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雯
这场雨一直下,一直,下到了秋天。雨滴一颗颗,落在石墙边,落在墙缝里长得高高的草尖上,或者都“噗噗”地落在了石头围砌起来的土窝里,那里种着一棵葡萄树。这是我老家的后院,葡萄树旁边架着一块长方形青石板,上面长满了青苔。我还没有告诉它,那个长年累月在它身上洗洗刷刷的女人,已经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那个夏天,我三岁多的女儿跟我说:“我知道变成星星的阿太是哪一颗,你找找看,长满皱纹的那颗就是。”
女儿的阿太,我的奶奶,在去年夏天去世了。余光中在《左手的掌纹》里写道:“人的一生有一个半童年。一个童年在自己小时候,而半个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时候。”我想,我正处在这半个童年里吧。我的孩子还很年幼,在陪伴的光阴里,她的言行举止时常让我恍惚。生命如此神奇,它是延续,但又不仅仅只是延续。天已入秋,一切能被风吹起的往事都飞起来了——
晨光熹微,我背着书包穿过水井边的那条巷子。巷子左边是高高的竹子,右边是高高垒起的石墙,立着的石墙缝里总是能挤出一些紫色的小花。直到大了,问过学花卉的妹妹,才知道其中一种是紫花地丁。小时候我们经常各拿一朵这种紫花地丁,用花头互相勾住,“一、二、三,拉——”,哪朵花的花头先断了谁就输了,输了的人无需接受惩罚,赢了的人也无奖励,纯粹只是为了比一比谁的花更坚强,谁更坚强,谁就更快乐。却不知花朵的坚强从来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花朵的坚强是由这堵石墙说了算,是由它吸收的天地灵气说了算,是应该由它自由生长说了算。还有一种紫色小花叫紫堇,一串串的在春风中很是骄傲,春风拂过,你一定能听见它们那串紫色的、灿烂的、银铃般的笑声。
竹林后面,是一口水井,养了一村子人。夏季傍晚四五点左右,井边就围满了人,劳作后的男人们仅穿一条裤衩,身上搓满泡沫,打起一桶井水,举过头,“哗啦”一下从头浇下,透心凉,心飞扬。可往往,井水从高处撞到地面,水花溅起,殃及了边上洗衣服的女人。女人蹲着,手臂用力地刷着衣服,由于身体往前倾,衣服往往盖不到屁股,露出腰上一截白花花的嫩肉。女人娇笑着骂骂咧咧“你这火烧的黄种仔”。男人并不争辩,回头瞟一眼那嫩白的春光,随后一甩发丝,把一身的污垢和疲倦全都甩进了身后慢慢西沉的夕阳里,随夕阳沉睡,又随朝阳早起。早起的水井边,木锤子敲打衣服的“(口邦)(口邦)”声此起彼伏,女人们使尽浑身力气,能多敲一锤是一锤,多一锤,衣服里的肥皂污垢就能多出来一点,衣服就能更加白净一些。洗衣服的蹲位也是有讲究的,井里的水总是在流,但如果你能抢到井边的头位,你洗到的水就是刚从井里流出的清澈的水,它们划过你的手背,漾起你一圈圈清凉的笑意。如果你蹲在后面,那流到你这儿的就是前面那人洗过的水,洗完衣服后,你可能还要再去井里打上一桶水来漂洗一遍。如果这时我和妹妹拿起脏衣服刚好到井边,而那个最完美的位置正好空着,那我们这个洗衣服的過程就会变得非常愉快。那时的我喜欢每一个放肆的暑假,每一个盛夏的傍晚。那每一个无忧无虑的傍晚,奶奶都早早地准备好了两大桶水,这两桶水是在后院的阳光下暴晒了一整天的,傍晚时水温柔和舒适,正好倒来洗澡。调皮捣蛋的弟弟总需要奶奶扯着嗓门儿喊上半个小时才会“扑通”一声跳进澡盆,水花四溅。后来,奶奶喊的时间短了,水花溅得少了,弟弟也开始穿着裤衩洗澡了。
穿过那条巷子,就到了铺满小石子的马路了,我们在马路边等车,车是那种三个轮的铁皮车,我们叫它“三撇子”。“三撇子”在石子路上跑起来哐哐哐地响,车子载我们去镇上的小学,留下身后一阵乌烟以及轮子带起的满天灰尘“沁人心脾”。我常常觉得自己特别喜欢闻这种黑黑的柴油味儿,不知是否与小时候的记忆有关。下车后,递给司机五毛钱的车费,这五毛钱的车费,奶奶总是提前替我们准备好放在橱柜的一个角落里。那个角落总是放着五毛或一元这样的硬币或纸钞,从不间断。我们知道那个角落的零钱是给我们做什么用的,所以也从不乱拿。“三撇子”哐哐哐地开启了我的懵懂,开启了我对藻溪这个小镇的喜爱,开启了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葡萄树是种在屋后的,天还没亮我是不敢到屋后刷牙的。