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的泪

江弘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同样的梦境中寻找着前世的家园——我是那凝结了泪珠的琥珀，透过胶质的通透的化石将破碎的梦境拼凑，依稀辨认着我远古的童年——在成琥珀之前，我是只稀有的蝴蝶，我曾经招展地飞舞在原始森林——那个草木肥壮的峡谷，是所有鱼鸟快乐生活的地方，现在，它的名字叫作武夷山。

我明明是只蝴蝶，怎么会一直沉浸在水底？我经受了岁月的波澜一轮一轮的冲刷，直到那个长发圆脸、大眼如电的女子在戏水时，把我从水里捞起，她将我放在阳光下，一遍一遍地审视我，将我沉睡的记忆之门一点一点推开。

——这片诡秘的森林，而今已成为旅游胜地。

我想起来了，我的腹里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我饱含眼泪别过为保全我的生命而葬身蛇嘴下的我的伴侣，振翅逃遁那场突如其来的森林灾难，却在一棵老松下被倾盆而下的松胶淹没。我知道，我的同类们都死了，我这个家族在蝶中，算不上旺族，而他是蝶中的佼佼者，我们结合本来是可以养出绝世的蝴蝶的，可现在也只能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标本——绝无仅有的标本。

现在，那女子将我带回宾馆，搁在妆台的镜子前，等待考古专家的鉴定。我挺喜欢照镜子，它將我的记忆照得透亮透亮——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我还是条毛毛虫，我破卵之前，家园的宁静已经被人类打破。这是一个战败、逃避追杀的部落，他们在密林里依水歇息，发现这里有无须大动干戈的洞室、射杀不尽的飞禽走兽及鱼虫，他们深感于大自然的厚爱，在此安身立命，从此忘却了密林之外的纷争。在追捕鱼儿和猛兽的岁月里，他们的身体逐渐发生变化，蜕化得矫捷、轻盈，他们的脸狭长，嘴如鸟喙般突兀，四肢细长附毛且如猿般自如攀岩、蹿跃无阻。他们如鸟般将家安置在树上或悬崖上，尽管他们飞跑在悬崖绝壁如履平地，但总也赶不上高翔的飞鸟，因此，飞鸟就成了他们心中膜拜的神灵，飞鸟也就成了部落的图腾，鸟的羽毛则成了他们最时尚的装饰。

对飞鸟的崇拜，还表现在这些人类的葬礼上。怎样才能在死后接近高高在上的神灵？那时的人类鲜有长寿，总毙于壮年，同类之间的危险消除，人与猛兽间的威胁仍然存在，因此，他们会在悬崖绝壁选一岩壑，将棺木搬上后搭造成船形，并将随葬物品一一存入。之所以要搭造船形棺木，他们是怕万一有一日棺木跌落或是山洪突至，棺木落入水中，仍能得以保全，同时会等到神鸟的降临和拯救，而这一愿望后来也被历史证明，先祖的确高瞻远瞩。

这些先人们感觉到即将寿终正寝，便开始辟谷，然后躺入棺木，静候神鸟“引路”。也有沉于水底的，来喂壮鱼虾，以给后人更丰富的生活资源，因而，两种葬礼都是神圣而隆重的。

我的母亲就是死于战火。

我的母亲将我产在那片叶子上后，又和一只英俊的雄蝶在一座茅屋的角落疯狂做爱，以蛇为图腾的部落劫烧了鱼图腾的部落的居地，母亲和她的爱人来不及逃出火海，被烧为灰烬。那场战争的前期缘由是，两个部落对彼此图腾的不敬：蛇方以为蛇是鱼的先祖，鱼方要敬供蛇方;鱼方则以为蛇是虫，虫是陆地最下等的动物，哪配敬供？其实，这些都是争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而战火在人类控制能力之外呼啦啦蔓延，我们的家园遭了殃。

