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艳 萍
姜敬爱(1906-1944年)是20世纪30年代朝鲜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素有“民族的智者”[注][韩]金日洙:《从诗与随笔看姜敬爱》,转引自《姜敬爱,时代与文学》,《姜敬爱诞辰100周年纪念南·北共同论文集》,首尔:兰登书屋,2006年,第281页。之美誉,可是因动荡的现实、贫苦的生活和羸弱的体质,她生命短暂、英年早逝。综观其文学生涯,体裁涉及小说、诗歌、随笔和评论等各领域,其中《人间问题》等小说使她在文坛脱颖而出,成为当时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与小说创作交相辉映的是其散文创作,共26篇,包括随笔20篇、评论6篇,在篇数上超过了小说。长期以来,无论在朝鲜学界,还是在韩国学界,均存在着一种错误的认知,即认为小说重于散文,其负面效应是研究者往往忽略散文,相关研究论文更是寥寥无几。即使关注,也仅作为解读或印证作家生活经历和小说创作的注脚,散文被当成“工具”,其本身的文学价值和意义未能有效地被发掘与探知。在中国学界,对姜敬爱散文创作的研究更是空白,亟待研究。基于此,笔者结合文本着重阐释姜敬爱散文创作的思想内容,从中透视作家的历史观、阶级观、女性观和文学观等,进而概括其散文创作的价值与意义,以期拓展姜敬爱文学研究的范围与领域,希望笔者有关姜敬爱散文创作的研究能够为该领域研究抛砖引玉,不当之处敬请斧正!
姜敬爱的散文创作,就题材而言可粗略地分为故乡题材和中国题材。从内容来看,从个人命运写到民族、国家的危亡,从家庭生活写到民众的苦难,可谓思想深刻,蕴含丰富。
随笔《我的童年时光》讲述作家幼年丧父,随母改嫁,被继父及其子女蔑视、欺侮和毒打的痛苦经历,其中充满着童年记忆的哀痛,也表现出作家倔强的个性。《自叙小传》不仅叙述了作家童年生活的苦难和在继父家里所遭受的虐待和不公平待遇,还痛苦地揭示了入学后在学校所过的贫苦的寄宿生活和饱受同学歧视的经历。《我爱松树》是作家最后一篇随笔,也是一篇咏叹松树品格的抒情散文。生长在住屋后山上的松树,不仅是作家缓解寄人篱下、受辱挨打、穷困饥饿等痛苦的稀释剂和情感寄托,也是难得与母亲一起打松楸子(松塔)时少有的童年快乐的源泉。
《夏夜农村风景素描》描写夏日饥饿难忍的夜晚,耕田归来的农民们拖着棉花团般疲倦无力的身子倒在炕上的情景。他们每天挥动锄头拼命劳作,却始终摆脱不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只能吃橡子面,穿草鞋。妇女们更是劳累,当丈夫和孩子们倒头睡去时,她们还得浆洗被褥、缝补衣服、捣谷米、磨麦面,直到天明。有时,她们做着活就打起盹来。目睹此情此景,作者不禁心生怜悯,这是血汗和泪水混合的生活,难以用笔触来描绘。《故乡的星空》以第一人称“我”写归乡的观感。故乡的街市变得繁华了,可是贫民的数量不断增加,他们都住在蟹壳般低矮的茅草房里,忍受着风雨和饥饿的侵袭。《渔村素描》展现了梦金浦渔民的苦难生活,穷渔女穿着褴褛的衣衫、挎着篮子去抓鱼,孩子们赤裸着身子在岸边抓小螃蟹。
姜敬爱在一组以“间岛”为题的随笔中,以外国移民者的视角观察并揭示了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东北地区社会的动荡局面。空中不断呼啸而过的飞机、荷枪实弹的日本军警的出动、伪满警察在街上的巡逻、无辜民众恐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身子等景象,这些都传递出动荡不安的信息。《再见吧!间岛》描写一列货车装载着出征珲春的日本军队和无数男负女载、衣着破烂的中朝难民,折射出战事爆发、流民漂泊的动乱现实。作家来到中国东北龙井生活仅一年有余,便因这里又陷入战乱的漩涡中而被迫回国。《间岛之春——文人激动人心的春天》写作家等几位朝鲜妇女正在海兰江边洗衣服,突然头上传来螺旋桨的噪声,两三架飞机呼啸而过,到达远山上空时“嘭”地投掷出炮弹,接着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打破了原野的寂静。接着,响起军警车发动的声音,眼前闪过伪满警察们失魂落魄的面孔,显然是在抓“匪贼”共产党,使全城笼罩上黑暗恐怖的气氛。
