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假传虚实二元性及其对文体发展的影响

2019-12-11 22:21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器物品格虚构

假传指以拟人的手法为器、物立传的一类相对独立的文体,包含虚实两个层面:实的层面指假传描写了器物的形制功用、发展历史、文化内涵等博物知识;虚的层面指假传塑造了生动的人物,并以虚构人物的品格和经历来影射现实文人的境遇,表达文人的情致和追求。假传通过以实写虚、以虚写实的创作方式使得虚实交融,体现了文人高雅的审美趣味和高尚的品格追求。虚实二元特质是假传的灵魂,但也制约了假传文体的发展。

假传指以拟人的手法为器、物立传,通过虚拟人物的人生际遇或人物品格来表达古代文人情志的一类文体。它滥觞于韩愈的《毛颖传》,一开始就引发当时文人褒贬不一的评论,赞者如《唐国史补》“其文尤高,不下史迁”[1](P97);毁者如《旧唐书》“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2](P2863),主流文坛人物从“文以载道”的要求出发批评《毛颖传》“以文为戏”,因此唐代仿作并不多见。由于宋代欧阳修等人对韩愈的推崇,《毛颖传》仿作渐多,苏轼、秦观、张耒等一些文人参与到假传创作之中。假传创作高峰出现在明代,当时文人创作出大量的假传作品,无论是从数量还是题材内容上都比之前有巨大的发展,尤其是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将这类《毛颖传》的仿作定名为“假传”,使得假传成为文苑公认的一种相对独立的文体。清代文人假传作品有所减少,题材上出现鸦片(《黑美人别传》)、洋烟(《淡巴菰传》)等新鲜之物,直到民国时期仍有假传创作。《申报》创办的《瀛寰琐记》中不乏假传作品,是晚清诙谐文学潮流的重要组成部分,为现代幽默文学的兴起推波助澜。假传虽有历代名家参与创作,但这一文学形态并未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文学文体,历代评论也多集中在经典文本《毛颖传》上,而且主要是从“以文为戏”的角度评价《毛颖传》“滑稽”“俳谐”“寓言”的特点。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一些当代学者提出这类文章具有“‘以史为戏’的创作精神”[3],从史传体制的戏拟以及戏拟所产生的谐谑、讽寓、寄托、抒愤等意蕴方面进行论述,揭示了假传文体“游戏”和“拟人”的基本特征。这些提法是今人对“以文为戏”的新阐释,以修辞学的概念来解读“戏”的内涵,对这一文本类型的创作特质并未切中肯綮。笔者以为,古人用“以文为戏”评价这类文体是非常准确的,但“以文为戏”并非语言层面的修辞手法,而是创作方法与创作态度。假传文本的外在形态命名为“某某传”,是虚构人物,是虚指,但“某某”又是现实中的器物,是实指,蕴涵历史典故、器物特质等,绝非简单的语言修辞的运用。为此,本文拟从假传的虚实两个层面探讨假传文体的创作方式以及虚实对假传文体发展的影响。

一、虚与实——假传的二元性

假传是将器物拟人化之后的虚拟人物列传,以人物家世生平为记叙主体,通过虚拟人物的人生际遇或虚拟人物的品德情操暗喻文人自身的仕途经历、人生感悟和道德追求。因此,假传包含两层内容:一是器物实写,叙述器物的知识体系和文化内涵;二是器物的拟人化的虚写,叙述虚拟化、异世化的文人生平经历。作者采用“戏拟”的手法,将器物材质、制作功用等内容拟人化为虚拟人物的家世生平交游经历,影射的是现实文人的遭际和人生。

(一)假传之“实”写,即器物的本体书写,叙述器物名称、形制功用等文化内涵

第一,假传作者常常依据器物的形态、材质、社会功能等拟定传主名号,突显器物本体的个性化特征。如《毛颖传》的毛颖指代毛笔,“毛”写出材质,“颖”写出笔尖锋颖的特点,“毛颖”就成了毛笔的别称。“秦始皇封诸管城,号管城子,累拜中书令,呼为中书君。”使得毛笔又有“管城侯”“中书君”的别称。作者为假传传主取名的时候,牢牢抓住器物的本质特色而加以提炼和升华,使得器物朴实的特点变得文雅,充满文人情致。比如称“扇”为清风先生,称“菊”为晚香先生,称“鱼”为浮沉生,称萝卜为清淡先生。

