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20世纪50年代初,国家通过各种方式对文学写作、出版、翻译、阅读等文学活动进行调节和控制,其直接表现形式是文学活动的“高度组织化”[1]26-27。对内,政治影响文学通过文学机构、文艺政策等途径实现,其中文艺政策作为“文艺与政治互动的中介,是领导和管理文学的重要方式”[2]90,因此也是政治影响文学的主要途径和典型体现。对外,外文出版社的组建开启了国家机构对外翻译中国文学的译介模式。此后的半个世纪内,文艺政策围绕着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在不同社会历史时期进行了一系列建构、调整和修正,以调控文学创作和发展。同时期的中国文学对外翻译主要与中国文学同处一个文学大系统内,文艺政策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对外文学翻译活动,这也是政治影响、调节和制约文学对外翻译的重要体现。本文从党的文艺政策的角度,分析20世纪下半叶的文艺政策影响文学对外翻译的具体表现形式,从而进一步窥探政治与文学外译之间的复杂关系。
研究文艺政策与对外文学翻译有其必要性和重要性。首先,鉴于文学对外翻译的外向性,包括文艺政策研究在内的文学研究极少论及这一中国文学衍生物,因此缺乏对自我的关照。其次,随着文学对外翻译近几年来成为学术界的新关注点,不少研究者从不同研究视角出发,如翻译机构[3-4]和译介渠道[5]等,对翻译生产和传播过程中所涉及的机构、组织方式、发行及其中的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等因素[6-7]给予了相当的关注,其中或多或少地涉及到文艺政策在其中发挥的影响作用,部分凸显了文艺政策与文学对外翻译之间的相关性。对这一议题进行较为系统的考察,既可加深半个世纪以来国家机构文学外译的理解,也能为当前和将来的文学外译提供启示。
就国家层面而言,政策有着广泛的领域和丰富内涵,包括经济政策、外交政策、文化政策等,文艺政策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一直与政治保持密切的联系,而文艺政策是国家或党通过各种政策措施调控文学发展的主要途径。一般认为,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文艺政策体系中,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简称《讲话》)是影响最为深远的指导思想,讲话提到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服务”的指导思想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才得以调整。具体说来,20世纪下半叶党的文艺政策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至1966年为文艺政策的建构阶段;第二阶段,从1966年4月《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的发表到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之前为挫折时期;第三阶段从1979年10月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的召开到20世纪80年代末为调整阶段;第四阶段从1991年3月出台《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广播电影电视部关于当前繁荣文艺创作的意见》以及1991年7月出台《国务院批转文化部关于文化事业若干经济政策意见的报告》至20世纪90年代末,为转型阶段。[8]
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文学对外翻译是以外文出版社(外文局)为主要阵地的国家机构组织的活动,是典型的“对外型国家翻译实践”。[9]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外译活动主要与中国文学创作处于同一个大系统内,不同时期文艺政策的调整和变化势必会影响到中国文学外译作品形式库的构成、译者的定位等。与此同时,国家机构文学外译也体现出自身的特点。基于此认识,也为了方便论述,下文探讨1949—1966年、1966—1976年以及1977—2000年三个时期的文艺政策影响文学对外翻译的具体表现形式。
本时期是我国文艺政策的建构时期,同时也是国家机构对外翻译模式的开创时期。文艺政策的建构及调整均对文学对外翻译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总体而言,这一时期文学对外译介活动大致体现出对文艺政策亦步亦趋的特征,具体体现在对外翻译作品形式库随之作出相应调整,编者、译者等翻译参与者在其中发挥了有限的主体作用。
