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斌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716000)
随着汉代丝绸之路的开通,曾被汉朝人视为异类的胡人纷纷由西域、漠北、东南亚、南亚等地进入中原地区,并成为汉代文人关注和描写的对象。因此,从文学视角探究汉赋的胡人书写特点,将有助于了解丝路文化对汉赋创作的影响。
在汉代,“胡”原指匈奴族群。比如,匈奴狐鹿姑单于曾给汉武帝写信说:“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1]3780吕思勉指出:“胡之名初本专指匈奴,后乃貤为北族通称,更后则凡深目高鼻多须、形貌与东方人异者,举以是称焉。”[2]可见,“胡”原为匈奴专称,后亦称北方诸族,当然也是对深目、高鼻、多须者的统称。
汉代史书对“胡人”的描写相对较为简约。比如,《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人逐水草而居,“重承诺”“善骑射”“尚利轻礼”“食畜肉”“衣皮革”“被旃裘”。[3]2879《汉书·匈奴传》云,匈奴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逐草随畜”以射猎为生。[1]3834《史记·大宛列传》称,大宛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3]3174可见,汉代史书中的胡人形象相对抽象,但也有比较具体的描写,从中可知胡人具有深目、多须、善商、重利等特点。
而在汉画像石、汉画像砖和汉代胡人石雕像、汉代胡人托灯佣等出土文献中,所刻画的胡人几乎全为男性,形象也更为生动、鲜明。比如,在河南南阳市方城县杨集乡出土的“拥彗掮钺胡奴门”画像石上,刻画了一位“光头蓬发”“左颊黥印”“深目高鼻”“下颚上翘”“身着长衣”的胡奴门吏形象。[4]在河南新野县出土的画像砖所刻“胡人乞讨”图中,胡人“头戴尖顶帽,深目高鼻,虬髯连须,着长袍,两臂前伸,双手握一袋状物,似在乞讨”。[5]而在山东多地发现的胡人石雕像,都有深目、高鼻、多须髯等特点。比如,青州石雕“头戴尖帽,高鼻深目,尖下颔,双臂细长”,兖州石雕“高鼻深目,头戴尖帽,双手握于胸前,手持弩,直身坐立”,临淄石雕“头戴尖顶帽,高鼻深目,高颐尖颔,大耳,椭圆形嘴,牙齿外露,嘴上下两边有阴刻胡须”,邹城石雕“头上似无冠帻,眉骨突出,眼窝内凹,鼻梁细直而隆起”。[6]广东、广西等地出土的胡人托灯俑,也“具有高鼻大眼、颧骨略显、脸上有须、下颌稍宽于额部、脸庞较窄、胸部及四肢均遍布毛发等体型特点。”这些托灯俑的人物原型,“应为异域来华的胡人,而非汉人”,很可能是来自东南亚或南亚地区的“海上来客”。[7]
总之,汉代文献中的胡人包括匈奴人、西域人、东南亚人和南亚人等。他们通过陆上丝路或海上丝路进入中原,主要从事门吏、武士、阉牛者、驯象师、杂耍艺人等职业,虽然社会地位低贱,但有较强的生活技能和高超的技艺。
由于胡人有着异于中原人种的形貌与文化特征,从而激发了汉代赋家“以奇为美的审美倾向和丰富大胆的文学想象力”。[8]因此,他们对胡人的形貌特点、生活技能和文化技艺似乎更为关注,并将他们写入赋中,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汉赋的表现范围,赋予其丝路文化特征的时代印记。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汉代赋家对胡人有了进一步了解,汉赋的胡人书写视角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
从今存汉赋来看,诸如扬雄的《长杨赋》、班彪的《北征赋》和杜笃的《论都赋》等西汉后期和东汉早期赋作,多从侧面描写胡人形象,使得汉赋中的胡人形象具有模糊性、轮廓化特点。比如,扬雄在《长杨赋》中写道:
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罔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罔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
可见,时至西汉后期,胡人的地位确实很低。我们无法知晓这些胡人的族类,但知道他们像古罗马斗兽场中的奴隶一样,在长杨射熊馆徒手斗兽,与恐惧和死神对决,以勇敢和力量“自取其获”,以求得一线生机。他们只是王公、贵族们取乐、围观的玩偶,更是作者宣扬大汉声威、树立大汉中心立场的对象化存在。
班彪《北征赋》中的胡人虽有明确所指,但形象并不清晰,颇具轮廓化特点:
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忿戎王之淫狡,秽宣后之失贞。嘉秦昭之讨贼,赫斯怒以北征。据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忧兮,事蛮狄之辽患。不耀德以绥远,顾后固而缮藩。闵獯鬻之猾夏兮,吊尉卬于朝那。从圣文之克让兮,不劳师而币加。