可怜的渔民们(《渔村素描》)之所以无船捕鱼,无柴可烧,就是因为渔场和渔船都被日帝势力霸占、侵夺,他们赖以生活的资本和活路被强行夺走、断绝。在《异域月夜》中,作家把日帝对中国东北大地的侵略与践踏比作“可怕的寒风”,倾诉自己的痛恨之情和对在恶魔统治下民众生活困境的忧虑:“对这块土地上无衣无食的贫农们来说,像这风一样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呢?……这是张开魔爪准备吞噬一切的风啊!饥肠辘辘的他们只能恐惧地颤抖着”。[注][朝]姜敬爱:《异域月夜》,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44页。在日帝的掠夺与剥削下,东北地区田地荒芜,物价飞涨,饿殍随处可见。日帝的大肆杀戮又使得这里变成人间地狱,民众陷入生活的绝境。对此,作家义愤填膺,心情无法平静,不禁望月兴叹,诅咒冰冷的月亮既体会不出人们的痛楚,也不能化解人类社会的辛酸和悲戚。杀戮归来的日本军人(《再见吧!间岛》)的刺刀闪着寒光,散发出血腥味,透过这刺刀,作家仿佛看到那些被杀害的白面壮丁的冤魂。在此,作家表达了对日帝侵占中国东北土地、残酷镇压抗日爱国志士和东北人民的满腔愤怒。同时,她又将中国东北视作朝鲜爱国者抗日的前线和希望,流露出鲜明的政治倾向。
在短评《一个大问题》中,作家以对时代的敏锐感知和女性的细微观察预见世界战争即将爆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年正值暴风雨的前夜,这是必不可免的事”。因此,她呼吁人们,特别是广大女性行动起来,“要防止这场战争,以便从死亡的威胁中将人们拯救出来,……这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当然的伟大事业”。[注][朝]姜敬爱:《一个大问题》,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28-729页。1933年初,日本刚把侵略魔爪伸向中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导火索的卢沟桥事变尚未爆发,可是身为柔弱女性的姜敬爱却具有远见卓识,率先做出这种预判,实为难能可贵,堪与被称为“时代的晴雨表”的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相媲美。在《异域月夜》里,作家通过对日帝的不断扩军、制造国际冲突、践踏和平与人道等种种法西斯主义行径的描写,指出他们正蓄意制造大规模的战争。由此可见,姜敬爱虽深居茅屋,却密切关注国际事态,善于从周围环境的变化预感“战事”的临近,并借助文字做出预判,警示同时代的人,表现出作家的使命感。
《故乡的星空》中“我”的母亲很能干,手不闲着,洗衣做饭,缝补衣物,打草编草苫子,用辛劳打理着温暖的家,给“我”提供宁静的避风港。作家通过对母爱的赞颂,表达其对母亲和故乡的深刻思念。《致佛陀山C君——思念故乡》采用书信体,回忆一年前与C君攀登杜鹃山,畅谈文艺的情景。其中,松树、岩石、佛陀山、月亮等姜敬爱文学创作中象征故乡的元素再次出现,正所谓“人是家乡的好,月是故乡的明”。《留在记忆里的梦金浦》写“我”回忆两年前游历梦金浦的情景,充满生机的松林、道拉吉花、岩石、沙滩不断勾起作家对家乡的思念之情,挥之不去。
《初雪如花朵》讲述作家出阁前跟母亲学做针线活、不小心扎破手指的情景,文章充满少女生活的情趣与动感,展现出母女心灵相通的骨肉深情。《漂母之心》描写作家刚结婚时因为不会做家务时常与丈夫吵架,并为此几次离家出走。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她努力练习顶水罐、洗衣服,尽管过程艰辛,流了很多泪,但是最终学会了做家务,赢得了丈夫的赞赏。《初次朗读文稿》描写作家完成一部作品后,请丈夫大声朗读并审阅,借此观察丈夫的反应,听取其中肯的评价,表现出夫妇间志同道合的关系。从这些散文中,读者看到了作家的成长历程,感受到了其心灵的跃动。