1952年,国际新闻局正式改组为外文出版社后,有组织的国家机构文学对外译介开始步入正轨,并随着本国文学创作的日益繁荣以及外文出版社体制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对外翻译的文学作品数量逐步增多,到了“大跃进”开始的1958年,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英译文学作品的数量更是创下历史新高,达到了26部之多。与此同时,专门译载文学作品的综合性英文刊物《中国文学》也在这一年由1954年起的季刊改为双月刊,1959年起又改为月刊。针对主要由于“大跃进”“反右倾”造成的国民经济的严重困难,1960年,国家在农业、工业、科学、教育、文化等各方面进行政策调整。文学方面,“文艺十条”尤其“文艺八条”文艺政策的制订,使得文学规范有所放松,文学外译也迎来了短暂的繁荣。1961年出版的英译文学作品从上一年的14部上升到29部,成为这一时期出版英译作品单行本最多的一年。然而,1960年初期宽松的大环境持续时间很短暂。1962年9月召开八届十中全会以后,阶级斗争的话语铺天盖地。1962年9月,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1963年开始,在哲学、史学、经济学、文学艺术等领域开展全面批判运动。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逐步逼近,五十年代所推崇的以及所创作的文学经典大都受到批判甚至被完全否定,可供对外译介或者说能得到国内主流政治意识形态首肯的文学作品大大减少。在这一大背景下,对外翻译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下降,1965年和1966年各出版了3部英译单行本。[10]
纵观这一时期对外文学翻译作品形式库,可发现译介重点是解放区文学和建国后十七年文学作品,尤其是后者。1942年毛泽东发表的《讲话》确定了“工农兵”这一“文艺新方向”,并在延安解放区内实践这一新的文艺方针,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自1953年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召开以来,就被确立为新中国文学的最高准则,“具有文艺政策的指导意义”[8]326。随着新中国建立后文学一体化的推进,延安文学所代表的“工农兵”方向被确定为“十七年”文学的方向[1]26。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政策规约下,以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歌颂新生政权,描写延安时期和建国后的农村改革、农村新风貌,以及描写工业生产和工人为主的创作蓬勃发展,构成了主流文学的主要内容。基于此,外文出版社对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作品的选译,如革命战争题材作品《新儿女英雄传》《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红日》《林海雪原》《保卫延安》等;农村题材作品《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山乡巨变》等;工业题材作品《百炼成钢》《上海的早晨》《纱厂的星期六下午》等,比较充分地反映出这一时期主流文学的面貌和发展,藉以展现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
对于业已出版的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作品,文艺政策发挥着重要的评价功能,表现出较为审慎的继承态度。新中国成立之初,毛泽东为新成立的中国戏曲研究院的题词中写下“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是有关继承传统的最初信号,此后多位国家领导人和文艺界领导均跟随毛泽东,表明对文化传统的批判性继承立场。外文出版社和《中国文学》定期针对古典文学和“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制订出版计划,无不体现了这一态度和立场。如《中国文学》1957年编辑计划中提到“介绍我国整理文学遗产的成果,使国外读者重新认识中国的文化传统”[11]65。同年制订的《外文出版社古典文学选题长期计划》中也附有类似说明:“系统地编译、出版古典文学作品,向全世界发行,同时也能无可辩驳地证明:只有新中国是最珍视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的。”[12]古典文学和五四现代文学在这一时期逐渐得到系统的对外译介。《中国文学》1951创刊号仅译介“十七年”文学作品,1952年即开始以鲁迅的《阿Q正传》为代表的现代作品译介,而到了1953年《中国文学》正式并入外文出版社后,古典文学系统的译介正式开启,第一期登载由杨宪益翻译的《离骚》;外文出版社也在1953年全面对外译介古典和现代作品。