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1121)
跨入21世纪以来,增强“文化软实力”被正式确立为文化强国方针中重要的国家战略,而中国文学、文化要有效地“走出去”,文学对外译介和传播无疑是必经之路。呼应这一时代需要,中国文学及文化译介与传播遂成为研究热点之一。近20年来,不少国内学者对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的主体(“谁来译”)、策略(“怎么译”)、内容(“译什么”)、出版与传播渠道、目标受众、传播效果以及困境与出路等重要问题进行了积极思考、探讨和研究,尤其关注被普遍认为收效不佳的国家外宣机构“文学输出”实践及其症结、问题所在。近年来,国内学界逐渐认识到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是一个依靠网络运作的系统工程,其效果不仅仅取决于“译者模式”、翻译策略或翻译质量及风格,表明本领域研究正在深化和拓展。但同时也存在一些突出问题和不足。许钧指出,近年来“探索的视野不断扩大,研究也开始呈现多样、深入和系统的趋势。但从目前的研究现状看,研究的方法比较单一,很多个案研究出现了程式化的重复现象,缺乏理论思考的深度。同时,具体作家作品译介的分析缺乏对整个译介环境与整体状况的把握,分析的结果往往见树不见林,少见具有普遍参照价值的探索与思考”[1]109-110。
鉴于项目发起(包括翻译选题,即“译什么”)既是制订翻译出版计划的前提,也是展开实施项目本身的起点,而目前国内学界对翻译出版项目发起人或机构以及项目发起的运作机制及过程尚关注不足,对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项目发起机制及过程的研究更是缺乏[2]①,本文以建国初期外文出版社发起鲁迅作品英译出版项目为例,从“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的视角分析八十年代前国家外宣机构发起中国文学外译的运作机制及过程,进而讨论该机制的利弊得失以及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启示意义。
本文的主要理论基础是拉图尔(B.Latour)、卡隆(M.Callon)、约翰·劳(J.Law)等人在80年代中期创立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ANT)。有关学者对其核心内容已有引介[3-4],此处不赘。作为一种原本用于分析科学知识和人工制品如何通过网络拓展、经过复杂的转化过程直至产生结果的方法论工具,行动者网络理论提出了一种切斯特曼所称的“网络或联络模式”(network or nexus model)[5]111,尤其把“非人类行动者”也纳入网络运作中,这是该理论的一大特色和贡献。拉图尔等人构想的是一个人类与非人类交互构建的行动者网络,特别适用于分析翻译生产与传播过程,因为这个过程既涉及作者、译者、出版商、编辑、书评人、读者等人类行动者,也离不开文本、电影、技术等非人类行动者。比泽兰认为,行动者网络理论“能为翻译过程研究提供概念工具和方法论工具”,这种过程研究以行动者及其联结而成的行动者网络为关注的焦点,“试图揭示翻译生产过程涉及的复杂的交互活动”[6]189-190。
我们假设通过一系列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中国文学译作才能进入目标国图书市场,进而发挥其传播影响力,才能被目标国的文化生产场域所认可,甚至最终被世界文学场域认可。参照拉图尔等人的理论及研究方法,笔者提出“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的概念,用于分析译介项目的发起、翻译生产和译作传播全过程。基于这个概念工具,我们可以建构一种网络分析模式。切斯特曼指出:“在网络模式中,翻译被描述为一个复杂的生产过程的产物,涉及一个行动者或行为者网络,其中一些行动者可能是集合体(如机构)或非人类(如电脑)。一些翻译学者借用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建构了翻译生产网络模式,以便呈现参与翻译过程的所有行为者的关系和互动。这正是社会翻译学的一种基本研究路径,即在关注文本之余,更注重翻译行为者。”[5]111按行动展开实施的先后顺序,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运作于项目发起、翻译生产(包括翻译、编辑、出版)、译作传播(包括评论推介、营销流通、学术或社会认可等)三个过程,每个过程都依赖一个特定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才能实施相关行动。
