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青
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文献,作为一种“宣言体”的文本形式,《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发挥着独特的理论配置功能,从而以一种新的视角和结构分析历史和现实。通过这种“理论配置”功能而呈现的结构、论证和判断,使得人类历史的图景、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运动及其内在危机、共产主义的构想得到完整呈现。《宣言》之所以能实现这些效果,并且能以一种科学的方式论述了人类历史的一般发展规律和社会主义变革,在很大程度得益于《宣言》的方法论贡献。本文尝试从拓扑学方法、内在论和唯物辩证法的角度,展示《宣言》的方法论资源,从而为分析和理解社会存在提供一般的原则。
在马克思的诸多文献中,《宣言》是一篇极其特殊的文献,它以一种“宣言”的文本形式激活和调动了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考。“宣言”的文本形式,不同于一般的叙述方式,它在本质上要发挥或者实现着一种理论的配置功能,要重新完成对社会结构和要素的划分和分析,并将其在一种新的框架中予以呈现。当社会结构和要素发生了结构性的“转换”后,我们将看到一幅全新的社会图景,并且指明其“真实”的社会存在及其潜在的社会行为。这就是“宣言”文本形式的理论配置功能。究其特征而言,我们不仅看到了一种新的文本叙述方式,而且看到了一种新的政治行为。毋庸置疑,《宣言》将“宣言”文本形式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宣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属它的“出场”方式。它一反常态,不是以肯定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否定的形式”来展示其自身的价值和力量。这种“否定的形式”表现为幽灵、围剿、反对和污蔑。这源于一种“恐惧”,因为它的价值和力量,即“共产主义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页。。《宣言》以这种方式使得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在当时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获得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并且暗示着社会斗争的紧迫性。
就《宣言》的具体内容而言,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论题,而且三者的关系相互缠绕。第一个论题集中体现在以下判断,即“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注]同上,第31页。。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讨论了迄今为止的整个阶级斗争的历史,最终的结局都难逃阶级统治、剥削和压迫。《宣言》明确指明:“过去一切阶级在争得统治之后,总是使整个社会服从于它们发财致富的条件,企图以此来巩固它们已经获得的生活地位”,“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注]同上,第42页。。因此,我们能够从《宣言》的第一个论题中看到,阶级斗争是历史的常态,而且利益都归结于阶级利益。但是,这种“常态”是合理的吗?显然不是!这就是《宣言》对历史进程描述的自我配置,它首先要为自身树立一个批判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是社会进程中的某个片段或者某个事件,而是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类历史,它的目的在于终结这种历史本身。
这就过渡到第二个论题,即对第一个论题的否定或与第一个论题相“矛盾”,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不是为了延续阶级社会和阶级斗争,而是要终结阶级斗争,从而步入无阶级与阶级斗争的社会历史中,即“真正的人类历史”。在此,《宣言》实现了一个“断裂”,史前史与人类史的断裂。“断裂”是《宣言》文本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意味着一种新的开端,即在旧社会中发现新世界。那么,如何实现“真正的人类历史”?这涉及到行动主体,而《宣言》很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在呈现这个“主体”即无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呈现,首先不是一种主体化的呈现方式,而是内嵌式的呈现方式,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过程的描述而展现无产阶级的存在状况。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无产阶级作为行动主体的属性才慢慢成长出来,并最终成为阶级社会的掘墓人。
