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慧芳
(1.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2.昌吉学院外语系,新疆昌吉831100)
近百年来,中西翻译研究大致经历了语文学研究阶段、语言学研究阶段和文化研究阶段、20世纪90代文化学派代表人物巴斯内特、勒弗维尔在合著的论文集“《翻译、历史与文化》(Translation,Historyand Culture)序言中提出了‘文化转向’概念”,[1]译学界认为其标志着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到来,即“把翻译研究的着眼点从语言学派最关注的语言结构及语言形式对应问题,转向目标文本与源文本在各自文化系统中的意义和功能”,[2]从而大大拓展了翻译研究的领域和视野。他们对于翻译中历史、权力、操控、功能、语境这些问题的思考,为我们理清了翻译研究的外部脉络,也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翻译研究正在从形式主义阶段过渡到对政治、文化等宏阔语境的考虑……权利和操纵成为他们所称的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核心问题”。[3]
而纵观中国传统译论,自佛经翻译中所讨论的“文”“质”之争、“五失本三不易”“五不翻”等语言转换问题之后,早在明末的科技翻译开始,中国传统译论就进入到文化转向的肇始阶段:跳出了源语译语对比的传统译学讨论范畴,更关注翻译的选材、翻译的社会功能等宏观文化层面的译学问题讨论。
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强调翻译选材和译文在译入语社会中所起的社会功能,按照这一线索,本文梳理了中国传统译论中“文化转向”的脉络,提出中国传统译论历史演进经历了四个阶段:中国传统译论文化转向的肇始期,即明末清初以天文历法为主要选材时期;中国传统译论文化转向的发展期,即晚晴洋务运动以军事科技、机械制造为主要翻译选材时期;中国传统译论文化转向的成熟期,即维新运动以政令法律、社科著作为主要翻译选材时期;传统译论的文化转向的完善期,即“五四”及民国时期以西方社会思潮及文学翻译为主要选材时期。从而揭示“文化转向”这条主线一直贯穿于中国传统译论,以期为重新认识中国传统译论提供新的视角。
明末以徐光启、李之藻、杨延筠等为代表的中国译者最早将翻译从宗教领域转移到自然科学领域,也跳出了源语与目的语对比的语言学范畴,直接把中国传统译论引入到翻译研究文化学派所关注的社会文化背景层面。以他们为代表的传统士大夫企图通过翻译使中国科技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体现了他们以翻译为工具以达到济世图强的民族发展意识。他们在与传教士共同译书的过程中,对翻译的目的及社会功用进行了清晰的论述,并操控了当时以科技翻译为主的翻译选材,这正是西方文化学派所强调的关注译文在译语社会所起社会变革功能。
当时译论主要关注翻译的目的、翻译在社会中所起的功能及翻译选材。早在17世纪初,徐光启就提出其翻译思想“只有通过翻译才能‘会通’(学习与掌握),只有‘会通’才能“超胜”(超越与争胜)。”李之藻也提出其翻译思想是“喜其便于日用”,为了“吏治民生,阴受其弊”。[4]这是对翻译在译入语社会所起的社会功能做了准确定位。王徵根据瑞士传教士邓玉函口授翻译、并绘插图而出版的《远西奇器图说录最》一书,序中提出其翻译思想:“然图说之中,巧器颇多,第或不甚关切民生日用,如飞鸢水琴等类,又或非国家工作之急需,则不录,特录其最切要者。”[5]63王氏的标准是“特录其最急需者”,“特录其最切要者”。
关于翻译选材,徐光启向崇祯帝建议“急用仪象十事”与“度数旁通十事”。此度数旁通十事,实际上是想在翻译西方天文、历算书籍之后,继续引进西学10个分支的知识,即气象学、地测学、音乐、兵工、财会、土建、机械、地图、医药、时钟。[6]李之藻在《请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中指出:“除了天文力学之书外,西方的水法、算法、测望、仪像、日规、万国图志、医理、乐器、格物穷理、几何原本等等科学书籍,都是值得翻译的。”[5]57以上论述表明,他们对于译什么有明确的阐述。
由此可以看出,明末清初的这些“士大夫”们,他们的译论思想对于翻译的外部问题如翻译的迫切性、紧急性,翻译对社会的功用、翻译何种书籍都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述。如果用西方文化学派勒弗维尔的观点,这些“士大夫”们正是当时翻译活动的赞助人,身为当时封建统治者,他们当时的意识形态是维护并巩固当时的封建统治,以免中国科技落后于西方。他们已经开始忧患中国的积弱,企图通过翻译来从事“利国利民之实学”,体现了济世图强的民族发展意识。这些问题正是西方文化学派所强调的翻译研究应该关注的翻译对译入语社会的影响。但此时作为译者的“士大夫”们主要关注格物致知,以维护中国封建统治。译者数量较少,译论关注范围较窄,译论的文化转向还不明显。