然而,仅用行动者网络理论尚不足以有效分析译介与传播的过程,因为该理论未明确说明行动者网络是如何构建的,而布迪厄的兼具结构化和被结构特性的“资本”“惯习”“场域”概念可弥补其不足[7]②。布迪厄指出:“当行为者的个人惯习与其在场域中占据的位置即拥有的资本相遇时,实践就发生了。”[8]269由此可以推论,在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中制订的行动方案必须基于有关行动者的惯习和资本的运作才能实施,从而生成社会实践。通过整合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布迪厄的社会实践论,我们对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的构建过程及其运作机制做出以下描述:译介与传播行动者带着各自的惯习和初始资本进入翻译场域,参与场域的实践;惯习促使人类行动者做出某项行动决策,并采取某项行动策略,而初始资本保证行动者有能力招募其他行动者或有资格被其他行动者招募;人类行动者拥有的初始资本往往需要经过转化才能在网络中发挥其效用,如出版商的经济资本或译者的文化资本需转化成社会资本,才能成功招募其他行动者;行动者网络的构建需要一个或若干“初始行动者”,一旦有了惯习生成的行动目标和方案,初始行动者就会利用其拥有的初始资本设法招募其他行动者进入网络,而被其招募的行动者又会利用其社会资本招募更多的行动者。通过资本的不断转化,经过滚雪球似的招募和被招募的过程,人类行动者和非人类行动者纷纷加入,最终成功构建一个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其中包括作为项目实施起点的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
新中国成立次月,隶属新闻总署的国际新闻局宣告成立,“它主管对外宣传新闻报道和出版工作,是为打破帝国主义对新中国的封锁,向世界人民介绍人民共和国而设立的”[9]1。1952年7月,国际新闻局改组为外文出版社,1963年又成立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简称“外文局”),专门领导外文书刊编译出版发行工作,旨在“加强外国文字宣传”[10]23。中国文学对外翻译出版遂成为国家对外宣传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外文社和外文局无疑属于国家专门外宣机构,是一系列中国文学外译出版项目的发起主体和组织实施机构。在由国家专门外宣机构发起并资助外文出版社出版模式下,中国文学外译往往不是出于纯粹的文学文化交流的目的,而是不可避免地带有政治动机,如建国初期旨在“塑造新中国在国际上的良好形象,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和支持”[11]140③,因此本文称之为“文学外宣”,即以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为手段展开政治宣传。这无疑是芬兰学者科斯基宁指出的翻译机构通过翻译实施“管治”(government)的一种特殊体现[12]。与直接、生硬的政治宣传不同,文学译介与传播能以“一种较为隐蔽的、相对容易为人接受的方式展现新中国形象”,同时有助于确立新中国的合法地位[11]137-140。这正是新中国成立后一直高度重视开展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的根本原因。在新中国面临艰难复杂的国际环境和急需发出自己声音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文学译介和传播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政治意义和政治外宣功能,直到70年代末才逐渐“从文化政治转变为文化生意”,“政治外宣”“意识形态至上”的色彩随之淡化[13]148-185。建国初期外文社四卷本《鲁迅选集》英译出版项目就是在此背景下发起并实施的。
外文出版社是鲁迅作品翻译出版项目的发起主体,而具体实施过程必然涉及相关行动者,构成一个“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本节分析该网络的构建和运作过程,以揭示外文社发起该项目的运作机制及具体方式。
发起鲁迅作品英译出版项目的“初始行动者”是当时外文社的实际领导者刘尊棋。刘尊棋(1911—1993),原任国际新闻局副局长,后担任外文出版社副社长兼英文杂志《人民中国》总编辑,1955年10月被停职审查。刚上任的刘尊棋制订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即“有系统地对外介绍中国的文化”,其初步选题计划包括从《诗经》《楚辞》到清末的古典文学名著一百五十种,从鲁迅作品开始的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作品一百种[14]182-183。在拟定选题计划后,刘尊棋接下来展开的重要行动是成功招募杨宪益、戴乃迭加入外文出版社(二人在1952年年底调入外文社任专职翻译),那么刘尊棋是如何成功招募杨、戴的呢?