在该赋中,义渠戎、蛮狄、獯鬻皆为胡人。班彪认为,秦昭王之母宣太后与义渠戎王的淫乱为“失贞”,很自然地将义渠戎视为异族贱种。他凭吊因獯鬻乱华而丧生的尉卬,盛赞汉文帝以德服人的“怀柔”策略,明显将戎、蛮狄、獯鬻等视为“非我族类”、尚未开化的蛮夷,从而凸显了大汉中心主义的叙事立场。
杜笃在《论都赋》中所描写的胡人形象,同样有模糊性、轮廓化的特点:
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仇。遂命骠骑,勤任卫青,勇惟鹰扬,军如流星,深之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烧罽帐,系阏氏,燔康居,灰珍奇,椎鸣镝,钉鹿蠡,驰坑岸,获昆弥,虏敒侲,驱骡驴,御宛马,鞭駃騠。拓地万里,威震八荒。肇置四郡,据守敦煌。并域属国,一郡领方。立侯隅北,建护西羌。……非夫大汉之世盛,世借雍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
此赋中的冒顿、匈奴、单于、百蛮、罽宾、阏氏、康居、昆弥、西羌等皆为胡人。作者盛赞汉武帝伐匈奴、征西域的丰功伟绩,宣扬了汉军的强大威武,暗含对匈奴、西域诸族不堪一击的嘲讽之意。作者的叙事立场,也与上述二赋无异。
随着胡、汉之间文化交流的日渐深入,时至汉灵帝时期,胡文化甚至成为人们追逐的时尚与潮流。据《后汉书》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9]可见,由于汉灵帝痴迷于胡文化,乃至于京都贵戚竞相效法,俨然成为一种竞相追逐的文化时尚。这也说明,东汉人对胡人的了解更详细,认同感也进一步增强。由此,诸如王延寿、蔡邕、繁钦等赋家对胡人形象的描写与刻画,也更为精细而真实、具体而生动。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所描写的胡人形象比较具体而形象。据其序云:“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馀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如此,鲁灵光殿由西汉鲁恭王刘馀所建。该赋详细描写了灵光殿梁柱上雕刻的胡人图像:“齐首目以瞪眄,徒徒而狋狋,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以雕穴,顤顟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颦蹙而含悴。”可见,作者生动描写了胡人有高颧骨、大额头的面部特征,及悲愁蹙额的神态情状。
与《鲁灵光殿赋》描写胡人的形像不同,蔡邕的《短人赋》、繁钦的《三胡赋》则颇为细腻地描写了胡人的真实容貌特征。蔡邕的《短人赋》中云:
侏儒短人,僬侥之后。出自域外,戎狄别种。去俗归义,慕化企踵。遂在中国,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则象父。唯有晏子,在齐辨勇,匡景拒崔,加刃不恐。其余尪幺,略厥偻窭。嚿啧怒语,与人相距。矇眛嗜酒,喜索罚举。醉则扬声,骂詈恣口。众人患忌,难与并侣。
赋中的“侏儒短人”形貌丑陋如象父,个子短小似晏子,身材扭曲,行为乖张,嗜酒成性,难与深交。作者称其为僬侥之后、戎狄别种,显然也来自域外。我们知道,古代中原华夏族群总是将四方边境族群分称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则“短人”或来自西北某族群。实际上,汉代“百戏”中的侏儒表演项目,可能就引自于西域。比如,东汉李尤的《平乐观赋》描写了汉代“百戏”盛况,就有“侏儒巨人,戏谑为耦”等表演项目。所以,赋中的“短人”很可能就是来自西域的侏儒艺人。蔡邕以戏谑口吻,描写了短人的形貌特点:
雄荆鸡兮鹜鷿鹈,鹘鸠鸡兮鹑鷃雌。冠戴胜兮啄木儿,观短人兮形若斯。蛰地蝗兮芦即且,茧中蛹兮蚕蠕须,视短人兮形若斯。木门阃兮梁上柱,弊凿头兮断柯斧。鞞鼓兮补履朴,脱椎枘兮捣衣杵,视短人兮形如许。
作者分别用雄荆鸡、鹜、鷿、鹈、鸠鸡、雌鹌鹑、啄木鸟等禽鸟类比短人的头部特征,用地蝗虫、芦蝍、茧蛹、蚕蠕等昆虫类比其腹部特征,而用门阃、梁柱、劈柴斧、鞞鼓、履朴(鞋楦子)、捣衣杵等器物类比其腿部特征。如此描述,虽然生动形象,但含有歧视、嘲弄和挖苦的成分,显然将胡人予以矮化或妖魔化了。不难看出,蔡邕明显具有汉帝国为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
建安赋家繁钦的《三胡赋》应是残篇。与前面诸赋相比,该赋更细致地描写了胡人的面部特征,对胡人的刻画更为生动而真实:
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頞,高辅陷无,眼无黑眸,颊无余肉。罽宾之胡,面像炙蝟,顶如持囊,隈目赤眥,洞頞卬鼻。
赋中详细描写了莎车、康居、罽宾等西域诸国胡人的面部特征,并能够突出他们的形貌特点:莎车胡人黄睛、深目、圆耳、窄脸;康居胡人面黑、凸额、高颧骨、深目、瘦脸;罽宾胡人面如刺猬、大头颅、深目、黄须、高鼻梁。作者如此细致的描写,使得赋中的胡人形象更为生动逼真,如在眼前。