通过对姜敬爱随笔、评论等散文思想内容的细致分析,我们能够透视作家鲜明的创作立场和对当时现实的观感、态度等,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随笔《图们江礼赞》集中表达了姜敬爱对“图们江”“满洲”“间岛”等自然地理的历史认知。作家开篇写道:“图们江是朝鲜、满洲、俄罗斯的国境线。”这一表述基本正确,因为尽管在15世纪以前,图们江为中国内河,归属明王朝招抚的女真族管辖,但是到了15世纪中叶,朝鲜李氏王朝通过北进政策占领了图们江南岸,设立会宁、钟城等沿江六镇后,明朝与朝鲜李氏王朝逐渐以图们江分界。另据《东华录》和朝鲜承文院所藏《穆克登查边故实》等文献记载,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乌拉总管穆克登遵旨查边,登小白山顶,审视鸭绿、土门两江之源,俱发轫于分水岭,于是在岭上立碑确立江界。穆克登本想自江源至茂山处设立界栅,以杜绝朝鲜人侵越,却被朝鲜接伴使朴权巧言自任督工所迷惑,未及时设栅,而导致此后种种吉韩边务之案。20世纪初,吉韩边务大臣吴禄贞会同朝鲜安边府使李重夏查勘图们江边界,查得长白山、图们江在朝鲜被称为“白头山”“豆满江”。同时,见到了穆克登所立的小石碑,碑文为:“康熙年乌拉总管查边至此,西为鸭绿,东为土门”,字书完好。[注][清]吴禄贞:《延吉边务报告》,转引自李澍田主编:《长白丛书(初集)》,朴庆辉等标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81页。这就是中朝界碑“土字碑”的来历,尽管后来学界对图们江源流问题争议较大,但图们江(土门江)为中朝界河得到确认。
同样,姜敬爱关于图们江发源于长白山、流入东海、全长、在中朝境内的流量、名称源于满语以及满洲起源和演变过程等历史的叙述,也与今日人们的历史认知相吻合。然而,她对图们江在满语中意思的解释有“望文生义”之嫌疑:“图们江这个名字也出自满语,即从满语里的‘图门索禽’一词中取‘索禽’两字,与‘图门’组合而成豆满。所谓图门索禽,意思是鸟多得满山谷都是。由此可见,图们江一带似乎鸟很多,漫山遍野都是。但是历史显然不是如此,而是来自于当时金国天祚帝经常带领众大臣去打野鸡的传说。”[注][朝]姜敬爱:《图们江礼赞》,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53页。而据《中国古今地名辞典》解释:“图们”为“万”“众”之意,“索禽”为“色钦”音之误,意思是“源”“河源”,“图们色钦”应解释为“万水之源”,后来略去“色钦”,简称“图们”。
关于“间岛”的名称,作家也认为来自于图们江的传说,并由此推知,“间岛”是由图们江派生而来的,“间岛的母亲就是图们江”。“关于图们江流传着有趣的故事。钟城对岸的图们江中有一个叫间岛的小岛,岛上土地很肥沃,种出来的粮食比朝鲜生产的粮食好一倍多,所以百姓们偷偷地过去种起庄稼来。可是因为害怕强国清朝,加上国境守卫森严,他们不能安心地种庄稼。于是在一天半夜里,百姓们聚集到一起,商量着如何把间岛挪到朝鲜来。说干就干,他们立刻走进图们江里,用泥土堵上流向朝鲜的水流,使它流向满洲,最后把间岛变成了朝鲜的土地。现在若看钟城的话,那个痕迹还保留着。”[注][朝]姜敬爱:《图们江礼赞》,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55页。众所周知,“间岛”并不是图们江中的小岛,而是朝鲜受日帝蛊惑虚构出来的名称,指的是图们江以北地区长约70里、宽约四五十里的地域,包括延吉、汪清、和龙、珲春等地。对此,姜敬爱说:“现在提起间岛,是说汪清、延吉、和龙、珲春这四县”。[注][朝]姜敬爱:《图们江礼赞》,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55页。上述表述显然带有当时朝鲜官方话语的印记,是错误的。正如吴禄贞所言:“图们江北为延吉厅辖境,绝无所谓间岛。日俄战役以后,日人见韩民越垦之多,又羡松花江流域夹皮沟等处金矿之富,于是妄以延吉厅为间岛,又妄以距延吉厅八百余里之夹皮沟为间岛。”[注][清]吴禄贞:《延吉边务报告》,转引自李澍田主编:《长白丛书(初集)》,朴庆辉等标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61页。可见,出于民族感情,姜敬爱也不能不受影响。