但是到了5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反右派斗争的展开,特别是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运动,整个社会生活逐渐被一种极“左”和激进的氛围所笼罩,文艺政策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由周扬执笔、经由毛泽东修改定稿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长文,对此前的表述开始有所不同,如文章提到文学和艺术“只能以共产主义世界观作为它的思想基础”,因此它必须和“过去遗传下来的种种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不应当再向人们灌输封建主义或资本主义的思想”。而毛泽东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连续就文艺问题所作的“两个批示”中,对所谓新中国文艺“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的现象极为不满[8]129-130。这种文艺政策上的变化,直接导致古典和现代文学作品在60年代文学对外翻译选题版图中被大量压缩或完全消失。外文出版社内部文件《文艺编辑室一九六四年工作总结》中提到,就外文出版社文艺编辑室1964年的选题计划中古典和现代作品的选题较多的问题,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就曾作出减量的批示,最终编辑部大量压缩了这两部分文学作品的选题,并决定从1965年起不再制订古典和五四以来现代作品的新选题。1965年国务院外办发出的《讨论<中国文学>问题会议纪要》,也要求“《中国文学》今后应以绝大篇幅,刊登当代文学作品”,“‘五四’时期的作品可以不再刊登”,“古典文学作品,今后仍可按一定比例刊载”,但“对作品的思想内容既有阐述,亦有批判”[13]385。根据这次会议精神,《中国文学》从该年1月起停发“五四”作品,古典文学作品也被大量压缩。
除了影响外译选目外,文艺政策还进一步影响外译产品的最终面目,这主要通过选译新近出版的原本、删略有违文艺政策的内容来实现。50年代初,在毛泽东的《讲话》和一些相关文艺政策指引下,文学形成统一的规范,如为政治服务、写工农兵人物、乐观取向、赞歌格调等,许多现当代作家为此都做出了迎合性的修改,修改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性描写、爱情、革命、政治等内容上。如1954年出版的茅盾小说《子夜》修改本对工农和革命者形象作了修改,即改掉了一些有损工人和农民形象的贬义的修辞和骂语,删改了对革命者的性描写等;杨沫在《青春之歌》的1960年版本更是严格依照文学的“工农兵”方向,对作为知识分子的女主人公林道静的小资产阶级感情问题、工农结合问题和入党后的作用问题,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外文出版社选用这些经过修改的版本作为翻译的中文底本,尽可能地贴近新中国的文艺政策,确保这一时期翻译的文学作品能以符合官方期待或主流意识形态的形象对外展示。
作为文艺政策的重要建构时期,这一时期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或紧张或宽松,文艺政策随之有所调整。这一时期文艺政策有三次较为重大的调整,不仅影响文学对外翻译作品的多寡,还制约着编者及译者的自主性。1956年5月,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七次会议上代表党中央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这一调整促成了1956—1957年中国文坛的“百花时代”,文学创作迎来了短暂的“春天”,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的言说空间也较为扩大,中国文学对外翻译工作者也不例外。1957年4月《文艺报》外国文学部就特别邀请了一些在外文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的外国专家,谈论各自对中国文学作品的看法和意见。如东德作家杜尔克认为中国作品常常有的仅仅是情节上的错综复杂,却缺乏矛盾的深入和展开;戴乃迭对某些文学批评过于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倾向颇有微词,认为在古典文学批评方面,这一倾向尤其突出,经常贴上“人民性”“现实性”等标签。沙博理则认为当代文学过于啰嗦,如他本人正翻译的《保卫延安》,有的地方就犯了啰嗦的毛病,书中描写战争的场面多且重复。[14]较为宽松的文艺政策给一些译者在具体翻译工作中带来一定的自由,沙博理在翻译《保卫延安》的过程中,就删去了一些他认为过于“啰嗦”的战争场面。1957年杨宪益夫妇与责任编辑陈次园在编辑翻译冯沅君、陆侃如所著的《中国古典文学简史》时,出于对外国读者阅读习惯和接受能力的考虑,删掉了毛泽东语录等教条主义的内容,并通过改动,淡化原著过于浓厚的政治色彩的措辞,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编、译者有限的主体性。[15]225-229