第二,假传内容看似描写的是传主的生平境遇,实际上写的是器物的形制或者是功能性质。比如《玉友传》:“(玉友)为人精白不杂处,少时带经就舂,方士中黄生白水真人一见定交杵臼之间,相与差择淘汰。复修仪氏术,烝烝柔和,群居化之。虽蓬室甕牗,投者如归。”[4](P235-237)其中“为人精白不杂处”实际指的是酿酒的米精白没有杂质的特点,而“就舂”与“黄生白水真人定交杵臼之间,相与差择淘汰”就是指在石臼中舂稻谷,然后将米与谷糠分离的过程。之后“烝烝柔和”指的是蒸米的过程,而居于“蓬室甕牗”则是指将蒸过的米放入甕中发酵。文中虽然写的是玉友交游学习的一个过程,实际上描写的却是酿酒的一些步骤。

第三,假传作品叙写的人物境遇,实际上就是器物的发展演变历史。比如王质《麴生传》:“初麴氏与酒氏世相须为官……其后酒氏更相传寖远,酒式多废……豆氏、桂氏、糵氏、藿氏、舒蓼氏、越椒氏皆排拫麴氏,谗进劝曰:‘石泉、麦城缓也,不足用。’酒氏惑之,亦扰曰:‘缓也,不可用。’……他谗进者皆冒曲氏,而浦氏、滕氏、连氏、苍氏踵出,亦窃借曲氏以行,与豆、桂争衡矣。”[5](P356-357)看似是写麴氏因为豆氏等的谗言与酒氏疏远,实际上写的却是酒曲制作原料的发展史。最早制作酒曲的原料是谷和麦,北魏《齐民要术》记载酒曲制作工艺,其中有加入一些天然植物的描写,而到宋代,酒曲有了很大的改变,通常会在制曲过程中加入中草药,《麴生传》中所谓的苍氏、蓼氏,就是指苍耳、辣蓼。所以文中虽然写的是麴氏被谗的遭遇,实际上指的却是酒曲制作原料的发展变化过程。

假传实际上记录了器物各方面的知识及其文化内涵,是作者博学多才、学识渊博的具体体现。

(二)假传之“虚”写,即将器物拟人化,赋予器物人的品格,同时将器物的博物知识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活化为人物的家世生平,并借此影射现实,寄托情致

作者根据器物的功能性质赋予器物人的品格,塑造出的人物品格各异。古人有“君子比德”的传统。《礼记·聘义》云:“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诗云:‘言念君子,温润如玉。’故君子贵之也。”[6](P1466)孔子将玉石的特性跟儒家所提倡的君子的德行相类比,最后概括君子如玉的品格追求。而之后“比德”说的发展客观上又赋予了器物人的品格,张开诚解释:“所谓比德,是指以自然物(山、水、松、竹等)的某些特点使人联想起人的道德属性,借为人的道德品格、情操的象征因之赋予自然物以道德意义。”[7]假传直接将器物拟人化,将客观的器物直接塑造成拥有丰富经历和不同品格的人物形象,将自然物与人的道德品格直接联系起来,可以说是“君子比德”说的更加生动的呈现。比如“清历自进”“不善晦匿”的容成侯(镜);“性朴谨默”“中心坦荡”的石虚中(砚);“器度汪汪,澄之不清,挠之不浊”的清和先生。假传根据器物功能性质的不同赋予这些人物不同的品格,塑造出的人物各具特色,体现了文人不同的审美需求。

作者将器物的博物知识和文化内涵活化成虚拟人物的家世生平和遭遇,使得虚构人物的人生经历有始有终,贴合了传体“纪一人之始终”的要求。假传基本都依循传纪的规范,交代人物家世、生平、后代子孙,并且最后都有总论性的“太史公曰”“赞曰”等。比如杨万里《敬侏儒传》(短灯檠),将短灯檠的材质、制作过程人物化为承登的家世:祖父伯松遁徂徕山中风卒,长子元明随谯郡人去,次子叔才使僬侥国取胡妇生承登。将灯檠照明的功能灵魂化为与武帝关于汉火德的论对。然后又将短灯檠与长灯檠的区别虚拟成承登初始受丞相宠信,而后丞相耽于享乐被子长取代的经历。《敬侏儒传》纪录了承登的家世生平以及仕宦的经历,而后又有“太史公曰”作为评点。假传行文与《史记》如出一辙,叙述的人物也生动形象,将没有灵性的器物拟人化,赋予它们灵魂和经历,充满谐趣。