那么,《宣言》以何种方式来证成上述两个论题及其内在的关系?这就是《宣言》的第三个论题,即以历史科学的方式证成无产阶级的革命属性及其历史断裂的科学性。按照阿尔都塞的理解,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完成了“认识论的断裂”,并开启了历史科学的新大陆。《宣言》对人类社会历史、资产者和无产者、无产者和共产党人等的描述,都是在历史科学的叙述逻辑中展开的。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主要针对资产阶级时代,简明扼要地呈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兴起、发展、壮大及其不可避免地走向危机,以及无产者如何在此过程中逐渐壮大为无产阶级。在这个过程中,《宣言》论述资产阶级对现代社会的改造及其所引发的与自身不可兼容的危机,一方面由于资本的增殖本性使得社会共同性的维度在不断地创造出来,另一方面资本的增殖收益不断地因为竞争关系而日益积累到少数人手中,这就是《宣言》中所说的,“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注]同上,第37页。。当马克思、恩格斯说资产阶级“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时,可以清楚看到,资产阶级已经抵达了“历史反动性”的界限。但同时,无产阶级在资本所创造的社会共同性中日益获得自身的组织和力量。“当无产者把重新占有Gemeinwesen即共同体,使之转变为新社会秩序当作目标之际,共产主义便开始成型。”[注][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共产主义:概念与实践之思》,申林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1页。所以,在资本主义自身历史逻辑的展开过程中,会形成一个自我否定的内在危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宣言》指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3页。。这就是《宣言》的文本形式所展开的理论配置能力,使得一切社会元素都内在于自身并且给出了各自的界限。
这是就《宣言》文本自身的内在属性而言,但作为《宣言》文本形式,其一个重要的任务是自我定位。这种自我定位一开始就表现为一种“双重定位”,一方面体现为如何在当时的诸多意识形态的文献中确定自身的位置,另一方面体现为如何以“文本”的形式参与到现实的实践中。就此而言,《宣言》的文本形式,既是一种写作行为,也是一种政治行为或者实践行为。这就是阿尔都塞所讲的理论中的阶级斗争、理论对阶级斗争的干预。这种“双重定位”在《宣言》的具体内容中清晰可见。按照阿尔都塞的说法,《宣言》的“自我定位”体现为占据着“两个位置”,即“存在着两个位置之间的区分:一方面是政治意识形态的位置,《宣言》有意识地置身于这个位置,通过对这个位置的书面干预产生了某种后果;另一方面是无产阶级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阶级斗争及其后果的位置”[注]陈越编:《政治与哲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06页。。通过《宣言》可见,马克思恩格斯系统阐释和批判了诸多社会主义文献,并在这种批判的过程中确立了自身的“科学性”,而且这种“科学性”必须通过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才能实现。正如阿尔都塞所说,“‘真’的有效性总是和人们的活动分不开的;从政治上说,这种有效性只存在于力量的抗衡和党派的斗争之中”[注]同上,第401页。。
可见,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宣言》的文本及其自我定位,系统地阐释了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同时又将《宣言》自身作为理论与实践的手段之一,服务于阶级斗争。
拓扑学方法的目的在于以一种新的拓扑原则来对对象进行新的分类和分析。而政治拓扑学方法就是给出一个政治拓扑空间,并从空间的维度去分析空间内各主体形成的基本过程及其性质。但就一种政治拓扑学方法而言,这种空间分析维度主要体现为一种结构分析,结构分析的特点在于不是通过逻辑关系来呈现结构各主体的社会存在及其关系,而是以“自我”呈现的方式来揭示其存在与社会关系。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就是以“空间”的维度来解释主体的“时间”过程。从《宣言》的叙述可见,“资产者和无产者”的形成及其相互关系并不是一种逻辑概念的呈现,而是历史发展过程的自我呈现。《宣言》首先就建构了一个政治拓扑学空间,就这个空间对资产者和无产者在社会结构上进行分析。
首先,《宣言》建构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社会的政治拓扑学空间即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不同于以往社会的诸等级和多层次的社会存在。“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2页。而资产阶级时代之所以阶级“简单化”,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的发展逻辑。由于竞争关系,以往的中间等级的下层都被甩到了无产阶级的队伍里,而且“工业的进步把统治阶级的整批成员抛到无产阶级队伍里去”[注]同上,第41页。。同时,尤其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无产阶级也迅速成长起来,成为对抗资产阶级的唯一阶级。这是资本主义社会政治拓扑学空间的独特特征,而这种政治拓扑学空间的形成,正是来源于资产阶级对整个社会空间的改造,不论是生产方式还是生活方式,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宣言》以一种空间分析的维度展示了资产者和无产者在时间上的形成过程,从地理大发现、美洲航线的开辟、大工业的形成,到城乡关系、世界市场以及所有社会要素在空间中的前所未有的“集中”,这个“集中”的过程,就是社会两极化为资产者和无产者的过程。
正是《宣言》中确立的这个独特的“政治拓扑学空间”及其对资产者和无产者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的规定,使得《宣言》所确立的实践主体和原则得以呈现。而此“位置”是由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运动关系所造成。上述的资本主义的历史运动及其无产阶级的形成过程,就实质而言,是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二者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和关系直接规定了资产者和无产者之间的位置和关系。“一旦没有资本,也就不再有雇佣劳动了。”[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8页。因此,资本的历史和现实运动成为政治拓扑学空间的唯一塑造要素,无论是资产者还是无产者,二者都是在资本的运动中获得了自我的呈现。