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冲突很多时候是因为文艺政策的制订和调整而引起的。这一时期不乏文学问题的论争和冲突,而“由于政治权力的支配作用,这种冲突、论争,在性质和方法上,常演化成当代特有的大规模的批判运动”[1]36。1957年下半年中国文艺界开展反右派运动,以及对丁玲、冯雪峰“反党集团”的批判,一批作家被打成“右派分子”,如丁玲、秦兆阳、艾青、刘真、海默、萧乾、邵燕祥、谷峪、王蒙、刘雁宾、刘绍棠、陆文夫、宗璞、高晓声、邓友梅等。对于这场轰动一时的文学批判运动,外文出版社紧跟形势,迅速作出反应,直接导致外译版图中某些作品的消失或更替。上述“右派分子”的作品,如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刘雁宾的《在桥梁工地上》、宗璞的《红豆》、邓友梅的《在悬崖上》等,自然无法获得对外译介的机会。这场反右派斗争对文学外译的影响,在1960年6月外文出版社开展的反官僚主义运动和“书刊检查”中继续发酵。在“书刊检查”中,外文出版社将之前已出版的“右派分子”文学作品的译作作停售处理,其中包括冯雪峰的《雪峰寓言》、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秦兆阳的《农村散记》等,上文提到的编辑陈次园也被打成右派,《中国古典文学简史》也被查禁。此外,一些作品译文集,也因其内收入“右派分子”的作品而殃及自身,一并遭到停售。①一部分“右派分子”作品,到了1962年文艺政策调整之时,才得以恢复发行。[11]139
1961至1962年是文艺政策的第三个调整期。这一时期,文艺批判运动暂时停歇下来,那些在历次运动中“受到批判的文学主张、创作倾向、艺术方法等得到了有限的生存空间”[1]58。这种包容的趋势也促使文学外译的选材范围有所扩大。1961年11月,时任《中国文学》主编的茅盾召集叶圣陶、吴组缃、刘白羽、冯至等作家,讨论对外选稿的尺度问题,并认为《中国文学》的选稿范围可以适当扩大,“除介绍思想内容积极的作品外,一些艺术性强、无害的作品也可以选登”,其中他特意提到现代作家沈从文的作品[11]131-132。在茅盾等人的努力下,1962年《中国文学》第10期至11期两期连载沈从文的《边城》。此外,萧红的一些“无害”的作品,如《呼兰河传》中描写磨倌冯歪子嘴悲惨命运的第七章,也在这一时期出现在《中国文学》。
需要指出的是,建国后“十七年”时期文艺政策宽松或规范出现多样性的情况是相当有限且短暂的。同时,文学作品的对外翻译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亦具有一定的滞后性,也就是选译已发表的作品,而且往往是要在这些作品发表一段时间,并形成主导性评价后才被介绍翻译。总体来看,对外翻译的文学作品在意识形态上趋于保守,凸显了国家机构文学对外译介的保守性,这也是20世纪后半叶文学对外翻译的普遍特征。这一时期作为国家机构文学外译的开创时期,外文出版社制订出系统的翻译出版计划以及出版的外译作品,为日后文学外译打下坚实的基础。随着接下来两个时期文艺政策的调整,这一时期的文学外译形式库或基本被颠覆,或部分得到继承和延伸。
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大文艺批判运动、1957年文艺界的“反右派”斗争、1958年的“文化大跃进运动”、1959年文艺界的“反右倾”,是文艺政策在意识形态收紧时期调整的极端表现。而1963年和1964年毛泽东对文学艺术的“两个批示”,更是以极其严厉的口吻对建国以来的文学艺术进行了批判。在上述背景下,1966年《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简称《纪要》)全面登场,构成了这一时期文艺政策的重要转折。《纪要》一方面粗暴否定新中国成立以来业已形成的文学秩序和文学创作成果,即提出“文艺黑线专政论”,另一方面则促使政治对文艺创作直接实施干预,进而确立起文革文学的典范,其中“样板戏”“被描述是与‘旧文艺’决裂的产物,强调它们开创‘文艺新纪元’的意义”[1]197。有作家曾用“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概括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即表明这一特殊时期的文学典范[16]212。相应地,在这一几乎否定一切中外文化传统的“无产阶级文艺新纪元”,对外文学翻译形式库进入全面更新阶段,一方面体现在几乎全部置换十七年时期文学外译成果,取而代之的主要是符合这一时期文艺政策而公开出版的文学作品的译作,译作的绝对数量急剧萎缩;另一方面,因文学外译主要转向为数不多的文革文学,该时期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同时期新创作的文学作品中外译比例最高的一个阶段。”[16]212
