的研究資料。
日本學者矢吹慶輝的《三階教の研究》(東京: 岩波書店,1927年)以及西本照真的《三階教の研究》(東京: 春秋社,1998年)正是得益於敦煌三階教文獻而得以成爲學術高峰。兩本專著已將包括敦煌三階教文獻在内的相關資料幾乎窮盡,並建構起了三階教研究的主體框架,因此除非有新文獻、新觀點、新視角,否則此後學者的研究難出其右。雖然早在20世紀末湯用彤先生就已回應過矢吹慶輝的大作,並提出影響深遠的真知灼見(參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湯用彤卷》,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但總體而言中國學者對三階教的研究成果單薄、歷史尚淺,長期以來没有突出的成果問世。
21世紀以來三階教的研究開始被中國學界重視,相關研究成果大量出現,亦不乏充滿新意的文章。突出的成果之一即是張總的《中國三階教史: 一個佛教史上湮滅的教派》(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此書可以説填補了長期以來中國學者在三階教研究方面的空白,也全面總結了中國三階教在隋唐時期短暫且輝煌的發展歷程;其二即是楊學勇在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出版的《三階教史研究》(蘭州: 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該書梳理了三階教歷代傳承的譜系以及教派當中著名人物事迹、三階教的主要典籍、僧俗信徒的修行實踐等等,使讀者對三階教有一定的瞭解。該書借助傳統典籍、敦煌遺書以及碑銘文獻等多種史料多方考證,爲讀者展現一個較爲全面的三階教發展歷史,再現了盛極一時的三階教繁榮與湮滅背後的真實圖景,也展示了佛教在隋唐時期不斷中國化、社會化的某些特質,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和探索價值。其間,作者補充了一些新發現的史料,如《唐李君夫人姚香墓志》《唐益州福化寺釋慧聰傳》,也提出了某些富有啓發性的獨到見解,認爲P.3035號敦煌文獻中的“麻禪師”描述的應是三階教信行禪師。
楊學勇著《三階教史研究》從原始資料收集的情況來講,首先是對史料全面地收集和考訂,其中包括對前人用過的材料進行真僞辨别,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析並予以適當評價。尤其在創教者信行禪師的行歷中,作者爲詳述其情,特分前後兩期將禪師經歷作了考證,探討了禪師的思想來源以及師承情況,通過對信行禪師前期經歷的介紹展現了三階教傳教初期的思想淵源以及發展狀況。後期主要是介紹信行禪師進京傳教的經歷。這一時期是三階教得到大發展階段,信衆增多、朝廷打擊及至後來的教派内部鬥争出現。作者通過史料對禪師生平的多方記載還原了這一時期的三階教狀況。作爲學術史來説,三階教研究本身就存在著資料匱乏、零散的情況,因此長期以來國内對其關注度並不高,相關的研究成果亦不多,要通過對史料進行詳細的排比分析才能對三階教歷史進行一個較爲通順的梳理。作者在這方面作了很大的努力,一方面盡可能將相關史料進行歸納整理,如在整理當中廣泛借鑒信行的著作,對信行禪師的每一部佛經的版本、命名、文獻來源、現存狀況以及文獻内容都進行了説明;另一方面圍繞某一主題進行學術史的回顧與展望,借此可瞭解相關研究的來龍去脉。
三階教的一個顯著特點在於主張頭陀苦行,表現在要求苦行者乞食爲生,食麻麥,夏不穿履,冬不厚衣,恪守苦行之法,認爲這是遵從印度佛教的教義,虔誠地皈依佛法,回歸印度式“原教旨主義”。若從創教者信行禪師生平來看,顯然這樣的苦修方式是繼承了北朝時期的佛教修行傳統,而這些修行方式在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中被中土佛家逐漸摒棄。因此,三階教的苦行在隋唐時期並不被樹爲正統,不能迎合大衆普遍的信仰需求,也爲三階教遭到官方禁斷提供了依據。