当我小心谨慎地做着陆地上最下等的毛毛虫时，各个部落的战争已经打得非常壮烈，人类决定不惜毁掉大自然丰盛的产物来赢得战争，虎部落早已在蛇部落的上游拦截河流，要以水攻破蛇部落布下的层层迷阵和机关。那个夏天天气尤其闷热，树叶疯狂滋长，正好为虎部落大肆改道和刨地做了最好的掩护。阳光很烈但又有很重的云层团团堆压。有那么些日子，森林似乎还原战争停歇时的安宁。我就在这短暂的安宁里躲避着焦躁不安的飞鸟们的觅食。那段日子，所有的动物都变得焦躁不安，鹿会莫名其妙地狂奔，鼠会莫名其妙地乱窜，鱼会莫名其妙地腾跃，一直善通人性的猴子会莫名其妙地乱咬人。我胆战心惊地蠕动身躯，以最谦卑的态度羡慕着热闹的世界里这些趾高气扬的动物们。

他是只强大又骄傲的雄蝶。我曾听说，越漂亮的蝶生命周期越短，可他好像已经活了数月之久，这已经是蝶的寿命的中年，但他丝毫没有即将步入老年的迹象，他依然矫健、鲜活如少年。他是只凤蝶，有斑斓的色彩和长长的触角，他追逐雌蝶的身姿很潇洒，那雌蝶肯定是刚出蛹的，没几下就被他拽入花间交配。可没等那雌蝶回味，他又有了新的目标。我数了一下，在我做蛹之前，他已经与将近十只雌蝶交配！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花心的家伙！我不知道，我能否会化成一只漂亮的雌蝶，因为我的母亲就不太漂亮，但她很特别，在蝶类里，很少有的一类。但如果我漂亮，我一定要傲视那家伙，别以为自己强大，就能搞定所有的雌蝶;我也要让所有的雌蝶看看，即便做蝴蝶也要有操守，越强大越要晾着他，那才是高明人生。

当然，即便不漂亮，也要做只优雅的蝶。是的。我在蛹里“修炼”的日子比别人多了几天，除了那怪异的天气所致外，还有我自己的原因，我曾经是条那么丑陋而卑微的毛毛虫，我怕自己出蛹时，万一是太丑陋的蛾，那么我应学会更多优雅的姿势，以稍稍弥补我丑陋的外表。我潜心“修炼”的日子里，那只雄蝶有了妻，他对他的妻呵护备至，能让所有的雌蝶羡慕，于是便有更年轻的蝶甘心做了他的红粉知己。他从不拒绝，没有一只雄蝶会拒绝送上嘴角的蜜糖，而所有雌蝶的可悲在于，她们以为她们短暂的生命只是为了雄蝶的欢爱。但，我绝不羡慕。既是蝶中之男人，他就应该有保护和怜惜爱人的职责，而且，我固执地认为，蝶也是要有操守的。

我没想到，我出蛹张开翅膀就是特别的。我延承了母亲的长相，我不修长，不漂亮，但我的颜色却是绝无仅有的粉红色，是跟桃花一样的粉红。我喜欢自己的颜色，同样也会有雄蝶喜欢，但我是那种不张扬又清高的雌蝶，很长一段时间，鲜有雄蝶问津，但我的名气和关注度却不小。有几次，与他擦肩，我故意无视而过，也许，是我的傲慢激怒了他，我发现他开始注意我了。

他不跟别的雄蝶一样，一开始那么殷勤，但发现我回应冷淡后便很快改变追逐目标。他刻意地研究了我的喜好，甚至用心解读了我编创的《花间舞》里的渴望。于是，无边的关爱在片刻间缠绵而来：我渴了，会有清凉的蜜水送上;我累了，早有干净、宽大的叶子腾留出来;我哀伤时，他便一直陪伴在侧;我萎靡不振时，他便拉我在阳光下锻炼飞高。我感受到了父母亲来不及给予我的爱抚，我曾经坚不可摧的傲慢被他一点一点地摧毁。

其实，每一只雌蝶内心都渴望雄蝶的爱怜，而我比别人要得更多，我要我的他专一，我要他时时刻刻与我比翼双飞，就像那九曲水里的比目鱼，就像这林间的比翼鸟，而我只为他一只蝶跳《花间舞》——我要坚守我在蛹里修炼的信念。然而，他却早有了他的爱人，享受了他的关爱，当他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感到无比的哀伤——难道，做一只有信念有操守的蝶就那么难吗？