“样板戏”自然在这一时期的对外译介受到异乎寻常的重视,其中包括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奇袭白虎团》《龙江颂》《海港》《平原作战》《杜鹃山》等。样板戏作为这一时期文艺政策直接指导下的典范之作,不仅占据了《中国文学》和外文出版社的大部分翻译版图,更因其自身的激进色彩,承担起这一时期“推动世界革命”的特殊功能。②1966年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局(Afro-Asian Writers’Bureau)由北京接管后,立即于1967年同时推出四大样板戏英译本,包括《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奇袭白虎团》,以对外彰显北京作为世界革命中心的地位。其中一些样板戏涉及不同阶段的修改,外文出版社均能及时依据新修改版本进行对外译介,如《智取威虎山》首次在1967年《中国文学》第八期刊载,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局同年出版该剧作的单行本,并于1968年由外文出版社重印出版。在1971年,外文出版社又依据《智取威虎山》1970年7月演出本,推出新译本。除了“样板戏”外,浩然的作品在本时期备受重视。浩然的《艳阳天》几乎是唯一一部创作于十七年时期,并在文革时期得以公开发行的长篇小说,继而得以对外译介。在学习了“样板戏”和提高对“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认识后,浩然在这一时期新创作的作品同样具有样板性质,也得到及时对外译介,如这一时期最具影响力的长篇小说之一的《金光大道》,以及《西沙儿女》和《两桶水》等短篇小说,儿童文学作品集《树上鸟儿叫》等也由外文出版社用多种文字出版。[16]219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领导层的变化,1971—1973年文艺政策在这一时期发生了细微变化,文艺书刊得到有限度的出版,一些文艺刊物相继复刊[17]165。外文出版社也在1972年以后的几年内恢复发行了十七年时期出版的16部古典、现代和十七年作品的译作。③同时,在《纪要》框架下创作的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数量在70年代后也逐渐增多,长、短篇小说相应地再次成为外译的组成部分(如黎汝清描写南海女民兵“劳务结合、保卫家乡”事迹的《海岛女民兵》),总体而言,后期的文学外译在数量上有所增加。
在文革后期,党的文艺政策开始对极“左”和激进的倾向进行反拨,而整个80年代文艺政策发展的基本特点是调整。80年代前期主要是拨乱反正,努力回到文革前的文学路线;80年代中后期,在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开始对文艺政策进行反思,试图在保持原有文艺政策基本框架的前提下,面对新的形势和需要,作出新的适应性调整,并对市场经济下的文艺政策问题作出初步探索。文学外译大致也沿着这一时期文艺政策的轨道进行。一方面,前期努力回归十七年时期开启的文学外译的系统性,另一方面,文学外译也试图紧跟新的时代要求和文艺政策,对外译介同时期的部分主流作品。
与50年代的“百花时期”类似,从事对外宣传的外国专家、译者等专业人士积极推动这一时期对外翻译工作的转变。文革刚结束不久的1977年初,即有多名外国专家,如英籍女作家韩素音、中国建设杂志社英文专家爱泼斯坦和英中了解协会主席、作家格林等,对我国外宣工作提出意见和建议。同年8月,时任国家副主席的邓小平对新华社整理的《英国朋友格林谈对外宣传》作出批示,他认为“格林的意见都重要,无论宣传和文风等等方面,都值得注意。建议印发给做宣传、外事的同志看看”[11]308。《中国文学》编辑部传达学习格林的讲话,改进“左”的对外宣传。同年编辑部邀请英国朋友叶和达来座谈,他希望《中国文学》提高作品水平,题材要广泛,放弃“八股”之风,改进编辑工作等[11]309。编辑部听取意见后,重新恢复文革期间停顿达十年之久的“古典文学”栏目,决定开辟“中国古典文学史话”专栏。1983年外文局更是以文件的形式,在《建国以来外文书刊出版发行事业的十条基本经验》中要求:“必须清除以‘推动世界革命’为目的的‘左’的指导方针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坚决贯彻‘真实地、丰富多彩地、生动活泼地、尽可能及时地宣传新中国’的指导方针,但也要注意防止忽视政治宣传的倾向。”[18]4
