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荒沟昭廉腐

赵伟平

候壁村

中国是个笃信神明的国度。在华夏大地上，无论城市村落，集镇山庄，甚至荒野僻沟，水边崖头，都可以看到规模大小不等、建筑形制各异的庙宇。这些庙宇成为人们祭祀神灵、寄托愿望的场所。中国的神明大都由人演化而来，故而林林总总，不可胜数。加之各地尊奉习俗不同，或为感恩，或为追思，或为纪念，或为彰扬，故而每座庙宇的建筑，都有一段不寻常的来历。地处上党地区浊漳河畔鼋滩（当地人俗称鼋则滩）上的魏征庙（也称赈布爷庙），就是一座颇有来历的庙宇建筑。

鼋滩魏征庙建在太行山平顺县太行水乡景区中段的阳高乡候壁村下。庙宇不大，坐北面南，砖墙木门，内有魏征神像。现存建筑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修。

这座庙宇千百年来，尽管历代都有修葺，且规模形制不断变化，方位也多有动移，但却香火不断，祭祀不衰。魏征作为历史上的忠直诤臣，虽然颇受后人敬仰，但在这太行大山深处、僻野之中，既非其家乡所在，也不是其为官之地，为何却如此受当地人敬仰呢？其中又有多少奇事逸闻掩隐其中呢？经过实地踏勘，遍访山民，求问耄耋，浏览史籍，寻碑辨文，这段缘由终于清晰了起来。原来这座庙宇的建造缘于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这座小小的庙宇竞蕴含着深刻的警醒、教育、褒扬的寓意，极具流传千秋的价值。

现今隶属于平顺县阳高乡的候壁村，位于浊漳河南岸，村落建在自南山逶迤而来的一道丘陵上，依山傍水，阳光充足。村庄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为平顺县最早进入典籍的村落。此地历史上属于古黎侯国，春秋之际，潞子婴儿国灭黎，后晋又伐潞子婴儿国，候壁里人仲章遂复黎，故而仲章因贤而进入典籍。候壁村下的鼋滩濒临浊漳河，当年浊漳河水势浩大，波涛接天，幽谷深潭，烟波浩渺，水中老鼋成群结队，常上滩来晒盖，故此滩被称为鼋滩。候壁村的魏征庙就建在鼋滩上。候壁村落的最高处禹王垴上有一座庙宇叫夏禹神祠，是专门用来祭祀大禹的祠庙。此祠庙建筑非同一般，四合院布局，中轴线自南依次有山门、月台、正殿、两侧有廊庑。正殿坐北面南，面阔三间，进深六椽，单檐悬山顶，现存为元代遗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魏征庙的建造就和这座神祠有关。

夏禹神祠

夏朝之前的大禹治水時期，大地洪水泛滥，浊漳河也是洪水泛滥的河流之一。候壁村西去六里许，有一村庄名奥治，当时洪水在奥治村下泛滥漫溢，吞噬了村庄，淹没了土地，人们流离失所，逃上高山，风餐露宿，无以为生。舜派鲧前来治理，鲧欲凿渠引漳南去，历三年而功不成，被殛。舜复派禹治之，禹遍察山川，问询土人，掘沟东引，漳水得疏，水患乃平。而今鲧当年所凿之沟渠犹存，后人唤作错凿沟。为了纪念大禹功德，人们遂建庙祭祀。是时候壁村作为周边的中心村落，就成了浊漳河畔集中祭祀的地方。人们在候壁村东北的禹王垴上修筑了夏禹神祠，春祈秋报，经年香火不断。到了盛唐时期的贞观之治，四海清平，百姓安居乐业，修堂建庙之风盛行，民间扩建夏禹神祠，重塑真身，再造神像的呼声日渐高涨。朝廷鉴于大禹乃国家公祭之神明，遂拨巨资立项修筑。