杨宪益本来就偏爱古典文学,在现代文学中又最喜欢鲁迅的作品,且曾与戴乃迭尝试翻译《离骚》《资治通鉴》《儒林外史》《老残游记》《阿Q正传》《野草》等[14]96-97,因此刘尊棋的选题计划正好契合了杨宪益在翻译选材方面的惯习,他描绘的事业上的美好前景也正是杨宪益“二十多年来时断时续但从未放弃过的理想”[14]183。同时,加入外文社既能充分发挥他和戴乃迭“中西合璧”的语言优势,夫妻二人又能终日相伴、亲密合作,杨宪益自然就同意了。此外,刘尊棋曾在苏联塔斯通讯社北平分社担任英文翻译和记者,既是“业务内行”,又“十分尊重学有专长的人”;刘尊棋“拼命地”邀请杨宪益加入外文社,不是要他当一个“普通的翻译匠”,而是“让他来挑重担的”,即要他以“专家”的身份“主持实施”外文社初步拟定的翻译选题计划,而50年代杨宪益在外文社最重要的工作大概要算是四卷本《鲁迅选集》的翻译了[14]182-186。杨宪益也指出,这一时期他和戴乃迭“最重要的译作很可能是四卷本《鲁迅选集》”[15]188。显然,“业务内行”(即拥有合适的文化资本)刘尊棋及其代表的新政府对杨宪益的尊重和信任以及对杨、戴业务能力的认可是杨宪益乐意被外文社“招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杨氏夫妇生前的一位英国好友指出,杨宪益最初被新政府作为“受尊重的知识分子”看待,但到了50年代中期已经不被信任,开始“被降职使用”[16]40。反过来看,刘尊棋竭力“招募”杨、戴加入外文社,正是因为他们是极难得的翻译人才,即他们的语言优势和在国立编译馆的翻译资历所代表的文化资本促使刘尊棋对他们积极实施“招募”行动④。刘尊棋成功招募杨、戴不仅为外文社初步实施其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计划奠定了翻译人才基础,也是其发起鲁迅作品英译出版项目的重要一环。
作为被外文社选中的重点译介对象,鲁迅作品自然也参与了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的构建与运作。倪秀华分析了鲁迅作品在外文社成立之初即被选择翻译的重要原因,指出除了鲁迅的一些小说作品符合当时国内备受推崇的“现实主义”这一主流诗学规范,更重要的原因是鲁迅及其作品被赋予的“特殊地位”[11]162-167:毛泽东曾多次高度赞誉鲁迅,早在1937年就指出鲁迅生前“并不是共产党组织中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的”,进而把鲁迅誉为“现代中国的圣人”;毛泽东还论述了鲁迅的三大特点,即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及由此形成的伟大的“鲁迅精神”[17]43。在1940年初版的著名著作《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又进一步明确指出,鲁迅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18]191。在此特殊的社会政治背景下,鲁迅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有意“神化”即“夸大鲁迅的革命思想和跟共产党的关系”[19]116,其作品因而开始了在国内的经典化历程。1950年,国家出版总署向各私营书店收回鲁迅著作版权,并在上海成立鲁迅著作编刊社,任命冯雪峰为社长兼总编辑,主持附有注释的十卷本《鲁迅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并于1956—1958年全部出齐[20]115。而外文社在1956—1960年也出齐了由杨宪益、戴乃迭英译的四卷本《鲁迅选集》,与中文版基本同步出版。由此可见,由于“鲁迅精神”以及鲁迅作品尤其后期杂文被认为反映了“正确”的政治立场(而其文学价值则被视为相对次要)被最高领袖毛泽东所认可,国内出版机构及学术机构纷纷附和,鲁迅著作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拥有了其他任何中国现当代作家都不能企及的符号资本,代表外文社官方立场即国家意志的刘尊棋将其选定为重点译介对象是必然的。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视角看,由于毛泽东的间接发起(毛泽东并未明确指示外文社译介鲁迅作品,因而其发起行动是间接的),并通过外文社实际领导者刘尊棋对国家最高领导人意图的坚决执行,也即刘尊棋被毛泽东间接招募,从而成为项目发起的“初始行动者”,鲁迅作品被国家专门外宣机构选定为重点译介对象,即作为“非人类行动者”的鲁迅作品被招募进入了译介与传播行动者网络。至此,发起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基本上完成了。