1840年的鸦片战争彻底打开了清王朝闭关自守的大门。在抵抗外辱的过程中,林则徐提出了“师敌长技以制敌”的思想,后来魏源在所编译的《海国图志》中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对林氏的这一思想进行了阐述。他们所从事组织的翻译活动旨在于借鉴西方,目的是“制敌”,具有明显的自主取向。此时翻译的选材涉及到外国报刊、历史及地理等方面的书籍。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更让国人意识到向西方学习科技的重要作用,以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官僚为代表的洋务派,企图在不改变政治体制与思想理论基础的前提下,引进西方先进科技以加强国防建设。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指导思想之下,洋务派人士操纵并设计了当时中国文化翻译的整体格局:“以自然科学文献为主、社会科学文献翻译为辅。那时的‘西学’主要指科学技术类文献,政事方面凡与‘中体’不相合者多半不予引进。”[7]101896年,马建忠从中国国家、社会本身的需要考虑,提出了具有针对性的文化翻译对策:在其《拟设翻译书院议》中指出,应该翻译的西书分为三类:“一为各国之时政,即议院立法,各国交涉、外部往来信札等类内容;二为居官者考订之书,即行政、治军、生财、交邻等书籍;三为洋学馆应读之书,即外国学校的自然科学与政治、历史方面的书籍。”[8]因为此时洋务派对翻译所做的总体设计为服务于一个统一的目的,即帮助国人开办自己的工厂,制造自己的军舰大炮,发展中国人自己的工业和军事。洋务派坚信中国落后在于技术不如西方,只要通过翻译掌握了科学技术,军事上强大了,就一定能胜过西方。“洋务运动走的是一条富国强兵的道路,也是现代化的道路,但是它的根本目的是对外的,它无意改变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思想体系。”[9]反而可以说,是为了维持、巩固旧有传统,因此对于马建忠所倡议的社会科学及政令法律类的选材持忽视态度。身为士大夫及清朝重要统治者的洋务派人士,虽然不是直接的译者,但正是他们充当了赞助人的角色,维护了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
此时中国译论所关注的也是翻译的社会功效、翻译选材,以及翻译活动如何实施。他们有没有局限于源语译语两种语言对比的语言学研究范式,而是把翻译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顶层设计了当时中国的翻译文化活动,并设置了大量的翻译馆及翻译局来实施其翻译文化战略,以达到巩固封建统治的目的。与前一阶段相比,这一时期翻译的选材大大扩展,从科技过渡到军事及机械制造,并翻译了少数西方律例,译著数量大大增加,翻译的文化转向处于发展阶段。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清政府的海军和陆军都惨遭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彻底破产。此时许多进步人士意识到,中国的落后,关键不在军事技术,而是政治体制的落后。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为代表的维新派,他们设计了当时的翻译文化战略:通过译印图书来学习西方社会政治学说和自然科学,实现君主立宪,改良政治,变法维新。同时主张翻译西方政令法律、社科著作及“政治小说”来启蒙改变民众思想。此时维新派翻译的目的,已经不是像洋务派那样维护当时的封建统治,他们希冀通过翻译改变当时主流的意识形态,通过维新变法,学习西方政令法律制度来挽救当时中国落后挨打的局面。
康有为所设计的翻译文化战略在《强学会章程》中论述颇详:“今此会先办译书,首译各国公报以为日报取资;次译章程、条教、律例、条约、公法、日录、招牌等书;然后及地图暨各种学术之书。随译随刊,并等日报。或分地,或分类,或编表,分之为散报,合之为宏编,以资讲求而广见闻。并设译学堂,专任此事。”[5]94
维新派所倡导的通过翻译西方“政事”之书来变法革新的思想,在梁启超的论述当中体现最为明显。他在《大同译书局叙例》中更明确地指出:“本局首译各国变法之书,及将变未变之际,一切情形之书,以备今日取法。”[10]维新派不仅指出译书的重要性,而且明确公布主持译书的先后缓急的内容。他们所设计的翻译内容与洋务派所看中的兵工技艺等科技类文献不同,而主要是政治法律及各种学术之书。此外,为提高翻译速度与效率,促成变法早日实现,他们还提出可以就近翻译日本书籍。
