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付平
老家地打村,过去上粮也叫上公粮,或是叫交国家粮。
上世纪60年代末,我8岁的样子,就知道了上粮是生产队的头等大事。每年春种的时候,生产队长杨大叔就会调集好的籽种、化肥,安排肥沃的田地播种。到秋收的时候,杨大叔就站在田埂上,像审视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挑选着,哪几块稻谷长得成熟饱满,就放了单独收割,作为上交给国家的上等粮。
从田里收割回来的稻谷还不能直接上交,要放在晒场上晒,叫晒公粮。按生产队长杨大叔说的,晒公粮还不得马虎,不然,金灿灿的粮食就弄成霉味腐烂掉了,岂能上给国家?所以,晒公粮要看日头好不好。如果遇上“烂九黄”的丑天气,一连十几天的淫雨,还未晒干的稻谷得从晒场上又搬回队房里堆放。
稻谷一搬回队房,队长杨大叔的心也跟着搬进了队房。他生怕稻谷堆会发霉腐烂,叫上队房保管员和几个强劳动力,用铁铲子像拌砂灰一样,不停地翻弄堆积得高高的稻谷。我们还隐隐约约聆听到他嘴里不停地祈求着:“老天爷啊,睁睁眼吧!快晴起来,我们好把粮晒干了交给国家呀!”
秋雨绵绵,雨脚仍然歇不下来。杨大叔急了,揪起一帮社员,跪在队房前,恁家说求雨,他们来个求日头露个红脸。
许是他们感动了苍天,头天祈求,第二天早上就晴开了。杨大叔欣喜若狂,跑进队房抓起稻谷捧着说:“稻宝贝,你有救了,你可以上晒场了,不几天就把你交到粮点去了。”上粮不是简易的,很繁杂,像杨大叔说的,有操不完的心。按粮点的收购时间,九月上完稻谷后,紧接着,十月就轮到上玉米了。上玉米比上稻谷麻烦,收割回来的玉米棒要扳下玉米籽晒干了,方可上交给国家。
队里召集扳玉米籽时,晒场就成了全生产队的集中营,也是大伙儿叫得欢乐的故事场。白天下地劳作的父母们,晚上收工回来吃过晚饭,带着一家老小走上晒场,又忙开了扳玉米籽的活儿。那时候队里没有通电,借着一缕月光,父母们把挑箩或背箩搬到堆积如山的玉米大堆子上,把一个个玉米棒挑背到留给自家干活儿的小块空地上,全家人围拢在一起,把一个个玉米棒上的玉米籽扳了下来。扳玉米籽时间久了,我们双手会发麻生疼,身子骨也酸溜溜的,好在有扳下来的玉米籽掉进箩筐“叮叮咚咚”的美妙声响伴隨,活儿仍然干得欢势。
粮食虽然没有富贵贫贱之分,但上粮有等级划分,主要有两种,一是稻谷,二是玉米,还有附带着小麦、荞子、蚕豆一些杂粮。稻谷是粮中王。因为老家稻田少,种出的稻谷也少,而国家每年下给生产队的上粮任务稻谷是占大头。这让生产队长杨大叔伤脑壳,如果把稻谷全部上交给国家,那么生产队社员苦了一年到头,逢年过节连一顿白米饭都弄不着吃,能说得过去吗?好在社员们怀有一颗为国上好粮的红心,说:“现在国家穷,部队上、工厂里、单位上,不少人等着吃粮,就多上给国家吧。”
上粮的路难行,弯弯曲曲,像羊肠子似的。队里上粮只有靠人挑运。这要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上粮任务,是十分艰巨的。队长杨大叔无奈,只有把上粮的斤头分到各家各户,与记工分挂起钩来。这可为难着劳动力少的人家了,他们会急得吃睡不宁,满村上跑,央求看有没有人帮忙。如果没有,只有狠下心来,拉上自家未成年的娃娃走进了上粮的行列。
就在那种情形下,还不到十岁的我,在母亲多病出不了重力、无助的泪眼里,我像驾上辕的牛被父亲拉了给顶上。只见父亲用洗干净的尿素口袋装上十多公斤的公粮,用两根麻绳捆起来叫我背上,跟着肩挑七十多公斤公粮的他,向粮点进发。
一路艰辛,一路汗水,走不到过半的路,我就掉队了。那一坨重如铁巴的粮食压在身上,两条细小的麻绳把两只肩头磨破出血,疼痛难忍,我“呜呜”哭了。挑着粮上前的父亲听到我的哭声,放下粮担,转回来气势汹汹地骂:“背球大点公粮,还搁得住号什么号!”被父亲一吼,我不敢哭了,咬紧牙背着粮仍然往前走,那无声的泪水洒满了一路。
上粮如“战场”。如果安排在白天稍微好点,安排在晚上昏天黑地的就更困难了。为了争抢上粮时间,队长杨大叔会发号令:今晚去上粮,不然明天来不及了。家家只有准备火把,一条上粮山路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拉起了长长的火龙,像当年红军急行军一样,火把映红了一山一林。我仍然逃不掉,只是父亲考虑到夜里的安全,给我背的粮食相对少点。
漫漫上粮路,黑漆漆的山林间。那些不甘沉寂的姑娘、小伙子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起初小伙子打“嗷哈”挑逗小姑娘,唱:“哥想小妹心发慌,想说小妹做婆娘,上粮回去请媒娘,来年我俩配成双。”小姑娘对唱:“哥想小妹莫发慌,等天要等天放光,如果我俩有缘分,何愁俩人不成双。”一路的火把,一路的山歌,在山里摇摇晃晃,飘起飘落。姑娘、小伙子竟然忘了忙着上粮,在途中放下粮担,唱个情投意合,抑或是比唱个输赢。第二天到了粮点,耽误了上粮时间,气得生产队长杨大叔大发脾气,嚷着要扣他们的工分。吓得姑娘、小伙子不敢吱声,甘愿被扣。后来杨大叔后悔过,被他扣过工分的姑娘、小伙子唱山歌竟然唱成几对夫妻了。
直至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队长杨大叔的带领下,从队里修通到粮点的简易公路。队里买了一辆大马车,替代了人工上粮。用大马车上粮,大概有四年多的时间吧。到80年代初,村里实行了“大包干”。集体土地下放到户,有如春天一下点燃了村民种粮的积极性,一年年种粮收粮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上粮任务这下按人头下给各家各户。到秋收上来上粮的时候,一家家用小马车或开着手扶拖拉机,提前就把公粮上交粮点了。
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年,村民们做梦也没想到,2004年,国家出台了实行粮食直补政策。村民们如释重负,在沐浴着党的阳光里,幸福无比地说:“农民种粮不上粮,国家还给种粮补贴,只有共产党才会对咱老百姓好啊!”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