上文提到茅盾在60年代初文艺政策调整时期,努力扩大文学对外翻译范围,沈从文的《边城》和萧红的《呼兰河传》(第七章)得以译介。这一回归文学性的努力在新时期得到进一步延续和强化。1972年,杨宪益在入狱四年后回到外文局。1976年“文革”结束后不久,受到冲击的杨宪益被平反,并于1978年重返《中国文学》杂志社,担任副主编并主持工作。随即他提出出版“熊猫丛书”,希冀中国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走向世界”。丛书用英、法两种文字,系统地将当代、现代和古代著名作家的优秀作品,辑录成书出版。“熊猫丛书”从1981年开始出版,丛书在开始的两三年内,首先延续十七年时期被中断的古典和现代文学外译作品和选题计划。如丛书第一年出版的5部英文作品中,除了《新凤霞回忆录》外,其余4部主要为之前译本的重印本或在此基础上补遗后而成的作品专辑,如沈从文的《边城及其他》、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及其他》《三部古典小说节选》《聊斋志异选》。随后丛书又推出了沈从文的《湘西散记》、萧红的《萧红小说选》,在十七年时期被打成“右派”的王蒙、刘绍棠、张贤亮、邓友梅、高晓声等作家新创作的作品,也在这一时期被集结翻译出版,如《王蒙小说选》《刘绍棠中篇小说选》《绿化树及其他》《邓友梅小说选》《高晓声小说选》。
这一时期文艺政策开始淡化文艺从属于政治的地位,强调文艺政策需遵循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促进文学艺术事业繁荣,提高文学艺术水平,提倡文学创作在思想、题材和表现手法的多样化。从1979年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辞,到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正式提出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口号代替原来的“文艺从属于政治”或“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文艺政策的重大调整得以完成,促使80年代初期文学创作开始繁荣。其中以“伤痕文学”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创作热和以“反思文学”为标志的中篇小说,构成了80年代前期文艺创作潮流,而后以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寻根文学以及80年代后期的先锋文学等,《中国文学》均有所译介,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王蒙的《蝴蝶》、张辛欣和桑晔的《北京人》、阿城的《棋王》、韩少功的《归去来》和少量的先锋文学,如残雪的《天堂里的对话》等,对外译介选目日渐多样化。
新时期的文艺政策调整并不是一帆风顺的,80年代的批判运动引起各种文艺论争和冲突,如1981年对电影《苦恋》、中篇小说《飞天》及其话剧《假如我是真的》的批判,1983年开展的“清除精神污染”以及1987年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等,对刚从文革时期恢复过来的文学外译(尤其是“熊猫丛书”)影响并不是很大[3]。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新时期中国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已然发生了变化。这也是新时期文艺政策调整的重要体现,“文学界长期以来存在的权力构成和所形成的控制方式,处在难以阻挡地逐步瓦解的过程之中”[1]227,而文艺政策中主旋律的倡导已经不再规定和限制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一时期“文艺政策的引导和保障作用依然存在,但与作家的创作并不构成直接的关系”[19]23。文学创作尚且如此,也就不难理解相较于前两个时期,这一时期文艺政策对文学外译的直接影响要小一些。同时也必须留意到,“熊猫丛书”出版的文学作品,仍以现实主义作品为主[3],在80年代初影响重大但又备受争议的“朦胧诗”基本缺席于《中国文学》。这些倾向固然跟整个80年代仍处于主导地位的现实主义文艺政策脱不了干系,但究其根本,体现的是国家机构借助文学外译展示新时期社会变革和发展的意图。在日益繁荣的文学创作背景下,国家机构文学外译固有的保守性愈发凸显。相较于前两个时期,文学外译与新时期努力回归文学的文艺政策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那么紧密或者更为复杂。
这一复杂关系在90年代后更为明显。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者市场经济的逐渐展开,文艺政策在计划经济时期并没有涉及到的文艺经济问题开始受到关注,并被逐渐作为政策问题提出,90年代起若干个文艺政策文件陆续颁布,“文艺活动的意识形态功能得到弱化,文艺服务于市场的功能得到强化;文艺活动的经济效益得到加强,文艺创作的艺术规律受到重视,文艺活动的经济效益也成为追逐的目标”[8]352-353。文学外译自然不能自外于这一大的趋势。鉴于《中国文学》和“熊猫丛书”在80年代的海外反响良好,外文局顺势于1987年专门成立中国文学出版社负责“熊猫丛书”及《中国文学》杂志的翻译出版工作,以期进一步促进中国文学更好地“走出去”。