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郭有道碑》拓片
明末清初的傅山,有瞻逸之才,骏迈之气。其立地于山西文化圈之中心,身行万里半天下,于山西各处也留有足迹,存有手迹。与介休干系,可自一通碑碣说起。
东汉郭泰乃一代名士,介休人,“先生诞应天衷,聪睿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惠。夫其器量弘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游学洛阳而有行迹,“若乃砥节厉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时为太学生领袖,党锢之祸后,被誉为党人“八顾”之一。余幼时背诵童诗,其中一首曰:“林宗去旅馆,必亲自洒扫。我今虽已去,将有后人至。”此时便知其为有道之人。
建宁二年(169年)正月,郭泰去世,年四十二。当时“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万人会葬,场面恢廓。蔡邕亲为其撰碑,文而不华,质而不野,不激不厉,刚柔相济,到底是大家大手笔。其对后世影响之大,可自所涉此碑的百三十余种著述而知,然此碑久已湮灭。康熙年间,邑人方刻傅山所书《郭有道碑》立于墓侧,算是补憾。位于介休城东五里郊邑处的郭有道祠,上下厅堂,雕梁画栋,前庭后院,左右厢房,附属墓冢、汉槐、牌坊、碑亭等等。明月青瓦,金碧祠府,其为当地最为著名的文化胜迹,可惜也毁。“文革”期间,傅山碑竟被架作桥板,所幸之后移入县博物馆,虽残尤存,立于后土庙真武大殿廊下。
傅山此碑未標镌刻年月。康熙版《介休县志》载有“康熙十二年傅山复补书”一句,而邑人张基巩倡修林宗祠,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书碑与刊刻或非一时。据郝继文先生考据:康熙十九年(1680年)年末,傅山在平定“峪园”养病,介休士绅来访,谈及补写“郭泰碑”事。翌年四月,祠堂修葺前期准备就绪,傅山佣石匠王良翼、茹谦,携子傅眉、孙莲苏遂一同前来。具体由莲苏与茹谦双钩上石,王良翼镌刀刻制。碑侧有傅山草书长跋,叙重书此碑始末、原刻考证及学隶心得,跋记有云:“吾家世习汉隶,间尝与息眉、孙莲苏各以其手法书一本,藏于家。会介人士磨石要书,老人不复能俯石上受苦,爰以家本令莲苏双钩过之石上。”此间傅山于介休的其他活动,未闻细节。
介休博物馆藏存有此碑早期拓片,碑额“有道先生之碑”六字为悬针小篆,因碑首已佚,此拓孤本,是否傅山亲书,未知。《郭有道碑》正面为傅山书蔡邕原文,计十二行,行四十字,依汉制,不具名。或因傅山与之品行相类,可谓璧合,或因蔡邕碑原为隶书,率由旧章。
或路经,或逗留,傅山的介休足迹可谓多矣。隆庆元年,于介休遇虏患。万历九年,再过,崇祯九年,复到。易代之际,文人大苦,国变后,傅山天涯行走,居无定所,因此碑,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四月在介休住十余日。足迹多,手迹也不少。绵山抱腹岩曾有其对联悬挂,张兰镇曾发现其手书匾额,另外,尚留有《介山石乳泉》《题神林介庙》《三道河边》《烧春野火》等诗作。
地之兴衰,人之显晦,不由人,也由人。世称傅山“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人之外,书名为广。其四体皆善,行草多见,而此通为存世的唯一隶书原刻碑,其在书法史上当有一笔。
傅山所遗隶作虽不多,却重视习隶:“不作篆隶,虽学书三万六千日,终不到是处,昧所从来也。予以隶须宗汉,篆须熟味周秦以上鸟兽草木之形始臻上乘。”“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了然。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功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
其著名的“四宁四毋”理论,同样惯用于隶书实践:“汉隶之妙,拙朴精神。如见一丑人,初见时村野可笑,再视则古怪不俗,细细丁补,风流转折,不衫不履,似更妩媚。始觉后世楷法标志,摆列而已。故楷书妙者,亦须悟得隶法,方免俗气。”“汉隶古雅雄逸,有自然韵度。魏稍变以方整,乏其蕴籍。唐人规模之,而结体运笔失之矜滞,去汉人不衫不履之致已远。降至宋元,古法益亡。”
残剩河山,满目荒凉谁可语;乱离骨肉,西风吹老丹枫树。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一辈子平视王侯、宁折不屈的傅山,轰然倒下。人世之隐,遗世之响,此碑手迹成为其在此地足迹之重要见证。死而不亡者寿。傅山寿,郭碑也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