回龙寺

当时负责候壁村夏禹神祠建筑工程的主管叫李岩。李岩本是相州人氏，从小家贫，十年寒窗，方才取得功名，本在潞州衙内司土当差。朝廷下旨修筑夏禹神祠，知州见其少年老成，谦恭谨慎，遂委以重任。李岩受命，带若干公人，出潞州，走刈陵，翻越比干岭，过原起寺，自河南晋阳道南路来到候壁村。其时，候壁村前的回龙寺规模宏大，佛殿僧堂数百间，好大一片地方。回龙寺主持方丈见朝廷命官前来，早早就出寺迎接。一直接到寺中坐定。说到夏禹神祠的修建，方丈十分殷勤地说，神祠就在咱寺的上边，咱这里僧房宽敞，若不嫌弃，小僧就给腾出几间，供大人居住。李岩见寺院离工地很近，照看方便，又想着寺庙是朝廷辖下的处所，就在寺中住了下来。

接着，李岩召集周边村庄乡老执事，设定规制，分派工役，开始了夏禹神祠的建设。李岩因是个读书人，本对祠庙建筑不甚通晓，然其忠君奉公之志却殷殷在怀，终日勤于公事，倒也恪尽职守。夏禹神祠工程浩大，需要垒石起台，筑土成基，再兴工建庙，置木成祠。而石料均需从河边山上取用，工程进展自然缓慢，李岩夙夜操劳，只想着如期完工，自己好有个进阶封赏。

不想夏禹神祠工程浩大，银钱资财动用颇多，却引起了一名寺僧的歹意。这名寺僧姓崔名云，本是相州属下林虑州人氏，其父原是乡间门客，后被延请来在潞州授业。只因这崔云生性顽劣，忤父逆兄，被乡人蔑称为獕庸，久而久之，人们竟忘了他的姓名，都称其为獕庸。一日，其父自林虑山前往潞州，路过回龙寺，想到这獾庸恶性不改，必为后患。遂将他送入回龙寺，以图能学习佛法，接受教化，改邪归正，少做些孽事。獕庸来在寺中，见素衣淡食，青灯古佛，愈发对家父心生怨恨，常在寺中打闹耍泼，加之屡屡行盗偷窃，欺男霸女，触犯寺规，直惹得方丈白眼，众僧侧目。李岩带众公人来到寺中后，獕庸见库管常动用银钱，便起了贼心。常称和李岩为同乡，欺蒙库管，希图接近。后竞得空偷窃了许多银钱。库管见银钱被盗，来见李岩，李岩闻听，大惊失色。按照例律，丢失库银，理应上报有司，立案勘破。然李岩年轻，经事不多，一时竟没了主见，心中忐忑起来，想到自己身为工程主事，追究起来，必难逃监管之责，如此，前程必断。便嘱库管先莫声张，待后再作处置。李岩暗忖：这寺院之中，并无俗人进出，定为寺僧所为。便前来诘问方丈。方丈一听，面如土色，叫苦不迭。虽对獾庸有所怀疑，但想到其顽劣本性，细究下去，岂不坏了清净之地名声，只得心中叫苦，口中喏喏搪塞。

李岩见丢失银钱没有着落，心急火燎。工程又停止不得，人役资费日渐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只好求请四乡三老，摊派工役，虚造名册，以补丢失之亏空。李岩惶恐之中，刚刚静下心来，不想又一桩恶事撞来，彻底把李岩逼到了死角。