作者赋予这些器物人的品格和人生,实际上影射的是文人现实的境遇,寄托了文人的情致和追求。文人将目光投注到衣食住行中的平凡器物,将之拟人化,赋予他们灵魂,体现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闲情雅趣。同时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他们具有不同的品格,但这些品格实际上是文人对自我品格的要求。传主仕隐的生平经历,实际上也是文人仕宦经历的一个投影,他们因才干受重用,又因谗言被废弃。从拔擢于山林之间,到入于庙堂,而后终归江湖,作者将文人现实的境遇异世化,借虚构人物的境遇影射自己的遭遇,抒发不平之气,并委婉地提出政治建议。最后这些人物都重回山林,与山水为乐,实际上也是文人对归隐的追求。“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达时兼济天下,贫时独善其身”,实际上假传是对文人经历的一个戏拟。

二、虚实相融——假传的创作方式

假传的虚、实两面相辅相成,互相交融。虚与实的融合与对立是假传谐谑讽刺风格产生的重要原因,从二者的相互关系中可以了解作者采用的艺术手法以及创作的动机,因此能更加清晰地了解假传的文体特征和文章旨趣。

(一)“虚则实之”

假传引用大量与器物相关的传说、典故来填充虚拟人物的家世生平,充分展示了作者渊博的学识,同时将人物放置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之下,使得虚构的人物真实而生动。

首先,假传用传说和典故填充虚拟人物的家世生平、交游和境遇,使得虚构的人物真实生动。比如韩愈写毛颖的家世就用了好几个传说。祖籍“中山”是根据《广志》“汉诸君献兔豪,书鸿门题,唯赵国豪中用”[8](P1055)而来,指的是古属赵国中山郡。而其先“明眎”的来历是根据《礼记·曲礼下》记载“兔曰明视”[6](P154),这里的“视”与“明眎”的“眎”是相同的,而明眎的功绩则化用大禹治水的传说。另外又引用其他与兔相关的典故虚构了其他的先人,使得毛颖的家世丰富而且有延续性。

其次,假传将虚构的人物设置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之下,与真实的历史人物交游,参与真实的历史事件,使得虚构的人物越发真实,而且这些历史人物和事件与器物的发展历史有密切相关,是器物文化内涵的一部分。比如《武刚君传》:“七世祖镤居于越之耶谿,闻欧冶子者,通于天地阴阳五行变化之理,得铸人术,因往见之。”文中欧冶子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越绝书》记载欧冶子、干将铸造龙渊、泰阿、工布三枚宝剑。《武刚君传》中晋郑为得到龙渊剑兴师伐楚的故事也见于《越绝书》[9](P81)。《武刚君传》借欧冶子和历史上晋郑伐楚的故事来描写武刚君的来历,突显了他身份的高贵,与之后不得重用的遭遇形成鲜明对比。

假传这种依据器物相关的典故、传说与历史事件来虚拟人物家世生平的写作方式是与其他小说最大的区别之处。假传虽然也是幻设为文,人物也是虚构的,但是假传的虚构与器物的文化内涵是紧密贴合的,假传用器物的“实”来充实虚构的人物形象,使得构建的人物真实而生动,因此才能更好地与现实的文人结合起来,影射他们的生平经历。

(二)“实则虚之”

用虚构的人物和他的交游经历来勾勒器物的形制以及发展历史,用人物的性情品格来暗示器物的性质功能,充满巧思和谐趣,是作者才华的重要体现。同时作者将文人的闲情雅致和品格追求托之于虚构的人物,以人物的经历来暗喻个人的得失,用“异世化”的方式表达自我的人生诉求。