姜敬爱从小生活在国家沦亡、民族受难、阶级矛盾激化的动乱年代,自身的贫穷、民众的苦难时时映入眼帘,刻在心里,从而孕育了阶级仇恨的种子。参加社会进步团体“槿友会”[注]槿友会成立于1927年5月27日,是朝鲜女性社会运动团体,宗旨是团结朝鲜各界女性的力量反帝反封建,追求女性独立地位和个性解放。它在全国各地设立分会,姜敬爱参加的是1929年成立的“槿友会”长渊分会。后,她接受了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并运用阶级分析的观点透视现实,塑造笔下的人物形象。在散文中,这种阶级观俯拾即是。在随笔《作家的话》中,她这样写道:“人类社会总是经常不断地出现新的问题,人类正是在解决这些问题的奋斗中向前发展的。所谓人间问题,大致可分为根本性问题和枝节问题两种。在这部作品中,我想努力把握住时代的根本性问题,指出解决这种问题的要素、什么人具备这样的力量以及他们的前途”。[注][朝]姜敬爱:《人间问题》,江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卷首题词。所谓人间(时代)的根本性问题就是阶级问题,而具备这种力量的人就是无产阶级。作家这种鲜明的阶级立场深刻体现在长篇小说《人间问题》里阿大形象的塑造上,这段话也成为该作品的卷首语,因此,《人间问题》当之无愧地被誉为“朝鲜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作”。
基于阶级立场的考量,姜敬爱在创作中常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置于底层民众的对立面,批判其脱离民众、不劳而获和虚荣清高的弊病。在评论《读廉想涉君的评论〈明日之路〉》中,作家批判了活跃在当时朝鲜文坛上的小资产阶级文人梁柱东之流。他们自诩为超然于世外的隐士、超人,躲在象牙塔里,“变成深山幽谷里的神仙”,只知空想,盲目呐喊,用欺骗的标语迷惑大众,而忘记了文学使命。作家指出,现实是有产阶级剥削和压迫无产阶级,现代科学文明被有产阶级独占,因此,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之说是骗人的、虚伪的,阶级矛盾必须通过阶级斗争来解决,这才是今日之路,而不是“明日之路”。作为知识分子,姜敬爱在同情民众苦难和不幸命运的同时,也反省和鞭挞自己。随笔《离别间岛》描写作家回乡途中目睹修筑吉会铁路工程的苦力们顶着烈日暴晒,冒着生命危险挥镐凿石的场面,再对照坐在舒适车厢里的穿洋装的人、学生、淑女、贵族老爷等,不禁自我谴责道:“所谓知识分子阶层的老爷们是怎么生活的?我比谁,学了什么,穿了什么,吃了什么,至今才活着呢?我不是毫不留情地吸吮他们的血和汗才活下来的嘛!我们大家,不管学的,还是不学的,不是把他们视作可以榨取其劳动力的工具的嘛!”[注][朝]姜敬爱:《离别间岛》,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22页。进而,她呼吁学生们要学习和爱护劳动者,因为强壮的劳动力才会成为健全的斗士,劳动者的双手和双脚、被阳光晒得黝黑如钢铁般硬实的胸膛就是一幅幅壮美的图画。
应注意的是,姜敬爱的阶级思想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超越民族界限的国际主义精神,即她深切同情并为之呐喊的是普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民众,书写他们的疾苦与安危。其小说《长山串》就写了朝鲜和日本的穷苦渔民亨三和志村间超越民族的阶级情谊。《离别间岛》中令作家痛苦唏嘘的是那些四处流浪的乞丐和他们骨瘦如柴的手臂,他们中有朝鲜人,但更多的是中国人。因此韩国学者李相琼这样说:“姜敬爱始终一贯地否定民族的资产阶级,在创作中反映满洲空间的特殊性,不仅表现作为地主、资本家的日本人、中国人,而且超越民族界限,以阶级视角同情农民或移民,深刻反映出自己在北满海林目睹的超越民族的阶级压迫。”[注][韩]李相琼:《作为姜敬爱文学国际主义源泉的满洲体验》,[韩]《现代小说研究》2017年第66号,第372页。