屋后是一条细长的小路,这条小路是由大块的石头嵌在泥地上铺就的,石头因为长年累月的打磨变得光滑无比,两块石头中间的缝隙里总是冒出一茬又一茬的青草,把这条小路点缀得格外清新美丽。小路的两旁是老屋和树木,我站在小屋后院的葡萄树旁,葡萄树总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暗自生长着。我隔着小路,看着对面那棵榆树,榆树后有一丛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子吸收了很多黑暗,把阳光阻挡在外。当我看向小竹林时,小竹林里总有好多眼睛向这边张望,好多张嘴巴在悄悄说话。那也是一个盛夏,我在榆树上见到了一只猫的尸体,后来,又发现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猫就那样被一条绳子吊在榆树上,风吹日晒雨淋,全都无声无息。榆树上的知了声不绝于耳,却丝毫无法赶走我对这片小竹林的恐惧,反而徒增了阴凉感。我对猫一直没有好感,老房子老鼠多,谁家都会养一两只猫啊狗的。猫不抓老鼠的时候,就离死亡不远了吧。可能因为我属兔,天生胆小,只要见到猫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全身就一阵战栗。我奶奶的眼睛和猫一样也是黄褐色的,眼神明亮又锐利。但随着我们长大,奶奶一天天老去,她的眼睛经常干涩,尤其在爷爷病逝后,奶奶的视力越发差劲了,她时常说,“这人老了就变死了,穿根针都办不到了。”那时,尽管她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仍脾气倔强,不服老,和屋后那株葡萄树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葡萄树结过有限的几次果,父亲把葡萄架搭得很高,葡萄藤爬满了架子。青翠的葡萄叶横铺了整个后院的天空,所以,每到夏天,屋后总是吹来一阵阵清凉的风。我们把那张长长的旧式床踏板搬来铺在后门边上,躺在上面午睡,依稀能感受到睡梦中的凉风和葡萄的甜香。当父亲拿着剪刀踩着木梯上去摘葡萄,拨开浓密的葡萄叶时,似是撕开了后院阴凉的一角,把天空捅了一个洞,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父亲这里拨一拨,那里找一找,阳光就到处漏,一闪一闪的很是欢乐。孩子的世界里,有得吃,就是甜的。葡萄还只是有一点点发红就被我们塞进嘴里了,剪下来的葡萄也有一些是被小鸟们啄了的。小鸟们也是可怜,要和我们这几个馋猫抢吃的,只能先下手为强,尝尝还没成熟的酸葡萄了。关于葡萄架,奶奶总说,七夕这一天,夜深人静时,在葡萄架下可以听见牛郎织女说话。于是,在葡萄藤爬满架子,暑假华丽丽地到来时,我也总和妹妹说,“这个七夕,我们一起去葡萄架下等吧。”最终,葡萄树被拔了,我们仍没有听到牛郎织女的对话。每一个七夕,我们都是因为太晚太困了没熬住,想着算了,明年再听吧……也或许还因为对奶奶的话半信半疑。而直到现在,因为我没有求证过,我依然对“葡萄架下可以听见牛郎织女说话”这句话半信半疑。葡萄架已经难以找到,此时拖家带口的我要在夜深人静时去寻一处葡萄架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希冀,似乎也很好。
那堵石墙就轰然倒塌了,苔藓不青,紫花不艳,石墙颤颤巍巍,早已满身斑驳,断垣、残壁、裂粉、松沙,它已支撑不起我们的回忆了。因为忙碌的生活,我似乎已经不太想起我的奶奶。每一个人的死亡,最先都会被周围的亲人,或其他人津津乐道许久。我们以这种方式缅怀这个人,之后,便不再谈论,即使偶然想起,也会默然无语。
我偶尔也会梦见我的奶奶,但想起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一找天上那颗长满皱纹的星星,直到我也变成一颗星星。以后,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会这样,仰望星空,来寻一寻我。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郑潇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