首先,作者以传主的交游暗示器物的形制。比如曹勋的《綦局传》(棋局):“局亦负有四方之志,与孔子高弟漆雕开游。后得墨子、白子相与聚首,谈兵家之要,以此俯仰于时。”[10](P117-118)文中“四方之志”实际指棋盘形状;与“漆雕开游”是指原木通过漆雕工艺之后才成形;与黑、白二子聚首谈兵家之事指棋局游戏方式:两方各执黑、白二子,两方的一来一往如同行军打仗。曹勋将棋盘棋子和下棋方式虚构成綦局的交游,赋予了棋局生动的灵魂。把下棋比成行兵,将下棋娱乐的闲情逸致变成论兵家之要这样的国家大事,夸大了棋局的功能。同时,不同的作者用不同的方式虚构相同器物的形制。比如秦观的《清和先生传》和刘跂的《玉友传》,前者将酿造过程虚化为传主的家世,后者将此转化为传主的交游。虽然描写的都是舂米、淘米、蒸米等酿酒工艺,但是前者变成清和先生先祖迁徙的跌宕历程,是一部家族的发展史,后者将此变成玉友求学和交游的经历,注重的是对玉友品德的描写。所以,虽然二者描写的是同一个事物,但是因为不同的表现手法,所以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

其次,作者将器物本身所具有的功能特质化为虚构人物的品格和情操,用虚拟人物的经历戏拟现实文人的遭遇,实际上虚拟的人物形象是现实文人在异世的投影。比如《竹夫人传》(竹席)、《夏清侯传》(蔑席)、《平舒侯传》(竹簟)、《平凉夫人传》(竹枕)等这类题材的假传作品都有相同的叙事模式:君王病暑而恩宠——君王寒疾而见弃。虚构人物受宠和见弃的经历实际上影射的是现实文人的仕途境遇,文人为君主粉身碎骨,具有高洁的品质和情操,然而君主看中的却是他们的功用,需要的时候封侯拜相,不需要的时候弃之敝屣,而传主的“忆昔悲今,泪数行下”[11](P5341)正是文人对自身仕途经历的哀叹。作者将文人的形象虚拟化、异世化,用历史上的君王影射当下的为政者,用委婉的方式提出建议。另外又塑造混沌迟(虱)、毛颖(蚤)、欧阳憎(蝇)、辛螫(蚊)等卑劣的人物形象以讽刺现实当中奸邪贪酷的小人,辛辣而准确。

假传的“实”其实是在虚中呈现,通过虚构人物的生平境遇介绍了器物的形制功用等情况,但是更为难得的是将器物的特性人格化,将死物写活,注重的是把握器物中突显的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操,体现出了古代文人的审美情趣。

(三)“亦虚亦实”

作者有意识地让假传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交融,其目的是要把虚构人物的个人境遇和现实中的文人遭遇联系起来,又或者说是将现实文人异世化,以此来寄托文人情致。因此作者有意识地采用谐音、双关、设谜语等修辞技巧来强调二者共存的关系。

作者采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方法,不时提醒读者传主的真实身份。比如《毛颖传》中秦始皇戏称毛颖为“中书君”,“中书”二字一语双关,既是毛颖官拜中书令,又指毛笔便于书写的特点。毛颖所谓“尽心者也”,既指毛颖忠于职事尽心尽力,又指毛笔笔芯写秃的事实。又比如《黄甘陆吉传》:“更封甘子为囊侯,吉之子为下邳侯。囊侯遂废不显,下邳以美汤药,官至陈州治中。”[12](P408)其中“囊侯”“下邳侯”即指二者子孙的爵位,也指橘子的食用部分和柑橘的药用部分。“官至陈州治中”实际上写的是柑橘变成陈皮,有治中气的功效。假传通过谐音双关的方法使得虚实互相结合,同时以大写小,突出了二者之间的差别,使得文章充满谐谑的趣味。

作者借卜筮之辞作为文中独立的一个谜语,丰富了文章的表现手法,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同时又暗示作品实际上的描写对象。比如假托苏轼所做的《温陶君传》:“其父太卜氏以《连山》筮之,遇‘师’之爻,是谓‘师’之革,曰:‘生乎土,成乎水,而变乎火。坎以揉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以内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12](P411-412)谜面用卦辞的形式,实际上写的是制作过程和功能。生长于土地,原材料是植物,又和水揉,又用锅煮,然后可以食用,很明显谜底是指“面”。作者将这些筮辞融入行文当中,用“筮辞”这种比较严肃的形式来暗示实际上渺小的器物,寓谐于庄,充满了巧思。