受自身境遇和社会进步思潮的影响,姜敬爱青年时期加入了女性运动团体“槿友会”,成为该会长渊分会的骨干成员,积极宣传女性解放和自由恋爱等进步思想,最终形成了其女性观。其女性观关注女性的精神成长,强调个性自由,参与社会进步等,但是未跳出传统女性观的藩篱。这集中体现在评论《朝鲜女性的必由之路》中。她认为家庭是社会的一部分,管理不好家庭是不小的社会问题,因此女性的天职就是照顾好家庭,辅佐男性,谋求家庭的和平与快乐,培养子女成长,为社会输送强壮的劳动力。在此基础上,女性要有理想,参与社会的改造和进步,“有理想的女性不可能不关心社会”,为此女性要读书看报,学习知识,做有知识的女性,成为改造社会的重要力量,这才是朝鲜女性的必由之路。随笔《一个大问题》告诫女性不要沉湎于安逸和梦乡,要认清世界形势,积极行动起来,与男性一道阻止战争的爆发。在随笔《送年辞》中,作家不无忧虑地指出,社会的发展加深了女性商品化程度,抹杀了女性社会地位,女性的彻底解放更加渺茫。尽管如此,她仍对社会寄予希望,号召广大女性不要自暴自弃,而是共同努力,实现女性的社会解放。总之,姜敬爱的女性观在当时紧扣时代脉搏,具有进步意义。根据马克思主义关于女性解放问题的论述,女性解放的前提条件是社会解放,在20世纪30年代朝鲜社会未能摆脱日帝殖民统治的现实状况下,奢谈女性解放未免有些理想化。
姜敬爱的文学观源自其阶级观,实质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观。其主张表现如下:
首先,文艺大众化。在《读廉想涉君的评论〈明日之路〉》中,作家批评小资产阶级文人在创作中故弄玄虚、迷惑大众的伎俩,指出大众是“力量”,现实是“道路”,文学创作绝非建造空中楼阁,因此不能超越现实,超越大众,应为大众服务。其次,文艺创作不能脱离社会。姜敬爱认为“脱离人类社会的艺术是不存在的,艺术也不能超越人类社会。”[注][朝]姜敬爱:《读廉想涉君的评论〈明日之路〉》,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08页。她批评廉想涉等人将艺术等同于科学实验,将其变成科技的附庸和牺牲品,指出在阶级斗争日益尖锐化和白热化的时代,艺术的价值是由追求艺术的人的认识决定的。她承认创作中有轻视艺术的倾向,但是一味地强调“为艺术而艺术”,将使艺术失去生命和价值,使作家成为艺术的奴隶。再次,创作要有真情实感,为此作家必须体验生活。她在随笔《致张赫宙先生》中指出,他的《葬礼之夜发生的故事》尽管写得深刻细腻,但仍属于模式小说。之所以如此,在于对方一直在日本,离真正的人民的生活太远了,缺乏对生活的真实体验,建议他来中国东北体验生活,“这里创作的素材堆积如山,正期盼着先生您来哪”。[注][朝]姜敬爱:《致张赫宙先生》,转引自[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1999年,第766页。最后,作家应重视修炼自身素养。在评论《梁柱东君的新春评论——为了反驳的反驳》里,她批评梁柱东超然于文坛“左”、右派之上的自感优越的心理,指出其文艺评论“换汤不换药”,常常一稿多投,这是卑劣的做法,是文艺恶作剧,忠告他首先得提高自身的修养,然后才能以真挚的情感和慎重的态度去创作,这样才能光耀于社会。