综上,尽管描写胡人的存世汉赋较少,但仍可见胡人书写经历了由模糊到真切、由侧面到正面、由妖魔化到真实化的动态变化。这说明,汉代赋家对胡人的认知与观念随时代而变化,也说明丝路文化的影响力正逐渐走向深入。
汉代赋家具有积极参与现实的政治热情,使得汉赋亦具有较为浓郁的时代气息。而且,汉赋中的胡人形象不只是一种文学形象,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所以,汉赋的胡人书写,至少体现了汉代赋家的三个方面的创作用意:
丝绸之路的开通,为汉代赋家们打开了一个感知周围世界的全新窗口。而诸如匈奴、西域诸族等“归义”宾服,更让他们深为汉帝国的强大、威武而自豪。尽管汉朝与周边民族间的关系时密时疏、时战时和,但赋家们用赋笔抒写情怀,歌颂文帝、武帝等英明睿智、神威无敌,借此含蓄地劝谏当下统治者要励精图治、仁民爱物。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四夷宾服、“天下归心”的大一统局面。比如,扬雄在《长杨赋》中写道: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沄沸渭,云合电发,飙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砰轒轀,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驱橐它,烧熐蠡,分梨单于,磔裂属国,夷坑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兗鋋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颔,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淡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扬雄赞美武帝的雄才大略,颂扬汉帝国兵临四方、声威远播的伟大功绩,表达了维护汉帝国作为世界文化中心的自信、自觉,确立了以汉帝国为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而《北征赋》《论都赋》《短人赋》等,也有相近的叙事话语立场。
其实,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等在描写与胡人相关的事项时,也具有类似的叙事话语立场。例如,《西都赋》这样描写长安的天子苑囿:
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枝之鸟,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三万里。
可见,诸如九真、大宛、黄支、条枝等边境地区出产的大量“殊方异类”流入长安,真可谓“天下归心”的盛世景象。这正体现了作者以汉帝国为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二京赋》中也有着类似的描写:
植华平于春圃,丰朱草于中唐。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东京赋》)
如果从地理方位来看,丁令、南越、大秦、乐浪如众星拱月,分别位处汉帝国的东、西、南、北边境地带。如此,汉都洛阳自然就是世界的中心了。赋中云“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说明作者将汉帝国视为当时世界的中心,以此表达其政治自豪感和大汉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
总之,由于上述诸赋都具有以汉帝国为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因而赋中的胡人或为王公、大臣们的玩偶,或为作者批评、指责的敌人,或为他们嘲讽、挖苦的异类,具有鲜明的政治文化符号色彩。
李泽厚指出:“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10]汉朝与匈奴、西域诸族及周边民族间的政治、经济、军事与文化交流关系,在汉代赋家来看并非一种对等关系,而是一种文化臣服关系。既如此,他们对胡人的描写、塑造,主要目的在于揭示汉、胡之间具有征服与依附、“怀柔”与“归义”关系等创作主旨。这其实就是一种“非我族类”的异类书写观念。
比如,扬雄的《长杨赋》、班彪的《北征赋》和杜笃的《论都赋》等所描写的胡人形象,仅仅是一种概念化存在,是被作为奴隶、敌人或玩偶而写入赋中的。尽管他们最终成为“慕德向义”的“归义”者,但作者有意识地将胡人矮化或妖魔化,“非我族类”的异类书写倾向非常明显。蔡邕的《短人赋》、繁钦的《三胡赋》采用正面描写的方式,使得胡人形象更为鲜明、生动而真实。表面上看,这些胡人被矮化和妖魔化的成分在减弱。但这只能说明,随着时代变迁和汉、胡间经济、文化交往的日渐深入,赋家们对胡人的认知观念随之发生了变化。不容否认,在观念深处,他们并没有把这些胡人当作同类看待,而是作为满足其猎奇审美趣味的一种异类存在。否则,他们绝不会以如此视角去书写和塑造他们的。