三階教産生過程中深受十六國北涼時期末世危法思想的影響。末法思想與其動盪不安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因而,三階教與隋唐大一統的理念嚴重不符,統治者强調的是太平盛世,而三階教對社會發展秉持著一種極其悲觀的“末世”態度,導致了其受到官方的敕斷,被稱爲“異部”。尤其在唐代,前後經歷了五次禁斷。但是三階教屢禁不止,可見其擁有一定的民衆基礎,也從側面説明“末世説”在民間的傳播中仍有一定的認可度。那麽,三階教信衆的信仰活動是否能體現出盛世繁華下的隋唐不爲人知的一面呢?又是什麽力量導致其餘韻一直延續到宋朝?這其中藴含的不僅僅是複雜而曲折的政教關係,還有三階教本身的傳教理念與教派内外思想意識的不斷交鋒。因此,對三階教的瞭解和認識也是隋唐佛教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楊學勇著《三階教史研究》共分如下幾部分: 《緒論》對三階教産生早期的社會背景、教義以及研究史作了簡要的回顧,並提出本書的創新點。該書前三章介紹信行禪師的生平和行教經歷及其撰述的典籍狀況。鑒於三階教短暫的發展歷程,作者將研究重心放在了三階教的創始人信行禪師身上,以589年信行禪師赴京爲節點,分析了禪師前後期的具體傳教活動以及三階教的具體發展狀況。第四、五章叙述了唐代三階教的狀況,主要以作者整理的三階教徒爲主要研究對象,分析了唐代以來三階教的發展和禁斷情況。《餘論》則重點表現唐以後三階教的發展以及對三階教性質的認識。《附篇》是對整個三階教典籍及其研究歷史做了總結性的評述。具體而言:
《緒論》主要是對基本問題的説明。介紹了南北朝末期的佛教發展狀況、三階教的基本教義,使讀者對三階教的興起和基本情況有所瞭解,但所介紹的教義較爲簡略,並不能概括一個興盛一時的教派所擁有的全部要領。作者還談及學界對三階教史的研究概況,介紹了矢吹慶輝和西本照真的對三階教史的三大分期,又重點描述了西本照真書中有關“三階教的成立”部分,也就是有關信行禪師的研究部分。還對張總的著作進行了不同章節的總結介紹。最後作者對這三部三階教著作進行了簡單的分析。同時脚注中注明美國學者傑米·霍巴德(Jamie Hubbard)也對此有研究論著出版,但作者在研究史介紹中並未提及此書的詳情。作者著重點明該書的寫作重點是三階教的發展和傳播,而並非其教義,將探索重心放在三階教史的論述上。相關研究還没有整理出一個系統的脉絡,因此作者在研究過程中將三階教的發展史根據其不同時期的發展狀況作了不同於西本照真的詳細的劃分。但同時亦導致一個缺陷,即該書對三階教教義研究不足。
第一章講信行及其前期經歷,記録的是540—589年間信行禪師的狀況。通過文獻及碑銘上大量有關信行禪師的記載,考證出信行禪師應是出生於“魏州衛國”,今天河南省清豐縣附近。若從陳祚龍先生的觀點,則認爲衛國故治當爲“山東省觀城縣西之境地”。此條若成立,則能夠爲敦煌文獻P.3035中證明禪師身份增加一條有力的證據。也能佐證信行禪師於55歲時,即隋文帝開皇十四年(594)去世。有關信行出家時間的推斷,作者通過P.3035中“發菩提於丱歲”句判斷出家時間爲8—14歲,其師承大致推斷爲慧瓚或靈裕。又從信行出家受戒的時間上判斷應師承慧瓚。同時,從三階教教義七階佛思想、普敬觀念以及末法思想來講,信行應該也受到了靈裕及其大住聖窟思想的影響。作者也宏觀地從魏晋南北朝時期佛教的興起發展以及佛教教義教理的豐富情況出發,爲信行禪師創建三階教提供了有力的背景理論支撑。又通過對《信行遺文》及P.3035的考證,論述了自540—589年期間信行求教、寫經、入京等事宜,於章節末尾列表説明信行的經歷。遺憾的是,作爲作者的新觀點,P.3035文獻在文章中的分析部分只有少量的篇幅,而且作者並没有將録文附於文中,在談及該敦煌文獻的内容時候不能很好地反映文獻的研究狀況並佐證作者的觀點。
第二章講述了信行的後期經歷及三階教的發展情況,涉及的時間是589年到隋朝末年。信行入京後三階教得到了很好的發展,一直延續到600年被朝廷禁斷。信行禪師在開皇十三年(593)於京師真寂寺寫成《三階佛法》,於594年卒於真寂寺。由於三階教的傳播受到佛教界的抨擊導致信行死後不得不選擇源於印度的林葬法,並也因此受到信徒的敬仰。反過來林葬也説明了在此期間三階教的發展空前興盛。本章節也談及三階教在信行去世後展開的内部鬥争以及隋文帝的禁斷措施對其産生的嚴重影響。信行弟子僧邕和裴玄證在教義上出現分歧而分門立派,僧邕繼承了信行的思想。至於公元600年三階教的禁斷,究其根源是三階教末世思想下誕生的教義,例如不合讀誦大乘經典以及普敬的教義等等,都與隋朝統一安定的社會經濟狀況不符,同一時期,三階教還因失去了朝廷中的外護而遭到敕斷。但是因爲隋朝後期統治集團的矛盾以及社會矛盾的加劇也使得三階教認同的末法思想仍在民間流行,三階教也因此受到民衆的擁護而未完全斷絶。有關這一時期的三階教徒研究,日本學者已有建樹,作者基於對三階教的認識,在日本學者劃分三階教徒的基礎上提出更加嚴謹的劃分標準,並以表格的形式將教徒羅列出來,總體來看所列教徒比日本學者所列要少,實乃所劃標準相對嚴格之故。