其次,我们要关注政治拓扑学空间结构分析所带来的效应。任何一种新的拓扑空间的形成,都会带来全新的社会效应,因为社会要素及其结构关系发生了重组。《宣言》所挖掘出来的新的政治拓扑学空间,目的在于阐释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结构不同于以往社会的独特性,从而呈现社会变革的机制。也就是说,《宣言》所呈现出来的政治拓扑学空间及其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规定”,使得社会变革的主体、对象和任务跃然纸上。就此而言,阿尔都塞抓住了《宣言》的核心特征,认为《宣言》“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的空间中对社会各阶级加以安排;这个文本把由形势以社会和政治方式提出的社会革命的难题在理论上提了出来,并确定了为解决这个难题——也就是说实现革命——而必需构成的力量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无产阶级;这个力量就是无产阶级政党”[注]陈越编:《政治与哲学》,第405页。。在这样一种政治拓扑学空间中,可以看到“位置”“力量”与主体的统一性。因为社会结构中的存在及其行为不是源于自身,而是源于其所处的“位置”,“位置”规定行动,只有占据这个“位置”,才能构成一种真正的政治行动,从而参与对这个“社会空间”的重塑。
《宣言》中经常看到关于无产阶级“位置”的描述,以及这种描述中所蕴含的行动的潜能。“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2页。正是无产阶级的“位置”属性,马克思恩格斯说无产阶级的社会变革愿望最强烈和最彻底。因此,结构、位置、主体和政治实践的统一性在政治拓扑学空间的分析中得到合理的安排。这种统一性本身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结构及其对抗中获得的。
当然,《宣言》中政治拓扑学方法最终的目的是要消灭政治拓扑学空间,这就涉及到无产阶级自我消除的问题,也是无产阶级“位置”变更的问题。按照《宣言》的说法,无产阶级要消灭自身才能消灭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其首要环节就是通过消灭自身的“位置”而导致整个政治拓扑空间的变化。上文提到,这种位置是由私有财产和资本运动所塑造的,所以要消灭这个“位置”就必须从消灭私有财产开始。“无产者只有废除自己的现存的占有方式,从而废除全部现存的占有方式,才能取得社会生产力。无产者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他们必须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注]同上。只有消灭了这种“占有方式”才能消灭整个社会结构,因为正是私有制与资本造就了“资产者”和“无产者”的存在及其“位置”所属,造就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扑拓学空间。
所以,从《宣言》中可见,马克思恩格斯通过一种理论配置的方式,首先呈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拓扑学空间,然后在“话语”及其“对象”、“话语”及其“主体”之间建立了一种具体的行动关系,从而使得社会变革成为可能。
《宣言》之所以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是因为它率先系统地阐释了作为“未来”的“共产主义”如何而来及其科学性问题。从其叙述可见,这个“未来”内在于过去和现在。这种内在论叙述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运动真实地呈现出来,并且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基础。
虽然《宣言》的内在论方法是从整体的维度展开叙述,但为便于理解这种内在论的方法,我们还是从不同层面来呈现内在论方法的图景。就资本主义的历史运动而言,首先体现为“资本化”的过程。《宣言》中指出:“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2页。就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而言,其动力来源于封建社会内部,就像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叙述无产阶级一样,都是来源于一种内部的变革力量。随着“资本化”过程的展开,我们看到了资本的运动。马克思说:“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注]同上,第35页。这是资本的吸纳功能,它使得一切的社会要素都成为资本的内在元素,《宣言》说,资本使得生产和消费都具有世界性、使各民族都进入了世界史。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生产和消费都进入了现代资本的领域,各民族都进入了资本的运动史。
但按照《宣言》的论述,资本的运动并不是一个自洽的系统,它在不断趋近于它自身的边界,当资本所要求的社会化大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资本主义所有制的局限便呈现出来。“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容纳不了它本身所造成的财富了。”[注]同上,第37页。这时,资本就陷入自造的危机之中。可见,资本的界限不是外在的强制设定,而是其自身运动的结果。《宣言》借助对资本历史运动的描述,实际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历史运动及其界限。