维新派文化翻译战略的著名实施者严复也提出通过翻译来进行思想启蒙。他所翻译的西方社会科学著作、小说和教科书均被作为“广见闻、开民智”的途径。而他采用的翻译策略也是一种文化翻译策略:从翻译选材到翻译方法的采用,都是为了改变当时人们落后的思想观念进而改变中国落后的局面。“大约从1895年开始到1909年的短短14年当中,共翻译了9种西方启蒙思想家的人文社科著作,内容涉及哲学、经济、法律、论理、社会、政治和教育等方面。”[7]11而他采用的翻译方法,也是为其目的服务。据统计在讨论如他在《原富》的《译事立言》中所加的按语,约战其全部文字的十分之一。其中除了一些名物诠释以外,主要是他对原书的批评、补充、发挥,大多是联系国论内实际而发表的议论。此外他所采用的“桐城派”古文译法,目的只是要不争取那些“多读古书”的士大夫的支持。严复的这种翻译方法,跟勒弗维尔所提倡的翻译是一种最为明显的改写是相通的。严复不仅为这种改写(重写)法作出了自己的理论论述,还在翻译实践中贯彻了这种翻译方法以达到自己的翻译目的。
尽管维新派所倡导的维新变法以失败而告终,但他们所拟定的文化翻译战略,对当时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甲午战后至庚子年间,译书之风大盛,各报馆翻译东西文报纸及书籍者约三十余家。”[11]各类专事翻译的翻译馆、译书局、官书局、学会等纷纷林立。维新派所说的西学,重心在宣传西方的民主学说、天赋人权学说、进化论、自由主义、自然科学及方法论等。与同时期的西方社会相比,当时中国学界翻译的是文化,研究的也是文化。在翻译研究方面,虽然不是很系统,但重心往往是讨论翻译在社会变革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即译文在译入语社会所起的重要作用。至于纯粹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如林纾的翻译)在客观上起到的作用也更多是文化启蒙意义,而非艺术价值鉴。这些议题正是西方文化学派所倡导的“文化转向”所重点研究的内容。因此,这一时期为中国传统译论的快速发展期。
如果说20世纪上半期以梁启超、严复为代表的社科翻译体现了民族忧患意识,那么20世纪下半期的翻译则体现了危机意识和救亡意识。翻译西方先进的文化以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使中华民族走向复兴与昌盛,成为这一时期的时代主题。这些学者一般既是翻译家也是翻译研究者,如:胡适、矛盾、郭沫若、傅雷、成仿吾、鲁迅、瞿秋白、梁实秋、贺麟、朱光潜、吴宓、金岳霖等等。他们大多学贯中西,精通外语,并以自己的翻译实践及翻译主张来引领当时中国文化的走向。他们形成了众多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流派,如:新青年社、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左翼作家联盟、新月派、学衡派等等。这些译论家也以文学社团、流派的身份而活动在译学领域。他们翻译的文化取向更加明显,把翻译作为改革当时社会文化,进而推动社会变革的有力工具。当时译论所关注的内容为翻译什么、通过什么形式翻译(直接翻译还是转译)、通过什么语言翻译(白话或者文言)等问题,这些即有对翻译“内部研究”的讨论,但更关注翻译“外部研究”的论争。他们通过翻译顶层设计了中国当时的文化走向,最终形成了现代中国文化格局。由于篇幅所限,以下仅就以鲁迅、瞿秋白,和以吴宓、梅光迪为代表的学衡派翻译文化思想来讨论当时这些学者对中国文化的顶层设计。
在鲁迅与瞿秋白这两位翻译学者及研究者眼里,翻译是有效的工具,来改造中国的语言文字,毁灭封建传统思想得以容身的媒介,最终帮助完成中国新文化建设,并为中共领导的革命事业做出贡献。他们这一通过翻译来改造中国语文或者说创造出新语文,并为普罗大众服务的翻译策略,无疑是一个宏伟的文化战略,它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翻译研究范围。他们更关注翻译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状况以及当时中国社会的状况,把翻译与文化改革和社会变革联系起来,更注重译文在译语社会所起到的功用,设计了当时翻译的文化走向。