当然,汉赋具有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的特点,汉赋中的胡人便是虚实兼备的文学形象。可以看出,无论是对胡人的矮化、妖魔化描写,还是对其真实、精细的刻画,皆表现出赋家们具有“非我族类”的强烈意识。在他们的创作观念中,胡人“非我族类”,就是一种“异类”存在。
文学“意义场域”的建构由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因此,作者在文学文本中的意义表达,只有在读者能够接受、领悟的条件下,才具有文学的意义场域色彩。汉赋作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便蕴含着赋家们构筑意义场域的主体意识。
前面讲过,汉代赋家具有以帝国为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和“非我族类”的异类书写观念。在他们看来,赋中表达的意义和旨趣,就应该附丽于周边民族必须归依于汉王朝的事实之上。尽管丝路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文学视域与空间观念,但也因此使其内心深处的汉帝国中心观念更为强烈而稳固。他们认为,周边异族只有心向“中心”,才是一种正确而明智的选择。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汉赋胡人书写便具有构筑“百鸟朝凤”式的意义场域的强烈意识。可以说,相关汉赋的话题,都围绕这个意义场域展开。比如,扬雄的《长杨赋》这样描写: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
很明显,在扬雄的文学想象中,汉帝国无疑就是政治中心,周边的异族国家只有慕德归附,才是一种明智选择。否则,他们必遭“天兵四临”的惩罚。也正因为如此,杜笃才在《论都赋》中如此赞美汉帝国的神威:
若夫文身鼻饮缓耳之主,椎结左衽鐻鍝之君,东南殊俗不羁之国,西北绝域难制之邻,靡不重译纳贡,请为藩臣。
这种“重译纳贡,请为藩臣”的热烈景象,就是一种“百鸟朝凤”式的虔诚场景的合理想象。同样,班固《两都赋》中的西都长安,在其有限的苑囿空间中,几乎容纳了周边异族国家的所有珍禽、宝马:
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枝之鸟,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三万里。(《西都赋》)
我们知道,九真在今越南河内以南,大宛在今中亚地区的费尔干纳盆地,黄支在今印度东南海岸一带,而条枝则在今伊拉克境内。而这些遥远区域中的“殊方异类”,都是在汉帝国强大的文化引力下,才源源不断地流入长安,恰如“百鸟朝凤”一般,汇聚于这个世界的中心。因此,赋家的地理视野中所蕴含的政治情怀,也由此发生了显著地变化:
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荡河源,东瞻海滣,北动幽崖,南趯朱垠。殊方别区,界绝而不邻。(《东都赋》)
赋中的“河源”即黄河之源,当指西域诸国范围。而“海滣”指东夷诸国,幽崖指匈奴、北狄,朱垠则指南越等地。由此可见,汉朝能够并吞四海八荒,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胸襟!张衡的《二京赋》中亦云:
植华平于春圃,丰朱草于中唐。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东京赋》)
“大秦”是汉代对古罗马帝国的通称。《二京赋》将“大秦”纳入汉帝国版图,让我们在惊叹其夸饰、虚辞之余,感受到其间所蕴含的强烈文化自信。
可见,《长杨赋》《论都赋》《两都赋》《二京赋》所提及的异族诸国,诸如熏鬻、东夷、羌戎、闽越、南越、九真、大宛、黄支、条枝及代表西、东、北、南四个区域的河源、海滣、幽崖、朱垠等,都如众星拱月、百鸟朝凤般拱卫在汉帝国都城的四周。在这里,赋家们不只是对地理分布进行客观描述,而具有强烈的“宣汉”意识、政治自豪感和文化自信。
总之,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汉朝与周边异族诸国间的往来日趋密切。汉朝或凭借武力征服,或借助遣使通好,使匈奴、西域各国及其他周边异族国家纷纷前来朝贡、归附。由此,各种物产源源不断地流入汉朝境内,大量胡人也相伴而来,一并成为汉代赋家关注和书写的对象。不容忽视的是,汉代赋家们之所以具有汉帝国中心的叙事话语立场、“非我族类”的异族书写观念和构筑“百鸟朝凤”式的意义场域的主体意识,是因为丝路文化对其创作观、文学视域和政治情怀、文化观念等皆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