其次,“资本化”运动必须依靠诸多社会要素,其基本的前提就是“雇佣劳动”。《宣言》说:“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注]同上,第43页。那么,雇佣劳动或者无产阶级是如何出现的?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也是一个内在论的问题。无产阶级是一个历史性的阶级,它内在于资本主义社会,是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而发展的,“随着资产阶级即资本的发展,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注]同上,第38页。。因此,无产阶级之所以能够“阶级化”,其基本条件不在于无产阶级自身,而在于由资产阶级所主导的大工业生产。工业化大生产对组织化劳动力的要求是无产阶级自身发展的前提。所以,“工人的大规模集结,还不是他们自己联合的结果,而是资产阶级联合的结果。”[注]同上,第39页。而且,无产阶级的普遍联合也是由于大工业所实现的现代交通完成的。可见,作为大工业产物的无产阶级,是唯一能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与资产阶级相对立的阶级。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说法,其他的社会阶级都会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而没落和消灭,因为资本不能容纳非资本的因素的存在。在此,无产阶级是作为资本的社会因素而存在。
当资本只能容纳既作为其自身要素又与自身相对立的无产阶级时,资本主义社会的变革因素便只能从资本与无产阶级的关系中寻得。所以,《宣言》旗帜鲜明地指出,资本主义“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注]同上,第43页。。这是资本对自身的规定,也是对无产阶级的规定。一切都不再存在于外部,斗争也是内部的。当资本成为规定一切社会要素的配置器时,如何重塑社会生产和社会交往关系,就必须从资本开始,从资本与无产阶级的关系开始。一切脱离这种关系而思考社会变革的观念,在此都可以称之为玄想或空想。
当谈到空想化的变革观念时,难免联想到《宣言》对空想社会主义的批判,这些批判具有强烈的内在论特征。这首先不在于空想社会主义自身对社会主义具体内容的基本认知,而在于以何种方式来呈现社会主义。在空想社会主义的相关论述中,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对社会主义本身缺乏认知,而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缺乏认知。因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知,直接决定了社会主义的呈现形式。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将之批判为空想社会主义,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空想社会主义本身对资本主义缺乏客观的认知,从而使得其批判陷入空想的境地。
在论述“反动的社会主义”时,马克思恩格斯对各自的“反动性”都有明确的描述,“封建的社会主义”体现为“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体现为“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体现为“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体现为“丝毫不会改变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体现为“同历史的发展成反比”[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4、57、57—58、61、64页。。这些社会主义的文献,都罔顾真正社会主义的基质性要素一定是从资本主义的内在历史进程中生发出来的,没有真正理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革命性意义及其自身的历史性存在。
总之,《宣言》对资本、雇佣劳动以及空想社会主义的批判,都是在内在论的方法中呈现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运动轨迹以及社会革命的内在机制,跳出了抽象地及其纯粹否定性地对资本主义的论述,从而为论述社会主义的科学性提供了现实基础。
唯物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而《宣言》中的大量论述都得益于此方法,尤其体现在对“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的批判中,并且具体化为如何理解文本、概念与现实的关系问题。
首先来看《宣言》对“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是在居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压迫下产生的,并且是同这种统治作斗争的文字表现,这种文献被搬到德国的时候,那里的资产阶级才刚刚开始进行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德国的哲学家、半哲学家和美文学家、贪婪地抓住了这种文献,不过他们忘记了: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生活条件却没有同时搬过去。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注]同上,第57—58页。在此,马克思恩格斯明确说明了如何面对文献或者概念,关键问题不在于文献或者概念本身,而在于文本或者概念与现实的关系。我们经常说,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要把事物的整体历史和现实背景都当作事物本身的内涵组成部分,要将事物的历史性和现实存在纳入到事物本身之中,而不是单纯地就事物本身来讨论事物。《宣言》对“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就是如此,不能仅仅就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文献本身来讨论德国如何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此,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了文本或者概念的自身界限。这种界限不在于文本和概念本身,而在于文本或概念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因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法国的社会主义文献是源于法国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及其社会对抗的结果,而德国的资产阶级还刚刚处于历史的兴起阶段。所以,法国的文献在德国缺乏“直接实践”的意义。