从姜敬爱散文创作中折射出的历史观、阶级观、女性观和文学观来看,作家秉承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坚持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这一宗旨,用文学来反映社会和民生,这就使其散文创作深深扎根于现实的土壤,且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般而言,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多有传记传世,或者同时代人对其的回忆录,这些可为后世研究者提供研究的基础资料,可是偏偏有些作家的生平资料欠缺,比如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以致造成有关其戏剧著作权的争论。姜敬爱也是如此,因缺乏生平事迹和创作过程的详细记述和说明,后世对其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活动轨迹知之甚少,也无法透彻了解其短暂人生与创作的心路历程,只能拨开其小说和随笔的“帷幔”仔细地认识她。相比小说,这些随笔更为真实、生动地记录了那个时代朝鲜底层民众特别是朝鲜移民的苦难与悲剧,使读者从侧面捕捉到了作家童年、少女、家庭、移居等不同时期生活点滴的真实影像,并从中梳理出作家对现实的观感和态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姜敬爱散文是了解作家生平与创作活动的窗口,是极具史料价值的“自叙传”,对后世读者和研究者阅读并研究作家生平与创作活动起到了重要的补充作用。
姜敬爱的散文创作不仅是姜敬爱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朝鲜、韩国和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具有弥足珍贵的文学价值。若要认识和研究20世纪30年代域外朝鲜或韩国作家的散文创作,姜敬爱是绕不开的重要一环,因此,姜敬爱散文创作的文学价值应得到充分的肯定和书写。遗憾的是,由于受姜敬爱生平史料的缺失、作家与韩国文坛的疏离以及社会性别的偏见等因素的制约与影响,朝鲜或韩国文坛并未给予这位女作家应有的文学地位,学术界鲜有文学史专著[注][韩]金允植、金贤主编:《韩国文学史》(修订本),首尔:民音社,2002年;[韩]金兴奎:《韩国文学概论》,首尔:民音社,2002年。将姜敬爱及其文学(包括散文)创作列入其中。有些文学史著作虽提及姜敬爱,但只是点到为止。譬如,赵东一在《韩国文学论纲》里强调廉想涉、姜敬爱与韩雪野笔下主人公的共性时说道:“这一共同点在理念基础互不相同的廉想涉的《三代》、姜敬爱的《人间问题》和韩雪野的《黄昏》中表现出来。”[注][韩]赵东一:《韩国文学论纲》,周彪、刘钻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96-297页。此后在他处又论及廉想涉等作家,却再未提及姜敬爱。可喜的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在韩国学者李相琼、崔慧实、许亭子等教授的大力倡议和研究下,姜敬爱的文学创作和价值被最大限度地发掘出来,《姜敬爱全集》[注][韩]李相琼:《姜敬爱全集》,首尔:昭明出版社,2002年,第744页。专辟第3部“评论·随笔·诗”列出所能收集到的全部散文和诗歌。这充分表明了姜敬爱的散文等文学创作的文学价值已被后世读者和研究者所重视,并逐渐走向世界。
综上所述,姜敬爱的散文创作与小说、诗歌创作同步进行,而且数量远超诗歌和小说,足见作家熟练地驾驭多种文体的创作才能。其散文反映出的现实的广阔性、真挚生动的情感、爱憎分明的立场、醇厚质朴的语言以及饱满沉郁的风格,均彰显出作家深厚的文学素养、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同时,这些散文又是作家以朝鲜移民的视角观察20世纪30年代中国东北社会动荡现实的书面遗存,雕刻着真实而客观的时代印记,因此,它们能够为今天的中国读者深入了解20世纪30年代中国东北社会的历史提供重要的资料来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殖民地时代特定社会历史的文学叙事,姜敬爱的散文创作不仅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也是世界散文百花园中的一朵靓丽的奇葩。