总之,在假传创作中,作者运用典故、双关、谐音等修辞手法,灵活巧妙地将假传的虚实两面结合统一,虚中有实,实中又有虚,使得作品充满谐谑的意味,是假传“以文为戏”的文体风格形成的重要原因。而“虚”与“实”的冲突与交融正是作品寓意的承载之处,作者或借物讽刺,或托物言志,既是对闲居中悠然自乐的抒写,又是排忧遣闷,抒发仕途不畅郁闷之情的重要手段。从假传的“虚实交融”中我们能发现文人的博学多识,以及他们高雅的审美趣味和高尚的人格追求。

三、面目转同——虚实二元性对假传文体发展的制约

假传创作始于韩愈《毛颖传》,直至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才明确提出“假传”这一概念。自中唐以后,假传虽有历代最为著名的文人雅士积极参与创作,但它并没有发展为一种完全独立的文体形态。最初,笔者以为假传之所以没有发展为完全独立的文体形态和传统的儒家文道观有关,假传“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13](P830)、亦庄亦谐的文品与弘扬政教、醇和人道的“文以明道”思想相悖,限制了假传文体的发展。但在考察假传虚实二元特质时发现,传统的文道观虽然对假传的文体发展有所影响,但制约的作用有限,而虚实二元特质才是掣肘假传发展的重要因素。虚实两者的完美结合是假传创作成功的关键,要求创作者博学多才,学识超凡,讽喻寄托,文采意想出人意料,在逞才炫能、游戏笔墨中抒发牢愁,寄寓文人情怀。由于该文体对于创作者的“才”“学”“识”要求较高,假传的创作难度较大,致使这一文体篇目虽多,题材虽广,但大部分的作品面目雷同,题材近似,有叠床架屋之嫌,很难超越滥觞之作《毛颖传》。究其实,虚实二元特质虽然成就了假传的文学地位,但也导致假传文体在题材内容、修辞技巧、寓意表达上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制约了假传文体的发展。

(一)“以实写虚”的创作方式对选材有特定的要求,限制了假传题材的开拓

首先,要求选择的器、物有历史文化内涵。假传塑造虚构人物的时候并不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而是用器物的形制功能、文化内涵等相关知识来虚构人物的家世生平,所以假传在选择题材的时候需要器物本身具有比较丰富的博物知识和文化内涵。假传描写的器物在《艺文类聚》《初学记》等类书中都有详细的介绍,比如:《艺文类聚·杂文部四》记载了纸、笔、砚相关诗文,《食物部》记载酒、茶等发展历史,《药香草部上》记载了兰、菊等花草的性状特质,以及诗赋中对这些花草的赞美。类书的发展为假传创作提供了知识积累,而文人也正是借假传“以实写虚”的形式来炫耀自身渊博的学识。所以,作者在行文之时极尽炫才之能,大量堆叠器物相关的典故和传说,使得作品佶屈聱牙影响阅读体验。其后的模仿者在创作相同题材的假传作品时不可避免地使用相同的典故和传说,使得假传的内容越发相似。为了避免这一情况,后之仿者只能不断扩大题材,所描写的器、物从书斋中的笔墨纸砚扩大到衣食住行,呈现不断俗化的特点。