第三章《信行的著作及其相關問題》借助信行的碑文和《信行傳》《續高僧傳》《冥報記》等記載的相關信息,説明信行在世期間已經對三階教的基本佛法進行了闡述,例如《開皇七年遺文》《對根起行法》《山東所制衆事諸法》等,入京以後撰寫的《三階佛法》以及納入《人集録》中的部分三階教經典主要是其弟子裴玄證整理。作者還詳細梳理了現存的經過整理的12部三階教典籍,分條陳列,不僅詳細地叙述了現存情況,還在前輩學者研究基礎上對其内容進行考證,指出其主要内容以及現存情況。對比同一部經典的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整理了三階教《七階禮》的禮懺文書70件,正文中詳細陳列了各個文書的卷號,又在脚注中將各卷文獻的行數、字數、裝幀狀況、字體以及每個寫本的詳細參考來源附於其後,内容不可謂不詳實。
第四、五章《唐代的三階教狀況》以唐朝不同施政時期爲時間順序,主要介紹相關的信徒情況。通過對衆多信徒狀況的考訂,展現三階教在唐代經歷的幾次禁斷和發展以及後期的完全湮滅的過程。武德至貞觀年間,主要依照相關史料記載對三階教徒進行了簡單的排序,教徒的相關内容表現得更多的是其個人的生平事迹,而對三階教的發展情況體現的少之又少,僅根據P.2550號推斷出三階教在信行寂滅以後出現了嚴重的黨争。期間還穿插了作者對三階教創立的無盡藏機構的研究,言及無盡藏的設立時間和表現,分析了無盡藏的管理、運轉及性質問題,認爲無盡藏制度的發展和繁榮也爲教義傳播提供經濟基礎。高宗至武周時期的論述也集中在對三階教信徒的事迹描述以及武則天禁斷三階教的敕令上。至於文章中對人物的排布,作者突出解決的問題是判斷此人是否爲三階教徒,並没有從教派活動等其他方面進行突破。認爲695年敕令三階教典籍爲僞經、雜符録,主要針對典籍進行禁斷。到中宗、玄宗朝,三階教一度重立,但很快因爲無盡藏的興盛而被玄宗敕令爲異端,而禁斷的時間經學者考證應爲開元元年(713),並於725年再次敕令禁斷,可見三階教在這一時期影響之盛,而在如此强制的敕令下,三階教顯而易見地走向衰落。作者也總結到,三階教發展前後經歷了五次禁斷,究其根源,一方面是三階教教義不符合主流佛教的傳統,受到其他教派的非難;另一方面,也有三階教失去朝廷的政治外護以及無盡藏制度的存在挑戰了封建王朝權威兩方面的因素在其中發揮阻礙作用。因此,到唐朝末年,史料記載的三階教教徒極少,但朝廷爲信行禪師休整靈塔的行爲也反映了德宗時期朝廷對三階教的認可。不幸的是,會昌滅佛徹底切斷了三階教復興的可能,這個在隋唐時期興盛一時的教派最終走向湮滅。
《餘論》對唐以後的三階教狀況作了一個簡要的介紹,並重申了三階教的性質。唐以後的三階教教徒資料目前尚未發現,僅能依據敦煌遺書及日本、韓國的有關資料進行分析,並認爲唐以後三階教典籍還是存在的,但不能確定會昌滅佛以後三階教是否依然存在。作者贊同矢吹慶輝對三階教性質的認定,即認爲不能簡單地説三階教是邪宗歪説。
《附篇》圍繞三階教典籍發現史展開,介紹了史料中提及的三階教典籍,進而按時間順序介紹了矢吹慶輝發現和整理三階教典籍的過程及其具體表現,指出了三階教金川灣刻經窟以及西本照真發現的三階教典籍等等。不過,這些内容本身在論述三階教歷史時已經提及,作者只是在這裏依照研究史的發展順序進行了再次整理,方便學者回顧三階教研究史。
也許正如湯用彤先生所講的,三階教實際上是南北朝佛教之餘韻。因不符合隋唐的宗教信仰和政治訴求而逐漸走向滅亡。三階教發展歷史短暫,但在多次受到官方禁止的情況下仍能在民間傳播却是中國佛教發展史上獨一無二的。因而將三階教置於中國佛教大潮流中,結合時代背景與社會特色來審視,仍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項目基金: 2018年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至公”研究生科研訓練項目“中土所撰佛典整理與研究”(18LSZGB003)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