我们说鲁迅作品被毛泽东及国家外宣政策具体执行者刘尊棋“招募”进入了译介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但具体作品及篇目的遴选仍需有关行动者做出决定,也即通过一个“选题策划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来完成。该网络的初始发起人仍是刘尊棋,而选题策划的主要行动者却是冯雪峰。冯雪峰(1903—1976)被誉为“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和诗人、作家”,又是“鲁迅晚年的学生和亲密战友”,“堪称是熟悉鲁迅著作、了解鲁迅思想的‘通人’”[20]115。少为人知的是,冯雪峰也是中国共产党与鲁迅的联系人,作为鲁迅丧仪的实际主持人,正是冯雪峰提出并把毛泽东的名字放入鲁迅治丧委员会名单中[21]。冯雪峰被任命为鲁迅著作编刊社社长兼总编辑后不久,1951年春又被任命为正在筹办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翌年7月,鲁迅著作编刊社迁来北京,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并经调整作为其下属的“鲁迅著作编辑室”,继续开展十卷本《鲁迅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20]115。与此同时,外文出版社改组完成,国家机构“文学外宣”工作正式启动。作为“鲁迅晚年的学生和亲密战友”以及鲁迅著作及思想的“通人”,也即凭借其无人能及的政治资本和文化资本,冯雪峰顺理成章地被外文社及刘尊棋“招募”进入鲁迅作品译介项目的选题策划行动者网络中。但据杨宪益回忆,冯雪峰不是刘尊棋直接“招募”的,而是通过另一位选题策划行动者即中文编辑李荒芜,杨宪益说他本人通过李荒芜的介绍才认识了冯雪峰[14]186。作家、诗人兼翻译家李荒芜(1916—1995),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师从闻一多,曾任国际新闻局编辑、外文出版社图书编辑部主任,自称曾译美国诗人惠特曼(W.Whitman)的《草叶集》五六十首[22],但有学者提到李荒芜的《草叶集选》译稿“早已化为灰烬”,最终未能出版[23]103。杨宪益说李荒芜的“中文英文都很不错”[14]185。这个拥有出众的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的编辑人才在外文社成立之初即被求才若渴的刘尊棋招为“部下”[14]182。鉴于刘尊棋是主持外文社工作的领导,冯雪峰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但不太可能未经刘尊棋的邀请或许可就参与外文社的选题工作,因此很可能刘尊棋经李荒芜的推荐临时“招募”了冯雪峰,或者说是刘尊棋把冯雪峰临时请来的。建国初期百废待举,人才奇缺,而冯雪峰无疑是进行鲁迅作品选题策划的合适人选。
关于外文社版四卷本《鲁迅选集》的选题过程,杨宪益在1994年的一次采访中回忆道:
我和冯雪峰两个人商量,拟选题,出四卷本的《鲁迅选集》。(拟选入)第一卷(的)都是(鲁迅的)早期作品,包括《野草》《呐喊》《彷徨》《朝花夕拾》,还有短篇小说。(拟选入)后三本(的)都是杂文。因为他(冯雪峰)认为鲁迅的杂文更有价值。我们两个人同意了后三本都用杂文。选哪一篇去掉哪一篇都是由冯雪峰跟我每天下午一块儿商量,定了全部。因为有一部分过去(我们)已经翻译过了,所以就很快,大概两年以内《鲁迅选集》四卷本就出版了。[14]186
杨宪益在自传中也提到,“1954年,我经人介绍认识了鲁迅生前的好朋友、共产党员作家冯雪峰”,“随后与他一起拟定鲁迅作品翻译选题”;并如此描述冯雪峰留给他的印象:“我非常喜欢他(冯雪峰)。他的性情温和,又充满热情,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我觉得他在很多方面都与他的朋友、将在80年代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非常相似。”[15]188[24]178由于刘尊棋对他充分信任,杨宪益参与了四卷本《鲁迅选集》的选题工作,但鉴于他更感兴趣的是鲁迅小说和散文诗,他和戴乃迭在重庆生活期间“试验着翻译”《阿Q正传》和《野草》即可为证[14]96-97,同时他说“冯雪峰认为鲁迅的杂文更有价值”这句话的语气让人明显感觉到他并不完全认同冯雪峰的观点,可以推测“非常喜欢冯雪峰”的杨宪益有保留地同意了冯雪峰提出的“后三本都用杂文”的选题建议。杨宪益没有提及刘尊棋及外文社对这个选题方案的具体意见,但从后来公开刊行的四卷本英文版《鲁迅选集》的目录可以看出⑤,冯雪峰的提议基本上被全部采纳。至此,选题策划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完成了。