原来自从各村摊派工役以来，大村小庄，皆有轮替，也有一些山民前来义务修筑。为了杜绝失盗之事再次发生，方丈指派僧人在各路口暗中观察，以防寺僧或山民携赃逃逸。因而路口常有僧侣游荡，寺僧出入管理便多有松懈了。这天，张家屯张姓山民一行三人又来工地捐资投工。刚到石城，恰遇恶僧獾庸，这獾庸在浊漳河畔臭名昭彰，人们见之唯恐躲避不及。三人一见獾庸，正欲躲闪，不想早被獾庸盯住。獾庸见三人腰中鼓囊，便欲盘剥，急急上前来搜。三人见状，折身便跑。不知此日这獾庸是犯了啥浑，还是想着三人的腰中之物，脖子一梗，摇头晃脑追来。三人越跑，獾庸越想着三人腰中之物贵重，竟一路追过佛爷迪、东碣岭，来到了天桥断头。此时天色已暗，獕庸见三人一直不止步，羞恼成怒，紧拽几步，伸出毛茸茸大手，劈面打来。三人躲闪不及，一人失足，跌入了浊漳河中，顷刻间成了冤魂水鬼。其余二人吓得面如土灰，跪地求饶。这獕庸搜去腰中之物，竟扬长而去。

翌日，张家屯乡老携死者妻女，来到回龙寺，求见方丈，俱言獕庸行凶之事，求告伸冤。方丈急寻獕庸，獕庸却早已鼠逃无踪。方丈只好差人来在潞州，去找崔父。崔父一听，立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醒来后，垂泪提笔，写下文书，逐獕庸出籍，言崔家再无此孽种。

这边方丈无奈，那边李岩更是焦头烂额。张家屯人命一出，乡民义工大受影响，工程进展不前。眼见建设期限将到，建筑仍未完备。李岩气愤交加，顿失为官斯文，亲自督工，遇到稍不顺意，便鞭笞乡民。一时怨声载道，民愤汹涌。一些人为躲避摊派，免遭责打，不惜找寻门路，贿赂李岩。李岩急愤之间，乱了方寸，竟不顾朝廷法度，贪赃枉法起来，致使工程乱象丛生。偏偏这年又遇旱荒，民生维艰，荒乱交加，这夏禹神祠的乱象传言纷起。

本来夏禹神祠未能如期完工，已引起了朝廷注意，而今又有荒乱消息四处传说，州府不敢隐瞒，只好上报于朝廷。皇上闻听，龙颜大怒，即差魏征前来督查。

魏征庙

魏征，字玄成，祖籍巨鹿郡下曲阳县，时为尚书省侍中。归唐前，曾事窦建德，在浊漳河畔一带有过活动，熟悉此地风情。魏征来到潞州，见过知州，便青衣小帽，携一童子，奔候壁村而来。来在候壁村下鼋滩，见有一茅屋，便住了下来。微服察访夏禹神祠建设事宜。里人不识魏征，又苦于饥荒徭役，俱以实访来，李岩盘剥乡民之事暴露。不数日，潞州知州前來拜望魏征，魏征这才换上官服，在草屋之中传讯李岩前来。李岩一见，早已吓得筛糠，据实供述了自己为补失窃之银两，假造名册，欺罔朝廷，加赋摊派，受贿枉法的事实。魏征又传来回龙寺方丈，责问獾庸之事，方丈再三以手加额，口称罪过罪过。魏征正色道：“修建夏禹神祠者，顺天应人之举也。禹圣治水，惠及万民，后人祭祀，追思其德，乃昭彰天理，益民乐业之盛事。今李岩领受皇命，督工建祠，疏忽职守，丢失库银，虚报名册，欺罔朝廷，劳民伤财，民怨纷起，有负朝廷重望也。当面壁自省，交有司处置。回龙寺，清净之地也，朝廷为之颁牒施田，地方为之捐资赈粮，寄望于教化一方也。然寺中凶徒顽劣，起盗心，谋资财，恃强梁，菅人命，屡悖法度，亵渎佛门，罪不容赦。着令方丈自削其职，地方捉拿凶顽，以正典法。”转而又对潞州知州言说：“夏禹神祠建造，再着干将为之，以竣其工;各乡父老，盖因修祠一事，赋税增多，劳役成倍，朝廷之过失也。斯地田薄民穷，自今岁始，减赋五年。当下宜赈荒布施，吾回京奏请皇上，按期拨付，以显朝廷忧民之德。”