他们在通过翻译引入他国的文学资源,以建设中国的白话文、帮助中国语文改革方面,见解一致。瞿秋白在写给鲁迅的信中写道:“翻译……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鲁迅也认为“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12]505中国的语言贫乏,太不精密,没法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或者文艺理论时表现复杂的思想。但这也正是鲁迅强调的译者可以借助翻译来帮助改良中国的语文,因为翻译“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13]通过输入新的内容,新的表现法,精密的语法,来达到用翻译改造中国语言的目的。瞿秋白还想利用翻译达到破除传统中国话语所负载的封建传统思想。瞿秋白在信中继续说:“宗法封建的中世纪余孽,紧紧束缚着中国人的活的言语,(不但是工农群众!)这种情形之下,创造新的语言是非常重大的任务。”[12]505破除这一思想可以通过构建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白话文。因此这两位翻译研究者把翻译用作积极有效的工具,改改造中国的语言文字,毁灭封建传统思想,进而改造国民的劣根性,最终帮助完成中国新文化的建设。
他们二位的翻译实践也按照他们的翻译文化战略来执行。瞿秋白虽然有较强的古文字功底,他翻译坚持用白话翻译以达到他改造社会的目的。瞿秋白短暂的一生中翻译了大量的作品,总译量约占其文集一半左右。“他翻译了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人的文学作品,而且还是马、恩、列关于文学之经典理论最早的有系统的介绍者。”[14]鲁迅翻译作品大家比较熟知,在此不做赘述。
对于“五四”及民国时期所推行的白话运动,和以新青年为代表的主张全盘西化的文化战略,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拍手称快。以吴宓为代表的学衡派就对当时全盘西化的文化战略提出质疑。他们通过自己的翻译实践来试图引导当时中国的文化走向。学衡派所倡导的翻译文化战略为:“通过译介西方新人文主义思想、西方古典文化、西方文学、西方文化理论等具有永久价值的著作”,[15]“来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融合,通过古今中外文化融合,成就一种新的中华文化。”[16]他们注西方思想文化的引介,并以译介西方作为自身文化复壮更新的手段。《学衡》杂志译介的内容涉及西方思想、文化、文学、哲学等多个领域,共计有300多篇;载文数量和持续时间都超过《新青年》。
在“学衡派”看来,引入西方文化不是要摒弃中国文化,而是要发扬民族的传统文化。梅光迪提出,西洋文化的译介,除了“正当之价值”之外,还应“当以适用于吾国为断”,或“为中国向所缺乏,可截长以补短也”;或“能救吾国之弊,而为革新改进之助也。”[17]“学衡派”提倡用文言形式来翻译是“移植外来思想之工具,也是昌明本国文化传统,确立民族主体性的重要方式。”他们坚信,文言完全可以表情达意,传达西方文化的精髓。这些都充分体现了他们的翻译文化策略。只是学衡派所设计的文化走向不符合当时中国社会总体情况,具有超前性,最后中国社会没有按照他们所规划的文化战略发展。
译学界一致认同,西方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在20世纪90年代把全球的翻译研究引入了文化转向。但纵观中国翻译史,从明末清初的科技翻译开始,中国传统译论就跳出了语言学的藩篱,进入到把翻译和翻译研究与社会、历史和文化广泛联系起来的文化关注阶段。更关注文本背后的历史文化背景,把翻译作为一种整合、改良文化走向的有力工具而加以研究的态势。这就意味着中国的传统译论中的“文化转向”早于西方100多年。
正如辜正坤所持观点,不同于西方100多年后才兴起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中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化翻译和翻译研究具有显著的自主性特征。首先,西方当代翻译研究文化学派主要是对已知翻译现象进行研究,而当时中国的译者及翻译研究者主要是对其时的翻译活动进行设计及研究。其次,前者主张研究已知翻译现象中的操纵行为,而后者本身就主张对翻译活动进行操纵和设计。作为翻译活动模式的操纵者和设计者,他们设计了翻译内容选题、翻译目的、翻译方式等。再次,西方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主要是译者及翻译研究者,而中国当时的译者及翻译研究者,往往身兼数职,既是中国当时文化翻译工程的设计师,又是政治界或者学术界的领军人物。所以中国当时的译者及翻译研究者更关注文本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更关注操作文本产生的复杂过程,也更能明白采取及制定何种翻译策略才能使译本在目的语文化中起到良好的接受效果。中国的译论先驱们根据实势之变化调整、更新文化战略,使我国传统译论表现出浓厚的政治特色,这些关注点正是西方当代翻译研究的文化学派所研究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