一只有雄蝶疼爱的雌蝶，必会洋溢着别样的光彩;一只充满了幽怨的雌蝶，必是满腔柔肠。

水位涨高，再涨高。不得不佩服鸟图腾先祖的远见，搁在岩壑的船柩成了救命稻草;我不得不感谢他陪伴我的那些日子，我告别了随意的惰性，练就了飞高的本领。当洪水排山倒海般突至时，我比我的同类更輕盈地躲避了骇浪，飞上了悬崖绝壁上的岩壑。有了船柩和船柩里陪葬物品的庇护，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在风口晾晒着湿漉漉的双翼，惊恐地看着我众多同类葬身于这场灾难。

灾难一直在持续，大地如拉锯般运动，很多生灵没了活路，尤其是比翼鸟、比目鱼这些双飞双栖的家伙，谁也不肯舍下谁，到后来，谁都来不及逃生。

我绝望地掩面无声哭泣。他，不知何时来临，那么疲惫，那么苍白、憔悴，翅膀残缺黏合，却没了打开晾晒的力气。他虚弱地站在我面前，断断续续地诉说对我的思念，他说，既然要面对恐惧的世界末日，既然恐惧的世界末日搅乱了所有生物的生命规则，那么他就无所畏惧地选择和我厮守。

我泪流满面，不为恐惧的灾难，只为他为了来见我的无所畏惧。我没有问他的爱人，以及他的红粉知己，我张开翅膀扑入他的怀里，任已晾干的四片翅膀黏合在一起——我们跌落在船柩上。

岩壑外，雨已经停了，水却没退，阳光毒毒地暴晒着漂满各种尸体的洪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世界上，只有我这只雄蝶才会对你有耐心。”他吻干我湿漉漉的翅膀，很自信又有点坏坏地笑，“只要有耐心，就能得到最好的。”相信每只雌蝶都逃不过这样的环境里这样动人心弦的情话，“我从来没碰到你这样的蝶，你是稀有品种，我们结合，会孕育出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最漂亮的蝶。”我感觉得到彼此身体已经起了变化，没有矜持，没有障碍，我闭上眼睛，柔软地打开身体，迎接一场我期待的灵魂与身体合二为一的结合。

“快走！”突然间，他将我从柔情蜜意里拽出，奋力将我推出洞外——我腾跃而起时才发现，一条饥饿的蛇不知何时从岩隙里游出，吐着芯子歇斯底里地向我们发起攻击。他的翅膀还没愈合，他飞不高，他在船柩上踉跄地躲避着蛇的吞噬，我惊魂未定地停歇在悬崖上的老松上，看见山体在滑动，翻落的巨石和泥块即将淹没岩壑——我昏死了过去。

当那颗松胶倾盆滚落时，我是以视死如归的坚定去迎接的。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他死了，我唯一的爱情也就死了，我不想做行尸走肉。我感觉得到他的精血在我的体内结晶成卵，可即便我能孕育出再漂亮的蝶，他看不到，又有何意义呢？

一层又一层，我被晶莹的松胶层层包裹。我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死亡，透过老松痛楚的眼泪，我依稀看到，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扶着他的爱人，正往别处迁移。

我没有怨恨，浑身却钻心的疼——我坚守的信念被倾覆在他人生轨道之外的一支小插曲中。水渐渐退去，紧接着又发生地震，我连同那棵老松被深埋在地下，我愿意永远深埋在地底下，连同我年轻、苦涩的爱情。陆地重新呈现，鸟图腾与鱼图腾的人类稀疏地活了下来。水域被冲出了九曲十八道湾，水更深更绿，经过了这场灾难，人类对水的依赖和依水生存的能力得到了增强，鸟图腾渐渐被鱼图腾吞并，而那曾经飞走悬崖绝壁的技能渐渐转化为潜水和踏浪的技能。

不过，人类总比蝶类有操守，如果有来生，我坚决不再做蝶。

我要做人间最痴情的女子，我绝不轻易恋爱，如果爱，我一定要判断准确看得懂我舒袖舞蹈的男子——我在妆台前擦亮记忆的镜子，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