当日夜，李岩回到寺中，长吁短叹，回首建祠之艰辛、为难之际自己苟且放任之举，深感自责。又叹自己命运不济，遭遇凶顽暗算，恨不生啖獕庸之肉。然此贼早已远遁，万千委屈，殊难说清。不由清泪两行，湿透衣衫。抽抽噎噎，肝肠寸断。捱至残月西下，三星初上，侥幸之心猛起，思谋着不若前去茅屋，求情于魏征大人，或许能躲过一劫。不由踉踉跄跄出得门来，跌跌撞撞朝鼋滩草屋扑来。到得屋前，却见屋中油灯犹亮，魏征端坐茅屋，尚在展卷夜读。李岩站定，猛地一颤，自己当年求取功名之情景蓦然显现，想自己十年寒窗，何曾不是想图个廉洁清名，光祖耀宗，而今触犯刑律，愧对世人。不禁汗颜无地，凄然转身，四顾荒野，不知该向何处。恍惚间，任由脚步向滩南踅来。突然一声鸡鸣，李岩蓦地惊醒，见眼前一道荒沟，不禁悲从中来，朝夏禹神祠方向再三叩拜后，从腰间扯出一截布条，挂树自缢。

回龙寺方丈转回寺中，垂眉低首，未敢与僧众对视，进得僧房，屏去小僧，在佛像前叩拜半晌。待到次日早，小僧进门，见其端坐蒲上，早已吞金坐化。

越明年，凶顽獾庸在邺城被执。张家屯乡人得信，日夜兼程，赶赴临漳，据情告官，请求将獕庸解回张家屯受法。乡人将獾庸绑缚至天桥断头，张姓之妻女子侄唾面揪发，难泄其愤。而獕庸犹凶目梗脖，顽劣无改。乡人争相殴之，及至气绝。然众人仍不解恨，一直用乱棒将其尸捶打至断下，方才罢休。

后来，乡人为了纪念魏征明断是非、惩治腐恶、减免徭役、赈灾一方的德政，在魏征住过的鼋滩茅屋处修建庙宇一座，塑其真身，供奉祭祀。这庙也就流传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同时人们为了纪念魏征对当地的赈荒布施，尊称魏征为赈布爷，因此也把这座庙叫做赈布爷庙。又因为当年魏征处理夏禹神祠之事那天是农历三月二十四日，所以浊漳河畔就把这一天定为祭祀魏征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沿浊漳河畔四乡八社乡人齐集，在鼋滩赈布爷庙前举行社火活动，纪念这位曾经有恩于一方的诤臣贤良。

而当年李岩自缢的那条沟，人们也就把它叫成了李岩沟。如今在浊漳河畔，说起李岩沟，人们都耳熟能详。教育后代都会以李岩作比，切记慎重处事，不可疏忽放任，使气枉法，丢失本性。

回龙寺因恶僧獕庸曾在此住过，名声陡降。方丈吞金坐化后，好长时间无人接任，致使僧众寥寥，失却了旧日景象，日渐萧疏了。现在回龙寺只存有金代佛殿一座，也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每逢有人前来，总会感叹当年颇负盛名的佛寺，只因收留了恶僧獕庸，才落得这般结果。这也是偌大寺院，数百间僧房，为什么今日只剩一座殿堂的由来。

张家屯村前的浊漳河天桥断，自从村人把恶贼獾庸投进断下后。河中便生出一种怪鳖，形貌丑陋，黑背青眼，贪婪歹毒，一旦咬住食物，再不松口。即使刀断其头，也贪吃不丢。当地人皆说是獕庸所变，称这恶鳖叫獕庸鳖。久而久之，就叫成了蠢鳖。此鳖形丑身臭，但凡浊漳河畔之人都见必诛之，故而一直难以长大。如今在浊漳河中所见此鳖都是侏儒小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