雷音在上述采访实录后指出,四卷本《鲁迅选集》的选题“用今天的眼光看可能有过分强调鲁迅后期杂文而忽略其前期作品的缺陷”[14]186。而鲁迅作品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表明,鲁迅杂文受欢迎程度远不及其小说,也比不上其散文、散文诗和旧体诗。作为外文社指定的鲁迅作品英译者的杨宪益对此应该有所了解,因此雷音所言应该也代表了晚年杨宪益的个人观点,从中我们也可感受到杨宪益对自己缺乏翻译选题自主权的无奈。相比之下,不受国家机构“文学外宣”机制的制约、自主选择翻译鲁迅作品的美籍华裔译者王际真就幸运得多。王际真在三十年代中后期选译了16篇鲁迅小说,在英美颇受好评,影响深远[25]49-53。他很看重鲁迅的杂文,认为杂文更能表现鲁迅的“斗争精神”,但他认定鲁迅小说的文学价值远大于其杂文,同时鲁迅杂文的时效性很强,后世读者需要借助大量注释才能读懂,因此“最终能存世的很可能是他的小说”,而不是杂文[26]xx。文学评论家司马长风也认为,鲁迅加入“左联”后创作的杂文“不但受所载之道的支配,并且要服从战斗的号令,经常披盔带甲,冲锋陷阵,写的全是‘投枪’和‘匕首’,遂与纯文学的创作不大相干了”。[27]2-3
那么,冯雪峰为什么偏重“与纯文学的创作不大相干”的鲁迅杂文?倪秀华指出,鲁迅杂文尤其后期创作的很多篇目旨在针砭时弊,包含“明显的政治和论战内容”,包括揭露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批驳梁实秋、林语堂之类的“反动文人”,支持中国共产党等[11]164-165。显然,这些杂文正是毛泽东认可的“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鲁迅精神”最好的表征,而鲁迅小说、散文及散文诗的“战斗力”就弱得多了,同时鲁迅晚年对中国共产党的同情和支持也有助于确立新政权的合法地位。由此可见,作为国家级专业文学出版机构领导人的冯雪峰在选题策划时主要采取了官方立场,而不只是其个人的文学偏好;他对鲁迅杂文的偏重反映的是寻求“政治意识形态迂回输出”的国家机构文学外宣策略[28]75-79,即借助文学作品译介把鲁迅塑造成“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而其次才是“伟大的文学家”。勒菲弗尔指出,“赞助人通常更关心文学作品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其诗学规范”,即赞助人一般会操控专业人士对作品主题和创作题材的选择[29]15-16。通过这种政治动机驱动的文本选择即“赞助人”对作品意识形态的系统“操控”⑥,呈现在西方读者面前的鲁迅成了连接“五四”运动以来的民主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桥梁[11]164-167,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预期的文学外宣效果。
建国初期外文社发起鲁迅作品英译出版项目的过程包括两个阶段,分别通过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和选题策划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来完成。发起行动者网络表面上是由外文社招募而形成的,实际上是由毛泽东间接发起的。国家领导人毛泽东的崇高地位即拥有的无人能及的符号资本及其对鲁迅和鲁迅作品的高度认可使该项目得以顺利发起。毛泽东主要被鲁迅杂文表现出来的“斗争精神”和“政治远见”(即预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必将胜利)所招募,因此鲁迅作品是译介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中一个重要的“非人类行动者”。外文社成立后,刘尊棋积极执行毛泽东未明确下达的指示,发起鲁迅作品英译出版项目,通过招募一时之选的中文编辑李荒芜和译者杨宪益和戴乃迭,顺利完成了项目发起行动者网络的构建和运作。随后,刘尊棋利用李荒芜的社会资本招募了冯雪峰,并指定杨宪益与冯雪峰一起拟定选题及具体篇目。