外文出版社的文学编辑业务也于1993并入中国文学出版社,由中国文学出版社统筹出版文学图书[20]129。1994年,外文局要求旗下刊物调整布局,以适合对外宣传和市场经济竞争的需要[20]175,外译工作越来越注重经济效益。然而,1989的政治风波在一定程度给“熊猫丛书”的海外传播造成冲击,销量也开始下滑,之后出版社不得已开始拓展销售渠道之余,选目也越来越保守。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文学出版社与国内高校出版社联合出版了一系列英汉对照本的“熊猫丛书”,目标读者转向国内英语学习者,以服务于国内日益增长的外语学习热[3]。《中国文学》也为了增加经济效益,增出《中国文学》中文版,并于2000年将《中国文学》英文版改为中英文对照形式,但这一切努力仍无法改变《中国文学》严重亏损的局面,外文局不得不于2001将《中国文学》停刊,“熊猫丛书”在中国文学出版社解散后的几年,主要是重印之前部分译作,基本无新译作。以外文出版社和《中国文学》为阵地的国家机构文学外译,可以说从80年代起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同时也逐渐走向终结。
半个世纪以来的文艺政策对国家机构文学外译所产生的影响,不仅表现为文艺政策为文学外译发展规定了方向,为有组织、系统性的对外文学翻译活动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而且还表现为对文学对外翻译的限制作用。这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方面,响应中国当代社会自身发展的需求使然。以十七年时期为例,彼时的中国正处于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阶段,新中国刚成立,一切处于百废待兴的时期,政策运用自然成为社会控制的基本手段。而这一时期文艺政策本身经历了较大的起伏和转折,这种不稳定的状态或直接或间接影响着对外文学翻译。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半个世纪以来的文艺政策主流仍然是意识形态化的,文革时期极左的文艺政策即是极端体现。文艺政策的这一特征对于最终要在目标语社会,尤其在西方世界接受考验的国家机构文学外译而言,势必又是一个必须面对但又难以解决的难题。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留意到,自建国初期建立起来的国家机构文学对外译介体制或模式,在经历了文艺政策在文革时期极端左倾以及自80年代新时期以来对自身重新修正后,努力回归到文学的文学外译迎来了短暂发展,其与文艺政策关系也开始日益复杂,再到进入20世纪末后这种译介模式最终搁浅。个中原因固然纷繁复杂,但过于单一和保守的译介模式或体制自身也必定存在诸多问题。江帆曾就中国大陆和台湾文学外译模式进行了细致的剖析和比较,发现两岸在意识形态、文化心理和身份定位上的差异均对文学输出产生影响,其中颇有洞见地指出大陆文学外译模式中的出版动机、编审程序、出版和发行模式等都存在过于意识形态化的倾向,不利于文学输出和接受[21]。汪宝荣则基于布迪厄的文化生产场域理论、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卡萨诺瓦的世界文学场域结构分析模式,比较分析“由谁发起+由谁出版”运作机制下五种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模式的运作方式和特点,令人信服地指出国家外宣机构发起资助+外文出版社出版模式的利弊和传播困境,如受国家外宣运作机制的制约,传播影响力被减弱,有的译作流畅性、可读性不足,进而影响其传播和接受等[22-23]。令我们欣喜的是,进入21世纪后,国家与外界多渠道合作推动中国文艺走出去的努力似乎初见成效[24]。此时,如何在新的形势下,从宏观层面协调好文艺与市场、经济甚至法律等多重关系,以确保、扶持和促进中国文学和文化更好地“走出去”和“走进去”,充分发挥作家、译者等专业人士的积极性和自主性,是制定党的文艺政策时亟需思考的关键问题。
注释:
① 主要参考外文出版社内部文件《对已停售的右派分子编著的文艺书稿和画册的处理意见》。
② 这一时期毛泽东诗词翻译是推动“世界革命”的另一更重要体现,需另文赘述。
③ 据外文出版社内部资料《外文出版社编译出版的中国文学作品目录》中的“一九七二年以后恢复发行的文艺书目录”,有《中国小说史略》(英)、《屈原》(英)、《儒林外史》(英)、《杜甫诗选》(英)、《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选》(英)、《离骚》(英)、《创业史》(第一部)(英)、《小兵张嘎》(英)、《上甘岭》(英)、《五彩路》(英、法、西、俄、阿)、《三边一少年》(德)、《王贵与李香香》(英、德、法)、《倪焕之》(英、法)、《平话小说选》(英)、《唐代传奇选》(英、法)、《汉魏六朝小说选》(英)。 此16部作品均为十七年时期翻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