其次,要求选择的器、物与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且体现文人雅趣。作者以物拟人塑造虚构的人物表达的是文人的闲情雅致,所以选取的题材都是作者饮食起居接触到的普通器、物,作者将其雅化体现了文人高雅的审美趣味。假传题材从书斋中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到起居坐卧的普通寝具、日常饮食和消闲娱乐器物,都是文人日常所见所用之物,虽然是普通之物,作者却挖掘了其中的文化内涵赋予它们文人气质将之雅化,体现出一种“清赏”的心态。因此在选择题材的时候,多选择梅兰竹菊、松鹤鹿虎等本身就比较有雅趣的对象,而塑造出的人物也多是雅士、名士或是隐士,实际上是文人自身追求的一个投影。尤其是明代毛有伦《清虚先生传》《丽香公子传》《飞白散人传》《玄明高士传》分别描写风花雪月,充分体现出了文人的闲情雅致和审美情趣。而另外一些题材比如钱、元宝等,本身是文人所鄙夷之物,作者借拟人化的元宝在世间大行其道,疏鬼通神来讽刺世人爱财的现象,更有甚者是借蚊、蝇、虱、蚤等卑劣之物来暗讽现实当中的贪官酷吏。假传表达了作者或讽刺、或抒愤、或言志的目的,不同的目的对题材的要求也不一致,但是总体来说作者对假传题材的选择与文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体现了他们的审美取向。

假传作品不断增多尤其到明代达到鼎盛,题材也不断丰富,但是总体上没有脱离以上两个限制,只是不断细化和系列化,后人只是不断补充相同系列的器物。比如:前人有写蟹的《无肠叟传》,后人就有写鱼的《浮沉生传》;前人有写杜仲的《杜处士传》,后人就有写甘草的《甘国老传》;前人有写竹席的《夏清侯传》,后人就有写竹枕的《平凉夫人传》。而且同一个作者创作一系列的假传。比如:支立《十处士传》分别为竹床、蒲席、布衿、木枕、纸帐、杉几、瓦炉、茶瓯、灯檠、酒壶作传;陆奎章《香奁四友传》及《后传》分别为镜、梳、脂、粉、尺、剪、针、线作传;董谷《十五子传》分别为梅、杏、花红、石榴、梨、橘、柑、栗、银杏、核桃、柿、枣、桃、李、樱桃作传。总之,在题材选择上后人不是选择原有题材就是选择与前人相同的题材,使得假传的题材越来越琐碎,越来越系列化。

(二)“以虚写实”的创作方式对修辞技巧过于依赖,也导致假传修辞上的雷同

一是不同作品使用相似修辞手法。假传描写的人物生平经历实际上是器物形制功用,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描写器物的博物知识赋予器物灵魂,这种“以虚写实”的方式要求充分运用谐音、双关、用典等修辞技巧,而随着作品数量的不断增多以及文人才力的区别,假传使用的修辞方式形成固定的模式。比如:用典上邢良孠的《黄华传》和马揖的《蘜先生传》都写传主跟陶渊明的交游;秦观的《清和先生传》、刘跂的《玉友传》和唐庚《陆胥》传都会写嗜酒的阮籍、徐邈等名士;陆龟蒙的《管城侯传》与《毛颖传》一样,都用蒙恬伐楚的传说。另外,当一篇中出现与所传器、物相关或相同性质的器、物的时候,一般采用的是同一种修辞方式。比如王义山的《甘国老传》:“与黄连、卢荟友,而不如其苦口。上党人胡麻、隋人黄芩、石人秦芃,其徒百余辈,皆趋附国老,以媒其身。”[14]这里的黄连等都是用谐音的修辞技巧,把其他的草药都拟人化。这也导致不同作品中会出现互文的现象,比如描写对象是笔墨纸砚,所以在《管城侯传》中会出现楮知白、石中虚、易玄光,而《好畤侯楮知白传》中同样会出现毛元锐等人。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虽然描写对象不同,但是文章内容还是给人相似的感觉。

二是同一篇作品中反复使用同一种修辞。作者借假传“以虚写实”的创作方式玩弄文字游戏彰显自己的才华,将谐音双关等修辞技巧运用到极致。尤其是苏轼《杜处士传》、胡文焕《栀子传》、李卓吾《三友传》分别是集药名、花名和词牌名的作品,通篇运用谐音双关,分别用药名、花名和词牌名构成了一篇人物传记。比如《栀子传》,除了栀子、水仙外还有山茶、玉簪、春萝、桃、李、杏、金盏、水仙、丁香、紫薇、桂、梅、荼蘼、杜鹃、石榴、迎春、荷、木槿、芍药等上百种花名,胡文焕运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技巧将这些花名融入行文之中,体现的是一种“以文为戏”的创作心态。首句“栀子卜居海棠之上,一日约水仙以为乐。挑金灯烹山茶,至夜合时尚不至,乃敲断玉簮以候。”其中栀子水仙是拟人手法,海棠是海塘的谐音,玉簪是双关用法,“金灯”实际是把金盏花比喻成金灯,而且直接省略山茶花的“花”字,使得原本集合的是山茶花的花名,但呈现的却是烹茶叶这一内容。作者将栀子、水仙、金盏、山茶、玉簪等花名巧妙地融入句中指代不同的内涵,是对谐音双关极致的运用,充分体现了他的文才,也充分体现出他游戏笔墨的心态。也正是因为这种以文为戏的创作心态,反过来促使作者在使用修辞技巧时无所顾忌骋才炫能。