在此,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只是在共产主义文献的角度论述了文献的界限,但就方法论层面的启示而言,却具有普遍意义。首先就是如何面对和理解文本或者概念。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不是一件思维或者思辨的事情,不是可以抽象掉现实属性而进行的纯粹的概念演绎,而是一个现实问题。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特征。马克思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注][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法国的共产主义文献是法国现实社会的某种观念表达,而这种现实社会本身在德国是还尚待争取的。如果忽视唯物辩证法的这个现实维度,那么文本或者概念表达就立即会陷入一种无内容的“思辨”之中。因为缺乏这个现实的维度,这种文本和概念的游戏就“必然表现为关于真正的社会、关于实现人的本质的无谓思辨”[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8页。。原本在法国具有实践意义的文本和概念,被德国哲学家理解为“一般的实践理性”而失去了现实的要求,甚至被马克思恩格斯调侃为只是用来吓唬资产阶级的“稻草人”。
因此,在文本或者概念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上,唯物辩证法是坚实地站在现实的维度上。这也是《宣言》在对待所有其他共产主义文献的一般态度。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纵使各种共产主义文献有不同的缺陷,但归根结底就是缺乏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认知。所以,《宣言》的前半部分都是在对现代资本主义历史运动图景的整体描述,尤其是以一种内在论的方式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运动与共产主义革命的内在关系。特别是《宣言》详细地描述了大工业生产和无产阶级的关系,使得无产阶级的阶级对抗及其解放的条件得以可能。这是马克思恩格斯谈论共产主义的基本前提,而其他的共产主义文献并没有抓住这个基本现实。“由于阶级对立的发展是同工业的发展步调一致的,所以这些发明家也不可能看到无产阶级解放的物质条件,于是他们就去探求其某种社会科学、社会规律,以便创造这些条件。”[注]同上,第62页。这就是典型的脱离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存在,另辟蹊径,从而以一种超越性的批判或纯粹否定性的批判来实现对资本主义的“一般批判”。
就此而言,这不只是一个单纯的针对资本主义社会认知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唯物辩证法对历史科学的基本判断和贡献,即马克思恩格斯以何种方式来展开对人类历史的描述。《宣言》的开始部分以阶级斗争的历史为名,简要叙述了“至今一切的社会历史”,指明了“阶级斗争”这个社会现实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塑造。因为“阶级斗争”作为一项社会实践,必须要有充足的社会物质条件做准备。马克思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的批判,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对阶级斗争物质条件不具备的批判,之所以是空想且失败的,原因在于“当时无产阶级本身还不够发展,由于无产阶级解放的物质条件还没有具备,这些条件只是资产阶级时代的产物”[注]同上。。当阶级斗争的物质条件嵌入在历史发展的现实过程中时,对历史的理解,就像马克思所说的,不能从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因此,唯物辩证法对唯物史观或者历史科学的重要贡献在于澄清了历史本身的呈现方式及其对历史的叙述方式。“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4页。
可见,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只是表达了对文本自身边界的思考,但这对于我们理解一般事物、概念甚至历史都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就《宣言》的具体内容而言,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所说的,有些具体内容可做修改,这是源于现实条件本身的变化。但今天我们重新看待《宣言》的价值时,首先要坚持其一般的原理,同时更应关注《宣言》所呈现出来的丰富的方法论资源。方法决定了对象的内容及其呈现方式。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正是独特的方法论成就了《宣言》的具体内容,正是马克思恩格斯方法论的创新,使得社会历史和现实得以脱离传统理论的规定而呈现出新的样态,而这是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论域开启的基础和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