冯雪峰提出的选题方案不仅与毛泽东的指示及意图相吻合,即符合当时国内主流的政治意识形态,而且有助于达到“文学外宣”的政治目的,因而被刘尊棋及外文社所采纳。这个选题方案不仅确立了50—70年代外文社译介鲁迅作品的基本格局及各文类的比重,更重要的是深刻影响了西方对鲁迅作品的接受,尤其最受西方读者关注和欢迎的鲁迅小说的译介篇目一直偏少(截至70年代末只有18篇),远远不能满足专业读者的需求,从而形成一种收获与缺憾并存的局面。所谓“收获”,主要指在欧美对中国实行全面封锁的冷战时代,我国主动“输出”鲁迅作品正好满足了目标文化的内在需求,并加快了鲁迅作品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进程。所谓“缺憾”,是指我国专门外宣机构发起并资助外文社出版模式受制于其僵硬刻板的机构规范(即严格“忠实于原文”的翻译规范和“内产外销”的出版发行模式),加之“文学外宣”固有之弊,在翻译选题及翻译策略上往往不太对目标读者的口味,导致鲁迅作品译作的传播影响力被削弱,效果不尽如人意。[30]
这种“收获与缺憾并存的局面”应是80年代前由外文社发起并实施的具有浓厚的“政治外宣”和“意识形态至上”色彩的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项目的共性,只不过被赋予特殊地位的鲁迅作品的英译出版项目显得尤为突出。江帆认为,由国际书店对外发行的外文社书刊往往难以进入国外主流图书流通渠道,这是国家机构主导下“文学输出”的运作机制决定的,体现在翻译选材上就是强调“政治正确性”和“以我为主”[28]89-91。本研究进一步表明,政治动机驱动是80年代前外文社发起鲁迅作品及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出版项目的基本运作机制,其背后的主要目的是“政治外宣”(即“政治意识形态的迂回输出”),文学文化交流往往退居次席。如上所述,这种运作机制的利弊得失都很明显,应予辩证看待,不应简单认定为“总体来说不是很成功”[31]64。有鉴于此,今后应继续大力资助国家专门机构主动“输出”中国文学,但正如江帆所指出,在实施文学对外译介项目时应尽量减少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的介入[28]109-112,同时要在选题、翻译、出版发行和营销推介等方面积极开展中外合作,改变翻译选题上的“以我为主”、文学外译动机上的“政治意识形态迂回输出”以及发行模式上的“内产外销”等不恰当或低效的做法。
注释:
① 王颖冲通过考察20世纪50年代以来出版的中文小说英译本,指出有“官方组织”“学术引导”“商业驱动”“个人主持”四个译介渠道,并率先探讨了译介项目发起人或机构这个之前关注不够的重要问题。本文考察的是王颖冲所称的“官方组织”即国家专门机构组织实施文学译介活动的运作机制。
② 这三个核心概念构成布迪厄的社会实践论(又称“场域理论”)的基石。该理论博大精深,这三个概念本身也颇为复杂,可参见王悦晨对它们的释解。
③ 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可参见倪秀华:《20世纪后半叶党的文艺政策对中国文学外译的影响》,《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第2-9页。
④ 应时任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的梁实秋之邀,杨、戴在1944—1946年供职于搬迁至重庆北碚的国立编译馆,期间合作英译《资治通鉴》,正式开启他们为官方机构翻译的职业生涯,但最终未能译完这部大书。可见入职外文社是他们为官方机构从事翻译的职业生涯的延续。
⑤ 四卷本《鲁迅选集》第一卷出版于1956年,未署译者名,收有18篇小说,即选自《呐喊》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一件小事》《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选自《彷徨》的《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孤独者》《伤逝》《离婚》,以及选自《故事新编》的《奔月》《铸剑》,仅占鲁迅全部小说(共34篇)一半左右,此外收入选自《野草》的散文诗18篇和选自《朝花夕拾》的回忆性散文9篇。后三卷出版于1957、1959、1960年,全部收录鲁迅杂文,标明“由杨宪益、戴乃迭翻译”。
⑥ 此处“赞助人”主要指外文社,而具体决策行动者刘尊棋、冯雪峰等是国家专门外宣机构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