“以虚写实”的创作方式导致假传在修辞上形成固定的模式,才力弱者只能遵循模式创作出雷同的作品,才力强者反而借此来极力地炫耀自己的才华。然而二者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假传作品常常“文胜于质”甚至“以辞害意”。《论语·雍也》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5](P89)“文质彬彬”不止是对君子德行的要求,也是儒家文人对文章“意旨”与“修辞”两者平衡的要求。但是假传中充斥着大量的用典、谐音、双关、设谜等修辞形式,导致作品的“文”明显胜过了“质”,甚至影响了“质”达到“以辞害意”的地步。

(三)假传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产生了亦虚亦实、亦庄亦谐的叙事效果,客观上也影响了假传的文章旨趣

假传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影响了文章寓意的表达。如上所述,假传作品中包含丰富的博物知识同时也充斥着繁复的修辞,这在客观上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影响了文章寓意的表达。在阅读假传作品的时候需要了解假传“虚”“实”所指的对象,这一阅读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解谜的过程,因此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知识积累,否则没法真正地读懂作品,更谈不上了解作者表达的寓意。柳宗元称读《毛颖传》“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16](P712),阅读假传就像与龙蛇虎豹相搏斗,实际上是读者与作者知识的比拼,这种见招拆招的过程充分地体现了假传的趣味性和娱乐性,但同时更体现了阅读假传作品的难度。另外,这也会使得读者阅读的时候更多关注于作品的表达技巧和谐谑的效果,反而忽视作者所要表达的寓意。

假传虚实交融的创作过程实际上体现了文人“以文为戏”的创作心态,因此文章所要表达的不是弘扬政教的儒家观念,反而是文人闲居之时的闲情雅趣。文人将闲情寄托于文字之中,将创作文章与弹琴喝酒等同,作为排解烦闷、娱乐性情的一种手段。叶梦得《避暑斋录话》云:“中间为《杜仲》一传杂药名为之,其制差异。或以为子瞻在黄州时出奇以戏客,而不以自名。”[17](P93)其中“出奇以戏客”充分反映出《杜处士传》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娱乐,作者通篇用谐音双关的方式,罗列了百来种草药的名称,虽然借杜仲写了不求功名利禄但求踯躅而还乡的心愿,但更多的是在炫耀才华玩文字游戏,在宴饮之际“助谈资、增谐谑”。假传虚实交融的表达方式与文人表达的闲情雅趣是相互交融的,正是这种游戏笔墨的创作方式才能够在文人宴饮之时起到“助谈资、增谐谑”的效果,而文人这种“以文为戏”的创作心态也使得假传表达的寓意偏重在闲情雅致上,即使对现实有所针讽也掩盖在层层修饰之中,假传创作本身偏重的就是娱乐,体现的是文章自娱的创作观念。

总之,假传的虚实二元性,既要求作者有全面且深厚的知识体系,涉猎经史子集,淹通百家,博采众长,又要求作者有丰富的想象力,观察细微,然后灵活地运用修辞技巧将虚实相互融合,赋予日常器物以灵魂,以此寄托情致,抒发郁闷之情和臧否之意,体现了文人高雅的审美趣味和高尚的品格追求。“虚”“实”特质是假传创作成功的关键,成就了假传的文学价值,但由于这一文体对于作者才学识见要求较高,一般创作者无法运用知识与想象把“虚”“实”完美地融为一体,写出假传文本的庄谐灵性。因此,假传虚实二元特质是假传创作的灵魂,但也制约了假传文体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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